逐客令(6)

第二天早晚,王敖將昨晚的事告訴繚子,繚子也想不出所以然來,最後只得說:“江湖之人,行事往往出人意表。”

他們又行了一日便到了大梁,由于怕元吉劫持家人,繚子准備把老母、孩子安置到師兄唐睢處,于是收拾了些家當便帶著家小繼續上路。唐睢帶著一家幾十口,隱居在太行山南麓,快九十歲的人了,卻是鶴發童顏,精神矍鑠!看到小師弟繚子到來,自是一番欣喜。王敖將百萬賞錢交給師伯保管,老頭道:“我隱居于此,開荒種地,養蠶織布,用不著錢。”王敖道:“將來我師徒回來用。”繚子驚奇望著自己的弟子,半晌沒說話。

從太行山出來,王敖對師伯的為人大為稱道,卻對他習兵家之術在此隱居卻又非常不解。繚子歎息說:“你師伯應該學道家,他是錯入了門。你應該拜到鬼谷子門下,也是錯進了門啊。”

兩人沿著黃河南岸的成皋大道一路西行,一路談心,不知不覺的已經到了崤山,再走幾十里就是函谷關了。

崤山是戰國以前最重要的山脈,他將中國分成東西兩個世界,山東六國和西方虎視眈眈的秦國,很多重大戰役都發生在這里。

師徒進得山來,頓覺涼風撲面,身上竟有些冷了。崤山險峻!只見兩旁是刀削般陡峭的峭壁,大朵大朵的白云似乎隨時都會從半山上墜下來,中間一條大道沿著涵洞般的峽谷蜿蜒前進著。繚子驚歎道:“如此天險,怪不得山東六國幾次合縱都無功而還呢。知道嗎?當年百里孟明就是在這里遭到晉軍伏擊的,從此秦晉之好就成夢囈啦。”

王敖滿腦子是波瀾壯闊的曆史篇章,頓事豪氣干云。“天險不過是守禦之用,秦兵于此出關幾十次,都沒有太大的收獲。長平之戰殲滅了趙國主力,卻依然攻不下邯鄲來。”王敖悠然地說。“所以強秦需要夫子。”

“哈哈……”繚子仰臥在車里笑,眼前的天空只剩了一線,連空氣都有些稀薄了。“鬼谷子的縱橫之術確是矛利盾堅,無可比擬啊。所以天下要歸一統必須擊破六國的合縱,讓他們各自為戰,一一殲之。”突然他捅了捅王敖的後背:“你不是塊領兵打仗的材料,以後想干什麼?”

“這個……”王敖從沒想過這事,他的確想立功,想名楊天下,但怎麼干自己心里還沒底,于是笑著說:“我願服侍夫子左右。”

“沒出息,難道夫子已經七老八十了嗎?”繚子哼了一聲。“你不是說魏元吉在殺連橫之臣嗎?為什麼咱們不能做?破合縱之術,賄敵國之重臣,斬能爭慣戰之將,傷害他們的軍心,瓦解他們的斗志,事半功倍!”

“夫子不會讓弟子去干吧。”

“那還要看秦王是不是一統之君了。”

師徒說著說著,前方的峽谷忽然開朗起來,兩座山峰間出現了一大片平地,平地上一座雄關拔地而起。關口的黑旗上,明晃晃斗大一個白色秦字。王敖叫道:“夫子,函谷關到了。”

函谷關是秦國最重要的關口,扼守著咸陽的東大門,六國每次合縱最多只能攻到此關。師徒倆在此接受了盤查,由于繚子想了解一下秦國的民情,王敖只說是游學的學子。關口的一個校尉搖頭道:“外邦學子在秦國無用啊?”王敖忙問其故,校尉卻不說話了。

