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四

第一次來參觀烏拉諾斯王宮的觀光客,都首先會為它占地之廣闊感到震驚。

總面積號稱兩千八百公頃,單從計算來看,其大小相當于一邊大約五千三百米的正方形。如果站在王宮庭院的中心環視四周的話,可以看到隔離了用地與外界的建築物、森林和石牆在視線的遠方的、夾在天空與庭園之間的瓦楞紙。觀光客們當場就明白了要想一天巡游一圈是不可能的,便放棄了參觀著名的噴泉啦運河、藝術家們居住的藝術區以及若干離宮的計劃,而對著聳立在王宮入口的大建築物“尤利西斯”宮殿開始行走相當長的一段路程。

朝著漸漸從地面高聳起來的宮殿行走大約三十分鍾,終于抵達了仰望著都能露出喉結的大殿前。那靠著兩萬五千勞動者耗費三十年時間才完成的宮殿,現在仍然在擴大。剛開始這建築物從上面看起來呈「コ」字形,擴張後在最外層又建起了更大一圈的「コ」字形建築,再次擴張以後便建造出了如同鳥張開翅膀一樣的翼屋,翼屋的里面又套了翼屋,現在已經發展成了由靠著空中回廊連接起來的十六棟四層建築編織起護城河、花壇以及中庭的可以稱為“城塞”的東西。

在這個以烏拉諾斯初代王名字命名的壯麗建築物內,住著烏拉諾斯的王侯貴族。如果說烏拉諾斯王府是政治中樞的話,那麼尤利西斯宮殿就是從各方面打開了烏拉諾斯人門戶的王的權威的象征。故而在宮殿里,就成了將烏拉諾斯從地上收集起來的所有財貨都集中起來的天空中的寶殿。

用烏拉諾斯話被稱為“羅馬樣式”的中世紀風格的內部裝飾是這樣的:在圓頂型的頂棚上裝點著聖堂畫、雕刻以及彩色玻璃,在高高吊起的大吊燈下毫不吝惜地點綴著金銀寶玉,極其炫目。在有點像鯨的肋骨一樣、一條直線伸到視線盡頭的又長又寬的走廊上,從牆壁到頂棚,甚至地板上都布置了有肖像畫、戰勝畫以及雕塑,烏拉諾斯兩千年的曆史都在此處傳達出來。

根據在走廊上描繪的烏拉諾斯繪圖故事來看。

在飛空島普雷阿迪斯出生的民眾,將成百上千多巨大的帆鋪滿了地面調整航向,四年一度與由聖泉產生的“飛空島”接觸進行殖民,或者有時候與兩千米級別高的山接觸降落到地上,讓從地上來的奴隸在飛空島上住下,攝入新鮮血液,不斷地經營著孤獨的空中生活直至現在。

耕地面積狹小,水源缺乏,也必須進行嚴密的人口管理。空中居民強忍著想要居住在地上的念頭,頑強地遵守著“吾等有朝一日會領有天地”這一創世神話的教導,將這即使是恭維也稱不上適合居住的空中生活持續了將近兩千年。

這樣清高而艱辛的高度兩千米的經營,從大約五百年前飛行機械誕生之時迎來了轉機。在比起地上國家率先使得“空之交通”成為可能的烏拉諾斯,成功地將推進裝置安裝在了普雷阿迪斯下部,便開始通過從空中威嚇或者是攻擊的方法去隸屬地上國家。對于人力物力資源都匱乏的“空之民”來說,為了進一步的發展,從地上國家上供的食材、物資和貴重金屬,以及奴隸所帶來的新鮮血液都是不可或缺的。

因此烏拉諾斯那急劇迅速的繁盛,是這一百五十年以內的事。除了多島海地區,在這星球的主要海域都不知道烏拉諾斯的存在,可以說在飛行機械發明以前那些地方一直都是“駢拇枝指的存在”(譯者注:原文「取るに足らない存在」,就是說,即使去侵略去攻打也沒有任何價值)是原因之一。

那看上去很有曆史氣息的尤里烏斯宮殿,才建成六十年。雖然那些在沒有飛行機械的時候,烏拉諾斯的王侯們所居住的佩特拉山地中腹的高級住宅區仍然存在,那構造都太過簡樸,和這個宮殿根本無法比擬。雖然那繪卷中並沒有描繪出在插上翅膀以前,烏拉諾斯人所忍耐承受的艱難困苦,一部只有王侯貴族才可以閱覽的烏拉諾斯正史中卻存留著幾十個主張“讓我們舍棄飛空島,去大地上紮根生活吧”的勢力引發內亂的事例。現在的繁榮,正是先人們曆經大約兩千年在天空一邊漂泊一邊不斷忍耐忍耐再忍耐之後才得以實現的。

現在,擔任著元老院意願的烏拉諾斯上流貴族全部都住在這尤利西斯宮殿。畢竟是王侯貴族的居住區,觀光客也進不去,來訪者都將宮殿那“對外”豪華絢爛的構造以及內部裝飾銘刻于心之後,就都踏上了歸途。但在這里居住的人們都只得將那與華麗的外表相去甚遠、作為陰森淒慘的“伏魔殿”的一面深深地銘刻于心。如果在對話中未能把握到每個貴族們是誰的遠親、屬于哪個派系、與哪種權力緊密相連的話,說不定哪一天就會腳下一滑被流放,被監禁,或者被送上斷頭台。

象征著烏拉諾斯王權威的光輝燦爛的內部,正是依附著權益而張揚跋扈的魑魅魍魎的魔窟本身。在那怕是凝結了最濃烈黑暗氣息的尤里烏斯宮殿中部二層,配置著烏拉諾斯女王妮娜·維恩特的居室。

天宮。

這是在宮殿內受到特別稱呼的、曆代王休息的房間。

夜已深,正在結束了一整天長長任務的妮娜·維恩特終于得以從不舒服的衣裝中解放出來之時,仆人美緒·塞拉便靜候在了身旁。

“哈……”

卸下了白銀色的假發,脫下了袍子和貼身衣,妮娜非常罕見地那樣子歎了口氣。美緒擔心地低下了眉梢,

“您累了嗎……?”

妮娜透過鏡子看著美緒,為了讓她安心,嘴角咧出個笑。

“脫下這身裝束,正是一天結束之後的期待。”

她半開玩笑地如是說道。

“要我的話,半天就放棄了。又重又擠又不能動彈……我一直就想啊,妮娜大人您也真夠受的。”

“有時候我真這麼想啊:要是能穿著睡衣工作就好了。”

“啊哈哈,太可愛了,真想看看啊。”

“在床上躺著就能引見的話就輕松多了呢。”

將繼續開著玩笑的妮娜的衣服全部脫掉,並將她領進了用厚簾子遮住的位于一角的浴缸中。將身體浸泡在曆代王使用的大理石浴缸中,將暖和的熱水淋在柔軟的手腳上,妮娜再一次“哈”地歎了口氣。

美緒隔著簾子,對正在沐浴的妮娜開口說道。

“沐浴之後,讓我給您抹薔薇油怎麼樣?”

“啊,太好了,拜托你了。”

“好的,您慢慢洗。”

不久,沐浴完畢的妮娜便來到了床上。美緒拿了薔薇油,塗滿了在趴著的妮娜的後背。那僅僅腰部裹著毛巾的露出來的脊背,非常僵硬。讓人舒服的香氣飄散出來,妮娜十分安心地閉上了眼睛。

“真舒服……”

“果然,您肩部不舒服呢……”(譯者注:原文「凝ってますね、やっぱり」,那個動詞就是說肩膀僵硬酸痛那種意思)

這樣小小的肩和脊背,如同石頭一般僵硬。美緒心想,這也難怪啊。只有二十歲的女孩子竟然肩負起了烏拉諾斯這實在過于沉重過于巨大的負擔。

哪怕稍稍一點兒也好,真希望能為她分擔些這份沉重。雖然重大的事情她什麼也不能做,但至少妮娜在這間居室的期間能讓她的身心都感到舒適。

這樣想著,美緒便盡可能溫柔地按摩著妮娜的身體。

“來這里已經半年了呢。”

正在揉著小腿的時候,妮娜若有所思地那樣說道。

“說來,確實大概就那麼點兒時間呢……總感覺像是已經過去十年了一樣。”

美緒誠實地那樣答道。即使是身為仆人,也感到尤利西斯宮殿的一天長得不合情理。從妮娜的角度來說,她一定感覺還要長出很多很多吧。

絕對不是說要抱怨什麼的,但聽伍西拉伯爵夫人和伊格納修說,女王妮娜的國務處理進行得並不順利。盤踞在宮廷里的魔物們根本不歡迎新來的妮娜,大貴族們都公然輕視妮娜,還時不時公然與她頂嘴。

在一舉手一投足都受到監視的生活中,還總是要在心中忌憚著暗殺的危險,那樣與伊拉斯特里亞里教皇、第一王子德密斯托利以及屬于德密斯托利派的元老院議員還有軍方將校作對的日常生活究竟嚴重到了何等程度,從妮娜這僵硬的身體上便可以得知。

——我也就只能做這些了。

——可是,如果能至少陪她聊聊天的話……

在這種狀況下,妮娜可以輕輕松松無憂無慮交談的對象,就只有同年紀的女孩子美緒了。

因此她便在不會帶來困擾的情況下盡可能地主動搭話。雖然不能說是讓對方張開大嘴傻笑吧,但至少能讓對方笑出來那就最好不過了。與妮娜相遇馬上就一年了,可到了現在還從來沒有聽過妮娜爽朗的笑聲。成為女王以來,連笑容也越來越難得見到,氣氛一直比較緊張。哪怕說些不打糧食的話,希望她的心情能稍稍輕松一點,美緒說了說今天發生的事。

“好像新上任的管家,今天又迷路了呢。”

她帶些惡作劇口吻地說道,妮娜的話語中也稍稍出現了開朗的成分。

“又迷路了嗎?那人是路癡吧?”

“他還抱怨說什麼大殿的布置搞不清楚。他自己還

反複強調說一定要准確把握在這建築物中什麼東西什麼人在哪里,然後才出發,可回來的時候肯定又會迷路……今天晚飯就沒能趕上。”

“還真是意外啊。我跟他相處都十幾年了,沒想到還有這樣的弱點啊。”

“雖說這宮殿實在太大也是個問題。新任管家先生啊,好像做了一張給自己看的地圖。還說什麼別人做的不可信,這東西有朝一日一定會有用什麼的……誰知道是怎麼樣呢。說不定就是妮娜大人您外出期間,沒什麼別的事可做,才弄的這個吧。”

“有朝一日真的會有用的吧。伊格納就是這樣的人啊。”

“真是那樣就好了呢。變涼的晚飯,還是吃了呢。一個人吃的。吃的時候還嘟噥著說設計這宮殿的人都有病。(譯者注:翻譯為“有病”的地方,原文「いかれてる」,並不一定是貶義詞,作褒義時當不尋常不一般講,而作貶義時那就是不正常、有病之類的意思)”

呼呼,妮娜再一次稍稍笑了笑。

妮娜的專屬騎士伊格納修·阿克西斯自從搬到這座宮殿以來,便作為管家扈從著妮娜。由于老資格的王宮衛士們的堅決反對,初來乍到的妮娜所有的近衛兵都被賦予了從遠離尤利西斯宮殿三公里左右的藝術區一角進行警衛的工作。距離那麼遠,根本不能保護妮娜,于是伊格納修便轉行為管家,住進了天宮。

“伊格納和萊納兩人關系還好嗎?”

