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弘祖制奸佞就范 挽狂瀾力圖中興



本書正在菲律賓《世界日報•小說林》欄目上與梁羽生的《龍虎斗中華》、古龍的《歡樂英雄》、朱秀海的《喬家大院》一起連載。


紫禁城中的三大殿在萬曆二十五年時,被一場大火燒成了灰燼,因國力衰微,一直荒棄,成了一片廢墟。魏忠賢管事不久,便想將三大殿重建起來,作為報答聖上知遇之恩的一份厚禮。說起來魏忠賢也的確有過人之處,在中央財力極其緊張的情況下,他緊縮宮中用度,減少各項支出,千方百計斂錢。到了天啟五年,重修三大殿的銀子硬是叫他湊齊了。于是,他開始著手這一令聖上、群臣望眼欲穿的三大殿重建。


破土動工後,他每天都去工地一次,親自督促檢查,經過整整兩年,到了天啟七年七月,工程已近尾聲。


三大殿為明朱棣皇帝時所建,當初叫奉天殿、華蓋殿、謹身殿,嘉靖時改為皇極殿、中極殿、建極殿。竣工前夕,天啟帝在魏忠賢的陪侍下到大殿巡視。天啟帝驚呆了,他被三大殿中精湛的工藝宏偉的氣魄驚呆了。他治國雖不是個明君,但對木工是個行家,他仰視頂棚上的藻井、斗拱、雀替、雕梁畫棟,一招一式無不十分地道,不由得驚歎道:“好手段,不愧是一代高手。”對魏忠賢更是贊不絕口:“上公啊,你總算了卻了朕的一個心願,去了朕的一塊心病啊。”


回到宮里,天啟帝仍然沉浸在對三大殿精湛工藝的陶醉中,他自言自語道:“這樣的宮殿朕也做得。他脫下了龍袍,顧不上盛夏的炎熱,悶在殿中,動手建起了三大殿的微觀模型。這可是個不小的工程,他卻極有耐心,異常投入,有時連膳都顧不上用。不到半個月,一個皇極殿的模型真叫他給做出來了。他拍著手上的木屑,看著自己的傑作,不禁十分得意,他不無自豪地對魏忠賢道:“你看朕的手藝比那些個大工如何?”(1)


魏忠賢對天啟帝這方面的才能原本十分佩服,現在看到和皇極殿幾乎一模一樣的模型,不禁大吃一驚:“天才,曠世之才,聖上之聰慧,非凡人所能比,真正的天下第一。”魏忠賢對小皇帝的贊美是發自內心的,天啟帝不免有些得意。突然,他覺得一陣腰部疼痛:“喲,哎喲。”疼得他貓著腰呻呤起來,瞬間,臉色煞白,滿頭大汗。


魏忠賢大驚:“聖上,你這是怎麼了?”


“朕的腰好痛,痛得要命……”


宮女們急忙過來將天啟帝扶到了禦榻上,魏忠賢喊道:“快傳禦醫。”


禦醫到時,天啟帝已疼得昏了過去。禦醫凝神斂氣,為聖上把脈,魏忠賢在一旁觀察著禦醫的臉色。這位禦醫年過天命,十分沉穩,是個喜怒不形于色的高人,憑魏忠賢再怎麼察言觀色,卻看不出半點門道,急得他在一旁直搓手。把過了脈,禦醫道:“聖上只不過有些勞累,待臣為聖上開幾副藥,聖上好生將養幾天,便會痊愈的。”他走到外面,太監已准備好了筆墨,等他開方,他卻悄聲對魏忠賢道:“請九千歲到太醫院,下官有要情相告。”


魏忠賢知道情況不妙,他二話沒說,跟著禦醫便出了乾清宮。進入太醫院,室內兩個太醫見九千歲大駕光臨,很知趣地退了下去。這位太醫當即跪倒:“九千歲,請恕下官無罪,下官有要事相稟。”


魏忠賢已急不可待:“本公恕你無罪,有話快快講來。”


太醫道:“聖上所患乃腎氣衰敗之症,其脈散,其症實,十分凶險。”


