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平步青云 第四章



上海縣城築于明朝嘉靖三十二年,原是用以“備倭”的,城周九里,城牆高二丈四盡,大小六個城門,東南西北四門,名為朝宗、跨海、儀風、晏海,另外有寶帶、朝陽兩門,俗稱小東門、小南門。他們的船就泊在小東門外。

船剛到就有人在碼頭上招手,立在船頭上的尤老五,也報以手勢,跳板還不曾搭妥,那人己三腳兩步,走上船來,身手矯捷,如履平地,一望便知是過慣了水上生涯的。

“阿祥!”尤老五問他,“都預備好了?”

“都好了。”阿祥答道,“叫北門高升棧留了屋子,三多堂也關照過了,轎子在碼頭上。”

“好,你到碼頭上去招呼,凡事要周到。”

等阿祥一走,尤老五隨即回到艙中。胡雪岩正在跟張胖子商量,住哪家客棧,先干什麼,後干什麼,兩個人對上海都不大熟,所以商量了半天,尚未停當。

等尤老五一出現,就不必再商量了。他告訴胡雪岩,已預先派了人來招呼,一切都有預備,不勞大家費心,同時聲明,上海縣屬于松江府,他是地主,所以在上海的一切供應,都由他“辦差”。

“這怎麼敢當?”胡雪岩說,“尤其是‘辦差’兩個字,五哥,你是在罵人了!”

尤老五笑笑不響,然後問道:“爺叔,你上海熟不熟?”

“不熟。”

“那就快上岸吧,好白相的地方多得很,不必耽誤工夫了。”

于是,連王有齡在一起,都上了岸,碼頭上已經有幾頂藍呢轎子停在那里。五口通商不過十年的工夫,上海已變得很奢華了,服飾僭越,更不當回事,所以除卻王有齡,大家都生平第一遭坐了藍呢大轎。

轎子進城,折而往北.停下一看,附近都是客棧,大小不同,大的金字招牌上寫的是“仕宦行台”,小的便寫“安寓客商”。高升棧自然是仕宦行台,尤老五派人包下一座院落,共有五間房,十分寬敞乾淨。這時行李也送到了,等安頓妥帖,尤老五把胡雪岩拉到一邊,悄悄問道:“王老爺為人是不是很方正?”

這話很難回答,胡雪岩便這樣答道:“五哥,你問這句話,總有道理在內,先說來我聽聽。”

“是這樣,我先替大家接風,飯後逛逛邑廟。錢業公所在邑廟後花園,張老板要看同行朋友,也很方便。到了晚上,我請大家吃花酒,如果王老爺不肯去,另作商量。”

原來如此!胡雪岩心想,看樣子王有齡也是個風流人物,不過涉足花叢,有玷官常,這非要問他本人不可。

“時候也還早。”尤老五又說,“或者我們先去吃了飯,等下在邑廟吃茶的時候再說。”

“對,對!就這樣。”

尤老五替他們接風的地方,是上海城風第一家本幫館子,在小東門內邑廟前花草濱桂圓弄,實在是館驛弄。王有齡先就說過,只要小吃,若是整桌的席,他便辭謝,因此尤老五點了本幫菜,糟缽頭、禿肺、卷菜之類,味極濃腴,而正當“饑者易為食”之時,所以也不嫌膩了。

飯後去逛邑廟,近在咫尺,便都走著去了。邑廟就是城隍廟。城隍這位尊神起于北齊,原是由秦漢的社神轉化來的。起初只有江南一帶才有,不知是東南人文薈萃之區,哪個聰明人。想出來的好法子,賦予城隍以一種明確的身分:它是陰間的地方官,都城隍等于巡撫,縣城隍便是縣令,一般也有三班六房。在冥冥中可以抓人辦案。因此,老百姓受了冤屈的,就有了一個最後申訴的地方。縣官也承認本地有這麼一位地位完全相等的同僚,而這位陰世的縣官似乎也管著陽世的縣官,是以不能不心存忌憚。有部教人如問做地方官的《福惠全書》,就曾寫明,縣官蒞境,“于上任前一日,或前三日至城隍廟齋宿”,一則是禮貌上的拜訪,先打個招呼:“請多多包涵”,再則是在夢中請教,本地有哪些魚肉鄉里的土豪劣紳,或含懸而未結的冤案,內幕如何之類。

城隍不歸朝廷指派,而是老百姓選出來的,就如陽世的選賢與能一般,選城隍是“聰明正直之謂神”,不正直不願為老百姓伸冤,不聰明則不能為老百姓伸冤。上海縣的城隍就是老百姓所選的,他是東南最有名的三位城隍之一。蘇州城隍春申君黃歇,杭州城隍文天祥,上海原是春申君的采邑,他被蘇州人請了去,上海人只好另選一位城隍,此公叫秦裕伯,大名府人氏,元朝末年當到“福建行省郎中”,因為天下大亂,群雄並起,棄官避難到了上海。明太祖朱元璋得了天下,征辟至朝,授官侍讀學士,外放隴州知州,告老以後,不回大名府回到寄籍的上海,死後屢顯靈跡,保障生民,所以上海人選他來做城隍。

上海的城隍廟跟開封的大相國寺一樣,是個有吃有玩的鬧市、一進頭山門,兩旁郡是雜貨鋪,二山門正中是個戲台,台下就是通路,過道兩旁是賣桂花糖粥、酒釀圓子等等的小吃攤。戲台前面是個極大的廣場,西廊是刻字鋪,東廊有家茶店,是上海縣衙門書辦、皂隸的“茶會”,老而姓打官司、托人情都在這里接頭。

再往北就是城隍廟的大殿了,兩旁石壁拱立四個石皂隸,相傳是海上飄來的,大概是秦裕伯在福建的舊屬,特地浮東海而來,投奔故主。

一進殿門,面對城隍的門楣上懸一把大算盤,兩旁八個大字:“人有千算,天有一算”。這是給燒香出殿的人的“臨別贈言”。正對大算盤,丈許高的神像上面有塊匾,題作“金山神主”,是為上海縣城隍的正式尊號。再進去就是後殿,供奉城隍及城隍夫人,她的寢宮就在西面,寂寂深閨,在她生日那天亦許凡夫俗子一瞻仰。

城隍廟的好玩,是在廟後有座豫園,為上海城內第一名園,原是明朝嘉靖年間,當過四川布政使的潘允端的產業,明末大亂自然廢記,乾隆中葉,正值全盛,海內富麗無比,本地人為了使“保障海隅”的城隍有個公余游憩之地,特地集資向潘氏後裔買了這個廢園,重新修建,曆時二十余年,花了巨萬的銀子,方始完工。因為地處廟的西北,所以名力西園,而廟東原有個東園,俗稱“城隍廟後花園”。

東園每年由錢莊同業保養修理,只有逢到城隍及城隍夫人生日,以及初夏的“蕙蘭雅集”才開放。豫園卻是終年洞開,里面有好幾家茶店,還有極大的一座書廳。

尤老五招待大家在俗稱“桂花廳”的清芬堂喝茶。這天有人在斗鳥,其中頗多尤老五的“弟兄”,走來殷殷致意,請他“下場去玩”。這就象斗蟋蟀一樣,可以博采,輸贏甚大。尤老五便把周、吳兩委員和張胖子請了去一起玩,留下胡雪岩好跟王有齡說私話。

“雪公!”他意態閑豫地問道:“今天晚上,逢場作戲,可有興致?”

王有齡只當要他打牌,搖搖頭說:“你們照常玩吧!我對賭錢不內行。”

“不是看竹是看花!”

王有齡懂了,竹是竹牌,花則不用說,當然是“倡條冶時恣留連,飄蕩輕子花上絮”,例即笑道:“看竹看花的話,雋妙得很!”