被妮娜這麼問道,美緒苦笑了一下,

“感覺水火不相容啊。別說對話了,連眼都不正對一下。”

“希望他們能好好相處啊。”

“他們這是一板一眼和忘乎所以組合,從性格上來講,難啊。萊納很能來事,隨從的工作做得很好,可對于伊格納來說就不那麼有趣了。”

萊納·貝克也跟伊格納修一樣以同樣的理由專職為隨從住在天宮。由于本職是間諜,隨從這種工作簡直就是小菜一碟,從炊事、掃除、修葺、更換管理日常消耗品到籌備馬車,都辦得周到妥帖,使得總管伍西拉十分器重他,甚至在伊格納修之上。

“兩個人一起去購物不就好了嗎。”

妮娜那麼說,美緒笑了。僅僅是想象一樣那兩個人哥倆好地一起外出,就不禁能噴出來。

“妮娜大人您時間趕趟兒的話,真想大家一起去野炊啊。”

“……那很不錯呢。大家一起去野炊……”

妮娜的回答,帶著淡淡憧憬的氣息。美緒想,如果真能成行的話那一定會很愉快吧。但僅僅去策劃這件事,周圍的人就會群起而反對吧。畢竟覬覦妮娜性命之輩在宮殿內外都很多。雖說在加冕以前曾有一次跟伊格納修商量了個方案帶妮娜去了游泳池,但在加冠後的現在應該不可能了吧。

然而。

“妮娜大人您也需要散散心吧。”

她那麼問道,妮娜搖了搖頭,語調稍稍變得柔和了些。

“我呢,是個家里蹲,喜歡呆在宮殿里面。”

假的,美緒想到。如果妮娜變裝出去的話,就不得不驚動周圍大量的人力。考慮到這一點,她是會說這樣的謊話的。正因為美緒很喜歡這樣的妮娜,所以她希望至少能為妮娜創造出一點時間稍稍放松一下。她從心里這麼想道。

薔薇油按摩結束後,離開了妮娜的寢室,美緒向供仆人用的食堂走去。住在天宮照顧妮娜左右的管家、隨從以及仆人、廚師一共二十二名。食堂就相當于休息室,也是給總管伍西拉伯爵夫人報告當天業務的場所。

在食堂里,伍西拉和伊格納修兩個人正在說著什麼,說得十分入神。美緒剛一進來,兩人的談話便戛然而止。

“妮娜大人已經就寢了。”

美緒這麼報告著,伍西拉那一如既往神經質的目光刺著美緒。

“女王她看起來比起平時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嗎?”

她已經習慣伍西拉那像是在審問的口吻了。剛開始還想著是不是懷疑自己有什麼陰謀,便有些不愉快,但後來意識到這個說話就是這樣的方式,便不再這麼想了。

“不,沒什麼特別的。”

她誠實地說出自己的感覺,伊格納修和伍西拉面面相覷。美緒將椅子拉出來坐下了。

“有什麼問題嗎?”

她這麼問道,伍西拉冷冷地道,

“女王沒什麼奇怪的話,就沒有任何問題。”

話題被她斬釘截鐵地打斷了。恐怕是白天在大會客廳里發生了什麼吧。由于以美緒的身份無法進入星羅棋布的高官們所在的會客廳,只能獲得些仆人間謠傳的信息,據說他們對妮娜的態度可真有些讓人看不下去了。(譯者注:這里“他們”指那些高官。)

現在早已經不是王一個人掌控絕對權力的時代了。盡管在加冕時托付給她的權限是依照古代儀式所述那般津津誘人,但只不過是一紙空文,實際上則是元老院議員還有大貴族在推動政治。王的工作只是應允元老院的決定,而根本無法拒絕……魑魅魍魎們的那種聲音,即使站在美緒的位置上也能聽到。

作為女王,面對這樣的頂撞,本應恩威並用使其明白天道威儀,但不管怎麼說,妮娜她都沒有血緣。聽說那些貴族們,都是血統高貴的人通過近親生殖而相互以很強的血緣關系勾結在一起的,于是便隨心所欲地侮辱完全沒有政治地盤的妮娜。

妮娜是教皇伊拉斯特里亞里的傀儡這一點,大貴族們都是知道的。而且雖說與教皇一個鼻孔出氣的人們不會與妮娜敵對,可是要說是她的同伴那也不對。他們中有人一有機會便給妮娜施與恩惠,而動輒就用年長者的威嚴去批判妮娜的行動。他們所關心的只是如何利用妮娜去擴大自己的特權這一點。由于現在是一個很好的向周圍呼籲“自己與女王平起平坐”的時候,他們便愈發輕視起女王來。

如果是中世紀專制君主的話,對于此等行徑的大貴族一定會下堅定的決心將其一一流放,或是送上斷頭台吧。可是要問妮娜能不能做到那一點,答案是絕對不能。從一開始就將威嚴與恐怖植入臣下的骨髓中,才能發揮王的政治手腕,她即使腦中理解這個,也無法實行。說不定教皇伊拉斯特里亞里正是看破了這一點,才讓妮娜當自己傀儡的。大概作為安放在王位上的人偶,心地善良而站在他人角度思考的妮娜比起殘酷而且自我意識過剩的第一王子德密斯托利要更容易遠程操控吧。

“做女王的談天對象,也是你重要的任務喲,美緒。你好好完成了嗎?”

被伍西拉這麼詰問,美緒便無言以對了。她認為這任務進行得並不順利。

“這段時間,她看上去一直很累……我也不能硬是拉她聊些家長里短的。(譯者注:原文「あまり無理やりに世間話に付き合わせるのも気後れしますし」,直譯為“要是硬讓她陪著說些家長里短的話,我也有些害怕”。應該說,美緒所說的話比起譯文表現的要正式、禮貌得多,但直譯總感覺有些別扭)”

她找了這麼個借口,伍西拉的眼中便浮現出了很不滿意的冷徹骨髓的色彩。美緒也稍稍有些無地自容。

她也正在努力著。美緒也想著,如果能和妮娜像朋友一樣地對話那多愉快啊。

然而,果然自己還是個異類。

不管怎麼說,僅僅是烏拉諾斯情報局局長塞農·卡瓦迪斯送過來的仆人這一點,就夠值得懷疑了。如果塞農問起天宮情況的話,美緒也只能老老實實地將內部情形全部告知,而且自己是塞農的手下這點也無可爭議。即使請求別人“請相信我”,可是從以前一直侍奉妮娜左右的伍西拉以及伊格納修來看,一定會想著“塞農派來的間諜,能信?”,一定是這樣。

因此美緒明白不管在什麼地方,伊格納修也好伍西拉也好都在和她劃清界限。就像剛剛自己進入房間里的時候,兩個人的談話戛然而止那樣。

那一點,妮娜也一樣。即使靠近她想要和她搞好關系,但妮娜定會和美緒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她感覺就是那樣。

——沒辦法呀。誰讓我是個間諜呢……

盡管心情立馬變得悲傷起來,但事實就是事實。

美緒之所以當上了間諜,是為了救自己的家人。為了找到至今仍然不知行蹤的義父母和義兄弟姐妹,便請塞農相助。而實際上到現在為止,塞農也將美緒的哥哥從敵人手里救了出來,而且仍然在繼續搜索著她的家人。由于如果不聽塞農命令的話,就會堵塞尋找家人的途徑,因此比起妮娜,美緒必須優先服從塞農的意志。

——所以啊,我無法跟這些人交朋友……

她這麼對自己說著。她想,這樣也好。也沒有什麼討厭或者憎恨的理由,每天在一起只要不會不愉快不就足夠了嗎。如果成為了朋友,而弄個不好其結果弄得和“埃利亞多爾之七人”一樣的話,那就太悲傷了。再也不想傷害朋友了,如果可能的話,她希望不要和其他人太過親密接觸地生活……

正當她因為每晚還要與萊納進行對人戰斗訓練而要離開房間的時候,那個萊納便一如既往地露出輕薄的笑容進入了食堂。

“諸位好啊——伍西拉女士,上次跟你說的新

來的,我帶來了!”

他一邊嘿嘿傻笑,一邊介紹著背後的女孩子。

“我叫闊嘴鷸,在廚房一類的地方隨便干干,請不要太在意我。”

那個子矮矮的女孩子一副通達人情的樣子。活潑的紅色眼珠子滴溜溜地轉著,毫不拘束地說道。

“我跟蜂鳥和那邊的女人一樣,都是塞農局長的部下。希望今後能互不妨礙地做事,請多關照。”

由于妮娜資格最老的部下伍西拉和伊格納修他們以及塞農的部下美緒、萊納(蜂鳥)、闊嘴鷸他們都同樣入住天宮工作,她剛剛的那發言簡直就像是料到了今後會起摩擦一樣。雖然今天剛剛到這里的人就突然間毫不客氣地這樣說,還是吃了一驚,可是壓力恐怕會比笨拙地看著對方臉色過日子要小些。話說回來,竟然把初次見面的自己當成“那邊的女人”來對待,美緒的火一下子就上來了。

伍西拉用手指向上托了托眼鏡框,將那些不遜的話擱在一邊問道。

“我聽說你是塞農氏那邊過來的毒專家。說是所有的毒都能聞出來什麼的……真有那樣的能力嗎?”

這麼說著,闊嘴鷸便咯咯地笑了。那種笑就像是被人懷疑是不是人格的一部分有所欠缺一樣,然後在某處孕育了某種邪惡的東西一樣的笑。

“話說,已經混進來了喲,就在這房間里,毒。”

“……什麼?”

伊格納修第一次開了口。那明顯是一副老大不樂意的表情。

闊嘴鷸一只眼睛看著伊格納修,嘴角露出了嘲笑之色。

“你就是傳說中的新任管家君吧?我聽蜂鳥說了,說是腦子不太靈光呢。明明是個帥哥,可惜了啊。”

殺氣籠罩在了伊格納修的視線中。將憤怒顯露在鬢角上,那拼命克制的聲音落在了地上。

“……給我看看,究竟哪里混進毒了。”

嘿嘿,闊嘴鷸以冷笑作為應答,靠近了食堂一角的架子。

從架子上陳列的生活用品中,闊嘴鷸將香粉取了出來。這正是每一天,妮娜化妝使用的東西。

“這就是毒。”

伊格納修只好做出一副詫異的表情。美緒和萊納也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覷。

伍西拉稍稍考慮了一下,從闊嘴鷸手里接過香粉瓶,然後打開了蓋子。她用手指撚了些里面固態的內容,聞了聞氣味,轉過頭來對著美緒。

“這香粉是從哪里得到的?”

