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肅軍紀毛文龍被誅 重漢臣佟養性獻策



本書正在菲律賓《世界日報•小說林》欄目上與梁羽生的《龍虎斗中華》、古龍的《歡樂英雄》、朱秀海的《喬家大院》一起連載。我是《皇太極全傳》一書的作者,感謝讀者們對本書的關注,《全傳》在小說閱讀網發表不到一個月,點擊已達17850次,以來讀者們若有興趣可與我聯系。我的信箱:jlpkp@sina.com qq:294349317。請大家能光臨小說閱讀網上我的博克,網頁是:http://blog.readnovel.com/user/391314.html





顯佑宮秘笈載:天聰三年,南朝袁崇煥中計,率數十人赴皮島,誅毛文龍于毛之數萬軍中,上歎服之,以袁比之為單刀赴會,惜不能為我所用。佟養性獻倡儒教、重漢臣之策,上乃命佟養性為漢軍總兵官。范文程與甯完我赴遼陽城籌備錄取生員。


劉弘遇走後,毛文龍派出三十余名諜工潛入到大孤山一帶,偵察金兵動靜,看有無大規模軍隊集結。到了第九天晚上,諜工們捎回了信,一切正常,劉弘遇趕著空車已到了菩薩廟。毛文龍這才下令偷偷裝船,天一黑,裝著一萬把戰刀的三艘大船駛出了皮島,毛文龍卻坐著一只小舢板遙遙跟在後面。三艘大船靠岸,卻見兩條小船離岸向大海中駛去,小船上坐的是毛文龍的暗哨。駛出二里多遠,他們亮起了馬燈,晃了三圈,停在海面上的毛文龍道:“弘遇兄沒有騙我,靠岸。”


小舢板上共有八個壯漢,將船劃得象飛,不大功夫到了岸邊。毛文龍下了船,看到劉弘遇,雙手抱拳:“弘遇兄久等了。”


“將軍處事謹慎,在下佩服。”


“弘遇兄不要介意,我是怕被其他人暗算了。”


“哪里話,非常時期,理當如此,請將軍驗收銀兩。”


“還是請弘遇兄先查驗貨物。”


“在下信得過將軍,不驗了,卸。”


雙方交割完畢,毛文龍令部下拿出一千兩銀子,贈給劉弘遇,劉弘遇百般推卻。


毛文龍道:“吾正要與弘遇兄同富貴,你務必收下。”


劉弘遇知道毛文龍的脾氣,從來是說一不二,他應道:“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在下領情。”


“這就對了,弘遇兄,我先走一步,咱們後會有期。”說罷一轉身,上了舢板,小舢板箭一般地消失在夜色中。


劉弘遇心頭熱乎乎的:“毛文龍若能真心歸順大金,將來定是個有用之才。”


回到沈陽,他向汗王奏明了情況,並將毛文龍饋贈的一千兩白銀交公。皇太極道:“毛文龍這是在報答你當年資助之恩,先生理當受之。先生這次為大金國立了一大功,朕還要再賞你三百兩。”


“汗王擢臣于布衣,臣正思報效,豈敢受此重賞?”


“先生正將朕之大計付諸實施,功莫大焉,今日之賞,當之無愧,先生日後便會知之。”


劉弘遇從汗王的話中聽出了弦外音,他擔心汗王是在利用毛文龍,心中頓生一種不安之感,千萬不要因為我害了毛文龍:“汗王,毛文龍膽略過人,是個難得的將才,若真能為我所用,汗王當重用之。”


皇太極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接下來的事就更令劉弘遇擔心了,不知怎麼搞的,全大金國都知道他從毛文龍處買來了一萬把刀,他不禁暗暗叫苦,這要是傳到南朝,真就害了毛文龍。他來到范文程處訴苦,范文程卻勸道:“先生與文龍之間,私也;大金國與毛文龍間,公也。為臣之道,當因公廢私。”


劉弘遇見范文程打官腔,只有唯唯而已。


袁崇煥得到這一消息,勃然大怒:“好個毛文龍,膽大包天,這是通敵,是資敵,這還了得,任其下去,還不將紅夷大炮賣給奴酋?不能再等了,誅殺毛文龍,就在此時。”