兩人交情雖深,結伴作狎邪游的話,卻還是第一次談到。王有齡年紀長些,又去不了一個“官”字的念頭,所以內心不免有忸怩之感,只好作這樣不著邊際的答複。胡雪岩熟透人情,自然了解,知道他心里有些活動,但跟周、吳二人一起去吃花酒,怕他未見得願意,就是願意也未見得有樂趣。這樣一想,胡雪岩另有了計較,暫時不響,只談公事,決定這天休息,

第二天起,王有齡去拜客,胡雪岩、張胖子會同尤老五去借款。

“還有件要緊事,”王有齡說,“黃撫台要彙到福建的那兩萬銀子,得趕緊替他辦妥。”

“我知道。這件事不在快,要秘密,我自會弄妥當,你不必操心。”說著,便站起身來。

尤老五是耳聽六路、眼觀八方的角色,見胡雪岩一站起身來,便借故離座,兩人會合在一起,低聲密語,作了安排。

這天夜里,杭州來的人,便分作各不相關的三起去玩,一起是到三多堂,一起是高升一個人,由尤老五派了個小弟兄陪他各處去逛。等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一個王有齡,換了便服,把一副墨晶眼鏡放在手邊,在船上看書坐等。

天剛剛黑,胡雪岩從三多堂溜了出來,尤老五已有人在等候,坐轎到了小東門外碼頭上,把王有齡接了出來。陪伴的人嗆咐轎夫:“梅家弄。”

梅家弄地方相當偏僻,但曲徑通幽,別有佳趣。等轎子抬到,領路的人,在一座小小的石庫門上,輕叩銅環,隨即便有人來開門。應接的是一個四十左右的婦人,說得一口極好聽的蘇州話。到了客廳里燈光亮處,王有齡從黑晶眼鏡里望出去,才發覺這個婦人,秋娘老去,風范猶存。再看客廳里的陳設,布置得楚楚有致,著實不俗,心里便很舒服。

“三阿姨!”領路的人為“本家”介紹:“王老爺,胡老爺,都是貴客,格外招呼!”

三阿姨喏喏連聲,神色間不僅馴順,而且帶著些畏憚的意味。等領路的人告辭而去,三阿姨才向王有齡和胡雪岩寒暄,一句接一句,照例有個“客套”。這個套子講完,便了解了來客的身分。當然,她知道的是他們的假身分,王老爺和胡老爺都是杭州來的鄉紳。

擺上果盤獻過茶,三阿姨向里喊道,“大阿囡,來見見王老爺跟胡老爺!”

湖色夾紗門簾一掀,閃出來一個而入。王有齡一見,雙眼便是一亮,隨手把墨晶眼鏡取了下來,盯著風擺柳似地走過來的阿囡,仔細打量,她穿一件雨過天青的綢夾襖,雖然也是高高聳起的元寶領,腰身卻做得極緊,把嫋娜身段都顯了出來,下面沒有穿裙,是一條玄色夾褲,鑲著西洋來的極寬的彩色花邊。臉上薄施脂粉,頭卻梳得又黑又亮,髻上插一支翠鑲金挖耳,此外別無首飾,在這樣的人家,這就算是極素淨的打扮了。

走近了越發看得清楚,是一張介乎“鵝蛋”與“瓜子”之間的長隆臉,生得極好的一雙眼睛,就如西洋來的閃光緞一般,顧盼之間,一黑一亮,配上那副長長的睫毛,別有一種驚心動魄的媚態,而且正當花信年華,就如秋月將滿,春花方盛,令人一見便覺不可錯過。

她一面含著笑,一面照著阿姨的指點,大大方方地招呼了貴客。然後說道:“兩位老爺,請到房間里坐吧!”

到了里面,又別有一番風光,看不出是風塵人家,卻象知書識字的大家小姐的閨房。紅木的家具以外,還有一架書,牆上掛著字畫,有戴熙的山水和鄧石如的隸書,都是近時的名家。多寶架上陳設著許多小擺飾,一具形制極其新奇的銅香爐正燒著香。青煙嫋嫋,似蘭似麝,觸鼻心蕩。

“王老爺請用茶!”她把蓋碗茶捧到王有齡面前,隨手在果盤里抓了幾顆松仁,兩手搓一搓,褪去了衣,一直就送到王有齡唇邊。

王有齡真想連她的手指一起咬住,但到底不曾,一把捏住了她的手問道,“大阿囡,你叫什麼名字?”

“小名叫畹香。”

“哪兩個字?”

“滋蘭九畹的畹,王者之香的香。”

“好文雅的談吐!”王有齡又問:“畹香,你跟誰讀的書?”

“讀啥個書,讀過書會落到這種地方來?”說著,略帶淒楚地笑了。

王有齡卻不知道是那些“住家”的“小姐”的做作,頓時起了紅粉飄零的憐惜,握著她的手,仿佛有無窮感慨不知從何說起似地。

胡雪岩看看已經入港了,便站起身來喊道:“雪公,我要告辭了。”

“慢慢,慢慢!”王有齡招著手說:“坐一會再說。”

“不必了。”胡雪岩一意想躲開,好讓他們溫存,所以站起來就走,“回頭我再來。”

“畹香!我看胡老爺在生你的氣。”

聽這一說,胡雪岩便站住了腳,畹香上來拉住他說,“胡老爺,可曾聽見王老爺的話?你請坐下來,陪陪我們這位老爺,要走也還早。”

“我們、你們的,好親熱!”胡雪岩打趣她說:“現在你留我,回頭叫我也走不了,在這里‘借干鋪’!”

“什麼‘干鋪’、‘濕鋪’,我不懂!”畹香一面說,一面眼瞟著王有齡,卻又立即把視線閃開。

那送秋波的韻味,在王有齡還是初次領略,真有飄飄欲仙之感,“今宵不可無酒!”他用征詢的眼光看著胡雪岩,意思問他這里可有“吃花酒”的規矩。

胡雪岩還不曾開口,畹香急忙答道:“已經在預備。要不要先用些點心?”說著,不等答話,便掀簾出門,大概是到廚房催問去了。

“想不到有這麼個雅致的地方!”王有齡目送著她的背影,十分滿意地說。

“雪公!”胡雪岩笑道:“我看你今天想回去也不行。”

“怎麼呢?”

“不看見畹香的神氣嗎?已經遞了話過來,可留你在這里住“哪一句話?”

“‘要走也還早’。不就是表示你可以不走嗎?”想一想果然!王有齡倒有些躊躇了。

“我看這樣,還是我早些走。”胡雪岩為他策劃,“好在我從三多堂出來的時候,只說要陪你去看一位多年不見的親戚,回頭我就對他們說,你的親戚留你住下,要明天才回去。”

王有齡大為高興,連連點頭:“就這樣。我是有個表兄在上海,姓梁。”話剛說完,三阿姨已經帶著“大小姐”端了托盤進來,一面鋪設席面,一面問貴客喝什麼酒?又謙虛家廚簡陋,沒有好吃的東西款客,應酬得八面玲瓏。

四樣極精致的冷葷碟子搬上桌,酒也燙了來了,卻少了一個是主要的人,胡雪岩便問:“畹香呢?”

“來了!”外面答應著,隨即看見畹香提著一小鍋紅棗百合蓮子湯進門,說是好親手煮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吃在王有齡嘴里,特別香甜。

吃罷點心再喝酒。畹香不斷替他們斟酒布菜,不然就是側過身子去,伸手讓王有齡握著,靜靜地聽胡雪岩說話。看這樣子,他覺得實在不必再坐下去,找個適當的時機,說是還要回三多堂,又約定明天上午親自來接王有齡,然後就走了。

一走出門,心念一動,不回三多堂回到般上,在碼頭上喊了一聲,船家從後艙探頭出來,詫異地問道:“咦!胡老爺一個人?”

“我陪王大老爺去看他表親,多年不見,有一夜好談,今天大概不回來了。”胡雪岩踏上船頭,這樣回答,又說:“其余的都在三多堂吃酒。我身子不爽,還是回來早早睡覺。”

“胡老爺可曾用過飯?怕各位老爺要宵夜,我叫我女人燉了粥在那里。”

“這不錯!我來碗粥,弄點情淡小菜來。”

船家答應著,回到後梢。胡雪岩一個人走入艙中,只見自己鋪上,枕套被單都已換過,地板桌椅,擦得纖塵不染,桌上一盞洋燈,玻璃罩子也拭得極亮,幾本閑書疊得整整齊齊。等坐定了,隱隱覺得香氣襲人,四下一看,在枕頭旁邊發現一串珠蘭,拿起來仔細玩賞,穿珠蘭的細銅絲上似有油漬,細想一想明白了,必是阿珠頭的桂花油。

阿珠頭上戴的花,怎麼會在自己枕頭旁邊發現?這是個很有趣的謎?正在獨自玩味,簾鉤一響,阿珠來了。

“我沒有泡蓋碗茶。”她也不加稱呼,沒頭沒腦他說,“你的茶癮大,我索性用茶壺泡了。”

胡雪岩先不答,恣意凝視著,見她雙眼惺忪,右頰上一片紅暈,便問,“你剛從床上起來?”

“嗯!”阿珠一面替他倒茶,一面嬌慵地笑道:“不曉得怎麼的?一天都是倦得要命。”

“這有個名堂,叫做春困。你有沒有做春夢?”