魏忠賢已是花甲之年,他當然懂得腎乃男人之命門,腎虧或腎虛吃些補藥,慢慢調理,自無大礙,若是腎髒受損,便是不治之症。他聽罷如五雷轟頂:“聖上正當英年,怎麼會得這樣的病?你該不是看錯了吧。”


“下官有幾個腦袋,敢對聖上的龍體胡說八道。”


魏忠賢點了點頭,心想,他說的是實話:“你是禦醫,這樣的病對你們來說,應不是什麼大不了的。”


“腎氣衰敗是絕症,就是扁鵲重生,華佗再世,也奈何不得,下官只有盡力而已,但九千歲心中應當有數。”


“胡說,你要我有什麼數?你一定要治好聖上的病,否則,小心你的腦袋。”魏忠賢氣得拂袖而去。


果然被這位禦醫言中了,天啟帝的病一天重于一天,後來小便帶血,用藥後常常昏迷不醒。魏忠賢一連懲處了十幾個禦醫,命各地薦能起死回生的高手,但毫無作用。窮極下他求助于神佛,一位道長說:“聖上是被邪魔所侵,當以紅色金光驅之。”于是魏忠賢給每個宮女、太監都作了一件紅外罩,上面鑲有金黃色的一個大壽字,乾清宮四壁用大紅綢緞裝飾,每天亥時,他命太監們在大內中齊聲高喊:聖上大安了!


延至八月二十一日,天啟帝自知大限已到,命魏忠賢傳來了自己唯一的一奶同胞之弟——信王朱由檢。朱由檢今年十七歲,已經大婚。他雖是皇上的親弟弟,但一年中能見到哥哥的次數十分有限。今年,在元旦和哥哥壽誕時見過兩次,到現在已近四個月,聽到哥哥病重,他十分著急,進到宮中,見哥哥已瘦得脫了相,不禁放聲大哭:“聖上……”


“不要哭,好兄弟,”天啟帝有氣無力,聲音微弱如絲,“哥哥厭惡政事,當政以來多有荒廢,本想再好好玩上幾年,而立之後效楚莊王,一飛沖天,但……無常催命矣,朕膝下無子,就你這麼個親弟弟,朕死之後由你繼承大統,你不要學哥哥,要作個堯舜之君。”


“聖上,不要說了,過幾天龍體自會康複的。”


天啟帝搖了搖頭,望著天花板:“弟弟,你要答應我。”他緊緊地抓住弟弟的手,信王含淚點了點頭,天啟帝露出了一絲微笑:“你要善待張皇後,那是你的親嫂子,不可委屈了她。”


張皇後在一旁已哭成了淚人。信王咬著嘴唇“嗯”了一聲。


“魏忠賢是個能人,三大殿荒棄有年,頗傷天家威嚴,在他手上給咱們修好了。朕本想在竣工之日,好好慶賀一番,看來現在是辦不到了。也好,算是哥哥送給你登基大典的一份厚禮,你登基大典就在奉天殿舉行。”信王在禦榻下唯有叩頭,一句話也不敢多說。天啟帝說完了閉上了眼睛,信王起身坐在一旁,大家都看出來了,大限之日也許就在今夜,朱由檢含淚在旁守候。



是夜,當了僅僅七年皇帝的朱由校,帶著無限的遺憾離開了人間。


在天啟帝宴駕的同時,魏忠賢昏死過去,妃子們的哭喪聲,太監們呼喚九千歲聲,頓時亂作一團。朱由檢此時倒非常冷靜,他吩咐身旁禦醫,立刻救治魏忠賢;並命太監、錦衣衛、宮女,立即動手,將宮中張掛的紅綢緞全部揭去,換成縞素;同時命司禮監通知內閣及六部。按規定他是繼位的新君,此時必須回到自己的府上,等著群臣來勸進,吩咐停當,魏忠賢也醒了過來,他便回到了信王府。