王敖沒在意,在秦國兩個月他發現秦人大多不愛說話。師徒倆繼續上路,又走了幾十里便進入了八百里秦川,這是物饒民豐的天府之國,基本上杜絕了旱澇災害。前些年韓國有人出主意,派著名水工鄭國到秦國,設計關中的灌溉水系,讓秦國大興土木,這樣他就沒力氣向東討伐了。腦子里進水的韓王竟欣然應允,于是真把鄭國派了來,而秦國也接受了鄭國的建議。但不久韓國的伎倆被戳穿了,秦王要殺鄭國,鄭國道:“修築灌溉水系只讓韓國多苟延數年,卻可讓秦國享萬世之福澤。”秦王政不禁大喜,于是繼續要鄭國修建關中水渠,並命名為鄭國渠。自從水系貫通後,關中地區果然年年豐收,不得不每每修建糧倉。繚子越走越覺得感慨,秦國不像山東六國那樣奢華,卻倉滿民殷,很少有滿街亂跑的乞丐,人們各厮其職,秩序井然。可憐的韓國!把利器送給了強敵,早晚要得報應。


此時王敖邊駕車便問:“夫子,上次我來秦國時就發現燕子非常多,幾乎家家都有燕巢,主人還每日喂食,這是何故?”

“秦人將燕子視為神鳥,他們認為燕子是秦人的祖先。據說古代有個叫女脩的姑娘,她紡織時誤吞了燕子丟下的一個卵,誰知此後竟生下一子,取名大業。大業就是秦人最早的祖先。”繚子博學多才,幾句話說得王敖心服口服。

篷車在筆直的林蔭道上行駛,路邊是金黃色的莊稼,馬上就要收割了。王敖想起很快就要見到秦王,覺得自己也快收割了,興奮之余突然想起了呂不韋。這人雄才大略,萬一再度掌權必然會危及夫子的地位。“對了,夫子你說文信侯會不會東山再起呢?”

“按你的說法,秦王政應該是一只猛虎,一山難容二虎啊。呂不韋不會再有出頭之日了,而為師不過是虎之頭腦,你要做這只老虎的眼睛。”說著繚子指了指前方驪山下的集鎮:“今天我們就在這兒休息吧。”

當晚師徒來到集鎮的館驛,王敖費了好一番口舌,才要了間不足兩丈的小房。進屋時王敖笑著對老板說:“生意如此興隆,發大財了。”

老板苦笑著說:“不過是學子過境,一時風光罷了。”

王敖師徒還沒琢磨明白怎麼回事,老板便招呼客人去了。師徒住下後,王敖就到食堂為夫子訂飯,一進屋王敖竟嚇了一跳。秦國“揚本抑末,重農輕商”,所以在秦國館驛里住的大多是外邦商旅,可今天食堂里擠滿了南腔北調的學子文士,大家要麼一家子擠在一起掉淚,要麼幾個人湊在一處小聲嘀咕。

王敖天性好奇,他心道就是犯法也不至于這麼多人都犯法吧?忽然他在人群看見一個三十來歲,上唇蓄須的青年人,他身材瘦長,目光銳利,兩片嘴唇薄如樹葉,整個人都透著一股子精干,似乎一兩多余的肉都沒長。這人是廷尉李斯,王敖在咸陽時見過幾次,據說此人判案如神,精通隸法,一直為秦王看重。王敖趕緊走過去拱手道:“李斯大人,學生這廂有禮了。”

李斯的臉上先是一怒,等看清是王敖臉色才緩和下來:“原來是王先生,我還以為是誰開李某的玩笑呢。”

“李大人這是何意?”王敖笑道。

“王先生,你剛回秦國,千萬別大人大人的叫了,讓別人聽見你我都會獲罪的。”李斯望了望身邊的人,臉上頗有疑慮。

“到底怎麼了?”王敖意識到出事了,不得不鄭重起來。

“上個月秦王下了逐客令,我們這些外邦學子都得回家,咸陽你也不用去了,趕緊走吧,省得羞辱。”

王敖拍了拍腦門:“逐客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