“做夢就是做夢。”阿珠嗔道:“什麼叫春夢?一個你,一個張胖子,說話總是帶骨頭。不過”她不說下去了。

“怎麼樣?”

“總算比什麼周老爺、吳老爺好些。動手動腳的,真討厭。”

“多承你誇獎,”胡雪岩問道:“這串珠蘭是不是你的?”

“啊!”她把雙眼張得好大,“怎麼會在你手里?”

“在我枕頭旁邊找到的。我就不懂了,是不是特意送我的?”

“哪個要送你?”阿珠仿佛受了冤屈似地分辯,“下半天收拾房間,累了,在你鋪上打了個中覺,大概那時候遺落下來的。”

“虧得我回來看見,不然不得了!”

“怎麼?”她不服氣地問,“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你倒真不在乎!”胡雪岩笑道,“你想想看,你頭上戴的花,會在我枕頭旁邊發現,別人知道了會怎麼樣想?”

“我不曉得。總歸不會有好話!”

“在我來說是好話。”

“什麼話?”

“你過來,我告訴你!”等阿珠走過去,他低聲笑道,“別人是這樣想,你一定跟我同床共枕過了。”

“要死,要死!”阿珠羞得滿臉通紅,咬著牙打了他一下。

不知是她的勁用得太大,還是胡雪岩就勢一拉,反正身子一歪,恰好倒在他懷里。

“看你還打不打人?”胡雪岩攬著她的腰說。

“放手,放手!”阿珠這樣低聲吆喝了兩句。腰也扭了兩下,卻不是怎麼使勁掙紮,胡雪岩便不肯放手、只把她扶了在鋪上並坐。

“今天沒有人,我可不肯放你過門了。”你敢!”阿珠瞪著眼,又說:“我爹跟我娘不是人?”

“他們才不來管你的閑事。”

話還沒有說完,聽得阿珠的娘在喊:“阿珠,你問一問胡老爺要不要燙酒?”

她慌忙跳起身夾,胡雪岩一把沒有位住,她已跑到了艙門口,答應一聲,轉臉問道:“要不要吃酒?”

“你過來!我跟你說。”

“我不來!我又不聾,你在那里,我聽得見。”

“本來有些頭痛,不想吃,現在好了,自然要吃一杯。”

“哼!”阿珠撇一撇嘴,“本來就是裝病!賊頭賊腦不知道想做什麼?”

說完,她掀簾走了出去,不久便端來了酒菜,安設杯筷。胡雪岩要她陪著一起吃,她不肯,但也不曾離開,倚著艙門,咬著嘴唇,拉過她那條長辮子的辯梢來玩弄著。

胡雪岩一面喝酒,一面看她,看一著,笑一笑,陶然引杯,自得其樂。

于是阿珠又忍不住了。

“你笑什麼?”她問。

“現在還不能告訴你。”

“要到什麼時候?””總有那麼一天!你自己會曉得。”

“哼!”阿珠冷笑,“不知道在打什麼鬼主意?要說就痛痛快快說!”

胡雪岩把她的話,稍為咀嚼一下,就懂了她的意思,招招手說,“這又不是三言兩語談得完的,你這樣子,也不象談正經話的神氣。反正又沒有外人,難得有個談夭的機會,你坐下來聽我說!”

“坐就坐!”她仿佛仕自己的膽似地,又加了一句:“怕什麼!”

等她坐了下來,胡雪岩問道:“你今年十幾?”

“問這個做啥?”

“咦!談天嘛本來就是海闊天空,什麼話都可以談的,你不肯說,我說,我今年三十一歲。”

阿珠笑了,“我又不曾問你的年紀。”

“說說也不要緊。我猜你今年二十六。”

“什麼?”她又有些詫異,又有些不大高興,“胡說八道!你從哪里看出我二十六?無緣無故給人加了十歲?難道我真的生得那樣子老相?”

“這樣說你是十六?”胡雪岩點點頭,“那還差不多。”

阿珠恍然大悟,中了他的計,“你們這些做官的,真壞!詭計多端,時時刻刻都要防備。”她使勁搖看頭,大有不勝寒心之意:“真難!一不小心,就要上當。”

“不是我壞,是你不老實!”說著,胡雪岩便挾了塊茶油魚干送到她嘴邊。

“我不要!”阿珠把頭偏了過去,不知是有些不好意思,還是故意不領他的情?

“你嘗嘗看,變味的魚干也拿來我吃!”他氣鼓鼓地把魚干往碟子里一扔。

她又上當了。取他的筷子側過頭來,挾著魚干剛送到嘴里,胡雪岩便變了樣子,浮起一臉頑皮而略帶得意的笑容。

阿珠又有些生氣,又覺得別有滋味,故意嘟著嘴撤嬌。于是胡雪岩笑道:“阿珠,我勸你趁早老老實實,聽我的話。不然。我隨便耍個花腔,就叫你‘缸尖上跑馬,團團轉’!”

這是句無錫諺語,他學得不象,怪聲怪氣地惹得阿珠大笑,笑停了說,“不要現世了!”接著便也說了這一句諺語,字正腔圓,果然是道地的無錫話。

“阿珠!怎麼你平時說話,是湖州口音?”

“我本來就是無錫人嘛!”

“如何變了我們浙江人?”

“‘六月里凍殺一只老綿羊’,說來話長。”阿珠搖搖頭有些不大愛說似地。

胡雪岩就是要打聽她的身世,怎肯放過?軟語央求了一兩句,她到底說了出來,聲音放得極低,怕她父母聽見,她談的就是她父母的故事。

“我娘是好人家出身”

故事應該很長,但在阿珠嘴里變短了,她娘是書香人家小阻,家住河岸,自己有條船,探親訪友,上墳收租,都坐了自家船去。

管船的姓張,年紀輕就叫他小張。小姐看中了他為人老實,兩下有了私情,懷了阿珠在腹中。這件事鬧出來不得了,兩個人私下商議,不如雙雙遠走高飛。小張為人老實,不願“小姐”帶她家一草一木,弄上個拐帶卷逃的名聲,但還是拿了她家樣東西,就是那條船。

越過太湖就是吳興,風波涉險,原非得已,只防著地家會沿運河追了下來。事後打聽,他們的路走對了。她從此沒有回過無錫,水上生涯只是吳興到杭州、杭州到上海,算來有十五年了。

講的是私情,又是她爹娘的私情,所以阿珠臉上一陣陣紅,忸怩萬狀,好不容易講完了,長長透口氣,腰也直了,臉也揚了,真正是如釋重負。

“怪不得!”胡雪岩倒是一臉肅穆,“你娘是好出身,你爹是好人,才生下你這麼個討人歡喜的女兒。”

原是句不算什麼的贊語,阿珠卻把“討人歡喜”這四個字。聽得特別分明,消退的紅暈,頓時又泛了上來。

“你爹娘就是你一個?”

“原有個弟弟,五歲那年糟蹋了。”

“這一說,你爹娘要靠你養老?”

阿珠不答,臉色不大好看。談起這件事她心里就煩,她爹娘商量過她的親事,有好幾個主意,其中之一是招贅一個同行,娶她,也“娶”了這條船。

阿珠從小嬌生慣養,而且因為她娘的出身不同,所以她的氣質教養,也與別家船上閨女各別,加以她爹的這條“無錫快”,設備精致,招待周到,烹調尤其出名,曆來的主顧,都是仕宦富家,阿珠從小便把眼界抬得高了,不願嫁個赤腳搖櫓的同行,所以等她爹娘一提到此,她總是板起了臉,臉上繃得一絲皺紋找不出,仿佛拿刀都砍不進去似地。

是去年,有天晚上無意間聽得她爹娘在計議,“阿珠十五了,她的生日早,就跟十六一樣。”她爹說,“日子過來快得很,耽誤不得了!”

她娘不響,她半天才歎口氣說:“唉!高不成,低不就。”

“也由不得她!照她的意思,最好嫁個少年公子,做現成少奶奶。這不是癡心妄想?”

一聽到這里,阿珠便忍不住淌眼淚,一則氣她爹爹冤枉她,她從未這樣想過,再則氣她爹爹,把她看得這等不值錢,就做了少奶奶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又不是想做皇後娘娘,如何說是“癡心妄想”?

“若要享福,除非替人做小。”

“那怎麼可以?”她娘說,“就是阿珠肯,我也不肯。”

“我也不肯。”她爹立刻接口,“看起來還是尋個老老實實的人,苦就苦一點,總是一夫一妻。”

“阿珠吃不來苦!”

