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六

黛瑪·庫爾曼。

現在有時候被人叫這個名字自己卻沒有反應。

簡直就像是在某個很遠的、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被養大的和自己完全沒有關系的人的名字……

“黛瑪,看啊看啊!做好了喲,我的甜甜圈!”

被那爽朗的聲音從至近的地方叫道,伊莉雅竟一瞬間瞪大了眼睛低頭向旁邊看去。

一個肌膚略有些發黑的當地少女,遞給了伊莉雅兩個擺著甜甜圈的木板。

“吃吧吃吧!雖然沒有黛瑪你那麼拿手……”

“啊,嗯。”

她拿了一個,含在嘴里。炸得香噴噴的小麥粉和雞蛋的味道撲鼻而來。

“很好吃。很拿手嘛,拉蒂琺。會賣得很搶手喲。”

這麼表揚著她,拉蒂琺得意地笑了。

“這是本店的新商品!要是能有很多客人來就好了呀!”

雖然只有十二歲,但拉蒂琺確實這小攤的女主人。連店面也沒有,只是將軍隊丟棄的便攜爐灶擺在地上,靠做煎魚來維持生計。她們結識對方是在三周之前,她騎著摩托車晃蕩著來到了這個市場,被那香味吸引便不知不覺將車撐子撐住了。她對這麼一個小女孩一個人做買賣感到心痛,伊莉雅便經常在休息的時候來到拉蒂琺的小攤前,買她炸好的東西。

“材料的費用,我絕對會還的!等我存了很多錢,也會分給黛瑪的份的,在那之前你就借給我些吧!”

“不用還也可以喲。那是你一直以來給我吃那麼好吃的東西的謝禮嘛。”

“不,不行的,絕對要還!這麼好吃的點心,大家都沒有吃過,我知道絕對會賣得搶手的。”

拉蒂琺睜著大大的眼睛,將自己做的甜甜圈從厚厚的嘴唇旁邊塞進去,咯咯地笑著。

“那樣就太好了。希望有很多好事發生在拉蒂琺身上。”

伊莉雅彎著身子,撫摸著拉蒂琺稍稍打卷兒的短發,露出了微笑。由于接連不斷的戰斗,動輒就可能自暴自棄的內心,在與這質樸少女的交流中重新變得溫柔、釋懷了起來。

帝紀一三五零年,十一月,威斯特朗大陸席翁達爾協商同盟領地拉達托——

過晌,在海邊的批發市場聚集了數百名當地人,正在心無雜念地品評著今天的晚飯。將拉達托海上打來的魚裹上滿滿一層辣醬去炸是這附近的著名料理,賣著同一種東西的每個競爭者們的小攤都用那耗費大量工夫的辣醬配料去撩動著客人們的鼻子。而她將甜甜圈的做法教給了一心苦惱著僅僅靠炸魚沒有辦法與其他人抗衡的拉蒂琺,而被那味道深深感動的小小的女主人,鞏固了今後要開甜甜圈小攤的決心。

由于今天休息一天,因此她打算與拉蒂琺一起在這里做甜甜圈度過這一天。將放在碗里的雞蛋、小麥粉、砂糖、牛奶什麼的用攪拌器攪拌的時候,仿佛積壓在心里的很多雜亂的感情都被沖走了一樣,心情就變得舒暢起來。

——今天一天,什麼都不想了,就在這里做甜甜圈吧。

她一邊對自己這麼說著,一邊揉著面團。

——把腦子清空……做甜甜圈。

用瓶蓋在面團正中開了個洞,用油去炸。炸著的時候發出了很香的氣味,路上已經都有行人停下了腳步興趣盎然地看著伊莉雅的作業了。將炸好的甜甜圈抹上巧克力、白糖或者檸檬奶油什麼的就做好了。剛剛給觀眾一試吃,立馬就賣出去兩個。

“太好啦!看吧,我說了絕對能賣得走的。”

“好吃的甜甜圈誒,來一個嘗嘗吧?”

她在喧鬧著的拉蒂琺旁邊坐著,試著模仿了一下周圍的叫賣。在這只有當地人的市場卻有一個聖·沃爾特女性在擺攤,不可否認地會非常顯眼,而且賣的還是在這一帶很少見的異國點心。停下腳步的人,轉眼間就形成了人牆。

“是要一個巧克力的吧?謝、謝謝光臨!”

當小販還是第一次,伊莉雅有些笨拙地將親手制作的甜甜圈遞給了客人。開始還帶著些許狐疑的樣子放入口中的中年女性,頓時睜大了眼睛,用著伊莉雅不懂的語言不斷羅列著感歎號,並又點了一份在木板上擺著的檸檬奶油味的甜甜圈。

買賣開始一個接一個地蜂擁過來。

連做都來不及做了。

“哇,哇,哇!果然生意興隆了呀!”

沒有想到會突然間賣得這麼好,都無法預先做好了。盡管拉蒂琺慌慌張張地炸了十個左右,可賣已經賣到了剛剛做好的旁邊。

“啊,好的,原味兒的三個,多謝光臨!黛瑪,雖然很開心,可這下糟糕了呀,人手完全不夠!”

“還必須得出去買材料了……”

人牆在不斷地增加。吃過伊莉雅甜甜圈的人們又一個接一個地返回來,就在面前為她大事宣傳。

“這樣子,我就變成富翁了……!”

一邊炸著甜甜圈,拉蒂琺難以掩飾自己的興奮。剛剛所賣的份額已經超過做炸魚賣一周的了。然而人手和材料不足這點卻無法改變。在對著人牆發出求救信號的伊莉雅的視線前方,出現了一位救世主。

“啊……”

那救世主,正是她現在不太想讓那邊看向這里的人。

“伊莉雅……?!你、你,在干什麼呢……?”