此刻,信王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中,他是個非常重親情的人,唯一的一奶同胞哥哥這麼年輕就死了,他悲痛欲絕。他恨魏忠賢:就是你們這些個小人,成天的用聲色犬馬,哄著我哥哥,不然能死這麼早?同時他又異常興奮,因為,他就要成為至高無上的一國之君了。朱由檢平日小心謹慎,從不結交大臣,他,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周妃,一個十七歲的少女,兩個從未經世的娃娃,一下子就要面對祖宗神器,天下百姓了,竟不知如何應付。周妃慌得要命,嚇得也要命,悄聲對丈夫說:“宮中上下都是魏忠賢的人,他連皇後都敢欺負,你這個時候進宮得格外小心才是。”


信王道:“你放心,我知道怎麼做。如今,我是大明朝唯一合法的繼承人,他不敢把我怎麼樣。我想,他眼下最想作的事情,是如何討好我,把我也變成哥哥那樣聽他擺布的皇上。只要我不和他發生沖突,定會相安無事。”


周妃道:“但願如此。咳,哪里想到會有今天,眼下連個商議的人都沒有。”


一句話提醒了信王:“是呀,這個時候應找個老臣幫助參謀參謀。”他想起了孫承宗,對孫師傅他敬佩得五體投地,聽孫師傅講經,真是一種享受。正是這位師傅激起了他對經邦濟國之術的興趣,在孫承宗的啟發下,他閱讀了大量的經史典籍,沒想到今天真要用上了。他對周妃道:“孫承宗有安邦定國之才,此時正可為謀。”


周妃道:“可孫承宗不在京城啊。”


“他家在高陽,距京城一百多里路,快馬當天就可打個來回。”


“那就速速派人去求教。”


信王親信徐應元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快馬駛出了北京城。黃昏時分,趕了回來。信王也顧不上安慰的話了:“孫承宗怎麼說?”


“孫大人給殿下寫了封信。”徐應元一邊喝水一邊將信掏出。信王看時,是三個大字:遵祖制。信王手捧著信陷入了沉思,好大一會他又問道:“孫承宗還說了些什麼?”


他說:“祖制是一把殺手锏,祖制可以正朝綱。”


朱由檢恍然大悟:“這可真叫一言興邦,好,好一個弘揚祖制。魏忠賢一伙踐踏祖制的地方太多了。”


正當他拿著孫承宗的信興奮得有些忘乎所以時,侍衛進來報:九千歲領著二十四衙門的人到了門前。朱由檢立刻冷靜了下來,他們來干什麼?他帶著疑問了,迎了出去。


信王一露面,魏忠賢便率眾太監跪下:“信王殿下,聖上駕崩,國不可一日無君,老奴率內臣恭請殿下進宮,早登大寶,以安天下。”


朱由檢心中掠過一絲不快,心中罵道:魏忠賢你好不識相,你是來搶功來了,本王不買你的賬。本王繼承大統,天經地義,名正言順,當由朝臣們來勸進,你是個太監,身殘之人,如此不懂規矩,成何體統?真是喪氣,可惱。”他猶豫了一會,看著跪在地上的魏忠賢:“這是位輕輕一跺腳,整個紫禁城都亂顫的人,眼下還不能得罪他。”他走到魏忠賢跟前,親自攙扶:“廠臣請起,本王隨爾等進宮,容本王更衣。”


進到內室;周妃叮囑道:“宮中險惡,現在又是非常時期,絲毫大意不得,殿下千萬不能吃禦膳房的東西,那些個公公們,什麼壞心眼兒都有,我讓隨從們帶上水和吃的,等咱們的人接管了禦膳房後再說。”


朱由檢一一應之。


在魏忠賢的安排下,他住進了三大殿旁的文華殿,魏忠賢安排完後便回到乾清宮,為天啟帝守陵。大殿中,只剩下信王和幾個隨從。夜深了,朱由檢一點睡意也沒有。一切來得太突然,一點點的准備都沒有。哥哥正值英年,照理說最起碼還能當上三四十年的皇帝,雖說眼下沒有子嗣,但皇上後妃眾多,一兩年內或三五年內為皇上生個兒子是不成問題的,所以,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他作皇帝。去年被封為信王後,就已經作好了到自己封地去的准備,可皇上一直沒下旨,他只好在京城中等著,但他真恨不能立刻離開京城這個是非之地。在封地內,雖不如京城這樣氣派,但也是個小國之君。然而命運竟發生了如此戲劇性的變化,皇帝哥哥在沒有子嗣的情況下駕崩了,磨盤大的雨點竟落到了他的頭上。