“不是阿珠吃不來苦,是你怕她吃苦。”

“也不是這話,總要有指望,有出息,我幫你搖了一輩子的船,現在叫阿珠也是這樣,你想想看,你對不對得起我們母女?”話說得很重,她爹不作聲,似乎內疚于心,無話可答。

“我在想,最好有那麼個窮讀書人,”她娘的聲音緩和了,“人品好,肯上進,把阿珠嫁了他”

“好了,好了!”她爹不耐煩地打斷,“下面我替你說,那個窮讀書人,‘三更燈火五更雞’,刻苦用功,後來考中狀元,阿珠做了一品夫人。你真是聽‘小書’聽入迷了!”

“也不見得沒有這樣的事!也不要中狀元,阿珠做了秀才娘子就蠻好了。”

“你好他不好!男的發達了,就要嫌阿珠了。”‘陳世美不認前妻’,‘趙五娘吃糠’,你難道不曾聽說過?到那時候,你替阿珠哭都來不及!”受了丈夫一頓排揎,阿珠的娘只是歎氣不語。一會兒夫婦倆鼾聲漸起,阿珠卻是一夜都不曾睡著。至今提起自己的終身,心里便是一個疙瘩。

不管胡雪岩如何機警過人,也猜不透她的心事,見她凝眸不語,便又催問:“咦,怎麼不說話?”

阿珠正一腔幽怨,無處發泄,恰好把氣出在他頭上,惡狠狠地搶白:“沒有什麼好說的!”

胡雪岩一愣,不知她為什麼發這麼大的人?但他並未生氣,只覺得有些好笑。

她卻是發過脾氣,馬上就知道自己錯了!不說別的,只說對客人這個樣子,叫爹娘發覺了便非挨罵不可。但也不願認錯,拿起酒壺替胡雪岩斟滿,用動作來表示她的歉意。

這下胡雪岩明白了,必是自己這句話觸犯了她的心境,應該安慰安慰她。于是他捏住了她的手,她也感覺得出來,這不是輕薄的撫慰,便讓他去。“阿珠!”他用低沉的聲音說,“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做人就是這樣,‘不如意事常八九’,有些委屈連自己父母都不好說,真正叫‘有苦難言’。”一句話不曾完,阿珠的熱淚滾滾而下。她覺得他每一個字都打入自己的心坎,“有苦難言”而居然有個人不必她說就知道她的苦楚,那份又酸又甜的痛快滋味,是她從未經驗過的。就這一下,她覺得自己的一顆心踏實了,有地方安頓了。

胡雪岩一看這情形,不免驚異,也有些不安,不知她到底有什麼隱痛,竟至如此,一時愣在那里,無法開口。阿珠卻不曾看見他發傻的神情,從腋下衣鈕上取下一塊手絹在什眼淚。那梨花帶雨的韻致,著實惹人憐愛,胡雪岩越發動心了。

“阿珠!”他說,“心里有事,何妨跟我說,說出來也舒服些。”她的心事怎能說得出口?好半天才答了句:“生來苦命!”

什麼叫“生來苦命”?胡雪岩心里在想,阿珠雖是蓬門碧玉,父母一樣把她當作掌上明珠,比起那些大家的庶出子女,處處受人歧視,不知要強多少倍?那麼苦在何處呢?莫非

“我知道了。”他想到就說,“大概你爹娘從小把你許了人,那家人家不中你的意?”

“不是,不是!”她急急分辯,靈機一動,就勢有所透露,“你只猜到一半!”

“喔!現在正在談親事?”

阿珠沒有表示,微微把頭低著,顯然是默認了。

“是怎麼樣的一家人家?怎的不中你的意?”

“唉!”她不耐煩他說,“不要去講它了。”

“好!不談這些,談別的。”

他那有力的語氣,就象快刀軟亂麻,把阿珠的心事一下割斷拋開,于是她一顆心都在他身上了。

“你也不要老是問我。”她說,“也談談你自己的情形。”

“從何談起?”胡雪岩笑道:“我也下曉得你喜歡聽哪些話?談公事你又不懂”

“哪個跟你談公事?”

這就是要談私事。他心里在想,地不知是打著什麼主意?且先探明了再作計較。

“這樣好了,你問,我答,”他說,“我一定說老實話。”

阿珠想問他家里有些什麼人?娶了親沒有。這實在不用問的,當然娶了親。那麼太太賢惠不賢惠?這又是不用問的,賢惠又如何,不賢惠又如何?反正就自己願意跟他,爹娘也不會答應。

她這時又想到那天張胖子跟她開玩笑的話,說“進了胡家的門,自然要替胡老太太、胡太太磕頭”,這不是明明已經娶了親?就不知道有小孩沒有?轉念到此,阿珠忽生異想,如果沒有小孩,那就好想辦法了。尤其是有老太太在堂,急于想抱孫子,而媳婦的肚皮不爭氣,老人家便會出面說話,要替兒子再娶一房。“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個理由光明正大,哪怕媳婦心里萬分不願,也只好忍氣吞聲。

至于娶了去,如果不願意同住,不妨另立門戶,“兩頭大”,原有這個規矩。當然,這一來胡雪岩的開銷要增加,但也顧不得他了。

就這一轉念間,阿珠打定了主意,如果胡雪岩願意,就是“兩頭大”,另外租房子,把爹娘搬了一起去住。不願意就拉倒!

于是她的臉色開朗了,定一走心,老一老面皮,裝作閑談似地向道:“胡老爺,你有幾個小寶寶?”

“兩個。”

聽說有兩個,阿珠的心便一冷了,“都是少爺?”她又問。

“什麼‘少爺’?女伢兒!”

“噢!”阿珠笑了,“兩位千金小姐!”

“阿珠!”胡雪岩喝著酒,信口問道:“你問這個干什麼?”

“隨便談嘛!你不是說,談天嘛海闊天空隨便什麼都可以談的。”阿珠接著又問:“老太太呢,今年高壽?”

“快六十了。”

她想問:想不想抱孫子?不過這句話問出來未免太露骨,所以躊躇著不開口。

胡雪岩察言觀色,又想起上個月杭州城隍山的李鐵口,說他要交桃花運的話,看來果然是“鐵口”!但是他也有警惕,看阿珠是個癡情的人,除非自己有打算,倘或想偷個嘴,事後丟開,一定辦不到,癡情女子負心漢,纏到後來,兩敗俱傷。不可造次!

為了這個了解,他就越發沉著了。而他越沉著,她越沉不住氣,想了又想,問出一句話來,“兩位小姐幾歲了?”

“一個六歲,一個五歲。”

“胡太太以後沒有喜信?”

“沒有。”胡雪岩搖搖頭,又加了一句:“一直沒有。”

“‘先開花,後結子’,老太太總歸有孫子抱的。”

這是句試探的話,胡雪岩聽得懂。自己的態度如何,便要在此刻表明了,只要說一句:“不錯,大家都這麼說,我也相信。”就可以封住阿珠的嘴。但是,他不願意這麼說。

那麼怎麼說呢?正在躊躇,聽得岸上有人聲,聲音似乎熟悉,大概是在三多堂吃花酒的人回來了,兩個人便都側耳靜聽。

果然,聽得那庶務在呼:“喂,船老大?搭跳板。”

“張胖子他們回來了!”阿珠謊忙起身離去。

第一個上船的是張胖子,一看胡雪岩引酒獨斟,陶然自得,大為詫異,“咦!”他問:“你怎麼不到三多堂來?我以為你一直跟王大老爺在一起。”

接著周、吳二人,跟踵而至,都已喝得醉醺醺,說話的舌頭都大了。胡雪岩就把預先想好的一套假話搬出來,瞞過了王有齡的行蹤,然後回答張胖子的話:“我本來要回到三多堂去的。想想明天還有許多事要辦,你們各位盡量敞開來玩,不妨我一個人來仔細籌劃一下,這樣才不耽誤正經!”

“夠朋友!”周委員一面打著酒嗝,一面翹起大拇指說:“雪岩兄是好朋友,夠意思!有什麼為難的地方,我替你出頭。知恩當報,我們來!是不是?老吳!”

說著,他又拍自己的胸脯,又拍吳委員的向膀。等阿珠送熱茶進來,又拉住她的手,醉言醉語,說些瘋話。阿珠哭笑不得,只不斷瞟著胡雪岩,那眼色又似求援,又似求取諒解,好象在說:不是我輕狂,實在是拿這兩個醉鬼沒有法子!