清顯從人牆的縫隙中只露了個頭,發出了像是突然發瘋似的聲音。

“啊……那、那個……”

伊莉雅不知該怎麼回應了。她竟然有著做甜甜圈這樣的興趣,這一點唯獨不想讓清顯知道。

“黛瑪,熟人嗎?”

她對著拉蒂琺的發問點了點頭,女主人的表情立馬放晴,一臉燦爛。

“你,那位朋友,我會出錢的,快來幫忙!”

“呃,嗯。”

少女帶著不容分說地口氣那麼拜托他,清顯浮現出了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在伊莉雅的旁邊坐下。伊莉雅小聲道,

“……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

“今天休息嘛,所以出來兜風……這里那麼厚的人牆,便想著究竟是什麼啊,卻看見伊莉雅你在這里……”

“……現在在外面啊。叫我黛瑪。”

伊莉雅克制著加速的心跳,浮現出了一張苦臉。和那種在不想被看到的地方被看到的那種窘迫一起,從胸中湧出了複雜的感情。

又來了。

伊莉雅被不受自己控制的內心隨意玩弄著,無所適從。

平時在機場總會打照面,現在兩個人還都擔任阿克梅德的從屬機。在空戰後的討論會上也多次進行激烈的爭論,而且在那結束以後兩個人也會一起進行劍術修行。到了現在在街上偶然相遇感情還會有所動搖,真是奇怪。

明明該是如此的——可胸中的心跳,還是越來越快。

“不要說閑話了!招待客人就拜托你朋友了,黛瑪,材料有多少都去買回來!不能讓這樣的商機就這麼跑掉!”

被拉蒂琺這麼慫恿著,伊莉雅慌忙站了起來,拿了兩個購物袋。

“嗯,我馬上就回!”

將小攤交給了拉蒂琺與清顯,伊莉雅一個人像是逃走了一樣向市場中心小跑而去。看樣子自己的動搖還沒有被察覺,她想要趁著購物讓自己恢複冷靜。

牛奶、砂糖、小麥粉以及巧克力等等等等。伊莉雅一邊將必要的東西都放到雙手的購物袋,自己的頭腦卻被清顯填滿了。

——明明今天決心什麼都不想的……

盡管她對自己這無法控制的心情感到心煩,然而這湧上來的感情之洪流就是無法停止。

——我啊,究竟在想什麼呢啊……

盡管發著呆,她還是不斷地物色著擺在市場箱子(譯者注:原文「ブルーケース」,就是blue case。我不太清楚這究竟指代什麼東西,以及怎麼翻譯)里的食材,並開始考慮起來清顯究竟喜歡什麼樣的食物呢,我究竟做什麼他會高興呢這樣很女孩子的事情,然後察覺到自己在思考什麼以後,臉頰上便不禁泛出了羞澀之色。

——真是傻氣啊……

為成為空之王,她從懂事起便只是探求著空戰技術。她將自己的人生都獻給了在空中擊敵上,而且也從來沒有對這種生存方式抱有過任何疑問。

本應是那樣的。

現在的自己,感覺和清顯一起擺甜甜圈小攤非常開心。她實在想讓清顯表揚自己親手做的甜甜圈。如果清顯感到高興的話,自己也一定會更加開心的。她正在想著這些事。

——這樣子,不是變得跟一般的小姑娘一樣了嗎……

一定要壓下去。

然而不論理性怎樣地壓制,那源于生命的自然的希求還是從身體的深處湧動出來,充滿了伊莉雅的內側。

——我究竟怎麼回事啊。

思考與心情根本無法吻合。以及身為飛行員的自己和作為一個女孩子的自己。仿佛有完全不同的兩個人擠在自己的內側,相互斗爭著。

究竟為什麼會成這樣啊。

關于那理由,伊莉雅也是有自覺的。

在那次一對一單挑以後,她完全理解了自己真正的心情。

那個時候,響徹只有兩個人的高空的話語便是全部答案。

“我愛你。”

“我愛你。”

由于在現實中根本不可能聽見清顯的聲音,那麼對方的話語一定是自己虛構的妄想。而自己所編織成的話語,則是貨真價實的,不摻雜一絲雜質。

那種心情,正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在心里裝得滿滿的真正的心情。

——我想和坂上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盡管理性否認著這一點,但在伊莉雅內側根源性的某種東西,卻痛切地渴求著清顯的一切。

即便她對自己反複強調,可就是聽不進去。她的靈魂一直在哭泣,哭得無可奈何,哭泣著說自己想和清顯比翼齊飛。

于是……等到自己察覺到時,已經到了這里。

舍棄了祖國。

舍棄了沃爾迪克航空隊。

也沒有告知一定在擔心著自己的父親自己平安無事的消息。

在威斯特朗大陸的邊境作著傭兵,由衷地為與清顯在同一片天空飛行感到喜悅。

只是這樣俯瞰著自己的心情,就覺得無地自容。

——我真是最差勁的人,簡直就是卑鄙小人。

——就是非國民(譯者注:在第三部第一章解釋過,“非國民”就是說輕則不履行公民義務,重則與g-o-v-e-r-n-m-e-n-t作對的人),忘恩負義的東西,舍棄了同伴……

——一心只想著自己……

盡管自己都考慮到了那種程度,可伊莉雅還是無法從這里離開。不僅無法離開,甚至還想著從出生到現在以來,現在是一生中最快樂的。

能作為阿克梅德的從屬機,和清顯一起飛行的此時此刻……


“啊……”

陷入不斷的自問,等待突然回過神來,發現采購的食材已經從購物袋中溢出來了,里面還有跟甜甜圈完全沒有關系的像是沙丁魚啦青花魚啦,甚至連魚糕(譯者注:原文「魚肉の練り物」。「練り物」就是指熬煉成的膏狀物)她都買了。自己是想做火鍋嗎?明顯她還是無法控制住自己。還沒有調整好自己的內心便回到了小攤,將買來的東西給拉蒂琺看,拉蒂琺笑了。

“魚已經不需要了呀!從今往後要開甜甜圈店嘛!”