“啊,那——個……好像是,烏拉德家送的。說是能讓皮膚變白什麼的……”

烏拉德家是屬于教皇派的名門。為了一直在宮殿生活而缺乏知識的妮娜一門,他們提供必要的生活用具,也算幫了大忙。

“望停止使用。新的化妝用品,由我來選擇。雖說我相信烏拉德家也沒有惡意。”

伍西拉冷冷地甩出一句。美緒吃了一驚。

“香粉里,竟然有毒……”

“里面摻了水銀。塗在皮膚上很危險,而且還可能有微量混入食物中去吧。”

從伍西拉手里接過香粉,美緒也看了看里面。這麼一說,好像確實有些微微地閃閃發亮。正如伍西拉所言,每天飲食之際,手上塗著的香粉混入妮娜食堂的話,經過比較長一段時間,妮娜體內是有可能聚積起水銀的。

致死性的毒物竟然就在身邊,卻沒有察覺。作為保護妮娜人身安全的人,毒明明是最該警惕的,竟然這麼輕而易舉被鑽了空子。烏拉德家雖然是教皇派,可一方面在貴族中屬于機會主義,而且還衍生出了不少子派系。輕易就相信別的家族是很危險的,她將這點銘刻在心。贈予之物里面全都摻了毒,這樣想可能會好一些。

闊嘴鷸一副司空見慣的樣子,眼角露出了陰森的笑意。

“嘛——就是這樣。妮娜大人的飲食一定每次都讓我來檢查檢查比較好。只要是關于毒,請信任我,在此之後就甭顧慮了。”

伍西拉盯著闊嘴鷸,一如既往地事務性地告知。

“請控制自己沒有必要的行動。即使你是塞農氏的部下,在天宮工作期間,希望你能遵從我的指示。這樣可以嗎?”

“好呀好呀,明白了。”

“回答只用一句話。”

“明白~”

闊嘴鷸用無可奈何的樣子回答著,並且用滑稽地將眼睛眨了眨去回應伊格納修那冰冷的視線。

然後美緒從食堂出來,和萊納一起趕赴練兵場,進行著已成為每日例課的格斗訓練。

來到普雷阿迪斯將近兩年以來,由于堅持每天進行訓練,最近已經實實在在地感覺到掌握了些戰斗技能了。

“好些了。”

擔任教師的蜂鳥,也罕見地這樣表揚美緒。盡管這魔鬼教師一到訓練的時候就將副人格萊納從意識的寶座上拉下來出現在美緒面前,對其施與殘酷至極的激烈訓練,但學生有了長進,他好像還是蠻高興的。

“我很榮幸。”

用右臂防住蜂鳥的上段踢,美緒旋轉身體還以一記掃堂腿。由于自己的對手一直是蜂鳥,自己究竟進步到何種程度,以普通士兵為對手究竟能不能戰斗,美緒自己也不知道。

白天由于衛士和妮娜的近衛兵們不停點兒訓練而異常嘈雜的練兵場,在晚上也被美緒和蜂鳥包了場。靠著籠火的光亮,在滿天的星空下,美緒磨練著殺人用的技術。

“闊嘴鷸那孩子,你們從前就認識?”

美緒一邊繞到蜂鳥背後,兩手呈閂狀勒緊他的脖子,一邊發問道。

“用你們的話說就是同事吧,但實際上沒有那麼簡單。”

明明用盡渾身的氣力去勒了,蜂鳥還是像平常一樣地回答道。

“就是說,她是精英特殊工作員同伴吧?”

“同伴不同伴,我可沒想過。”

“你還真是冷漠呢。她明明那麼厲害。”

“要說是用毒的話,那是天生的。雖說她現在是妮娜的同伴,可只要局長一個指示便會立即下毒。局長將闊嘴鷸送入天宮,意思就是說讓妮娜活著或者死去,都是隨他自己的意思。”

美緒咽了口氣。的確正如蜂鳥所言,闊嘴鷸正是處于那種能夠保護妮娜免遭下毒的同時,隨時可以在妮娜餐具中下毒的地位。

“那個,沒關系吧?”

“那需要看政治潮流了,你在這里瞎操心也沒有用。比起那些,我比較在意的是伍西拉。”

“伍西拉女士?”

正在她因為蜂鳥意外的回答而好奇的瞬間,她左手手腕就被抓住,中指被強行折彎了。

“疼疼疼!!”


輕而易舉掙脫了兩手形成的閂並制服了對方,蜂鳥的胳膊肘壓在了美緒的咽喉處。

“非常博學呢,被任命為妮娜的家庭教師呢。不僅如此,她還很謹慎。雖說是什麼伯爵夫人,但來這兒以前不會出沒于宮廷吧?”

美緒即便想回答,也痛苦得回答不了。雖然她右手敲了敲地面表示投降,可蜂鳥就像是眼中根本沒有美緒這個人一樣,繼續說著自己的疑問。

“妮娜半年間都平安無事這就是最好的佐證。能巧妙地回避會有生命危險的狀況,可多虧了伍西拉經管有力。”

“……!……!……!!”

對著自說自話的蜂鳥,瀕臨窒息的美緒扭曲著面龐,雙手拼命地敲著地面。

“今天就到這里吧。”

蜂鳥終于松開了手肘,她面孔蒼白,劇烈地干咳著。由于一直以來,她都是單方面被虐,這樣的對待她早已經習慣了。雖然蜂鳥已經松開了她的脖子,但仍然是在美緒身上騎馬的姿勢,繼續發問。

“她把伯爵擱在一邊,一個人上了飛空島,究竟什麼原因?回答我!”

雖然不知為什麼,但他好像向搞清楚伍西拉的身份。美緒拼命地讓語氣強硬起來,

“不要一邊把人按在地上一邊提問嘛……!快下來呀!!”

“這可不是提問,是審問。”

蜂鳥伸出手指,將美緒的鼻孔硬是向上扯了起來。

“這就是你命令我所應受的懲罰,就用這張奇怪的臉回答。”

“不——要——啊——”

被弄成了張奇怪的面孔,美緒拼命地搖著頭想要逃開蜂鳥的手指,可蜂鳥堅決沒有要松開的意思。

“這都是我從近、近衛兵凱文那里聽說的!可我也不知道那是真的還是假的呀?!”

“快說!”

“把手指放開!!”

蜂鳥緩緩地、一臉老大不樂意地拔出了手指,然而依舊是騎馬的姿勢,大概是不想下來。沒辦法,美緒仰頭看著蜂鳥,向他告知了自己聽說的傳聞。

“說是好像她丈夫性格十分暴躁。用什麼她不能生孩子這樣的理由,將二十多歲的伍西拉女士送到了修道院,放逐了三十年以上,而自己卻在出軌。”

“Hmm”

“由于伍西拉女士博學、有教養是出了名的,宮廷中響起了遭受這種虐待實在是可惜這樣的聲音,然後她便成為了妮娜大人的家庭教師。聽說在禁閉期間一直在讀書,知識便越來越淵博,可遭受這樣的殘酷對待,心也越來越冷漠…

…好像一開始,對妮娜大人也很冷淡呢。”

“聽說所謂伊斯拉之旅,實際上是孤島流放,此後伍西拉竟然還跟她來到了普雷阿迪斯。為了一個學生做到這種地步,究竟什麼原因?難道有什麼其他的目的嗎?”

“你啊,不要總是懷疑別人的行為嘛。你真的不懂嗎?跟妮娜大人接觸時間長了,大多數人都會喜歡妮娜大人喲。我就喜歡她。”

“完全不懂。”

“聽凱文說,妮娜大人小時候被當成魔女,就被母親丟棄了之類的……她沒有家人呢。伍西拉女士也生不了孩子,所以一定是……兩個人都補足了對方的缺失,這樣的感覺吧。”

“互相舔對方的傷口啊。”

“不要那麼說嘛。問完了就快點兒下來,我可不是你的沙發。”

蜂鳥哼了一下,終于站起身來。美緒安心地歎了口氣,很不愉快地撣了撣背後的土之後,仰視著星空。

“啊——累死了。接下來,還得進行天測。”

美緒的每日例課並沒有結束。妮娜登上王座以來,伍西拉便讓她每天進行天體觀測,現在正是天體觀測的時間。美緒在士官學校時便掌握了靠觀星來推測本機的現在位置這所謂天測導航的技術,知道了這一點的伍西拉便拜托美緒利用在烏拉諾斯可以使用的六分儀、天測曆、天球圖、天測計算表以及不知從哪里入手的一份只有王才能閱覽的多島海地區地圖“望平時能掌握普雷阿迪斯的現在位置”。雖然也不知道那有什麼用,但從那以來,美緒就在每天晚上訓練以後進行天測,推測出飛空島普雷阿迪斯的位置。

根據這六個月測量的結果,已經能夠正確掌握普雷阿迪斯的移動速度和現在所處地區了。根據美緒的觀測,普雷阿迪斯現在正位于哈爾蒙迪亞皇國首都阿爾卡塞德上空,會停留兩周時間。

“好的,拜托了,助手先生。”

她將記錄本交給蜂鳥,蜂鳥便浮現出老大不樂意的表情,閉上了眼睛。緊跟著的一瞬間,萊納·貝克特有的嘿嘿傻笑展現在了他的臉上。這樣麻煩的作業,蜂鳥一直丟給萊納去做。

“我呀,如果可能的話還是更想訓練的時候出現。老爺他還真是專揀好吃的菜吃啊。”

“絕對不要跟你訓練。”

從格斗訓練的性質上來說,不管怎樣,身體都一定會緊密接觸。如果以萊納作為對手的話,他絕對會摸奇怪的地方。那一點關于這方面,蜂鳥可以說是紳士了。雖說毫不手下留情,但那純粹是為了提升美緒的戰斗力,那絕對不是在泄私憤或者故意刁難她。

用六分儀測定了月亮和星星、以及不動星艾堤卡的天球坐標後,便口頭告知萊納。將得到的一連串數字填在天測計算表中,便得知普雷阿迪斯正在皇都阿爾卡塞德西方五十公里的地點浮游著。

然而由于完全是紙上的數據,因此有必要盡可能目視地面來確定計算是不是有誤。一周一次,到普雷阿迪斯後緣的馬提歐斯軍港去確認下界的情形並攝影也是美緒的工作。將地理導航與天測導航結合在一起,便更可以確認數字是正確的。

結束測量以後,她一邊收拾道具一邊問萊納。

“明天下午我要去軍港,在此之後去奧拉托利歐地區。我還得向局長報告業務。你有什麼要買的東西嗎?”

“明天嗎?明天我也不當班,怎麼了呢?”

“一起去吧?幫我拿東西。”

“啊——算了,我要一個人閑逛。難得休假,想忘了工作的事。”

“啊,這樣。那麼就算了。雖然有點兒郁悶,但還是一個人去吧。”

她還有一月一度向烏拉諾斯綜合情報局局長——塞農彙報妮娜狀況的工作。由于妮娜當上了女王,塞農將她帶到普雷阿迪斯來的功績受到了認可,他現在君臨烏拉諾斯情報局的最高位。那位置是獨占天上地下所有情報,然後解析、精煉之,傳達給軍方司令部的重要位置。

說實話,覲見塞農,每次都很郁悶。

由于他掌握有美緒家人的情報,她也不敢違背,還必須要回答不明意圖的奇怪問題。塞農的表情總是很溫和,但她每次被那如同不知底的沼澤一樣的眼仁盯著,僅僅是回答他的問題就像是被毒蛇纏著,被那吧嗒吧嗒的舌頭舔著一樣,感覺異常不快。有萊納同去的話還能稍稍輕松一些,想著邀請他的話就一定會同去,誰想到事與願違,大概他有其他重要的事做吧。

在回去的路上,兩個人一邊一同走著,一邊遠眺著夜間的尤利西斯宮殿。明明是在同一座王宮內,但從練兵場步行竟然需要二十分鍾。在籠火的照明顯出青白色的宮殿真是跟伏魔殿這名字相稱無比,總感覺有些不祥。那雄大而充滿危險氣息的宮殿,正是現在美緒的住處。

“就住在那里呢……總感覺有些不可思議。”

她不知不覺地向旁邊吐出了這樣的話語,萊納將雙手放在腦袋後面仰望著星星,嘿嘿地笑了。

“這時間啊,晃著晃著竟然到了這種地方啊。在士官學校的時候連想都不會想到呀,會和你在這種地方做這樣的事情。此後又會怎麼樣呢?”