對皇上的荒唐,他常常是痛心疾首,對魏忠賢更是恨之入骨。一個家奴竟敢接受九千歲的稱謂,到處建生祠,乾坤顛倒,朝綱敗壞,外有奴酋作亂,內憂外患,如此下去,祖宗的江山豈不要毀之一旦?他在大殿中來回走著,反複惦量著孫承宗的四個字:弘揚祖制。一個整肅朝綱的計劃漸漸在胸中形成。


下半夜了,他覺得有些餓,忽然,他心生奇想,想試一下自己的話是否好使,命身邊的侍衛道:“你去將門口的小太監喚過來,本王有話要說。”


小太監過來後,朱由檢問道:“乾清宮守夜之人一定餓了,本王要想賜他們夜餐,找誰去辦?”


小太監答道:“陛下聖心仁愛,此事由光祿寺負責。”


“好,那你去傳本王旨意,命光祿寺立即去辦。”


過了半個時辰,熱騰騰的飯菜送到了守夜的人們面前,人們對新君感激涕零,皇上萬歲之聲在大禁的夜空中回蕩。朱由檢大喜:看來皇上的旨意還很靈,這就好辦,只要我手中握有至高無上的皇權,就不怕你魏忠賢作祟。


天啟帝駕崩後的第三天,即天啟七年八月二十四,朱由檢登基大典在三大殿之一的奉天殿舉行,剛剛竣工的三大殿座落在三層漢白玉須彌座上,三大殿雖僅高十余丈,卻像華山一樣,平地突兀而起,給人直入云天之感。五座金水橋如五條彩虹飛架在金水河上,新注的河水波光粼粼,水中一群群紅鯉魚,悠閑地游著。在三大殿和午門之間是一片空曠的廣場,密集的建築群中,突現一個偌大的空間,給人以置身萬里大漠之感。帝王宮闕,巍如昆侖,氣勢奪人。



辰時整,欽天監命敲響了定時鍾鼓,教坊司眾樂師奏起韶樂,朱由檢在魏忠賢及首輔黃立極的陪同下,身著孝服,先祭拜了天啟大行皇帝的靈位,然後在尚衣監太監服侍下,換上繡有十二章圖案的皇帝龍袍,在鼓樂聲中登上了禦座,接受百官朝賀。他坐在這天下第一把金椅上,望著五彩絢麗的天子儀仗,金碧輝煌的大殿,大殿外雄偉壯觀的廣場以及匍匐在地的數百名官員,心中湧起的是無比的神聖與莊嚴,他想起了哥哥臨終時的叮囑:你一定要做個堯舜之君。


魏忠賢站在皇帝身邊,看著經自已手建起的三大殿,心中充滿自豪。


新君即位,年號崇禎,大明朝的子民們懷著期盼,迎來了一個新時期。


當天,崇禎便住進了乾清宮,並于第二天在這里接受內官們的朝賀。在這次朝賀中,一件小小的事情引起了軒然大波,並由此而掀起了滔天巨浪,最終將魏忠賢淹沒在了這滔天巨浪中。


魏忠賢為內官太監之首,天啟帝已封他為公爵,應身著公爵服飾。但眼下他猶豫了,對著鏡子,看著自己的這身行頭:“這是不是太招搖了?新皇帝的脾氣還沒摸透,還是收斂些好。”于是他脫了下來,穿上了四品太監服飾,可轉念一想:“不妥,若是穿這身上朝,眾人將怎樣看我?這豈不是向人們暗示,我魏忠賢不行了,由公爵又變成四品了。那樣,就會有人趁機作文章。不行,我不能換。”于是他將四品服脫下,又換上了公爵服。快要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停住了腳步:“不成,目前最重要的是聖上對我的看法,至于那些個朝臣,誰敢說個什麼?東廠兵部都掌握在我的手里,我怕個什麼?”于是,他最後換上了四品服。