“呃、嗯,一不小心就……”

“好啦好啦,黛瑪你去做面團!坂上先生拜托你招待客人!能掙很多喲!”

被這麼催促著,伊莉雅將買來的材料倒入碗中。人牆越來越厚,清顯一邊引導著他們排成隊,一邊清倉銷售著。

——他絕對會覺得奇怪的吧……

雖說唯獨不想讓人家看到自己做甜甜圈,但事已至此已經沒有辦法了。伊莉雅壓抑著悸動,盡可能不看向清顯那邊,一心一意地用攪拌器來回在碗中攪拌著。

“謝謝你們,黛瑪,坂上先生!是你們讓小店的生意如此興隆,下次休息日一定再來啊!!”

入夜打烊,賺了讓人吃驚的一大筆的拉蒂琺給清顯和伊莉雅支付了打工費,帶著笑臉一邊揮著手一邊目送著兩人的背影。

“很開心喲,拉蒂琺。開店加油喲!”

“嗯,我會的!兩個人什麼時候再來喲,絕對要來喲!”

背對著女主人的目送離開,在已經變得熙攘一些的人群中,清顯與伊莉雅面面相覷,今天第一次得以好好交談。

“……摩托車?”

“……嗯,就在那邊停著。”

清顯和伊莉雅一同向鄰近市場的碼頭。太陽已經落了下去,在西邊的少許殘陽正與黑夜做著最後的抗爭。

這市場也沒有什麼正兒八經的照明設備,了無生氣。人們都紛紛踏上了歸路,而籠罩過來一片僻靜。在東邊一端有幾家為漁夫開的食堂,看板上發出些許亮光。

“不在哪里吃點兒晚飯嗎?”

清顯這麼邀請她,她的心又一陣狂跳。啊——嘴巴就要這麼輕輕地張開,慌慌張張地又閉上了。

“啊……不了,肚子,不怎麼餓。”

“啊……是嗎?那……還真是遺憾。”

總感覺清顯他也很笨拙。

兩個人都察覺到了對方所想的事,而那笨拙便這麼產生了。平時總是有Walkure隊員們在看著不能太過親密,而現在周圍沒有認識的人,是兩個人獨處的時間。

到停著摩托的碼頭,走路大概兩分鍾。

——要是距離再長些就好了呢。

她那麼想道,自己又一次難為情了起來。自己的思考都不聽使喚了,便不由得想用拳頭打兩下自己的頭了。

還想再多說一些話。

可是,她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一般人的話,在這種時候究竟說些什麼呢。她只能想起有關于空戰的事,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嘮家常。

——真想說些天真些的話啊……

——然後呢,如果能笑一笑的話,一定會很開心的……

無可奈何的願望,從心底湧動出來。那願望是實在有些無聊,而又讓自己都有些吃驚的小小的願望。即使是這樣小小的願望,也不知道如何去實現。

等回過神來,自己的摩托已經在面前了。

“我,在對面停著呢……”

清顯指了指與自己正走去的方向相反的一邊。

“啊、啊——嗯。那麼……

把我載在後面,她吞下了那將要脫口而出的話語。

既然兩個人都是騎摩托,到宿舍一起回就行了。

既然兩人都作為同一人的從屬機一直比翼在空中飛著,現在在地面上並排騎行無論怎麼說都不會奇怪。

可是……

“這樣啊……那麼,明天見。”

說出的話就只有那些。清顯稍稍呆立了一會兒,點點頭。

“……嗯。明天見。”

伊莉雅也像飲水鳥(譯者注:一種發條玩具,鳥的形狀,頭一點一點的,帶個杯子,就像是在喝水一樣。請參見《玉響~More Aggressive~》的ED)一樣僵硬地點點頭,一句話不說地呆立在那里。

清顯輕輕地揮了揮手,然後便背對著伊莉雅要走開了。

——其實,我不想讓你走啊。

伊莉雅這樣想著。

——明天,說不定就死了啊。

在日複一日進行空戰的每一天,都不知道何時會生命隕落。今天一大早還在旁邊刷牙的友人,到第二天早晨就不見了,而只剩下了牙刷。說不定到了後天,就只有清顯的牙刷形單影只地在盥洗室躺著了,而且說不定伊莉雅的牙刷也會在旁邊永遠等著它的主人。

所以。

——必須珍惜現在。

正當她想要叫住正在離去的清顯時。

“那個啊。”

清顯再一次回頭看向了自己。

伊莉雅的心髒劇烈地跳動著。

“怎麼了?”

她不想讓對方察覺自己的動搖,便硬是裝出強硬的語氣。

“那個,今天實在……太開心了。”

從他的語調可以察覺,在清顯的內心,也有某種複雜的感情呼嘯而過。

“那真是比什麼都好。”

她努力地甩去生硬的回應,清顯又用發硬的語氣說,

“……你的甜甜圈,很好吃。”

僅僅這一句話,就讓伊莉雅胸口倏地一緊。她感覺自己的血流都加速了。由于心跳聲可能會被聽到,她便驅動著自己的意志力維持著一張苦臉。

“……沒什麼的,只不過是從塞西爾那兒學會了做法,僅此而已。”

她毫無意義地撒了個謊。塞西爾應該連伊莉雅做甜甜圈都不知道。

“……那樣啊……嗯……但是……真的很稱你呢。”

伊莉雅拼命地收緊就要綻放開來的面孔。

現在自己內心雀躍的坦誠的感情,無論如何都不想讓他看到。她不想讓清顯知道自己那身為普通女孩子的輕薄一面。

“這、這是挖苦嗎,其實感覺很奇怪吧。”