好不容易把周、吳二人弄到前面那條船上去安置,剩下胡雪岩與張胖子,才得清清靜靜談話。張胖子報告了吃花酒的經過,形容尤老五是如何竭誠招待,而同、吳是如何丑態百出?把站在一旁的阿珠,聽得“格格”地笑個不住。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張胖子問到胡雪岩身上。

“好久了。”他信口答說。

“好久了?”張胖子轉臉去看阿珠。

阿珠心虛,急忙溜走。這一下張胖子心里越發有數,看著她的背影,又看著胡雪岩含笑不語的神情,他也詭秘地笑了。

“你笑什麼?”

“我笑周委員跟吳委員。”張胖子說,“這兩個人一路來都在阿珠身上打主意。誰知道‘會偷嘴的貓不叫’!”

“不要瞎說!”胡雪岩指指外面:“當心她聽見。”

“那麼,你說老實話。”張胖子把顆亮光光的頭伸過去,壓低了嗓子問:“偷上手沒有?”

“沒—有!”胡雪岩拉長了聲音,“哪有這回事?”

“那麼你們談了些什麼呢?”

“隨便談閑天,談過就丟開,哪記得這許多?”胡雪岩正一正臉色:“閑話少說,今天你跟尤老五談了正經沒有?”

“對了,我正要告訴你。我已經跟他說好了,明天一起出帖子,請‘三大’的檔手吃飯,請你作陪。放款的事,就在席面上談。”

“好的。”胡雪岩又說:“我還有件事,想跟你談。不過”

“咦!”張胖子慣會大驚小怪,睜大了眼睛問:“怎麼,不說下去了?”

話到口邊,終又咽住,是胡雪岩警覺到張胖子嘴快,黃宗漢的那兩萬銀子,如果托他去彙撥,一定會泄漏出去。不如明天找尤老五商量,比較靠得住。

第二天一早,胡雪岩悄悄到梅家弄把王有齡接回船。這位王大老爺春風滿面,步履輕快,大家都道他異鄉遇故,快談竟夕,才有這份輕松的情緒,誰也不知道他微服私行,比起三多堂的喧鬧轟飲,另有一番屋小如舟,春深似海的旖旎風光。

這天開始要辦正事了,王有齡把周、吳兩委員請了來,連胡雪岩一起,先作個商量。他原定這一天上午去拜客,胡雪岩主張不必亟亟。

“今天中午,尤老五和張胖子出面,請‘三大’的人吃飯,放款的事一談好,通裕的米,隨即可以撥借。”他說:“雪公,索性再等一等,也不會太久,一兩天工夫,等我們自己這里辦妥了再說。”

“這樣好!”周委員首先表示贊成,“到明後天,王大人去拜這里的按察使,那就直接談交兌漕米了,差使顯得更漂亮。”

“好!我聽你們的主意。”王有齡欣然同意。

“中午的飯局,不請周、吳兩公了。”胡雪岩說第二件事,“商人總是怕官的,有周、吳兩公在座,怕‘三大’的人拘束”

“不錯,不錯!”周委員搶著說道,“你無須解釋。”

“不過有件大事要請周、吳兩公費心,‘民折官辦’的這道手續,馬上就要辦一辦。公事上我不懂,雪公看怎麼處置?”

“那要奉托兩位了。”王有齡看著他們說:“兩位是熟手,一定錯不了。該我山面的,盡管請吩咐!”

于是周、吳二人相視沉吟,似乎都有些茫然不知如何著手的樣子。

胡雪岩等了一會,看他們很為難,忍不住又說了,“我看這件事,公文上說不清楚,得有一位回杭州去當面稟陳。”

“對了!”吳委員撫掌接口,“我也是這麼想。當然,公文還是要的,只不過簡單說一說,‘民折官辦’一案,十分順手,特飭某某人回省面稟請示云云。這樣就可以了。”

“那好!兩位之中,哪一位辛苦一趟?”

這一向,周、吳二人又遲疑了。甫到繁華之地,不能盡興暢游,心里十分不願。而且這一案的內容十分複雜,上面有所垂詢,不能圓滿解釋,差使就算砸了。畏難之念一起,更不敢自告奮勇。

“怎麼?”王有齡有些不悅,“看樣子只好我自己回去一趟了。”

“那沒有這個道理。”周委員很惶恐他說,“我去,我去!”

看周委員有了表示,吳委員倒也不好意思了,“自然是我去。”他說。

兩個人爭是在爭,其實誰也不願意去,王有齡不願硬派,便說,“這樣吧,我們掣簽!”

“不必了!”周委員很堅決他說,“決定我去。吳兄文章好,留在這里幫大人料理公事。我今天下午就走,盡快回來複命。”

“也不必這麼急。”胡雪岩作了個詭秘的微笑,“今天晚上我替周老爺餞行。明天動身好了。”

“雪岩兄的話不錯。公事雖然緊要,也不爭在這半天工夫。”吳委員也說,“晚上替周兄餞行,我跟雪岩兄一起作主人。”

王有齡也表示從容些的好,並且頗有嘉勉之詞,暗示將來敘功的“保案”中,一定替周委員格外說好話,作為酬庸。自告奮勇的收獲,可說相當豐富。為了周委員回杭州,那個庶務卻是大忙而特忙,第一要雇船,照周委員的意思,最好坐原來的那只“無錫快”,由阿珠一路伺奉著來回。但那只船名“快”而實不快,只宜于晚開早到,多泊少走,玩賞風景之用,趕路要另雇雙槳奇快的“水上飛”。

第二件更麻煩,也是胡雪岩的建議,杭州撫、藩、臬三大憲,加上糧道,還有各衙門有關系的文案、幕友,都應該有一份禮。“十里夷場”,奇珍異物無數,會選的花費不多而受者愜意,不會的,花了大價錢卻不起眼,變成“俏眉眼做給瞎子看”,因此,備辦這十幾份禮物,不是一件輕松的差使。胡雪岩主意,請尤老五派個人,帶著那庶務和高升,到“夷場”上外國人所開最大的一家洋行“亨達利”去采辦。

這天人人有事,王有齡和周、吳二人在船上辦文稿,開節略,把此行的經過,如何繁難吃力,而又如何圓滿妥帖,字斟句酌地敘了進去。胡雪岩和張胖子的任務,自然更重要,中午與尤老五請“三大”的檔手,在英租界的“番菜館”赴宴談生意。

結果生意不曾在番菜館談,因為照例要“叫局”,鶯鶯燕燕一大堆,不是談生意的時候。飯罷一起到城隍廟後花園錢業公所品茗,這時張胖子才提到正事。

“三大”之中,大亨錢莊姓孫的檔手資格最老,他代代表發言,首先就表示最近銀根很緊,“局勢不好,有錢的人都要把現銀子捏在手里,怕放了倒帳。這句實在話,錢莊本來是空的。”

這是照例有的托詞,銀根緊的理由甚多,不妨隨意編造,目的就在抬高利息。張胖子和胡雪岩都懂這個道理,尤老五卻以受過上海錢莊的氣,懷有成見,大為不快。

“我看不是銀根緊,只怕是借的人招牌不硬,”他的話有棱角,態度卻極好,是半帶著開玩笑的語氣說的,“漕幫現在倒黴,要是‘沙船幫’的郁老大開口,銀根馬上就松了。”

尤老五說的這個人是沙船幫的巨擘,名叫郁馥山,擁有上百艘的沙船,北走關東,南走閩粵,照海洋的方位,稱為“北洋”、“南洋”,郁馥山就以走南北洋起家,是上海縣的首富。近年因為漕米海運,更是大發利市,新近在小南門造了一所巨宅,崇樓傑閣,參以西法,算是“海天旭日”、“黃浦秋濤”等等“滬城八景”以外的另一景。

沙船幫與漕幫,本來海永不犯河水,但漕運改了新章,使有了極厲害的利害沖突,所以尤老五那句話斤兩很重,姓孫的有些吃不消。

“啊,尤五哥,”姓孫的惶恐地說,“你這話,我們一個字也不敢承認。吝戶都是一樣的,論到交情,尤五哥的面子更加不同。好了,今天就請尤五哥吩咐!”