“是啊……還真是,隨波逐流呢……”

回首看看來到這里的經緯,就有那樣的感覺。被外界襲來的種種事情玩弄著,做不了任何正兒八經的選擇,僅僅是為了救出家人而背叛同伴,來到了這天空中的王宮。然後再結識新的人們並與之交流之中,便也珍視起了這些人們。

她仰視著星空。

現在並不在這里的“埃利亞多爾之七人”的面孔,與星空之銀河重合了。

——大家,一定都在努力著吧……

從萊納那里聽說的每個人的情形重重地沉積在美緒胸中,變成了一種不知是羨慕還是嫉妒抑或是依戀的感情。明明大家都帶著各自的目標,在各自所處的地方拼命地將各自的工作出色地進行到底。

——還真是什麼都沒有做呀,我在這里……

她萌生出了那樣的自嘲,閉著眼睛搖了搖頭。她覺得將他們與自己相比本身就愚蠢透頂。

——區區背叛者。

那樣斥責著自己,美緒拼命將自己多余的感情壓抑在胸中。

第二天,她身穿著乾淨的白色襯衫和緊身牛仔褲,剛剛做好外出的准備,突然間闊嘴鷸向她搭話道,

“美緒,你要出去吧?稍稍等下行嗎?”

在天宮一角供傭人們使用的大房間,是現在美緒的臥室。在這單單六架木床和兩張辦公桌、兩個衣架就幾乎沒有走路空間的簡陋房間里,闊嘴鷸也跟她一起住著。

“怎麼了?”

“有個人想讓我為他帶慰問品。(譯者注:這句話結束時原文有個「おんねん」,但明顯不是“怨念”的意思。犬村童鞋將闊嘴鷸設定成是說關西話的人,她的話便不太好懂。)他在斯特法諾地區的療養所,你外出後順便幫我把這個帶到唄?”

闊嘴鷸一邊咯咯地笑著,一邊交給她一個小小的手提紙袋。

美緒稍稍有些困擾。斯特法諾地區是位于普雷阿迪斯左岸前方的庶民生活區。由于還有貧民街什麼的,治安不如這里那麼好。今天美緒要辦事的地方是奧拉托利歐地區,要去斯特法諾地區的話並不順路。

也就是說,挺麻煩的。

“誒——稍稍有些遠啊。”

看著闊嘴鷸遞上來的療養所的地址,便更加不情願了。那地方在佩特拉山地最里面,交通非常不方便。

闊嘴鷸依舊保持著笑容,視線中卻孕育出了惡意。

“沒什麼關系嘛,僅僅外貌就讓局長非常滿意了吧?就當是訓練,繞個遠嘛。”

要說塞農親手養大的八名S級工作員“帕特里歐提斯”的順序,聽說闊嘴鷸還在蜂鳥上面。對于仍然是間諜實習身份的美緒而言,這個比起自己要矮的少女,卻是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存在。

然而,當著自己的面就說“僅僅是外貌”,還真是上火。間諜排位的確她高高在上,可在天宮,自己還是前輩呢。

“對不起。我要向局長報告,沒有時間繞道。”

她那麼拒絕道,闊嘴鷸使出了依舊保持著笑臉,僅僅視線和語調變得冷徹骨髓的技能。

“下層住民還真是煩人呢。難不成你認為這事是我在拜托你?”

“……”

“你知道所謂排位這種東西嗎?啊,看來那方面還沒有好好教給你吧。不曉事件常識,敢和大人物作對,我還真是羨慕你啊。”

她依舊保持著活潑的笑臉放出了不遜的台詞。順便說,所謂“下層住民”,那是烏拉諾斯人對地面上的人所使用的蔑稱。

美緒瞪視著闊嘴鷸,理解了那不是拜托她的事,而是S級工作員闊嘴鷸給工作員實習生的命令。

闊嘴鷸絲毫不讓她看出感情波動,帶著藏有不知有多深惡意的笑臉,遞給了她紙袋。

“要上午啊。不馬上出發的話可來不及喲。”

“……”

依舊瞪視著闊嘴鷸,美緒默默地接過了紙袋。她接下寫有療養所地址和患者名字的字條,一聲也不吭地轉過身去,抓住大房間的門

把手。

“患者先生很寂寞呢,也順便陪他說說話嘛。說不定還能知道很多有趣的事呢。”

她幾乎是摔著關上了門,打斷了闊嘴鷸的話。她將背靠在走廊的側壁上,仰頭看著天花板沉下了感情,美緒便決定盡快做完這多余的工作。

坐著乘合馬車搖搖晃晃兩個小時左右在斯特法諾地區的盡頭下來,然後再徒步在佩特拉山地爬大概二十分鍾,終于抵達了目的地——療養所。

幽靜的樹叢,沐浴在山間清涼的大氣中。透過出租馬車聞到的貧民街的惡臭,在這里也聞不到了。由圓木搭建的頗帶有山間小屋風格的建築顯得威嚴莊重,看樣子能在這里住院的都是富裕階級的患者。

美緒提著被托付的紙袋,向接待處告知了那位叫“娜塔莎·佩洛阿”的患者的名字。接待處告訴了她患者房間的號碼,她便上了通往二樓的樓梯。

她明白了這里應該是心理有些異常的患者專用的病房。大概是闊嘴鷸的家人或者朋友什麼的住在這里吧。可那樣的話自己來探病不就好了嗎。闊嘴鷸為什麼特意要指名美緒來到這里呢,她完全看不出闊嘴鷸的意圖。

她在被告知的二零一號房間敲了敲門。沒有回應。再一次敲門後,回應她的還是沉默。人沒有在嗎?美緒心想把紙袋放下就回,便打開了門。

在那乾淨而寬敞的房間里,一個人也沒有。

房間里面有一張床,十分雅致。木質的地板反射著從大窗戶照射進來的日光,在木料裸露的側壁上,掛著幾張帶框的全家福以及小孩子一個人的照片。

美緒進入了無人的室內,凝視著一張一張照片。集合了全家人的照片,是父母和五歲左右的孩子一起照的。父母穿著明顯是大貴族的服裝,而孩子則露出很有嫡子風范的面孔,腰杆挺得直直的,直視著這邊。

那小孩的臉好像在哪里見過。

“萊納……”

不會錯的。盡管還小,但萊納面孔的特征卻能鮮明地辨別出來。那麼住院的娜塔莎·佩洛阿就是萊納的……

“?!”

突然間側腦部受到了輕輕的沖擊,美緒吃驚地回頭看向床的位置。

一位白發的老婆婆蹲在床的下面藏著,僅僅用失去正常意識的眼睛對著美緒,將揉得亂七八糟的紙團扔向了她。

“滾……!!”

在那嘶啞的聲音中,也帶著些喪失了心智的震顫。對著怔住的美緒,老婆婆露出了牙床。

“絕不把托馬斯交給你們!!我絕對不會讓你們這些劣等人為所欲為!!”

盡管頭發褪色,臉上也布滿了皺紋,眼窩也深深地凹陷著,但她還是明白這老婆婆就是相框中的母親。她直感到,在這全家福的背後,有著非同小可的故事。

“那、那個,我只是來探病的……”

為了讓老婆婆冷靜下來,美緒一邊挨著飛來的紙團,一邊說明著緣由。然而那充滿悲鳴的大罵卻沒有停止。

“滾出去!!佩洛阿一家是冤枉的,我們不會向你們這些賤人的奸計屈服!!”

看樣子說是沒落貴族是沒有錯的。這大概就是卷入了魑魅魍魎的斗爭而失敗的貴族的結局吧。悲哀和痛楚灼燒著美緒的胸際。

“好好,我這就出去,這就出去,就讓我把這東西放下……”

美緒將帶來的紙袋放在了床的一邊,就要從房間里出去。連紙袋中裝的什麼都不知道,而且她也不想知道。正當她背對著老婆婆的尖叫聲扭動了門把手的時候,突然間門就朝自己這邊打開了。

“?!”

她睜大眼睛,目光前方所出現的是穿著便服的萊納,不,蜂鳥。

“……?!”

蜂鳥也罕見地帶著驚訝的表情與美緒四目相對。

一瞬間,她的手腕就被抓住,被拖到了房間外面。

然後後背被按到了側壁上,喉嚨猛地被掐住了。

“究竟想干什麼……!!為什麼你小子會在這里……?!”

那比起訓練時還要帶著殺氣的蜂鳥的雙眼,從至近的地方刺著美緒。硬是克制住的聲音里,顯而易見地帶著滿滿的憤怒。直感到如果撒謊的話,弄個不好就會被殺死,美緒慌忙說明道,

“我是被闊、闊嘴鷸命令的!!說是讓我帶慰問品過來……!!”

“闊嘴鷸!!為什麼那家伙知道這個地方?!”

“不、不知道呀!!只是讓我拿了東西……!!”

“什麼東西,你把什麼弄進來了?!”

架在喉嚨上的手充滿了力量。這樣下去是真的會被勒死的。她從來沒有見過如此顯露出激動的蜂鳥。

“我沒看!根本沒興趣!我只是把受人之托的東西帶過來!!”

這麼滿是悲鳴地說出了這些借口,掐著她喉嚨的手終于松了下來,美緒慌忙與蜂鳥拉開了距離,激烈地空咳著。

將美緒留在那里,蜂鳥十分粗暴地步入了室內。

即使是對蜂鳥,老婆婆也顯露出憤怒。

“別過來,賤奴!!我絕對不會讓你對托馬斯出手!!”

蜂鳥咬著嘴唇,找到了美緒帶來的紙袋,拿出了里面的東西:一個點心盒,還有一封發信人和接收人都沒有的書信。

背後仍是破口大罵的槍林彈雨,他十分粗暴地撕開了信封取出了信件,內容很短。

“我們大將,已經全都看穿了。”

血管浮現在了蜂鳥的鬢角上。那沸騰的感情,變成了破口大罵迸發了出來。

“是要警告我嗎,混蛋眼鏡男……!!”