于是便有些氣勢洶洶地回了一句。清顯連忙搖了搖頭,

“不、不是的!真的,那個,該說是不為人知的一面好呢,還是說和駕駛著戰斗機時不一樣的感覺好呢。”

“什、什麼亂七八糟的。你看到我駕駛戰斗機的樣子了嗎,明明是單座,究竟怎麼看到的呀。”

她用發怒去掩蓋自己難以掩藏的害羞,回了一句相當孩子氣的話,這回清顯便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開始道起歉來。

“抱歉,嗯,沒見過呢,畢竟是單座嘛。這個,那個,那麼……明天見。”

帶著焦急的神情道了歉,清顯這次真的轉了身,其間回頭看了一下揮了揮手,向夜里的黑暗之處走去了。

——我究竟怎麼了呀……

一邊難為情地咬著嘴唇,伊莉雅一邊凝視著清顯消失而去的那片黑暗。

明明已經不是小孩了,也該差不多能正常地進行對答了。但只要一跟清顯兩個人獨處,就總感覺自己不是自己了,開始甩出自己連想都沒有想過的話語。而且,還帶著怒氣。

——我白癡啊……

懷抱著無盡的幻滅,她跨上了摩托,踩下了引擎。

一邊在浮現在浮現在前照燈下的砂石路上疾馳而過,一邊回想著今天自己對清顯的言行舉動,便被後悔、反省和自責的想法壓垮了。

——我究竟在做什麼呀……

——明明埃利亞多爾的同伴們,都在各自的場所努力著呢。

——我為什麼,卻是那麼無聊的人啊……

開始討厭自己了。一邊騎著摩托跑著,她一邊想捶自己的頭了。

——扔掉吧,這種無可奈何的感情。

她狠狠斥責著自己。

然而,卻無法消失。

如果這種程度就可以消失的話,就不會痛苦了。自己已經這樣斥責自己好幾千遍了。

越是想要舍棄,清顯的存在就越緊密地纏繞在自己的中樞。

——這不就是個普通小女孩嗎。

雖然不知為什麼,但眼淚都要出來了。

——坂上他根本沒有看著我。

她對自己說著。那迄今好幾次和清顯兩人獨處時感覺到的、仿佛看不見的玻璃板一樣的東西。自從初次見面一直到現在,在清顯和伊莉雅之間一直隔著這層厚厚的玻璃。

玻璃的名字,伊莉雅是知道的。

——美緒。

距現在大約兩年前,被迫將Air Hunt島的內部情報傳遞給烏拉諾斯軍,而致使母校和新型艦隊毀滅的“背叛者”。

據說在成為離別之地的十字岬,美緒對清顯甩出“騙你真是太有趣了”這樣過分的話語,說著“要回普雷阿迪斯”便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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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伊莉雅知道,那些話是假的。

過去在女子宿舍和美緒同一間屋子的時候,她親眼看見美緒在夢中一邊叫著“清顯”一邊在哭的身影。為了安慰被美緒最後的話傷害的清顯,伊莉雅將這一段告訴了清顯。

從那以來,清顯討伐烏拉諾斯的決心進一步加強了。那正是在幾年之內率領航空兵團,進攻普雷阿迪斯,奪回美緒的覺悟。離開秋津聯邦將軍籍轉為Walkure,拼命地學習阿克梅德的戰技,這些都毫無疑問,是為了奪回美緒吧。清顯不是為了國家,僅僅是為了奪回美緒在天空的戰場上飛著。

清顯和美緒是青梅竹馬。

據說在梅蘇蘇島被烏拉諾斯破壞之際,一邊俯瞰著成為焚盡的原野的故鄉,兩人起誓要打倒烏拉諾斯。

——坂上和美緒,直到現在都在思念著對方。

——我根本沒有介入其中的可能。

伊莉雅自嘲著。

她覺得這樣又難看,又自以為是,甚至還很滑稽。

——美緒她比起像我這樣的人,要更像女孩子多了。

——竟然將我和她比,這成何體統。

雖然她也知道這種想法太小氣了,但思考就是無法停止自虐。

從同性的眼光來看,美緒都是很有魅力的女性。

又溫柔,又可愛,與她對話還很快樂。她在士官學校時代就一直是被很多學生圍著的名人。而從小就被當成男孩子養育,連日常對話的方法都不知道的自己,就算是拼盡全力也比不上她。

——我之所以和坂上意氣相投,是因為有著空戰技術。

——正是因為有在空中殺人的一技之長,坂上才和我交流的。

——並不是把我當成異性看待。

伊莉雅她獨自陳列著讓自己可以認可的話語。雖然那樣子理性是可以認可的,但從心底里湧出來的某種東西,卻傳來了徹骨的痛苦。

那痛苦的名字,伊莉雅是知道的。

嫉妒。

那是拙劣的人對優秀的人口有的根深蒂固的嫉恨的名字。

而現在自己正對美緒懷抱著那種東西。

不論怎麼努力,美緒就是有自己所沒有的東西。正因為如此,清顯才一直也忘不了美緒。她也明白自己羨慕那樣的東西是多麼小氣,可就是無法停止。

——坂上思念著美緒,讓自己如此痛苦……

——我該是多麼卑鄙的人啊……

一邊忍耐著痛苦,伊莉雅一邊加快了速度。盡管明白那種感情的真身,但回顧一下卻也意識到無法形成正兒八經的思考回路。

她對自己的不成熟,感到火大。

她高速地撕裂了夜的黑暗。

在那條鋪得不好的路上,稍稍一弄不好輪胎就會感覺一凹一凸的。然而伊莉雅也不管這些,一直踩著加速。

——靠速度來甩開這些。

她瞪視著浮現在前照燈下、卻看不清前方的道路。

用這速度,盡快甩開那些無聊的想法吧。

——世界形勢,變得愈發混亂了。

她幾乎是強硬地將思考轉向了那邊。

她上個月看到了哈爾蒙迪亞皇國對聖·沃爾特帝國發出宣戰布告這則報道。好像在克克亞納線地區突然轉入了戰斗狀態。情報源只有聖·沃爾特的報紙,雖然那囫圇吞棗的報道說,帝國已經以萬全的狀態壓住了皇國軍,無須擔心,但以防萬一還是將孩子們疏散開為好。那感覺在臼齒中好像夾了什麼一樣的報刊的說法,只喚出了這樣的臆測——是不是戰況不佳啊。