崇禎二年六月,袁崇煥又干了一件令天下人萬分震驚的事情,但不是什麼大捷,而是誅殺了毛文龍。他帶了不到五十人,親赴皮島,在島上盡是毛文龍愛將親信的情況下,將其公開論罪處死,島上竟無一反抗者。


崇禎接到袁崇煥的奏報,氣得手直哆嗦:“朝廷一品大員,你說殺就殺,眼中還有我這個皇上嗎?”他下令立即將袁崇煥捉拿進京問罪,可轉念一想,毛文龍確有許多不當之處。他強壓心頭怒火:“為了五年之約,袁崇煥,朕這次就放過你。五年之內平遼,咱們一切作罷,若不能平遼,朕再與你算賬。”


皇太極聞報,同樣驚歎不已,他問方吉納道:“這個袁崇煥長得什麼模樣,一個人怎麼能鎮得住毛文龍的幾萬大軍?”


“奴才看他與常人沒什麼兩樣。”


皇太極贊道:“將才,帥才,千古奇才。這要比關云長單刀赴會英雄得多,可惜已不能為我所用矣。”


劉弘遇聞訊,悲痛欲絕,他知道是自己害了毛文龍,上朝奏道:“臣請為毛文龍哭喪。”


皇太極安慰道:“先生不必內疚,毛文龍身為一品大員,不服袁崇煥久矣,他們之間火拼是早晚的事。先生與毛文龍有私誼,自當哭喪,還請先生節哀。”


范文程和甯完我這時奉汗王之命,帶著八個隨從,微服到了遼陽。甯完我的家眷都已遷到了沈陽,二人只好尋客棧住下。客棧的名字叫會友,范文程非常高興:“會友,好,咱們在這里來個以文會友。”


他喚來了店老板,吩咐道:“從今天開始,你家的客棧我們包下了,不要再接待其他客人。”


店老板看他們的陣勢,就知不是一般客人,一聽將店包了,樂得嘴咧到了後腦勺:“是,老爺,啊,不,大人,不,客官……”


隨從道:“去,去,下去吧,好生侍候。”


第二天,二人按原計劃行事,甯完我出去拜訪故舊,看看遼陽城中到底還有多少生員,並定于明天下午在會友客棧聚會,范文程則在客棧中守候。


甯完我先到了幼時一起長大的伙伴,又是同窗好友李棲鳳家。李棲鳳正在家中讀書,聽說甯完我來訪,驚愕不已:大金國的大學士光臨寒舍,這可叫真正的蓬蓽增輝了。他急忙出迎,到了院中,只見甯完我一身布衣,微笑著站在門前。李棲鳳心里琢磨著:不是當了大官了嗎,怎麼還這身打扮?


“棲鳳賢弟一向可好?”甯完我在門口一抱拳,主動打上了招呼。


“完我兄大駕光臨,有失遠迎,罪過,罪過。”


他滿臉狐疑地將甯完我延至屋中,吩咐內人泡茶,預備酒菜。甯完我道:“我還要看時躍,繡錦等,酒菜免了,就喝點茶,如何?晚上到會友客棧,我住在那,我做東,咱們好好敘敘。”


“不,我做東,回到遼陽你是客人,怎麼讓客人破費?”


甯完我看了看李棲鳳的斗室,環堵皆空,真正的家徒四壁。李棲鳳苦笑道:“空空如也,就剩下幾本破書了,倒也乾淨。”



“所以,你就不要跟我爭了,你請我吃這頓飯不要緊,幾個月的度日錢沒了,我前腳走出遼陽,弟妹後腳還不得罵死我?”


李鳳棲無可奈何地一笑:“大丈夫身不能修,家不能齊,混到了這個份上,慚愧,慚愧。”


“昔呂蒙正窖中怨氣,朱賣臣擔上書生,于困頓中思崛起,在挫磨中立大志,賢弟家貧如此,尚苦讀不輟,足見男兒本色。”


李棲鳳帶著幾分神秘問道:“完我兄,聽說你當了大金國的大學士了,真有此事?”


“真的怎樣,假的又怎樣?”