將信撇在一邊,將應該是裝著點心的包裹扔進垃圾箱,蜂鳥帶著些悔恨瞥了老婆婆一眼,抑制著狂躁的感情對她說,

“我下次再來,母親大人。”

本是難得的休假,想好好服侍一下的,可已經這樣了也無可奈何。看來塞農已經掌握了蜂鳥的秘密行動,必須趁早找個借口。

他出了房間。

美緒在走廊上用惴惴不安的眼神看著蜂鳥。

“那個……怎麼說呢,對不起。看來這里不是我該來的地方……”

她很不好意思地給他道歉。帶著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蜂鳥充耳不聞,

“你小子接下來是要去見局長吧。”

“啊,嗯。”

“我也同去。我也要向局長彙報。”

“嗨,啊,是嗎?啊——嗯,嘛,也沒問題……”

美緒也沒辦法拒絕,便點了點頭。要是他與萊納人格進行交換的話,她就要如連珠炮一般地提問題了,但蜂鳥好像也在警戒著那一點,很少見地明明是和美緒兩個人獨處卻並不讓出意識的寶座。雖然和蜂鳥兩個人一起出去又勞心又費神,可看起來今天運氣不太好,便只好放棄掙紮了。

——嘛,怎麼說他也是S級工作員(譯者注:“S級工作員”注音帕特里歐提斯),工資應該還算豐厚吧,交通費什麼的應該會替我出吧。

懷抱著那樣淡淡的期待,美緒出了療養所。

太天真了。

“你啊,莫非很窮?”

“……”

蜂鳥頂著一張臭臉,用問美緒借的錢付了馬車費,在普雷阿迪斯(譯者注:原文「イスラ」,也就是伊斯拉。盡管在後面克莉亞與美緒的對話中,伊斯拉這個詞出現了無數次,但這里應該作者的筆誤)右岸最靠後的地方——馬提歐斯軍港下了車。

“連錢包都沒有帶,虧你還出遠門呢。精英工作員都是像你這樣嗎?”

“……當初並沒有打算來這里……如此而已。”

蜂鳥滿嘴的借口,但他那身份怎麼看都是帶著充足的腰包出門的人呢。他那付不清馬車錢而遭到車夫冷眼相待的樣子,總感覺有些滑稽呢。

“倒也沒什麼關系啦。記得還啊,我也很窮呢。”

“……下個月會還的。今天你先幫我墊著。”

不到下個月連馬車錢都還不了,這也就是說他基本上沒什麼積蓄。故作吃驚的吐息從鼻子中出來,美緒一直走到碼頭,進行地面觀測。她一邊走著,一邊不知不覺地開始思考蜂鳥經濟並不寬裕的原因。

——那療養所,看上去很貴呢……

在烏拉諾斯並沒有什麼健康保險制度,在那樣設備齊全的設施接受正兒八經的治療,需要消耗平民多年的工錢。大概是用S級工作員(譯者注:注音“帕特里歐提斯”)的工資支付了那種設施的住院費後,手頭就幾乎不剩什麼錢了吧。

⑧BОOK·COм


——他是將工資全部用在母親的住院費上了吧……

盡管腦中浮現出了那樣的推測,可她並不會去問蜂鳥。這應該不是他人能輕易涉足的話題。

還有。

——真名是,托馬斯?

既不是萊納·貝克,也不是蜂鳥,而是托馬斯·佩洛阿。

這大概就是那個人的原名吧。

向軍港入口的盤問人員出示了許可證,一邊一直向前走到碼頭,美緒一直在意著那照片中裝束不凡的孩子是經曆了怎樣的過程才成為S級工作員(譯者注:注音“帕特里歐提斯”)的。

在碼頭拴著六艘飛空艦

艇。

一艘重巡,一艘輕空母,兩艘輕巡,兩艘驅逐艦。這段時間在普雷阿迪斯上空來來往往的飛空艦艇的數目一直在增加,讓人感覺是某種大作戰的前兆。

美緒從碼頭俯視著視線下方遙遠的地面,一邊對照著地圖一邊照了相。天測導航非常成功,正如她所計算的那樣,普雷阿迪斯現在皇都阿爾卡塞德西方五十公里停滯著。將目光向東,便可見阿爾卡塞德的摩天樓淡淡地反射著正午的陽光。雖說她從來沒有在地面上造訪過那里,但還是不由得發出這樣的感慨:真是個大城市啊,給人一種不輸給聖·沃爾特帝國帝都塞爾福斯特、三十層以上的建築成排建立的先進大都市的印象。假使哈爾蒙迪亞皇國向聖·沃爾特帝國發出宣戰通牒的話,那一定會成為超過第二次多島海戰爭的史無前例的大戰爭吧。

“好的,結束。天測相當正確呢。”

將照相機和地圖收到包里,她這麼告訴蜂鳥。蜂鳥凝視著阿爾卡塞德的更東邊,說了一句。

“有兩個飛空要塞正在前來。”

美緒也和蜂鳥一樣目送著同一片空域,可由于空氣的氤氳,什麼也看不見。

“完全看不出來。”

蜂鳥就像洞穿了一切一樣(譯者注:原文「花でも眺める」,直譯“連花都能眺望得到”。我並不確認這個詞組是什麼意思,這里的翻譯是一種猜測),連眼睛都不用眯,自說自話著。

“萊昂和吉格斯……從多島海地區撤回來了嗎。不合常理啊。”

雖然美緒依舊什麼都看不見,但那名字卻在士官學校學過,她還是知道的。

烏拉諾斯第十飛空要塞“萊昂”和第十二飛空要塞“吉格斯”。

那正是本應該是和在謝拉格里德海戰中被敵方俘獲的“巴塞諾斯”和“卡奇諾斯”一同派遣至多島海地區的、聖·沃爾特軍即使擦亮眼睛看個究竟也沒有發現的不沉空母。本應該去完成壓制多島海地區的任務的,為什麼會來到哈爾蒙迪亞皇國呢?

“是大作戰的預兆呢,我很期待。”

“我可一點兒都高興不起來。妮娜大人,能夠阻止嗎?”

“妮娜可沒什麼權力。那只不過是教皇伊拉斯特里亞里的人偶。真正的權力是由教皇和元老院議員掌握的。只要那幫人願意,烏拉諾斯軍可以根本不問妮娜的意志,焚盡地面。”

正如蜂鳥所言,那恐怕是實際掌握著軍隊總指揮權的第一王子德密斯托利沒有經過妮娜同意而肆意進行的作戰吧。

妮娜成為女王的同時,也有必要顧及繼承權第一位的德密斯托利的面子,元老院便特別新設了“烏拉諾斯綜合艦隊司令長官兼作戰本部部長”的職位,並任命了德密斯托利。雖說比起大元帥來說,這個名頭一點兒也不響亮,但所謂烏拉諾斯綜合艦隊指的就是原屬烏拉諾斯的艦隊和地上國家海上、空中一切戰斗力綜合在一起的戰斗力,也就是烏拉諾斯陸、海、空的全部戰力。正可謂調動烏拉諾斯全軍的一切權限集于一身。

妮娜·維恩特只不過是坐在寶座上的裝飾女王。

而德密斯托利則是國軍的最高司令官——也就是實質的王。

那就是現在烏拉諾斯的形態。

為什麼元老院要做這樣的事呢?

妮娜雖然在民眾中很有人氣,但對戰爭是持否定態度的。她登上寶座的目的也很明顯,正是為了將戰爭從烏拉諾斯消除。這一點元老院也是知道的。

可是考慮到烏拉諾斯兩千年的夙願,如果妮娜不按照“天地領有”的綱領去行動就麻煩了。這樣的話,委任給與妮娜敵對的德密斯托利以軍隊的總指揮權來壓制地上就可以了。盡管妮娜應該會抗議,但她正可謂是與宮廷沒有血緣關系的無根之草,那沒有政治實力的抗議,不過就是流于語言。只要作為妮娜後盾的教皇伊拉斯特里亞里希望能夠實現“天地領有”,是可以無視妮娜的意志的。實際上支配烏拉諾斯的是大貴族的集合——元老院,而妮娜只要扮演安撫安撫被施以重稅的民眾的裝飾品,以及對實現天地領有所必要的大眾寵物就可以了。

妮娜也不蠢,在即位前恐怕已經對這種事態有所覺悟,即使自己被命令著做這做那,大概也沒有放棄的意思吧。她現在每一天都一點點觀察著宮廷的勢力圖,想要漸漸地將自己的存在感滲透進來吧。雖說這樣的作業進展緩慢,但要改變現狀,也只能積累那樣的些許變化。美緒是打從心眼里為那樣的妮娜助威。

可是住在宮殿里大多數人的看法,都和蜂鳥相同。

“沒有血緣又沒有派系就登上了寶座,是什麼也改變不了的。地上的人一定會認為妮娜是個浴血渾身的好戰女王吧。還真是有諷刺意味啊,明明她本人是為了終結戰爭才決定加冠的,無奈無能為力,反而加速了對地上的侵略。如此以往,烏拉諾斯對地上的支配是會越來越活躍的。”

聽著蜂鳥殘酷的話語,美緒不由得握緊了拳頭。

她回想起了被烏拉諾斯燒毀的故鄉梅蘇蘇島(譯者注:前幾卷處理為“Mesusu島”)的情景。那次虐殺,正是在尤利西斯宮殿大會議室中集合的元老院議員……大貴族們一手所為。

——為了終結戰爭,我要擊潰空之一族(譯者注:寫作“空之一族”,注音“烏拉諾斯”)。

十四歲的坂上清顯,在最愛的父母和姐姐被殺以後,一邊俯瞰著被焚盡的故鄉一邊起誓時說的話語,在美緒腦內蘇生了。清顯要討伐的敵人們,現在正和美緒住在同一座宮殿里。然後美緒現在,是那些貴族的同伙。

——明明清顯的仇人就在眼前……我卻什麼也做不了。

僅僅是這樣自責,就幾乎讓她叫了出來。那樣永不停息的痛楚充滿了美緒內側,並洋溢在她的臉上。自己實在是太過窩囊,也太對不起清顯了。

——明明是與清顯一同起誓的……

——結下的約定,我一個也完成不了……

美緒的腳下,蔓延著不可見的血泊。無論與清顯離別經過多少年,那痛楚都無法變得稀薄哪怕一分。

蜂鳥一只眼睛眺望著美緒的樣子,咂了下舌頭,催促道,

“沒時間磨磨蹭蹭的了。快點兒行動吧,去局長那里了。”

“……少發號施令。明明連馬車錢都沒帶。”

美緒恢複了神智,追著開始快步向前走的蜂鳥。今天最後的訪問地點是位于奧拉特利歐地區的綜合作戰本部大樓。在那建築的七層,美緒的上司正等待著她前來報告……

烏拉諾斯綜合情報局局長——塞農·卡瓦迪斯和藹可親地將美緒迎進了辦公室,而用像是對著屎殼郎滾起來的東西一樣的目光對著在一旁的蜂鳥。

“你能想象我聽了你的報告以後從椅子上摔下來,在地板上笑得來回打滾的樣子嗎?”