根據出處不詳的傳言,克克亞納線已被攻破,現在好像正在克里斯塔發生巷戰。雖說克克亞納線已破就好像帝國的命數已盡一樣,但如果煽動了國民的不安情緒則會有內亂的危險,因此重要的消息都被嚴密封鎖,真相也被藏匿著。然而一旦在密特朗大陸皇國占了優勢的話,那麼一方面影響也會波及多島海地區,另一方面也會關系到馬上就要宣言希爾瓦尼亞王家複興的塞西爾的動向。

——塞西爾,也在努力著。

——大家都在各自的場所,拼命地完成這自己的使命。

——我,也不能輸。

這麼激勵著自己,甩開雜念,在星空下奔馳著。

她想著積累至今的研究,想著自己飛過幾多空中戰場,擊落的敵機,然後還想著駕駛著它們的飛行員。

——我殺死了一百多名飛行員,事到如今已經無法回頭了。

——即使是為已經擊落的敵人,我也要成為空之王……!

她將那樣的決意強行塞入了自己內心的中樞。

她強有力地塞得滿滿的,幾乎再也無法容納個人感情的余地,而且再也不會從自己內心中脫離。

——只想著空戰吧。

——僅僅為了戰勝卡納席翁,活下去……!

那個過去在Air Hunt島上空擊落伊莉雅的卡納席翁。

他一邊得意地在背著降落傘下落的伊莉雅周圍飛著,將那丑陋的面孔從搭乘席中突顯出來,用鄙視的目光纏著無防備的伊莉雅的肢體,從腳趾到頭頂完完全全被他玩弄著。那種屈辱她從未忘記。

——我要擊落你,卡納席翁……!

她幾乎是強行將對清顯的感情塗上了對宿敵憎惡的色彩伊莉雅突破了黑暗飛奔而去。

在道路前方,前照燈的光湮沒在了黑夜中,什麼也看不到。在看不見的地方可能會有路面起伏以及急轉彎,說不定弄個不好還會沖下斷崖。

然而。

——不要迷茫,不要止步,不要回頭。

竭力抑制住盤踞在心底的感情,一心緊盯著看不清的道路前方。

——為了擊落卡納席翁,飛翔吧。

她僅僅將那個目的塗抹在自己的意識中,塗抹了幾千遍,幾萬遍,幾百萬遍(譯者注:原文如此,沒有“幾十萬遍”)。如果到了最後那對于清顯的無可奈何的感情最終泯滅,而只剩下對卡納席翁的憎恨的話,一定比起現在要舒服些……——

“看來的確是沿著好的方向順利完成了呢。”

在從出差地點威斯特朗大陸返回的途中,在王家專用飛艇中,柯萊特板著一張臉說道。

在旁邊坐著的伊麗莎白·希爾瓦尼亞也一邊俯瞰著窗戶外面的海洋,點了點頭。

“嗯,還是有成果的。”

就像是在鼓勵自己,她回顧著這十二天的奮斗成果。

帝紀一三五零年,十一月,北多島海,大瀑布上空——

窗戶對面,是遲暮時的大瀑布。那傾瀉而下的海水對面就是南多島海,也就是海德拉巴群島所在的海域。自第二次多島海戰爭以來,海德拉巴聯合共同體臣服于聖·沃爾特帝國,實施一黨獨裁制的奧爾格黨黨首迪奇·奧斯本去年十一月自殺。今年四月,海德拉巴聯合議會締結了講和條約,成為帝國的委任統治領地,現在帝國軍已進駐聯合首都伊茲里翁。

然而就在戰爭結束,都以為多島海將迎來平穩安定的一瞬間。

進駐在海德拉巴的帝國軍,現在正陸陸續續地撤離,而向密特朗大陸進發。自從上個月與哈爾蒙迪亞皇國的戰端挑起以來,詳細戰況連伊麗莎白都不清楚,看樣子毫無疑問帝國陷入了苦戰。

“在帝國支配力變弱的情況下,一旦海德拉巴群島再次恢複獨立的氣息,那麼扛起沖鋒旗打頭陣就是希爾瓦尼亞王家的任務了吧。”

伊麗莎白也贊同柯萊

特的話語。雖說烏拉諾斯執掌奧爾格黨以後什麼都改變了,但奧爾格黨破裂,而本應是新任盟主的聖·沃爾特開始撤退的現在,對于作為過去海德拉巴盟主的希爾瓦尼亞王家來說無疑是恢複其權勢的絕佳時機。

因此伊麗莎白現在每一天,將每一分每一秒都當成寶石一樣極其珍惜地度過。

桑托斯島的居民投票,以及在此之後的王家複興宣言都在下個月,近在眼前,由于與散落在多島海的三百多個小國家群的會晤以及繁雜的事務手續,還有跟舊臣們的人事以及聖·沃爾特帝國執政官以及武官的磋商,這半年內忙得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好不容易機緣巧合,與清顯和伊莉雅見了一面,但在此之後又連照面都打不上,然後最近,終于結束了長達十二天的交涉,正在從威斯特朗大陸的Lindwurm家族乘飛艇返回桑托斯島謝拉格里德的途中。

在這樣連用一分鍾都感到無比可惜的時期,竟然在其他大陸呆了十天以上和同一個對象大費周章地進行交涉,這樣做究竟有益處嗎?

