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網(5)

邱風梁忽然歎息一聲:“本來愛是不分國界的,諸侯征戰,國界經常變遷,我墨者不應以國別劃分。但強秦殘暴,斬首級而立功,占國土而趨趕居民,于是列國百姓塗炭,平民遭殃。長平一戰竟坑殺了四十萬俘虜,天人共怒。我墨者有憐憫之心,有俠義之膽,為天下人出頭是我墨者的本分。天下無大小國,皆天下之邑也!反抗強暴,有什麼不可?……”說著說著邱風梁的眼圈已經紅了。

王敖讀過墨子的書,但從沒聽別人當面如此慷慨激昂地闡釋過墨子教義,聽邱風梁一說竟覺得脊背上涼氣直冒,似乎覺得自己也是一個墨者。是啊!秦國是令人壓抑的,是沒有自由的,甚至是恐怖的。但只有它能統一天下,而自己幫助它到底對不對呢?

接著邱風梁又講了一會兒,王敖卻有些心猿意馬了。忽然他身後有人小聲說道:“財迷,你跑墨壇干嘛來了?”王敖趕緊回頭,只見熊鷹站在身後,原來他就是剛才提問的楚國人。王敖笑道:“公孫可以來,在下怎麼不能來?”

熊鷹拉著他退到墨壇門口,急切地問:“你最近見到蓋聶沒有?”

“不是被你追跑了嗎?”王敖忍住笑問。

“咳。”一聲歎息後,熊鷹的鼻子明顯酸了一下。“沒追上他。”

王敖對熊鷹的印象很好,他雖然有些刁蠻,有點兒酸,甚至有點兒不可理喻卻沒有一般公子哥的嬌氣。于是笑著說:“墨壇外有一個飯店,要不我請公孫吃酒,好好聊一聊。”他接近熊鷹主要是想套些楚國的情報。

熊鷹望了望壇上的邱風梁,有些為難地說:“還沒聽完邱子演講呢?”

“公孫不是墨者嗎?是墨者什麼時候來都可以。”王敖拉了他一把。

熊鷹躲開了,點頭道:“也好。”

兩人來到飯店的二層,要了幾個菜便聊了起來。看樣子熊鷹獨自出來一段時間了,很想找個聽眾。王敖還沒發問,熊鷹便一口一個“假墨”,一口一聲“假清高”地罵起蓋聶來。

原來熊鷹是楚公子負芻的獨生子,負芻是考烈王的兒子,在楚國頗有賢名,很多人拿他跟春申君相比。但楚國令尹李園當政,王族多不得志,一般只能干些閑差。後來負芻與楚國墨壇矩子武嘉良交上了朋友,他對墨家學說也很感興趣。在熊鷹七歲那年將他送到了墨壇,拜在武嘉良門下,所以熊鷹自幼便以墨者自居,粗衣草鞋,常干些扶弱濟貧的事。熊鷹十五歲那年聽說蓋聶是當世大俠,便與幾個師兄弟一起來到蓋聶開的劍道館學習劍法。一開始蓋聶教得很仔細,後來不知從哪里得知,熊鷹是楚國公孫,他不想結交權貴,沒幾日便跑了。熊鷹惱怒之極,于是便到處查訪蓋聶的下落,非要跟他學藝不可。

王敖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後不禁笑昏了頭,天下哪有這樣拜師傅的,追得師傅滿世界跑,還理直氣壯!但細細一想竟覺得蹊蹺的很,蓋聶為人豪爽、豁達,難道僅僅因為熊鷹是公孫就不敢在楚國待嗎?于是道:“蓋聶俠名重于天下,不願意結交權貴是可以理解的,但不至于如此躲著公孫吧?”

“那還不是——”熊鷹嗓子里突然咕嚕了一聲,臉上竟有些泛紅。“不就是——他就是個假墨,看樣子清高實際虛偽得很!不就是會幾手劍法嗎,自以為了不起,誰稀罕他呀?”接著又罵了起來。

王敖被弄得哭笑不得,這位公孫行使的確有些匪夷所思,沒辦法,只得勸酒。忽然他又想起一件事:“令尊是公子,難道允許你到處亂跑嗎?”