“不能。”

“那麼就回去吧。我現在可沒有聽除了笑話以外的東西的心情。”

“我有認為應該及早向局長說明的事件,便來拜訪了。”

Hmm,塞農用鼻音回應,兩肘支在辦公桌上,手支撐著下顎,眼鏡內側閃著愉快的光,莫不是,他這樣沉吟了一下之後,一口氣說道,

“你知道我已經知道關于你個人活動的一切了吧。”

那措辭就像打啞謎一樣,美緒推測到恐怕就是關于剛剛醫院的那件事吧。蜂鳥毫無懼色,

“我是利用住在尤利西斯宮殿這一有利條件,作為情報收集的一環,去調查關于元老院議員身邊的種種,僅此而已。”

“你的任務是護衛妮娜,還有教育美緒。我想我並沒有拜托你去做窺視那些妖怪的內情這項工作吧。”

“……我太想挽回之前的失敗,可能有些著急了。由于我獨斷的行動讓您操心,我從心里道歉。”

塞農明顯對蜂鳥的辯解充耳不聞,用指尖轉著鋼筆。

你認為用這麼膚淺的借口能騙得了我嗎。那樣無聲的話語,從塞農的表情傳達了出來。

“我心想啊蜂鳥君,你不會在現在這種現代文明最繁盛的時期,你還在想著去實行前幾個世紀的複仇記這種原始人做的事吧?”

“我絲毫沒有這麼想。”

“那就好。我想再次確認一下,你父親之所以身首異處,都是常年貪汙舞弊。他將國民十幾年的血稅都放到了情人身上。你不覺得此等無能笨蛋死有余辜嗎?”

“……”

從旁邊的蜂鳥身上,一瞬間傳遞出了發熱的某種東西。美緒不由得盯著蜂鳥的側臉看。外表上沒有變化,正是一如既往冷淡的表情。

“我為家父愚蠢的行動感到恥辱。”

帶著一如既往的口吻,他擠出了這些話。然而剛剛所傳遞過來的熱量,一定就是蜂鳥內心蠢蠢欲動的憤怒吧,美緒這樣想道。

“你明白這點就好。由于你是那無能笨蛋的兒子,我只是想著你可能會做出那種硬是制造出並不存在的幕後黑手然後複仇這等愚蠢之事,便加以警告而已。不必操心,幕後黑手什麼的根本就不存在。你父親大人啊,就是一個自己掐著自己脖子而死的笨蛋。就這些了,結束。希望你們無

論老子還是兒子,都小小心心的,不要做出愚蠢的行為。”

“……是,我會銘記于心。”

蜂鳥這麼謙恭地回答道,塞農依舊一邊轉著鋼筆,一邊觀察著蜂鳥的樣子。這兩個人話語的背後究竟有怎樣的思想交流,美緒還看不出來。但從兩人這一連串的互動來看,她便得以理解大致的狀況。

大概蜂鳥在尤利西斯宮殿想要將自己家人逼至絕境的元老院議員拉下馬,便進行著私下的調查活動吧。而塞農察知了那些,便通過闊嘴鷸去警告蜂鳥。而闊嘴鷸讓美緒拿去的那個紙袋,則是塞農繞了個大彎子交給蜂鳥的信息。而接到那信息的蜂鳥則慌忙像現在這樣趕赴上司身旁,拼命地找著借口……就是這樣。

——這個眼鏡男,性格實在太差了。

美緒痛切地這麼想。她現在都有代替蜂鳥去大罵他“可惡的眼鏡男”這樣的心情了。很明顯塞農並不是因為對工作有益處而是因為有趣這種理由才心情愉悅地刁難部下的。

——十分,上火……!

她並不喜歡蜂鳥。如果說蜂鳥究竟是哪一類的話,應該是她非常棘手的那一類吧。訓練時一點兒也不手下留情,嘴里還罵罵咧咧,還有過隨便就把她肩膀卸下來這樣的事。然而,她在旁邊看到他默默地被欺負,便在心里對塞農升起了一股無明業火。

“那個……失禮了,我想插一句。他的活動,對妮娜大人也是有作用的。”

嚯?塞農揚起了一只眉尖。他興趣盎然地催她繼續說。

糟糕了。

要後悔還是放在後面吧。美緒做好了覺悟,繼續說道。

“妮娜大人通過每天的努力,終于記住了元老院議員的面孔和姓名,但她想,如果能再更了解他們家庭背景的話,便可以更順利的進行交流……而他則告訴妮娜大人自己調查的內容,支持著女王更加順利地進行自己的事務。雖然他可能有著個人的原因,但從另一面也幫助了女王。所以,請您一定手下留情……”

這是假的。蜂鳥根本就沒有支持過妮娜。她只是總覺得他這樣子有些可憐,便替他說話了。僅僅如此。

塞農依舊興趣盎然地盯著美緒。

一直盯著。

面孔和嘴角都在笑著,眼睛深處的瞳孔更是爆笑了起來。

盡管並沒有張嘴,但在塞農內心已經蠢蠢欲動的話語則通過他的表情傳達給了美緒。

(你莫不是,想要蒙我吧?)

這是錯覺。她希望這是錯覺。可塞農依舊一言不發地保持著笑容,無論是微微吊起的嘴角,還是吊起的眉毛,抑或是面頰的痙攣,他內心究竟積壓了怎樣的話語,通過這一類的視覺效果便全都傳達了過來。

(你究竟什麼時候開始這麼自以為是了?你以為憑你這麼膚淺的想法能控制得了我嗎?)

塞農那危險至極的笑容,在美緒的意識深處變成了那樣的話語。

這是錯覺。她真希望如此。盡管她祈禱著他不要言明,但塞農那持續不斷釋放出的爽朗笑容,在美緒的內心變為了這樣的話語。

(有必要懲罰一下啊。)

像是被凍在背後的細毛一樣的東西在輕撫著一樣。自己說不定已經說了無法挽回的失敗的話了。

“美緒你真是體貼呢。”

塞農像是愛撫著小狗一樣那麼說道。然後他的身子稍稍前傾靠在辦公桌上,緊盯著害怕的美緒的表情。

“替家人著想,又替朋友著想。真是好孩子啊。又開朗,又聰慧,又美麗……你的存在本身就顯得那麼完美,找不到缺點啊。”

“啊……是。那樣……就好。”

她那樣拼命地回應著,但那氣氛實在太不祥了,現在就想從辦公室拔腿跑出去。然而塞農依舊以溫和的笑容相對,繼續說著溫柔的話。

“我也身為人子,親眼目睹如此完美的人,無論如何都想要找找缺點啊。想要找找那劣于常人的部分,或是不足的部分來讓自己安心啊。你不覺得一個普通人就會這麼想嗎?”

“啊,不,那個……我才沒有那麼完美……到處是缺點。”

“嚯,這可讓我大吃一驚啊。”

“是的,多得讓我自己都討厭了。”

“讓我確認一下好嗎,你的缺點。”

“要確認……嗎?哈、哈……怎麼確認呢?”

“把衣服脫掉。”

“……”

“全部脫掉。就此時此刻,脫到一絲不掛。”

“……那,那個……”

“你一個人能脫吧?如果需要的話,可以讓蜂鳥幫你哦。”

冰冷的物質沿著美緒的鬢角滑落了下來。

並不是玩笑,塞農說得很認真。

“啊……那個……您所說的意思……”

“我是說要觀察你原初的狀態,去尋找你的缺點啊,替家人著想又替朋友著想的美緒·塞拉君。”

雖然他的面孔在笑,可語調卻並沒有笑。

美緒退後的半步。塞農的笑容,緊追不舍。

(你家人怎麼樣都無所謂嗎?)

(如果讓我心情不好的話,救出你家人的希望就會徹底斷掉。即使那樣也無所謂嗎?)

美緒的雙腿在顫抖著。塞農是認真的。他是真心讓她,在這里,將衣服脫掉。

“如果能順利找到你的缺點的話,我就認可蜂鳥君向女王報告了活動內容這一點。如果能讓我心情好的話,救你家人也會比現在進行得更加順利。清一色的好事啊。你真是幸運的女孩兒啊,我實在是羨慕。那麼,將衣服脫到一絲不掛吧。”

帶著那讓人想起烏拉諾斯創世神話中登場的那只雙頭蛇的笑容,塞農下了命令。

善與惡,光與暗,聖者與惡魔。兩者兼備的雙頭蛇,就要將那長長的舌頭向美緒卷來。

“你如果不願意的話,那我就來寫觀察日記吧?讓我來定期記錄一下你究竟將自己的缺點克服到了何種程度,我來記錄一下那過程也可以喲。”

她像是要尋求幫助一樣,將視線轉向了旁邊的蜂鳥。

蜂鳥依舊不改那一如既往冷淡的表情,直勾勾地盯著稍稍在塞農上方的牆壁。

然而——

(如果你打馬虎眼的話,命令會變本加厲。)

蜂鳥那樣的輕聲細語,傳達給了美緒。明明根本就沒有開口,可那有指向性的沉吟,清清楚楚地傳達到了美緒耳中。

(那是局長的癖好。通過讓部下執行毫無道理可言的命令來讓自己得到快感。)

如果仔細看的話,閉著的蜂鳥嘴唇的左端,張開了針孔一樣大的縫。蜂鳥正是通過那微小的縫隙,對美緒曉以此時此刻最佳的脫身策略。

(不要違抗,現在忍著。)

從那如針一般大的縫隙中發出的蜂鳥的沉吟,在她頭蓋內側遠遠地響起。

“還不趕快照辦嗎?再在那里磨磨蹭蹭的話,我心情可是越來越糟啊。”

神話中的蛇如是告知,封住了蜂鳥的低語。而留在現場的,只有美緒的絕望。

天地領有。

一掃地上所有的國家,確立起從天空來統治地面的支配體制。

烏拉諾斯那過于遠大的教義(譯者注:注音「テーゼ」,德語these,意為“綱領”),早就像地方病一樣深深紮根于烏拉諾斯人的精神中,上升到了宗教信仰層面的高度。而問其是非這種行為本身,就和反叛神明是一樣的道理。

僅僅靠由在天空居住的吾等優秀民族(譯者注:“優秀民族”注音“烏拉諾斯”)去支配引導在地面居住的劣等民族,就會使永久和平成為可能。有朝一日飛行器械變得充分發達,一旦准備好足以破壞地面上所有防禦設施的攻擊力,烏拉諾斯王就會立馬拋頭露面去進行地上支配吧。苦苦地忍受了不方便的天空生活兩千年以上,這也是為了有朝一日能領有天地各處。先人們那偉大的忍辱負重得到回報的日子,已經近在眼前了。

沒有比“創世神話所預言的救世主”妮娜·維恩特的加冕更能宣告等著盼著的聖戰即將開始的事件了。

接下來只要女王妮娜·維恩特下達命令就可以了。

在那一瞬間,為了那一天所准備好的三個地方艦隊將被放出。

無論是至今都不知道烏拉諾斯存在的國家,還是一直在抵抗的國家,散落在這世界上的所有地上國家都會被妮娜的天雷所焚盡吧。人類史上最大規模的戰火將覆蓋這個星球,最終所有地上國家將會屈服于烏拉諾斯腳下,一切大地的恩惠將為烏拉諾斯所有……