有的,伊麗莎白可以這麼斷言。

這交涉有著重大的,有著十分重大的意義。

伊麗莎白將盡可能多的讓步,以及桑托斯島這得天獨厚的地勢,還有希爾瓦尼亞王遺留下來的“遺產”作為手牌與異國之民進行交涉,確立了今後的協力關系。然而,她也不可能完完全全放下心來。

“如果對方能遵守約定那就好了。”

不安正在此處。柯萊特仿佛為讓公主安下心來,

“對于他們來說,王家的援助應該也是不可或缺的,畢竟有著烏拉諾斯這共同的敵人。他們現在對于王家來說是無出其右的武力。要依仗異國居民的無力,就必須得承擔風險。事後的交涉,請完全拜托給我。”

柯萊特非常擅長這樣的策略。在平時就沒有任何目的僅僅出于個人興趣而愛權術好交涉的姑母,對于現在的伊麗莎白來說十分可靠。再加上柯萊特的丈夫是聖·沃爾特帝國的外務大臣,在各國都有重要的人脈,對于交涉對手來說可是無法順利應付的麻煩的交涉人員。

“他們動起來的話,那可就再好不過了。要是能長久地合作下去就好了呢。”

伊麗莎白話音剛落,飛艇便駛過了大瀑布上空。

海拔差距一千二百米。突然中斷的海洋,向著遙遠的下方落下來。駭人的水花沐浴著從旁邊照射而來的夕陽,在瀑布的下擺描繪出了成千上萬道彩虹。大大小小的島影,在遼闊的茜色南多島海上穿了一個個黑黑的小孔。

時代的浪潮,不可否認地壓迫著這片和平的光景。

今後,只要伊麗莎白走錯一步棋,這片光景就會變成地獄吧。下個月一旦宣言了王家複興,這樣的責任就壓在了她的雙肩。

然而,她已經做好了背負所有沉重的覺悟。

她可不是半開玩笑地坐在這個位置上的。

——一起完成天命吧。

她很喜歡的前輩紫神樂經常使用的“天命”這個語項,現在的伊麗莎白是再能理解不過了。盡管在過去的少女時代,她有些討厭生為公主,但現在不同了。

——我也是埃利亞多爾之七人的一員。

伊麗莎白將那最初的、無法替代的同伴們的笑容,與南多島海的夕陽景觀重合在了一起。雖然現在他們已經天各一方,而且也很難再次相見了,然而他們會是我一生的心靈支柱。

——我也要加油,不能輸給大家……

面對著那些染上茜色的面影,伊麗莎白幾次三番地對自己這麼說著,鼓起了勇氣。

翌月——桑托斯島謝拉格里德。

在關于是否進行王家複興進行了桑托斯島居民投票之後經過了一夜的萬里無云的過晌,收到開票結果的伊麗莎白的複興宣言在舊王立議事堂內舉行。

身為過去海德拉巴群島主的近二百名國王、高官以及全權大使紛紛趕赴堂內參加曾經作為多島海盟主君臨天下的名門王家的複興儀式。

新上任女王的演說,在多島海自然不必說,還會在秋津大陸和聖·沃爾特帝國廣播放送。本以為八年前就死了的伊麗莎白實際上還生存于世,僅僅這點就獲得了世人的高度矚目。放松器材已經在堂內准備完畢,接下來就只等著伊麗莎白的登台了。喧鬧的人群帶著一種多島海即將揭開新時代序幕的預感,等待著仍未在公共場合拋頭露面的“遺失多年的公主”的登場。

“話說,這報導陣容還真是小啊。”

返回休息室的柯萊特,給伊麗莎白傳達了剛剛自己親眼所見的堂內的情形。


伊麗莎白身著傳統的禮服,帶著緊張的面孔點了點頭。

“帝國看樣子也沒有關注複興宣言的心情了,本國的事態一定相當嚴重吧。參與者中跟海德拉巴有關的大概占了八成。”

伊麗莎白再次僅僅點頭作為回應,馬上又將目光落在了要在今天宣讀的文字上。

明顯非常緊張。柯萊特稍稍發出了鼻息,對她微笑道。

“肩膀放松,像練習過的那麼做就行啦。”

“是,我會的。”

盡管回答顯得很振作,但聲音還是很僵硬。

柯萊特對休息室內的侍女點了點頭。

“把特別來賓請進來吧。”

侍女領會過來,出了房間。伊麗莎白歪著腦袋,

“……特別來賓?”

“本想著妝不能花,想演講以後再招呼過來的。可你現在可能會需要他們。”

“……?”

“可以用私人的方式相處喲。”

在有些詫異地皺著眉的伊麗莎白面前,休息室的們再次打開了。

露出臉來的是在此時此刻她最希望接近自己的兩人。

“伊莉雅!小清!”(譯者注:再次,塞西爾叫清顯是叫「アキちゃん」,也就是“小顯”。但從第一卷就弄錯了,以後還是保持一致吧。)

公眾人物伊麗莎白一瞬間就變成了作為個人的塞西爾,朝著最喜歡的伊莉雅和清顯兩個人飛奔過去。

“不能哭哦。塞西爾,妝會花的……”

“妝、妝,妝很重要啊,塞西爾……”

清顯和伊莉雅兩人都緊抱著塞西爾的身體,重複著之前柯萊特不知說過多少遍的東西。

“謝謝你們。是從威斯特朗趕來的吧,明明那麼遠。我太開心了。謝謝你們。”