這次朝賀實際上是等于皇帝接見家奴,內廷有十二監、四司、八局,總稱二十四衙門。各部門設正副一至兩個主要內官,加上女官共有一百多人。魏忠賢到時,眾人都已在門口恭候。他們驚訝地發現九千歲沒穿公爵服,而是穿上了四品服。人是衣服馬是鞍,公爵服一去掉,那種八面威風炙手可熱的氣派頓時去掉了一半。魏忠賢今天也表現得非常謙恭,他率眾山呼萬歲後跪在地上聽聖上訓話。


崇禎這是第一次對內官們訓話,心中不免有些激動,為了向內官們表明個態度,他昨天想了大半夜。他見魏忠賢今天的打扮,心中十分高興:好,這證明你想討好朕,你還懼怕皇權。


“朕初登大位,不想多說,朕以仁孝治天下,你們要記住,要善待張皇後及先皇諸妃,不得輕慢。至于日常之作,全由廠臣掌握,按祖制辦就是了。何謂祖制,即我大明開國太祖皇帝,成祖皇帝所定之制,爾等要恪守之。朕年少登基,全憑廠臣輔佐,朕治國無它,唯遵祖制爾。三大殿荒棄有年,廠臣殫精竭慮,嘔心瀝血,終于恢複,朕之大典能在三大殿舉行,實廠臣之功也,朕當在朝堂上褒獎之。”


魏忠賢非常注意新君這次訓話,他努力想從中聽出些什麼來,他聽著皇上一會是祖制,一會是廠臣,有些莫名其妙。


回到府上,兵部尚書兼左都禦史,太子太傅,一品大員崔呈秀,正站在室內急得直搓手,他已等了好長時間。魏忠賢一進屋,他便看著那身四品服搖起頭來:“果真如此,咳,上公,你鑄成大錯了。”


魏忠賢正在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叫崔呈秀一說,更是昏昏然,他吃驚地問:“什麼大錯?”


“新君即位,上公表示謙恭是對的,但不宜過急,上公這身服飾,就有些弄巧成拙了。上公的公爵之位乃先皇帝親封,並非欺世盜名,今無端換上了個四品服,叫人如何聯想,先皇帝封錯了?新君不買帳,將爵位免了?”


魏忠賢道:“今晨,為這身行頭我也是思之再三,穿公爵服吧,太張揚,穿四品服吧,怕群臣誤解,你叫我如何是好?”一向詭詐的魏忠賢,自打天啟帝駕崩後,完全亂了方寸。


“上公,今天的事情過去就過去了,但今後我們表面上必須撐著,即使退也要慢慢來,不能讓那些個東林余孽看出破綻,否則,他們就會像瘋狗一樣咬過來,天知道皇上現在怎麼想。”


“皇上他今天是大談祖制,不知是何用心?”


崔呈秀陷入了深思,他將端著的茶杯停在了嘴邊,半天沒說話。


魏忠賢急得催道:“崔大人,你怎麼了?說話呀。”


崔呈秀這才撂下茶杯,慢慢說道:“我們不能小看了這個小皇帝呀。”


“怎麼,你品出了什麼味道?”


“先皇帝是個最不遵祖制的人,他對上公完全信賴,所以上公才能行使批紅大權,方可代天子行政。如果按祖制,內閣將奏章呈送到司禮監,司禮監登記後呈給皇上,皇上親自禦覽,上公,那還有你什麼事?”


魏忠賢這才大夢初醒:“是呀,我聽著他反複講祖制,就覺得不對味,但就是說不出不對味在什麼地方,真要是按祖制辦,他就將我架空了。”


崔呈秀道:“按祖制,先皇帝駕崩,先皇帝的乳母奉聖夫人就絕不可以繼續住在宮內,內禁中,我們便失去了一大支柱;按祖制,新君即位,禦前宦官要進行一次大換班……”


魏忠賢聽得渾身發冷:“好了,別說了,祖制,祖制,祖制個屁,他這是用祖制這塊金招牌打殺我等。”


“這就是小皇上的過人之處。”


魏忠賢此時已完全清醒,他悄聲對崔呈秀道:“不讓他行祖制不行,讓他行祖制的話,我們就要不行,我看不如讓他也成為一月天子。”



崔呈秀嚇得當即渾身冒冷汗:“不可,不可,萬萬不可。先皇帝和當今聖上均無子嗣,這是天下人共知的事。真要是……,我們立誰為君?況且此類事瞞得了一時,瞞不了永遠,一旦泄露便是禍滅九族之罪。”


魏忠賢泄氣了:“那你說該怎麼辦?就這麼等死不成?”