——小孩子的夢想。

俯瞰著烏拉諾斯的教義(譯者注:注音「テーゼ」),妮娜·維恩特那樣想道。

——兩千年間,在天空中游蕩的同時,一直懷抱著那樣幼稚的夢想。

那就是妮娜自己對誰都無法言明的對烏拉諾斯的評價。

——盡管軍備如此發達,但那些掌握軍備的人的思想卻如此狹隘……

這所謂飛空島上的環境,和因為種種理由被放逐出社會的人們在幽深的場所開辟出來的隱逸村很像。村人拒絕著和外界(譯者注:原文

「里」。不明白為什麼要用這個詞,因為它的各種解釋——“村落”、“鄉下”、“老家”、“故里”、“娘家”、“寄養的人家”都說不太通,從意義來看,應該是外界)的交流,只在村子內締結婚姻關系,以至于在幾百年、幾千年的時間內發酵出了封閉的價值觀,有著與普通社會隔絕的畸形信仰。而烏拉諾斯的情形,可能就是因為兩千年間一直從空中俯視地面吧,那種對地上的蔑視以及關于自己有多優秀這方面的信仰真是強得呈現病態。

——只要不改變這種教義,戰爭就不會終結……

這條道路的艱難,讓妮娜已到窮途末路。

自己坐上寶座就能立馬阻止戰爭……她也沒有這麼想過。即便是女王,新來的人也不可能突然間就有那麼大的手筆。可是,如果不先即位的話,連獲得權力這件事本身都無法做到。為了避免和卡路兒率領的第二次伊斯拉艦隊戰斗要盡一切努力……她帶著這樣的決意加冕了。

然而她比起想象的還要無可奈何。

沒有人賦予她政治的機會本身。

坐上寶座已經半年。妮娜所做的事情只是被迫參加每天舉辦的盛典或者音樂會或者戲劇,然後每每在那種場合就要會見總計一千多個高官。

回顧一下今天一天。

起床更衣結束以後,便會見三十名高級貴族。早餐後,再會見比剛剛那三十人等級低一些的一百名貴族。會見結束以後就已經日上三竿了。下午,參加宮殿內的音樂會。演奏前先會見二百名一般貴族。然後是三十分鍾的音樂鑒賞。結束以後,再會見一百五十名地方貴族。會見結束以後就已經是晚飯的時間了,在寬敞過頭的食堂中與早上會見的一百三十名貴族一同吃晚飯。餐後,再像早上一樣一個一個地會見那一百三十人。等到一切都結束回到了天宮,就已經是晚上十一點,是就寢的時間了。

——只去跟貴族打招呼了……

這種狀況,在這半年一直在重複。雖然有空的時候還會與第一王子德密斯托利以及軍方高層的將官進行會談,但那種會談在只流于形式而沒有實質的互動後便結束了。在其他時間,妮娜所做的可以說只有噓寒問暖了。

她幾次三番幾次三番地對教皇伊拉斯特里亞里以及元老院議員們說道,想要盡些王應盡的義務。而回答是清一色的現在早已不是王在政治上拋頭露面的時代了。然後他們會哄她說,比起那些,為了能讓貴族們起誓一直對女王竭智盡忠,日複一日地瞻仰他們的面孔,跟他們說話,撫慰他們這些才是異常重要的。

什麼都不讓她做。

只是個人偶。

這與在風之革命時是一樣的。只是因為在民眾中呼聲很高便被擺在那里,與自己的意志以及世界應有的狀態根本沒有關系。在失去呼風能力的現在,妮娜只不過是一個在宮中無可依靠的孤獨少女。

連第二次伊斯拉艦隊的消息都得不到。


據說身為烏拉諾斯全軍最高司令官的德密斯托利不給妮娜上奏,便隨心所欲地調動著全軍。妮娜姑且也算是國軍的大元帥,這是明顯的侵犯統帥權。(譯者吐槽:這句話用了個“姑且”,就在這章後面還有一處克莉亞對美緒說話,也用了“姑且”,只要一看到這個詞就讓人從心里感到克莉亞所處的位置特別無奈)作為女王本應處以嚴厲的刑罰,但一方面如果一旦監禁第一王子的話各地都會起來抗議這一點是明顯的,另一方面還會給烏拉諾斯王府招致極大的混亂……她就這樣被教皇伊拉斯特里亞里制止著,什麼也做不了。實際上,像是做出監禁王子這樣果斷的決定這一類的行為,妮娜也因為畏縮而辦不到。

有著健全神經的人,是當不了王的。

偉大的王幾乎無一例外,都是利己主義者。

對自己的信念近乎狂熱,而對擋自己道的人斷罪並加以排除。陰謀那是理所應當,對于進行反抗的大貴族不但要沒收所有領土,還不厭將其一族黨羽處以死刑。有時候還會上演親兄弟相殘的戲碼。只要不是卸下某種禁錮的人,便無法給為人臣下的大貴族們以恐怖和敬畏之念,也就無法統帥國家。

因此現在妮娜應該做的就是帶著王的威嚴將侵犯統帥權的德密斯托利一族趕盡殺絕——也就是說慢慢根除烏拉諾斯王的血脈——這麼回事。

——我,根本不適合當王啊……

她事到如今才這麼切實地感覺,對自己的幻想破滅了。

然而即使氣餒也無濟于事。為了挽回現狀,就必須要在宮殿內提高自己的存在價值,去拉攏元老院議員作為支持者。現在,她已經可以將超過一千名貴族的面孔與名字對號入座,也了解了一些他們的個人情況。在會見之際,她並不只是打招呼,還會問問他們雙親的病情啦、打官司的輸贏啦(譯者注:原文「裁判沙汰」,意思就是訴訟、打官司。放在這里感覺比較突兀,但姑且還是忠實原文)、孩子的學業成果啦什麼的,僅僅三言兩語,貴族們就大喜過望。在眾多對手的注視當中,王這樣對他們講話,都與他們的身份地位息息相關。雖然從旁邊看起來愚蠢透頂,王的工作也顯得土氣無比,但是這樣與個人的私交最終會成為對王的信賴、支持,以及實行王意志的源動力。她只能去積累那樣的因素。

——只能做到那些。

這麼鼓勵著自己,妮娜直到深夜都還在看著貴族們的面孔與他們說話,累得精疲力盡,回到天宮以後借由美緒之手脫了十分誇張的衣服,終于得以喘一口氣。在就寢前在自己房間里與美緒兩人獨處共同度過的這段時間,對于現在的妮娜來說是唯一心情舒暢的片刻。

原本應是如此的。

今天晚上,美緒的樣子怎麼看怎麼奇怪。

“……美緒小姐?你病了嗎?”

沐浴完畢,換上睡衣後,她試著問了問。美緒面色蒼白,低著頭沒有回答。

明顯很奇怪。如果是平常的話總會在更衣的時候將宮殿里發生的有趣的事情或者無足輕重的閑談八卦拿出來說去緩和妮娜的心情,可今天卻一言不發。

她瞅了瞅美緒的表情。完全沒有血色,就像瀕死的兔子一樣瞳孔發暗,異常憂傷,一反平常的精神充沛。

“美緒小姐,你是不是不舒服?那樣的話就休息……”

美緒依舊低著頭,搖了搖,拼命地做出反應。

“……沒關系的……那麼……您請好好休息。”

帶著絕對不是沒關系的語調,像是擰著爛抹布一樣地那麼回答道,美緒帶著蹣跚的步履就要走出臥室。

妮娜情不自禁地叫住了那纖細的背影。

“發生什麼事了嗎?有人對你做了不好的事?”

妮娜的直覺讓她那麼想道。這種表情和態度不是生病造成的,而是承受著巨大悲傷和痛苦的人所顯出的反應。對于迄今見過好幾次這樣表情的妮娜來說,還是明白的。

美緒稍稍回過頭來,咬著嘴唇,搖了搖蒼白的面孔。

“……沒有發生什麼……我沒事。”

與她的話語正好相反,美緒的痛楚傳達給了她。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她明白美緒的心現在正將將處于健全的邊緣。她不由得小跑到了美緒身邊,在她面前站定,握住了她的雙手。

“你看起來不像沒事。”

美緒像是要躲開妮娜(譯者注:原文「クレア」,也就是“克莉亞”。在這一段中,克莉亞一直仍然是以妮娜的身份出現在美緒面前,而且上下文都是“妮娜”,沒有單單在這里用“克莉亞”的必要。在這一章後面一段以及第七章的高潮,“克莉亞”這個名字出現過很多次,但惟獨這里不該用“克莉亞”。因此這里處理成“妮娜”)的視線,目光愈發沖下了。

“……我沒事的。不是什麼該讓妮娜大人煩心的……”

她握住的美緒的手,孱弱無比,生氣極其稀薄。

妮娜追溯著記憶,推理著讓美緒變得不正常的事。好像昨天她休假,便出門去馬提歐斯軍港進行天測,並對塞農進行日常報告。莫不是在覲見塞農之際發生了什麼?

“塞農局長,對你做了什麼?”

塞農這個詞,讓美緒的脊柱一瞬間就僵住了。顯而易見,她在害怕。從那握住的手心的震顫中,美緒所經受的恐怖傳達了過來。

妮娜不由得想哭了。明明看不到什麼理由,一種無法言明的悲傷在灼燒著她的心,讓她異常焦急。

“美緒小姐……”

她這麼叫道。然而美緒叉開發抖的雙腿拼命地站著,依舊低著頭沒有回應。

“美緒小姐。”

她這麼叫著,雙手環抱住了美緒。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只是想要抱緊害怕的美緒。

——太過分了。讓這麼好的人,這樣害怕,這樣傷害她……

——究竟是誰,做了這種事……

“請說些什麼。別看我這樣,姑且還是女王。”(譯者吐槽:上次說的後面還有個地方用了“姑且”,就是這里。“姑且還是女王”,唉……)

“……”

“至少為我身邊的人,我還是能做些什麼的。無論有什麼痛苦,我

希望你能說出來。”

“……妮娜大人……我實在不敢當。”

美緒拼命抑制著眼淚,那麼說著。她明白美緒自己在對自己說著絕對不能哭。

“是誰對你做了過分的事?”

“……我沒事……我真的沒事……”

美緒對擁抱道了謝,靜靜地雙手使勁,想要離開妮娜。

“美緒小姐……”

“……您能擔心……像我這種人……就足夠了。”

帶著想哭的心情,妮娜松開了雙手。美緒對自己頭也沒抬,像是逃開一樣將手放在了臥室的門把手上。

“我……沒什麼事。請您,不要煩心……”

和以前的她相比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她輕輕地如是相告,關上了門。

妮娜一個人留在房間里,看著沖美緒消失的方向。一種無地自容的心情湧了上來,異常痛苦。

過去住在拉米亞離宮的時候,為了一直關在離宮內的妮娜,美緒自己策劃,帶她出去游泳、購物。她還記得當時非常愉快,抑郁的心情一掃而空。

說起來,美緒說過希望大家一起去郊游。妮娜也覺得如果能去的話,那就太棒了。

——真希望美緒能打起精神來啊。

——如果微服私訪的話,外出也沒問題吧……

為了商量秘密外出之事,妮娜下定了決心,向伍西拉伯爵夫人的房間走去。

“那可不行。”

一瞬間對于她突然造訪吃了一驚以後,得知並不是作為女王而是作為私人克莉亞·庫魯斯的商談,伍西拉立即那樣回答道。

她披露出來一直以來說話時的怪癖,扶了扶眼鏡框,一邊繼續說道,

“美緒是塞農氏的間諜。盡管確實工作得不錯,但不可能對她完全信任。請不要忘記吾等所有的行動,美緒都在向塞農氏報告著。”

即使是現在,克莉亞被伍西拉那麼說教也會毛骨悚然。由于從幼年就接受著伍西拉的教育,便自然而然形成了言聽計從的架勢。

然而,今天晚上她有想說的話。

“也許確實如此。可是……看她的樣子……我覺得美緒比起塞農氏,更加珍視我們。”

“根據呢?”