忍著淚水,塞西爾將額頭貼在清顯的胸前磨蹭著,而左手緊緊地抱住伊莉雅不放。

“很重要的使命吧,很緊張吧。可是塞西爾你沒問題的,大家都在為你加油。”

清顯摸著塞西爾的背部,鼓勵著她。感受著塞西爾體溫的同時,清顯再次覺得,加入Walkure真是太好了。可以不為國家,而為無法替代的同伴去飛行,開心得都無法忍耐了。

“我們就在這里為你加油喲。只要將塞西爾你的心情傳達給大家就好,真的就只是這樣。”

伊莉雅也用手環抱著塞西爾的後背,對她說道。從過去就跟塞西爾情同姐妹,真是太好了。雖然當得知塞西爾就是伊麗莎白的時候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但這也讓她得以堅定自己今後為了塞西爾而飛行的決定。與塞西爾的邂逅,正是伊莉雅的人生至高無上的寶物。

“嗯,我會的,我會加油的……”

盡管塞西爾決定讓王家複興以來,一直學習著作為女王的行止,但在這兩個人面前要繼續保持是不行了。然而她覺得這樣也挺好的,她希望能在埃利亞多爾的同伴在的時候,一直是作為小妹妹的塞西爾。她現在並不想表現得像個女王,而是像個普通的女孩子。

“小清,你變帥氣了呢。”

“是、是這樣嗎?”

“伊莉雅也是,那發型很稱你哦,變成個十足的美人了呀。”

“是嗎,我自己都不覺得。”

“嗯,你們兩個都是,看起來成熟多了。”

“塞西爾你才是,很棒喲,比起以前成熟多了。”

纏著最喜歡的兩個人,做著天真爛漫的交談的同時,塞西爾想道。

——即使跨越了國籍,我們也能做朋友。

海德拉巴群島,秋津聯邦,以及聖·沃爾特帝國。

盡管塞西爾、清顯和伊莉雅分別出生于互相斗爭的三股勢力之中,還是可以像現在這樣站在同一個地方作為同伴相互幫助。

——明明國家也很個人一樣能夠成為朋友就好了呢。

她不由得懷抱著這樣過于天真的想法。盡管作為一個接下來就要擔當一國元首的人,這樣想有些太糊塗了,但毫無疑問作為國際關系,這正是究極的理想。

——盡管前方任重道遠。

——現在就來踏出這一步吧。

塞西爾和那兩人一起圍成圈,一邊被那樣的溫存包圍著一邊堅定了自己的決意。

“伊莉雅,小清,謝謝你們。我現在,知道自己想對大家說什麼了。”

對著兩人抬起頭來,抑制著淚水,塞西爾天真無邪地笑了。

“?”

清顯和伊莉雅有些不可思議地盯著那無垢的笑容。

“時間到了,快去吧。”

柯萊特靜靜地告知,塞西爾抬起臉來,對兩人微笑著。

“我去了。”

回應她的是兩人的笑容。

“嗯,很有型哦塞西爾,加油!”

“沉著冷靜就沒有問題,塞西爾你絕對能做到的。”

對著兩人的鼓勵她微微點了點頭,塞西爾恢複了身為伊麗莎白的威嚴。

柯萊特將“聖杖”遞給了塞西爾。她單手拿著作為希爾瓦尼亞王印證而代代相傳的神器,凜然地挺直了脊背,表情變得嚴肅起來,想著從今以後要追隨著自己的臣下,以及居住在桑托斯島的二百萬島民。

對于現在的世界形勢來講,這只不過是小小的一步。

然而這也是憑借自己的力量對整個世界激起巨浪的最初的一步。

她並不知道等待在前路上的究竟是什麼。

然而,拿出勇氣來。

——那麼,走吧。

伊麗莎白義無反顧地離開了休息室。

穿過了天花板高高在上的通路,進入議事堂內的一瞬間,立即爆發出如同雷鳴般的掌聲。

炫目的閃光燈幾次三番幾次三番地灼燒著視網膜。身著燕尾服,帶著中世風假發的臣下們帶著最鄭重的敬禮將伊麗莎白擁到了講台上。

在前面的柯萊特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退後一步,深深地低下了頭,將左手橫過來指示著前方。

伊麗莎白在柯萊特的面前通過,登上了U字型的演講台。五支用來廣播放送的麥克風突顯在了眼前。

稍稍輕輕地調整了下呼吸,對著世界放出了第一聲。

“首先,感謝聖阿爾蒂斯坦。在場的諸位,在收音機前的諸位,初次見面。我是伊麗莎白·希爾瓦尼亞。今天在這里,正為宣言希爾瓦尼亞王家複興。”

堂內再度充斥著鼓掌的浪潮,而耀眼的閃光燈早已如同暴風雪一般。

“在這個戰亂的時代,有諸多暴力降臨在了桑托斯島上。舊王家不幸地被那毫無道理的暴力打垮了,王和王妃也走向了慘無人道的人生盡頭。我很幸運地同這聖杖一起被救出來,直到現在為止都在凡世的一角等待著這個時機的到來……”

她很誠懇地背誦著記錄著到此地之前的種種經緯。那是花費了好幾年時間、竭盡了十幾名大臣的智慧提煉而成的文章。在各處夾雜著難解的語彙,內容大致說就是關于將桑托斯島交給希爾瓦尼亞王家來治理的正當性。當場宣言出舉行了桑托斯島居民的投票承認複興之事、聖·沃爾特帝的承認以及已獲得海德拉巴群島議會承認之事,然後只要宣讀出在這宣言上署名的三十五名政治家和有權勢者的名字,建國宣言就結束了。