象尤老五這樣在江湖上有地位的,輕易說不得一句重話,剛才話中有牢騷,已不夠漂亮,此刻聽姓孫的這樣回答,更顯得自己那句話帶著要挾威脅的意味,越覺不安,所以急忙抱拳笑道:“言重,言重!全靠各位幫忙。”

張胖子總歸是站在同行這方面的,而且自己也有擔保的責任,心里在想,姓孫的吃不消尤老五,說到“請吩咐”的話,未免冒失!如果憑一句話草草成局,以後一出麻煩,吃虧的心是錢莊,自己也會連帶受累。

由于這樣的了解,他不希望他們講江湖義氣,願意一板一眼談生意,不過他的話也很圓到,“大家都是自己人,尤五哥更是好朋友,沒有談不通的事,”他說,“‘三大,願意幫忙,尤老哥一定也不會叫‘三大’吃虧。是不是?”

尤老五當然聽得出他話中的意思,立即接口:“一點不錯!江湖歸江湖,生意歸生意。我看這樣,”他望著胡雪岩說,“小爺叔,這件事讓張老板跟孫老板他們去談,應該怎麼樣就怎麼樣,我無不照辦,我們就不必在場了。”

胡雪岩聽他這一說,暗暗佩服,到底是一幫的老大,做事實在漂亮。于是欣然答道:“對,對!我也正有事要跟五哥談。”

說著,兩人相偕起身,向那幾個錢莊朋友點一點頭,到另外一張桌子去吃茶,讓張胖子全權跟“三大”談判。

“小爺叔!”尤老五首先表明,“借款是另外一回事,通裕墊米又是一回事,橋歸橋,路歸路。米,我已經叫通裕啟運了,在哪里交兌,你們要不要派人,還是統通由我代辦?請你交代下來,我三天工夫替你們辦好。”

“好極了!五哥跟老太爺這樣放交情,我現在也不必說什麼!‘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將來就曉得了。”胡雪岩接著又說,“在哪里交兌,等我問明白了來回報五哥。要不要另外派人,公事上我不大懂,也要回去問一問。如果我好作主,當然拜托五哥,辛苦弟兄們替我辦一辦。”

“好的,就這樣說定了,我關照通裕老顧去伺候,王大老爺有什麼話,盡管交代他。”

一件有關浙江地方大吏前程的大事,就這樣三言兩語作了了結。胡雪岩還有件要緊事要請尤老五幫忙。

“五哥,我還有個麻煩要靠你想辦法。”他放低了聲音說:“我有兩萬銀子要彙到福建,不能叫人知道,你有什麼辦法?”

尤老五沉吟了一會問道:“是現銀,還是莊票?”

“自然是莊票。”

“那容易得很。”尤老五很隨便地說:“你自己寫封信,把莊票封在里面,我找個人替你送到,拿回信回來。你看怎麼樣?”

“那這樣太好了。”胡雪岩又問:“不曉得要幾天工夫?”

“不過五六天工夫。”

胡雪岩大為驚異:“這麼快?”

“我托火輪船上的人去辦。”

從道光十五年起,英國第一艘“渣甸號”開到,東南沿海便有了輪船。

不久為了禁鴉片開仗,道光二十一年辛丑七月,英國軍隊攻陷鎮江,直逼江甯,運了大炮安置在鍾山,預備轟城。朝廷大震,決計議和,派出耆英、伊里布和兩江總督牛鑒為“全權大臣”,與英國公使談和,訂立和約十三條,賠軍費,割香港,開廣州、廈門、福州、甯波、上海力通商口岸,稱為“五口通商”,大英公司的輪船,源源而至,從上海到福州經常有班輪,但一路停靠甯波、溫州,來回要半個月的工夫,何以說是只要五六天?胡雪岩越發不解。

“我到英國使館去想辦法,他們有直放的輪船。”

“噢!”是一聲簡單的答語,可是胡雪岩心里卻是思潮起伏,第一覺得外國人的花樣厲害,飄洋過海,不當回事,做生意就是要靠運貨方便,別人用老式船,我用新式船,搶在人家前面運到,自然能賣得好價錢。火輪船他也見過,靠在碼頭上象座倉庫,裝的東西一定不少,倒不妨好好想一想,用輪船來運貨,說不定可以發大財。

其次,他發覺尤老五的路子極廣,連外國使館都能打得通,並且這個人做事爽快,應該傾心結交,將來大有用處。

這樣一想,便放出全副本領來跟尤老五周旋,兩個人談得十分投機。他把與王有齡的關系,作了適當的透露。尤老五覺得此人也夠得上“俠義”二字,而且肯說到這種情形,完全是以自己人相看,因而原來奉師命接待的,這時變成自己願意幫他的忙了。

這面談得忘掉了時間!那面的錢莊朋友,卻已有了成議,由通裕出面來借,“三大”和張胖子一共貸放十萬兩銀子,以三個月為期,到期可以轉一轉,尤老五和胡雪岩做保,卻有一個條件要王有齡答應,這筆借款沒有還清以前,浙江海運局在上海的公款彙劃,要歸三大承辦,這是一種變相保證的意思。

“用不著跟王大老爺去說。”胡雪岩這樣答複,“我就可以代為答應。”

“利息呢?”尤老五問。

“利息是這樣,”張胖子回頭看了看那面“三大”的人,低了聲說道:“年息一分一照算。”

“這不算貴。”尤老五說。

人家是漂亮話,胡雪岩要結交尤老五,便接口說道:“也不算便宜!”

張胖子很厲害,他下面還有句話,起先故意不說,這時察言觀色,不說不可,便故意裝作埋怨的神氣:“你們兩位不要性急!我話還沒有完,實在是這個數!”說著伸開食拇兩指揚了揚。

“八厘?”胡雪岩問。

“不錯,八厘。另外三厘是你們兩位做保應得的好處。”

“不要把我算在里頭。”胡雪岩搶著說道,“我的一份歸五哥。”

“小爺叔,你真夠朋友!不過我更加不可以在這上面‘戴帽子’。這樣,”尤老五轉臉問張胖子,“你的一份呢?”

“我?”張胖子笑道,“我是放款的,與我什麼相干?”

“話不是這麼說。張老板,我也知道,你名為老板,實在也是伙計,說句不客氣的話,‘皇帝不差餓兵’,我要顧到你的好處。不過這趟是苦差使,我准定借三個月,利息算九厘,明八暗一,這一厘算我們的好處,送了給你。”

“這怎麼好意思?”

“不必客氣了。”胡雪岩完全站在尤老五這面說話,“我們什麼時候成契?”

“明天吧!”

就這樣說定局,約定了第二天下午仍舊這里碰面,隨即分手。張胖子跟“三大”的人還有話談,胡雪岩一個人回去,把經過情形一說,王有齡和周、吳二人,興奮非凡,自然也把胡雪岩贊揚不絕。

避開閑人,胡雪岩又把彙款到福建的事,跟王有齡悄悄說了一遍。他皺著眉笑道,“雪岩,事情這麼順利,我反倒有些擔心了。”

“擔心什麼?”

“擔心會出什麼意外。凡事物極必反,樂極生悲。”

“那在于自己。”胡雪岩坦率答道:“我是不大相信這一套的。有什麼意外,都因為自己這個不夠用的緣故。”說著,他敲敲自己的太陽穴。

“不錯!”王有齡又說,“雪岩,你的腦筋好,想想看,還有什麼該做而沒有做的事?”

“你要寫兩封信,一封寫給黃撫台,一封寫給何學使。”

“對,我馬上動手。”

當夜胡雪岩跟吳委員在三多堂替周委員餞行,第二趟來,雖算熟客,“長三”的規矩,也還不到“住夜廂”的時候,但尤老五的朋友,情形特殊,周、吳二人當夜就都做了三多堂的入幕之賓。

第二天王有齡才去拜客,先拜地主上海知縣,打聽總辦江浙漕米海運,已由江蘇臬司調為藩司的倪良耀,是否在上海?據說倪良耀一直不曾回蘇州,公館設在天後宮,于是轉道天後宮,用手本謁見。

倪良耀是個老實人,才具卻平常,為了漕米海運雖升了官,卻搞得焦頭爛額。黃宗漢參了他一本,說他辦事糊塗,而且把家眷送到杭州暫住,所以諭旨上責備他說:“當軍務倥傯之際,輒將眷屬遷避鄰省,致令民心惶惑,咎實難解,乃猶以繞道回籍探訪老母為詞,何居心若是巧詐?”為此,他見了王有齡大發牢騷,反把正事擱在一邊。

王有齡從胡雪岩那里學到了許多圓滑的手法,聽得他的牢騷,不但沒有不豫之色,而且極表同情。提到家眷,他又問住處,拍胸應承,歸他照料。

“你老哥如此關顧,實在感激。”倪良耀說的地真話,感激之情,溢于詞色,“我也聽人說起,你老哥是黃中丞面前,一等一的紅人,除了敝眷要請照拂以外,黃中丞那里,也要請老哥鼎力疏通。”

“不敢!不敢!”王有齡誠懇地答說,“凡有可以效勞之處,無不如命。”“唉!”倪良耀安慰之中有感慨,“都象老哥這樣熱心明白,事情就好辦了。”

有了這句話,公事就非常順手了。提到交兌漕米余額,倪良耀表示完全聽王有齡的意思,他會交代所屬,格外予以方便。接著,他又大歎苦經,說是明知道黃宗漢所奏,浙江漕米如數竟足這句話不實,他卻不敢據買奏複,辯一辯真相,講一講道理,原因是惹不起黃宗漢。

“黃中丞這一科——道興十五年乙未,科運如日方中,不說別的,拿江蘇來說,何學使以外,還有許中丞,都是同年。京里除了彭大軍機,六部幾乎都有人。他老哥替我想想,我到哪里去伸冤講理?”