“……沒有根據。只是這麼感覺而已。”

她像一個表現不好的學生一樣回答道,伍西拉歎了口氣。

“請坐吧。”

對著仍然站著的克莉亞,伍西拉讓她坐在木質椅子上。對方乖乖坐好以後,伍西拉脖頸的發青血管的血管浮現出來的同時,說教起來。

“美緒就是為了讓小姐您徹底相信才這樣演戲,您沒這麼想過嗎?”

“……”

“小姐您現在正君臨烏拉諾斯的最高處,有很多覬覦您姓名之儕。稍稍有所疏忽,就會造成無法挽回的失敗。如果定下了與美緒一起出行的計劃,美緒將此告訴塞農氏,塞農氏再將日程告知德密斯托利派,小姐的性命就曝露在危險之中了。有必要為了討美緒的歡心冒這樣的風險嗎?”

她一口氣這麼喋喋不休地說著。

伍西拉說得是有道理的。她明白那一點。然而,僅僅道理是無法收住在克莉亞內心翻滾的感情的。

“我想要相信美緒小姐。她,某些地方……和普通人不一樣。她有著特別的地方。她有朝一日,一定會成為我們的力量……那樣的預感,一直留在我的內心。”

“實在是太沒有根據了。小姐您的直覺,可能會搭上自己的性命。”

“……是的。”

“您為什麼要如此堅持美緒呢?區區傭人,遍地都有人能代替她。”

克莉亞一邊鼓舞著自己,一邊直視著伍西拉。她誠懇地說出了自己所想的話。

“艾黎……她很像艾黎兒。雖然長相和性格都不同……但內心深處的部分,美緒非常像艾黎……”

艾黎兒·阿巴斯。那是過去還在伊斯拉的時候,讓失去了正常人心靈的克莉亞,取回了笑容和自信的一生的摯友的名字。

“我每當和美緒說話,簡直像是艾黎就在這里一樣……有著那樣的感覺。那種感覺非常強烈。僅僅是呆在我身邊,我即使很痛苦,也能努力。因此……我希望能讓美緒打起精神。這也是為了我自己。”

她感覺這是久違地向其他人傳達自己真實的心情。克莉亞帶著依賴的目光看著伍西拉。

“很可能弊端很大……然而,為了作為女王在此後的活動,我需要美緒。拜托了。”

透過厚厚的透鏡,伍西拉觀察著克莉亞。她凝視了片刻,“呼”的一聲,她歎出一口氣來。

“……原本是為了給小姐解悶才用美緒的……既然小姐這麼需要美緒,這件事便有討論價值了。”

克莉亞的表情變得熠熠生輝。

“……是的!非常需要!”

伍西拉稍稍有些不情願地扭曲了面孔,

“……您是女王嘛。這種時候派公人前來命令就行,正因為您說是私人的事,我才說了些微詞……(譯者注:原文「小言」。這一對中文和日文詞彙挺有意思:“微詞”和“小言”,hmm……)”

“因為我想聽聽伯爵夫人您率直的意見。那麼得制定計劃了,我會和伊格納修商量的,雖然他也肯定不願意。”

伍西拉無可奈何地看著克莉亞爽朗的笑容,面孔稍稍松弛了一些。

果然今天還是不會來了吧,雖然他那麼想,但蜂鳥還是一個人佇立在進行每日例課的練兵場上,仰望著星空。

斷云不斷從腳下掠過。空氣比較濕潤。由于普雷阿迪斯在兩千米高空飛翔,因此云貼著身體流過並不是什麼罕見之事。顯出紅、橙以及藍色的云彩不斷地拂過被籠火和煤氣燈以及電燈照亮的尤利西斯宮殿。

沉浸在夢幻的色彩中,蜂鳥回想著昨天發生的事。

他無法理解美緒。

——為什麼,她說了那樣的話。

對著充耳不聞萊納借口的塞農,美緒突然放出了“他調查元老院議員是為了給妮娜報告”之類的厥詞。那樣逞一時之能不但根本不可能唬弄塞農,還觸碰了塞農的逆鱗,最終被強加了那樣的屈辱。

——真是個笨女人。

他心中甩出那樣的話。然而對美緒的蔑視,卻怎麼也無法從自己的體內湧動出來。相反,悔恨和痛苦在他心中沉澱了下來。而那沉澱物的真身,他無法辨別。

——對我沒有影響,根本不可能有。

他向自己的意識如是確認著。但是那痛楚並沒有減少。在塞農的游戲結束返回的途中,一言不發一直低著頭的美緒的身影浮現在他腦中,悔恨便再度湧了上來。

而且。

——為什麼我要來這里。

以美緒現在的狀態,很明顯不能參加夜間的訓練。可是即便明白美緒不會前來,自己不知為什麼卻在這里等著。

——因為是每日例課啊。到了晚上就到這里來,這已經是沁入體內的一種習慣了。

正在他對自己吐露著那些借口的時候,他看見從泛白的云中間,有一個人影向自己走了過來。

咚地,心髒猛然跳了一下。

是美緒。

在那略帶些淡呈色的云彩從腳下飄過的地方,美緒拖著沉重無比的腳步,簡直就像幽靈一樣向練兵場走來。

“怎麼可能。”

他不由得發出了聲音,慌慌張張抑制住了馬上就要沖出去的自己。

——必須要說點兒什麼。

那樣的心聲響了起來。

——正是因為美緒忍受了那樣的屈辱,我才能夠繼續調查。

作為塞農游戲的交換條件,塞農認可蜂鳥在尤利西斯宮殿繼續調查元老院議員的過去。正是由于美緒的犧牲,他才贏得了調查的自由。

可是,他不知道應該如何將這一點向美緒傳達。

他不懂得表示感謝的方法。

蜂鳥一邊注視著接近過來的美緒,一邊微微咬著嘴唇,決定逃避。

“換人。”

——老爺您得靠自己來努力。

“少啰嗦,換人。”

——好嘞。

蜂鳥閉上了眼睛。

馬上又睜開了眼睛,萊納·貝克搔著後腦勺。

“我也不懂該怎麼處理呀……”

——隨你便。將美緒煮了還是烤了,都隨你便。

“煮了是要怎麼樣啊……可惡,真是麻煩的差事……您再怎麼說我也不懂啊。”

——交給你了。

與自己內心的互動結束的時候,美緒依舊低著頭,站在萊納面前。

萊納搖了搖頭,

“今天就不訓練了吧。果然在這樣的狀態,從各種角度來說都不行呢。”

“……”

“你啊,太認真了。偷偷懶也無所謂嘛。老爺呢,也以自己的方式在擔心呢。我也大吃一驚啊,老爺竟然會擔心別人,前所未聞啊。”

本想著蜂鳥可能會發出抗議的聲音,但他一言未發,一聲不吭。最近常常有這種事。沉入了內心最深處,鐵了心對萊納完全沉默。嘛,那樣一來做什麼也容易一些,萊納便隨

心所欲地繼續說道,

“那——個啊。嗯,嘛,肯定受刺激了吧,會郁悶好一陣子也沒有辦法啊。可如果是對女S級工作員(譯者注:注音“帕特里歐提斯”)的訓練過程,還有更加過分的事兒呢……要是去問闊嘴鷸的話她說不定會告訴你……那家伙也是那樣人格崩壞的。嘛,昨天那些啊,對局長來說都是比較仁慈的做法了。也許即使這麼說也沒法給你帶來安慰,但好像他並沒有想破壞你的人格呢,而是在即將破壞的時候就收手了,那樣的感覺。”

“……”

“我啊,安慰人很不拿手呢。我自己也很吃驚啊。怎麼辦呢,該怎麼說好呢。不管怎麼說,你是會再次打起精神的吧。”

“……”

“雖然不知道這樣能不能算是安慰……我還是先說一點吧。老爺那個時候啊,沒有向你那邊看一次,而是一直看著牆壁。”

“……”

“如果要換我的話,我就看了,絕對。我有這種自信啊。說不定還會凝視呢。沒辦法呀,旁邊那樣子,絕對會看啊,是男人嘛。實在是想跟他交換啊,可老爺他堅決不換,從頭到尾都只是看著牆壁。”

“……”

“老爺他也以自己的方式,表達著歉意啊。老爺也明白你是為了他才撒謊的。雖然即使那麼說,也沒辦法安慰你。可是啊……老爺還是以自己的方式去向你表示感謝呢啊。”

美緒沒有動。那帶著橙、藍和黃色的水汽流過了美緒前後,看起來就像是從童話中出來的妖精的羽衣一樣。呆立不動的美緒讓那色澤透明的薄衣裹住,無依無靠,感覺隨時都可能從空間中消散。

萊納一個人在說著。

“讓我來教你遭到人過分對待以後的處理方法吧。就想著走在路上踩到了大便吧。總想著踩到大便這事然後誠惶誠恐,沒意義吧?忘掉吧。我也踩過大便,也都忘了。就這些,結束。”

“……”

“……嗯……接下來呢……怎麼說呢。在一個人都沒有的地方,可以大聲叫喚試試。將那些壓在心里的事,大聲叫喊從身體里面排出來。比方說在一個人都沒有的夜間的練兵場隨心所欲地大叫,說不定能稍稍好一點兒呢。”

“……”

“……就是這樣。我呢,先回了。你呢再在這里稍稍呆會兒也行。這種寬敞過頭的地方別人都不在,就你一個人。無論唱歌跳舞哭泣叫喚,能隨心所欲地使用,真是幸運啊。”

說了自己能說的,萊納(譯者注:原文「ハチドリ」,即“蜂鳥”。這是不合適的,因為在他離開時明顯還是萊納人格,因此處理成“萊納”)向美緒輕輕揮了揮手,雙手插在口袋里,吊兒郎當地走著離開了現場。

美緒一個人佇立在了練兵場上。他稍稍走了一陣子,回過頭來,發現美緒的身影已經湮沒在了云中。

將臉轉到前面,萊納繼續走著。被照亮的尤利西斯宮殿慢慢地在黑夜中聳立出來,當宮殿已經幾乎遮住了全部視野的時候,他聽到從身後傳來了微細而尖銳的響聲。

那是將憤怒,愁悶,不甘,悲傷——將那高強度壓縮的所有感情溶解在大氣中釋放出來,苦悶而高亢的響聲。

響聲兩度沖上了星空,消失在風中。之後只留下了靜寂,伴隨著帶著燈光的云彩們向遠方的星星飄搖而去。

無論如何也無法消除的痛苦以及陣痛變成了子彈在體內掃射著,在萊納意識的內壁上打了成千上萬個洞孔。

即便他想去抑制,那苦悶以及憤怒,都緊緊抓著他的脊椎。

——塞農·卡瓦迪斯。

伴隨著某種異樣的、仿佛在灼燒一般的感情,他將上司的名字刻印在了意識的中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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