“眼下還不至于,上公現在須盡力服侍聖上。他畢竟是個十七歲的娃娃,憑上公在朝野的實力,他一時還不敢下手,也許會有些小的動作,但不至于大動干戈。他真想動,也得穩住了腳,那就是幾年以後的事情了,幾年以後還說不定發生什麼呢。”


魏忠賢豁然開朗:“你是說穩上一個階段,穩中求變?”


崔呈秀點點頭:“這是如今唯一的萬全之策。”


“只要能容我五年,不,三年,哪怕是兩年,聖上一旦有了子嗣就好辦了。”


然而這次他們失算了,別說兩年,崇禎連兩個月的時間都沒給,登基僅一個月,便對閹黨們展開了極其凌厲的攻勢。


正如崔呈秀所預料的:按祖制魏忠賢的菜戶客氏奉聖夫人,被崇禎客客氣氣地請出了皇宮;按祖制禦前太監都換上了信王府的人;不久,就連崔呈秀也被按了祖制。原來,崔呈秀的父親去世已半年之久,按祖制,他必須辭官回家為父親守孝,但因魏忠賢不同意,便一直留在任上。新君即位,一個言官上了個折子,崇禎當即批了下去:按祖制辦。結果崔呈秀只好辭職回老家丁憂去了。


魏忠賢自從那次穿上了四品的太監服,就再也沒換下來過。現在人們看到的是:客氏被請出了宮,崔呈秀丁憂,九千歲變成了四品太監。這些信號對東林黨人,對朝中受魏忠賢壓抑的人,實在是太強烈了,人們私下聯絡,悄悄密謀,一場倒魏的大潮即將湧起。


崇禎的進攻太有特點了,他是在跟九千歲打太極拳,慢慢的,柔柔的,卻是狠狠的。登基一個多月來,新君對政事似乎不太感興趣,整天忙著家務:追封生母劉氏為皇太後,為周妃舉行了隆重的晉封皇後大典,為已去世的哥哥天啟帝確定廟號。這些都是在嚴格遵守著祖制,稍有與祖制相悖之處,便會受到崇禎的嚴斥。


除了忙于家務,崇禎每天有一件事是必做的,那就是閱奏章,而且一閱就是兩個時辰。閱後很少下禦旨,看時也似乎漫不經心,有時笑笑,有時搖搖頭,有時歎口氣,閱後,大都交司禮監處理。司禮監是內廷二十四衙門之首,其中以掌印太監為最尊。當時,掌印太監已換上了崇禎的親信,魏忠賢雖然是司禮監的秉筆太監,但他不識字,這條與內閣溝通,通過內閣與六部再與天下各衙門溝通的重要渠道,被堵死了,他干著急使不上勁。


魏忠賢看著崇禎在乾清宮閱奏章,看得他坐臥不安,心驚肉跳。而崇禎卻樂此不疲,天天看,一看就是一個多月。有時太監過來勸道:“陛下,不可過于勞累,請保重龍體。”


崇禎卻道:“此祖制也,朕豈敢懈怠。”


魏忠賢聽後,有些放心了:“一個十七歲的娃娃,初登大寶,大概是不知干什麼好,在那作作樣子罷了。”他哪里知道,崇禎早已作出了決策,堅決除掉廟堂之上的毒瘤!所以他在看呀,不厭其煩地看,裝作若無其事地在看,內心卻是如燒如灼。他在盼,盼著彈劾魏忠賢奏章的出現。他確信,群臣中定有深知朕意拍案而起者。因為他已向群臣,不,是向天下,作出了極其明顯的暗示,那就是要遵祖制。魏忠賢的所作所為隨意挑出幾條都可以定上踐踏祖制的罪名。