“大人的勞績,上頭到底也知道的。吃虧就是便宜,大人存心厚道,後福方長。”

倪良耀是老實人,對他這兩句泛泛的慰詞,亦頗感動,不斷拱手說道:托福,找福!”

主人並無送客之意,這算是抬舉,王有齡不能不知趣,主動告辭,便又陪著倪良耀談了些時局和人物,從他口中,得知何桂清捐輸軍餉,交部優敘獎勵,也常有奏折,建議軍務部署,朱筆批示,多所獎許,聖眷正隆。這些情形,在王有齡當然是極大的安慰。

辭出天後宮,王有齡在轎子里回想此行的種種,無一事不是順利得出乎意料之外,因而心里不免困惑,一個人到底是靠本事,還是靠運氣?照胡雪岩的情形來說,完全是靠本事,想想自己的今天,似乎靠運氣。

這話也不對!他在想,胡雪岩本事通天,如果沒有自己,此刻自是依然潦倒,懷才不遇的人,車載斗量,看來他也要靠運至于自己呢?如果不是從小習于吏事,以及這一趟從京師南下,好好看了些經世之學的名著,為黃宗漢所賞識,那麼即使有天大的面子,也不過派上個能夠撈幾個錢的差使,黃宗漢決下會把浙江漕米海運的重任,托付給自己。照此一說,還是要有本事。

有本事還要有機會,機會就是運氣。想到這里,王有齡的困惑消失了,一個人要發達,也要本事,也要運氣。李廣不侯,是有本事沒有運氣,運氣來了,沒有本事,不過曇花一現,好景不長。

現在是運氣來了,要好好拿本事出來,本事在胡雪岩身上,把胡雪岩收服了,他的本事就變成了自己的本事。這樣深一層去想,王有齡欣然大有領悟,原來一個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能用人,用人又先要識人,眼光、手腕,兩俱到家,才智之士,樂予為己所用,此人的成就便不得了了。

由于這個了解,王有齡覺得用人的方法要變一變,應該恩威並用,特別是對胡雪岩,在感情以外,更加上權術、籠絡之道,無微不至。

半個月的工夫,一切公事都辦得妥妥帖帖,該要回杭州了。王有齡了為犒勞部屬,特設盛宴,宴罷宣布:“各位這一趟都辛苦了,難得到上海來一趟好好玩兩天!今天四月初四,我們准定初七開船回杭州。”

說完,從靴頁子里取出一疊紅封袋,上面標著名字,每人一個,連張胖子都不例外,封袋里面是一張銀票,數目多寡不等,最多的是周委員那一個,一百兩,最少的是那個庶務的,二十兩。

“這是‘杖頭錢。”他掉了句文,‘供各位看花買醉之需。”

說到“看花”那就是“纏頭資”了,周、吳二人已經發覺。阿珠成了胡雪岩的禁臠,不便問津,好在三多堂各有相好,有錢有工夫,樂得去住兩天。

“你也去逛一逛。”王有齡又對高升說,“我要到我親戚那里去兩天,放你的假吧!”高升也有一個紅包,是二十兩銀子。

托詞到親戚家住,其實是住在梅家弄。這個秘密,始終只有胡雪岩一個人知道。這一天晚上,王有齡約了他在畹香的妝閣小酌,有公事以外的“要緊話”要談。

半個月之中,王有齡來過四趟,跟畹香已經打得火熱,自己的身分也不再瞞她,這天要談的話,就是關于畹香的。把她安排好了,王有齡還要替阿珠安排。

他的心思,胡雪岩猜到一半,是關于畹香的,他心里已經有了一個主意,但覺得不宜冒失。先要探探畹香的口氣,所以等一端起酒杯就說:“畹香,王大老爺要回去了。”

一聽這話,她的臉色馬上變了,看上去眼圈發紅,也不知她是做作還是真心?不過就算做作,也做得極象,離愁別恨,霎時間在臉上堆起,濃得化不開。

“哪一天動身?”她問。

“定了初七。”王有齡回答。

“這麼急!”畹香失聲說道。

“今天初四。”胡雪岩屈著手指說:“初五、初六、還有三天的工夫,也很從容了。你有什麼話,盡管跟王大老爺說,”

“我!”畹香把頭扭了過去,“叫我說什麼?我說了也沒有用,辦不到的!”

“怎麼呢?”胡雪岩逼進一層,“何以曉得辦不到?”

畹香把臉轉了過來,皺著眉、閉著嘴,長長的睫毛不住眨動,是極為躊躇的樣子,幾次欲語又休,終于只是一聲微喟,搖搖頭,把一雙耳環晃蕩個不住。

“有話盡管說呀!”王有齡拉住了她的手說,“只要我辦得到,一定如你的願,就辦不到,我也一定說理由給你聽。不要緊,說出來商量。”

“跟哪個商量?只好跟皇帝老爺商量!”

“皇帝老爺”的稱呼,在王有齡頗有新奇之感,特別是出以吳儂軟語,更覺別有意趣,便即笑道:“有那麼了不起,非要皇帝才能有辦法?”

“自然羅!”畹香似乎覺得自己極有理,“除非皇帝老爺有聖旨,讓你高升到上海來做官”

原來千回百折,不過要表明舍不得與王有齡相離這句話。本主兒此時不會有所表示,敲邊鼓的開口了。

“畹香!”胡雪岩問道:“你是心里的話?”

“啊呀,胡老爺。”畹香的神色顯得很鄭重,“是不是要我把心剜出來給你看。”

“我相信,我相信!”王有齡急忙安慰地說。

“我也相信。”胡雪岩笑嘻嘻地接口:“畹香,初七你跟王大老爺一船回杭州,好不好?”

“怎麼不好!只怕王大老爺不肯。”

“千肯萬肯,求之不得!只有三天工夫了,你預備起來!”

這話連王有齡都有些詫異,為何胡雪岩這等冒失,替人硬作主納妾?但以對他發解甚深,暫且不響,靜觀究竟。王有齡尚縣如此,畹香自然格外困惑,而且也有些驚惶,怕弄假成真,變得騎虎難下。

“怎麼樣?是我們當面鑼,對面鼓,直接來談,還是由我找三阿姨去談?或者請尤五哥出面?”

這是談“身價”,越發象真了!畹香不斷眨著眼,神態尷尬,但她到底不是初出道的雛兒,正一正臉色,坐了下來,帶些欣慰的口氣答道:“蠻好!我自家的身體,自己來談好了。我先要請問王大老爺是怎麼個意思?”王有齡怎麼說得出來?當然是胡雪岩代答,“王大老爺怎麼個意思,你還不明白?”他這樣反問,而其實是一句遁詞,他最初就是使的一句詐語,目的是要試探畹香對王有齡究有幾許感情?經此一番折沖,心中已經有數,這時倒是要問一問王有齡了。

“我當然明白。”畹香接著他的話,“不過我不敢說出來。自己想想沒有那麼好的福氣。”

這一下連王有齡也明白了,如果想把她置于側室,恐怕未必如願,他怕談下去會出現窘境,彼此無趣,便即宕開一句:“慢慢再談吧!先吃酒。”這句話與胡雪岩心思正相符,他也覺得畹香的本心已夠明白,這方面不須再談,所以附和著說:“對啊!吃酒,吃酒。有話回頭你們到枕上去談。”

畹香見此光景,知道自己落了下風。看樣子王有齡亦並無真心,早知如此,落得把話說漂亮些,如今變得人家在暗處,自己在亮處,想趁這三天工夫敲王有齡一個竹杠,只怕辦不到了。

這都是上了胡雪岩的當!畹香委屈在心,化作一臉幽怨,默默無言地,使得王有齡大生憐惜之心。

“怎麼?”他輕輕撫著她的肩問:“一下子不高興了?”