“誰在亂跑?”熊鷹瞪了他一眼。“你是個財迷,有些事是不會懂的。”

王敖給說得有點上火:“我現在是大商人,不是一般的財迷了。”


“那也一樣,商人嗎!”熊鷹望著屋頂道:“是父親讓我出來的,他要我考察一下,為什麼趙國的墨者與朝廷的關系這麼好,這事跟你說也不懂……”

其實熊鷹就是不再說什麼,王敖也明白了。楚公子負芻確實有高人一籌的地方,這家伙肯定是想利用墨者為自己出力。好在他不是楚王,要不還真是個厲害的對手。他想多套些情況,于是說准備去楚國做生意,便挨個向熊鷹詢問起貴族的情況來。熊鷹年輕又不知道他的身份,于是便來了個和盤托出。最後竟大大咧咧地說:“財迷,你要是在楚國發了財給我多少?”

王敖笑道:“見一面分一半。”



如果不是兵書的事讓且過心里總覺得不安的話,就可以說最近的且過是最快樂的。自己的母親成了平民,這是山陽邑開邑以來破天荒的事,大家都說且過一家要走運了。如今主人帶自己去趙國相親,這是多大的光榮!主人娶了趙國公主,沒准一高興讓自己當平民也說不定呢。

魏元吉性子急,他一路催促且過快走,後來干脆把魏豹他們遠遠扔在後面了,身邊只有孫氏三雄。遠遠的且過就看見前方出現了一座大城,城郭巍峨,似乎是分內外城的。他趕緊回頭問主人道:“公子,前面就是邯鄲了吧?”

魏元吉幾年前來過邯鄲,于是微微點了點頭。如今離邯鄲城還有十里,但路上已經是人來人往,熙熙攘攘了。魏元吉沒想到,幾年來邯鄲與大梁越來越象了。人口眾多,卻大多是赤貧,看著他們衣衫襤褸的樣子,魏元吉竟感到了一種恐懼。這些人中說不定就有晉陽的領主,故都的貴族,如今都是這副落魄模樣。強秦可惡!想著想著,他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三名佩帶寶劍的白衣少女,翩翩而來。魏元吉的眼珠突然在中間那名少女的臉上定格了。這姑娘英姿颯爽,秀美絕倫,特別是微微上翹的鼻子,倔強中透著任性,頗有股桀驁不馴的樣子,她身邊的少女則一身侍女打扮。其時燕趙之地民風開化,婦女的地位比較高,女孩在街上行走非常正常。其實魏元吉也並不是好色之徒,但他有種與生俱來的占有欲,對美好的事物從不放過,于是就想跳下車去攔截。此時白衣少女和同伴轉身進了一家二層樓的飯店,魏元吉趕緊叫且過停車,自己與孫氏三雄徑直走了進去。

王敖和熊鷹在樓上也看到了白衣少女,這姑娘肯定是豪門閨秀,那高傲的眼神似乎在藐視著一切。白衣少女揀了張靠窗戶的桌子坐下,兩個使女站在一旁。王敖直著眼睛不說話,而熊鷹卻酸溜溜地笑道:“財迷見了美女就要眼直,見了公主豈不要下跪了?”

“哪里來的公主?”

“公主倒是沒有,公子倒有一位。”熊鷹笑道。

王敖一回頭,一眼就看見魏元吉帶著三個彪形大漢出現在樓梯口。王敖倒吸了一口冷氣,他怕元吉認出自己來趕緊戴上了斗笠。

“你這是為何?”熊鷹不解。

王敖一把另一支斗笠扣在熊鷹腦袋上,小聲道:“魏元吉不是好東西,我跟他有過節。”

“人家是公子,能和你這個財迷一般見識?”熊鷹此言出口卻見王敖惱怒地瞪了自己一眼,于是調皮地吐了下舌頭。

魏元吉根本沒看見王敖和熊鷹,他的全副心思都在白衣少女身上,見少女心里頓時開了花。他瀟灑地走到少女桌前,拱手道:“小姐可否告之芳名?本人魏公子元吉。”(注:戰國時儒家禮教影響不深,民風開放,桑間陌上,尋歡偷樂之事很多,在大街上公然追求女子是一種時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