終于,一篇非常有份量的彈劾奏章送到了禦前,令他多少有些遺憾的是,這樣的一篇奏章並未出自朝臣之手,而是出自遠在千里之遙的嘉興縣一個貢生錢嘉徵之手。他看著奏章上的票擬:劾廠臣魏上公折,請聖上禦覽。他急切地打開折子,一行醒目的標題映入了眼簾:千古巨奸,閹豎魏忠賢十大罪狀。崇禎強忍心中的驚喜,像以往一樣,若無其事地隨意翻著,然後撂在了禦案上,借著喝茶的功夫,飛快地將全文閱完,好!罵得好,酣暢,痛快,此人有膽量。


按祖制,一個貢生是不准議論朝政的,但崇禎這次並未按祖制懲處錢嘉徵,且一言未發,將奏章留中了。像這樣的奏章,在天啟年間是絕對送不進內廷的,也很難送達到內閣,一般在各道的禦史台就被處理掉了。如今是新君即位,各部、各院,都看出了門道,這篇奏章一上來就炸了鍋,鬧得滿城風雨,誰還敢壓下。送上去後,內閣所有人員都在關注著這篇奏章的命運,過去只要是這樣的奏章,此人必死無疑,有的甚至被皇帝下令當即杖死。幾天過去了,奏章沒批回來,內閣的人不放心,又反複核實,確實是留中了。


彈劾九千歲的人並未受到懲處,而且是個違背祖制妄議朝政的小小貢生,這是個更大的暗示。于是,在京的東林黨人們憤然而起,一些迫不得已投靠魏忠賢的閹黨們紛紛倒戈,奏章像雪片一樣呈了上來。每天上來的奏章中有一大半是彈劾魏忠賢的,什麼凌辱皇後,欺壓皇親,迫害忠良,擅立生祠,欺君罔上等等,其中任何一條都是殺頭之罪。尤其是楊漣之子的奏章竟用血寫成,其中所舉罪狀令崇禎觸目驚心,他傳來了魏忠賢,讓太監將這篇奏章念給他聽,聽得魏忠賢手腳冰涼,渾身發抖,念罷,崇禎長歎了一口氣:“廠臣,怎麼會是這樣?你叫朕如何是好?”


至此,魏忠賢才真正領教了祖制二字的厲害,祖制是什麼?是皇權,是至高無上的皇權,魏忠賢之所以能權傾朝野,依仗的是皇權;如今,他所依仗的皇上死了,新上來的這位新皇帝不讓他依仗皇權,他頓時便從九重云霄跌落了下來。真是興也皇權,敗也皇權。花甲之年的魏忠賢此時像一只老耗子,被崇禎這只十七歲的小貓玩弄于股掌上,玩得他真魂出竅,玩得他徹底崩潰了。


回到府上,他一頭倒在床上,小太監過來侍奉,被他一腳踹了個跟頭。


“朱由檢這是趕我走啊,也好,遠離京城,到個清靜的地方了此殘生。我這一輩子也算沒白活,一個身殘之人在朝堂之上呼風喚雨,代天子發布政令,死也值了。這個小皇帝太可怕了,在他身邊也是早晚得死,不如激流勇退,也許能混個晚景平安。”


天啟七年十月二十六日,魏忠賢辭呈批了下來,這一天距崇禎登基僅兩個月零兩天。


魏忠賢一離京,崇禎便以曆代帝王從未有過的氣魄,大規模平反冤案,所有東林黨人,所有被魏忠賢閹黨迫害的人一律予以昭雪,大理寺天牢為之一空。緊接著魏忠賢自縊在阜城,崔呈秀自殺在家中,奉聖夫人被崇禎皇帝下令用竹板子活活打死。


京城的酒賣光了,鞭炮賣光了,整個京城歡聲一片,普天之下,齊聲贊頌:當今聖上乃中興之主,一代明君。


二十多天後這一消息才傳到東莞,袁崇煥與天下所有人一樣,聽罷熱血沸騰:“我大明終于出了一名英主,天下幸甚,社稷幸甚,重整乾坤,中興有望矣。”他預感到不久自己將重返朝中,此次返京,定要大展宏圖,報效君王,死而後已。


(1)大工:這里指修建皇宮的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