這一向,畹香索性哭了,“嗯哼”一聲,用手絹掩著臉,飛快地後後房奔了進去,接著便是很輕的“息率、息率”的聲音傳了出來。

王有齡聽得哭聲,心里有些難過,自然更多的是感動,要想有所表示,卻讓胡雪岩阻止住了,“不要理她!”他輕聲說道,“她們的眼淚不值錢,一想起傷心的事就會哭一場,不見得是此刻受了委屈!”

聽了他的話,王有齡爽然若失,覺得他的持論過苛,只是為了表示對他信服,便點點頭,坐著不動。

“雪公!”胡雪岩問道,“你把你的意思說給我聽,我替你辦。”

“我的意思”王有齡沉吟了好半天才說出來:“如果把她弄回家去,怕引起物議。”

他對畹香戀戀之意,已很顯然。胡雪岩覺得他為“官聲”著想,態度是不錯的,不過也不妨進一步點破:“畹香恐怕也未見得肯到杭州去,討回家去這一層,大可不必想它。照我看,雪公以後總常有到上海來的時候,不妨置作外室。春二三月,或者秋天西湖風景好的時候,把她接到杭州去住一陣子,我另外替雪公安排‘小房子’。你看如何?”

“好,好,”王有齡深愜所懷,“就拜托你跟她談一談,看要花多少錢?”

“那不過每月貼她些開銷。至于每趟來,另外送她錢,或是替她打道飾、做衣裳,那是你們自己的情分,旁人無法過問。”這到這里,胡雪岩向里喊了聲:“畹香!”

畹香慢慢走了出來,得新勻過脂粉,但眼圈依舊是紅的,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偎坐在王有齡身旁,含顰不語。

“剛才哭什麼?”王有齡問道,“哪個得罪你了?”

“噯!雪公,這話問得多余。”胡雪岩在一邊接口,“畹香的心事,你還不明白?要跟你到杭州,舍不得三阿姨,不跟你去,心里又不願。左右為難,自然要傷心。畹香,我的話說對了沒有?”

畹香不答他的話,轉臉對王有齡說:“你看你,枉為我們相好了一場,你還不如胡老爺明白。”

“這是旁觀者清!”王有齡跟她說著話,卻向胡雪岩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要他把商量好的辦法提出來。胡雪岩微一頷首,表示會意,同時還報以眼色,請他避開。

“我有些頭暈,到你床上去靠一靠。”

等王有齡歪倒在後房畹香床上,胡雪岩便跟畹香展開了談判,問她一個月要多少開銷?

“過日子是省的,一個月最多二三十兩銀子。”

“倘或王大老爺一個月幫你三十兩銀子,你不是就可以關起門來過清靜日子了?”

“那是再好都沒有。不過”畹香搖搖頭,不肯再說下去。

“說呀!”胡雪岩問道:“是不是有債務?不妨說來聽聽。”

“真的,再沒有比胡老爺更明白的人!”畹香答道:“哪個不想從良?實在有許多難處,跟別人說了,只以為獅子大開口,說出來反而傷感情,不如不說。”

聽這語氣,開出口來的數目不會小,如果說有一萬八千的債務,是不是替她還呢?胡雪岩也曾聽聞過,有所謂“淴浴”一說,負債累累的紅倌人,抓住一個冤大頭,枕邊海誓山盟,非他不嫁,于是花巨萬銀子替她還債贖身,真個量珠聘去,而此紅倌人從了良,早則半載,晚則一年,必定不安于室,想盡花樣,下堂求去,原來一開始就是個騙局。

看畹香還不致如此。但依了她的要求,叫她杜門謝客。怕未見得能言行一致,招蜂引蝶之余,說起來還是“王某某的外室”,反例壞了王有齡的名聲。這不是太傻了嗎?

因此,他笑一笑說:“既然你有許多難處,自然不好勉強,不過你要曉得,王大老爺對你,倒確是真情一片。”

“我也知道,人心都是肉做的。而況有尤五少的面子,我也不敢不巴結,只要王大老爺在這里一天,我一定盡心伺候。”

“到底是見過世面的!說出話來與那些初出道的小姑娘不同。”胡雪岩這樣贊她,“我也算是個‘媒人’,說話要替兩方面著想。畹香,我看你跟王大老爺,一年做兩三次短期夫妻好了。”

她大致懂得他的意思,卻故意問一句:“怎麼做法?”

“譬如說,王大老爺到上海來,就住在你這里,當然,你要脫空身子來陪他。或者,高興了,接你到杭州去燒燒香,逛逛西湖,不又是做了一陣短期夫妻。至于平常的開銷,一個月貼你二十五兩銀子,另外總還有些點綴,多多少少,要看你自己的手腕。”

這個辦法當然可以接受,“就怕一層,萬一王大老爺到上海來,我正好不空。”畹香躊躇著說,“那時候會為難。立了這個門口,來的都是衣食父母,哪個也得罪不起。胡老爺,我這是實話,你不要見氣。”

“我就是喜歡聽實話。”胡雪岩說,“萬一前客不讓後客,也有個辦法,那時你以王太太的身分,陪王大老爺住棧房,這面只說回鄉下去了。掉這樣一個槍花行不行?”

怎麼不行?畹香的難題解決,頗為高興,嬌聲笑道:“真正的,胡老爺,你倒象是吃過我們這一行的飯,真會掉槍花!”

“那我替你做‘相幫,好不好?”

妓家的規矩,女仆未婚的稱“大姐”,已婚的稱“娘姨”,男仆則叫做“相幫”。聽胡雪岩這一說,畹香才發覺自己大大失言了,哪一行的飯都好吃,說吃這一行飯,無異辱人妻女,遇到脾氣不好的客人,尤其是北方人,開到這樣的玩笑,當時就可以翻臉,所以她漲得滿臉通紅,趕緊道歉。“胡老爺,大人不記小人過,我說錯了話,真正該打。”她握著他的手,拼命推著揉著,不斷他說,”胡老爺,你千萬不能見氣,你要如何罰我都可以,只不能生氣。”

聲音太大,把王有齡驚動了,忍不住走出來張望,只見胡雪岩微笑不語,畹香惶恐滿面地在賠罪,越覺詫異。

等到說明經過,彼此一笑而罷。這時畹香的態度又不同了,自覺別具身分,對王胡之間,主客之分,更加明顯。王有齡當然能夠感覺得到,仿佛在自己家里那樣,絲毫不覺拘束,因而洗杯更酌,酒興越發好了。

“雪岩,我也要問你句話,”他興味盎然地說,“聽說阿珠一顆心都在你身上。到底怎麼回事?”

胡雪岩還未開口,畹香搶著問道:阿珠是誰?”

“你問他自己。”王有齡指著胡雪岩說。

“船家的一個小姑娘。”他說,“我現在沒有心思搞這些花樣。”

語焉不詳,未能滿足畹香的好奇心,她磨著王有齡細說根由。他也就把聽來的話,加油加醬地說了給她聽。中間有說得太離譜的,胡雪岩才補充一兩句,作為糾正,小小的出入就不去管他了。

“這好啊!”畹香十分好事,“胡老爺我來替你做媒,好不好?”

此言一出,不獨胡雪岩,連王有齡亦頗有匪夷所思之感,“你跟人家又不認識,”他說,“這個媒怎麼做法?”

“不認識怕什麼?”畹香答道,“看樣子,這件好事要阿珠的娘點頭,才會成功,而且阿珠好象也有心理,對你們爺們,她是不肯說的,只有我去,才能弄得清楚。”

王有齡覺得她的話很有理,點點頭問:“雪岩,你看如何?就讓畹香來試一試吧!”

“多謝,多謝!”胡雪岩說,“慢慢再看。”

“我知道了。”畹香故意激他,“‘癡心女子負心漢’,胡老爺一定不喜歡她!”

“這你可是冤枉他了。”王有齡笑著說,“胡老爺一有空就躲在船上,與阿珠有說不完的話。”

“既如此還不接回家去?莫非大太太厲害?”

“那可以另外租房子,住在外面。”

“對啊!”畹香逼視著胡雪岩問:“胡老爺,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人!”

“我也這麼想。”王有齡接著便提高了聲音念道:“‘是前生注定事,莫錯過姻緣’!”

兩個人一吹一唱,交替著勸他,他已打定了主意,但有許多話不便當著畹香說,所以只是含笑搖頭。看他既不受勸,畹香也只好廢然而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