然而,她並沒有打算就這樣結束。

雖然一定會惹柯萊特和大臣們生氣吧,但現在她怎麼都想將自己真實的心情組織成宣言,對著全世界釋放出來。一邊宣讀著第三十三個署名者的名字,伊麗莎白做好了覺悟。

在朗讀完畢第三十五個人的時候,宣言就結束了……本應如此,伊麗莎白繼續說道。

“最後還有一點。同樣繼任女王,我要給烏拉諾斯女王妮娜·維恩特傳個信。”

在場的在她身後的大臣們帶著驚訝的表情面面相覷,然後紛紛用手遮著嘴開始說起了悄悄話。這並不是預先設計好的語句這點,從他們的樣子也自然而然地傳達給了在堂內的聽眾。伊麗莎白毫不顧忌,對著不斷在地面上撒下戰爭之種的“災難女王”妮娜·維恩特通過廣播開始說道。

“未曾謀面的妮娜女王。在這世界掙紮于苦痛的現在,我感覺我們同為國家的指引者,有必要談一談。當我們見了面,了解了對方的情況,舍棄了對其他民族先入為主的觀念,而都作為人類交談時,世界不是會向著更好的方向邁進嗎?”

在寂靜得鴉雀無聲的堂內,只響徹著伊麗莎白的聲音。

“聽說我們年齡相近,性別也相同(譯者注:這個分句不要理解為“聽說”的內容就好了),加冕時期都很接近。如果能夠見面的話,一定會有良多事情能有同感吧。我想啊,這一定會是對全世界都有意義的、寶貴無比的時間。”

伊麗莎白稍稍斷了斷句,說起了過去隱藏自己身份那個時代的事情。

“我過去曾以塞西爾·豪爾這個名字在Air Hunt士官學校上學。在聖·沃爾特帝國居住的諸位應該有很多知道‘埃利亞多爾之七人’吧。現在雖然分崩離析,早都無法取得聯系了,我們之間的友情在現在都一直持續著。即使分開成為敵人,我們也沒有彼此憎恨。國境什麼的,根本無法撕裂我們的友情。正是因為一同度過了同一段時間,有時還會將自己的命互相托付,一起笑著,互相幫助,我們才能成為一生的朋友。我相信,有朝一日,國家之間的友情也能像個人的友情一樣。”

伊麗莎白也明白這些內容都是乳臭未干不顧一切脫口而出的內容。然而她覺得即使乳臭未干也無所謂。所謂理想,就是這種東西。她將那不食人間煙火,又遠離了惡意,天真無邪而有些無腦地相信人類善意的結晶,挺胸抬頭對全世界說出來。

“妮娜女王。我兩個重要的同伴——美緒·塞拉和萊納·貝克,現在應該在烏拉諾斯。即使一點點時間也好,我希望你能聽聽他們的事情。如果你能知悉他們的秉性,能與他們彼此了解的話,我們也一定能成為朋友。因為我想,現在的不幸,僅僅是因為彼此相互不了解造成的。”

那向著天空彼方傾訴的聲音,極為懇切,情緒也越來越高。伊麗莎白的即興演講,在接下來的一節結束了。

“讓我們來談談為了看出擋在彼此之間障礙的真身並排除它們究竟需要做些什麼吧。在那以後,你和我,以及很多朋友都圍在一起,喝著茶,說說這個世界吧。為了終結這場沒有意義的戰爭,為了讓慈愛和友情包圍全世界。為了國家與國家也能和個人的聯結同樣,舍棄憎恨,謳歌永遠的友情的那一天。妮娜女王,無論任何形式都可以,我從心里期待著你的回信。最後向靜聽的諸位表示感謝,請相信還未看到的未來的友情吧。希爾瓦尼亞王國女王,伊麗莎白·希爾瓦尼亞。”

對著撤回了右腿,抓著禮裙下擺致禮的伊麗莎白,經過了幾秒的間隔,響起了禮節性的掌聲。然而在堂內聚集的權勢者的表情有很濃的不知所措的色彩。她回頭一看,大臣們面色鐵青,至于柯萊特,連喉嚨那青色的血管都浮現了出來。

看樣子,會遭到相當嚴重的斥責吧。如果斥責能了事倒也好說,可弄個不好在此之後,還會遭到聖·沃爾特帝國大使以及其他權勢者詰問她的真正意圖。不管怎麼說在他們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竟然獨斷地通過廣播向敵國的大元帥妮娜·維恩特請求會談,他們是不會輕易放過的。而且連在帝國身為“背叛者”成為禁句的美緒和萊納的名字都出來了。如果被責問道,新女王竟然和背叛者是一伙的嗎,應該還需要出面解釋吧。

然而她並不後悔。

她終于將很久以前積壓在自己胸中的內容,向全世界傾訴了出來。她不覺得內容有什麼錯,也斷然沒有將世界將不好的方向引導。雖然顯得幼稚,但說不定,世界就會慢慢向好的方向開始移動起來呢。

瞟都不瞟一眼那帶著責備的大臣們的視線,伊麗莎白離開了議事堂,迅速走向了休息室。

她現在最想看到的不是大臣們的哆嗦,也不是柯萊特那發青的嘴唇,而是比起任何人都珍視的人們的表情。

“塞西爾。”

回到休息室的同時,聽著收音機播放的伊莉雅緊緊抱住了她。

“謝謝你,塞西爾。你太棒了,說得太棒了。”

伊莉雅的話語中也夾雜著眼淚。在她旁邊,清顯也和剛剛一樣,用手環抱住了塞西爾的背部。

“一定也會傳達給美緒和萊納的。我想他們絕對會高興的。謝謝你,有朝一日,大家一定會再次相見的。”

塞西爾浮現出笑容,將身體委托給了兩人的擁抱。緊張的弦終于斷裂,便不由得想哭了起來。再也沒有必要在意化的妝了,塞西爾暗暗決定,沒關系了,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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