“你若真是大金國的大學士,便是大金國的重臣,草民見了你,就得大禮跪拜。若不是的話,你我還是同窗,你還是我的兄長。”


甯完我以為他對自己會有偏見,看來是多心了。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嗬,一種說不出的怪味直沖腦門兒,差點沒吐出來,但還是強咽了下去。他看了看李棲鳳,人家喝得卻是有滋有味,他心里尋思:是我變了,還是這茶發黴了?


他撂下茶杯,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說道:“我既是大金國的大學士,又是你的兄長。”


李棲鳳喜出望外:“果然當了大學士了,太好了。”他右手一撩下襟,便真的要跪拜。


甯完我雙手將他摁在椅子上:“兄弟之間,私下會晤,何必拘禮,我還有話問你。”


李棲鳳雙手十分規矩地放到了兩膝前。


“賢弟,遼南一帶還能有多少生員?”


“回大人,約二百多。”


甯完我不高興了:“什麼大人,不許如此稱呼,叫兄長。”


“草民怎敢和大人稱兄道弟。”


“你我都是讀書人,不要太俗氣了好不好?”


“是,大人,小的遵命。”


甯完我氣得大吼一聲:“叫兄長。”


“是,叫兄長。”


甯完我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遼陽城中還有多少生員?”


“三十一人。”


“現都在城中嗎?”


“都在,一般不外出。”


“他們情緒如何?都准備應考嗎?”


“汗王前年公布了科舉令後,大部分人都非常興奮,只有羅繡錦等幾個人持反對態度。”


“他們怎麼說?”


“繡錦說,女真人搞科舉,胡鬧,他們懂什麼?還有的人說,我們是大明的生員,怎麼能參加金國科考?但是今年春開倉賑濟後,那幾個反對的人轉變了態度,還記得丁文盛嗎?”


“記得,又黑又矮的那個。”


“正是他,今年為鰥夫娶妻,他得了個漂亮媳婦,一下子像變了個人,逢人便說,為鰥夫妻,亙古未聞,此堯舜之舉也。他原本與羅繡錦一樣,發誓不參加科考,但現在天天將自己關在家里,懸梁椎骨,志在奪魁。”


“羅繡錦呢?”


“一如從前,心如磐石。”


甯完我笑了:“有骨氣。我這次回遼陽,就是為科舉之事而來。汗王原打算在沈陽取士,後來聽說遼陽有現成的考場,雖不是正式貢院,改一改便可使用,因此就定在了遼陽。這是大金國的第一次科考,汗王重視得很,故先派我等前來查訪一下士子們的情緒。”


李棲鳳激動地站了起來:“望眼欲穿,望眼欲穿呐,終于盼到了這一天。”


“是呀,從上次秋幃到現在,八九年過去了,江山易主,物是人非,多少變故啊,有些生員已經不在了。”甯完我長歎了一口氣道,“咳,好在都過去了,賢弟,你看能有多少士子參加考試?”


“至少能有二百人。”


“如真能達到這個數,就不會冷場。”


“要說頭幾年,還可能有人反對,現在不會,士子們都盼著呢。”


“那就好。”甯完我端起茶杯,一想到剛才的味道,又撂下了,“那我們明天就發布告示,定于九月初一准時開場。”


他掏出二十兩銀子:“賢弟,拿著,換幾身行頭,再弄些好吃的,補養補養身子,也好平步青云,你出頭的日子到了。”


李棲鳳嚇了一大跳:“二十兩?這……”


“好啦,休要羅嗦,走,帶我去繡錦處。”



李棲鳳激動地將銀子收好,卻勸道:“繡錦兄瞑頑不化,此去必為所辱,我看還是不去的好。”


“羅繡錦乃遼南學林領袖,他若參考,會起到極大的感召作用。不要緊,不就是罵幾句嗎?我當了好幾年的奴才,臉皮厚得很,不怕他罵。”


李棲鳳堅持道:“繡錦兄性格剛烈,直面相勸,毫無用處,不是說勸將不如激將嗎?我看你不如寫封信,狠狠地激他一激,激他參加明日之會,到時在與他理論。”


甯完我前腳已邁出門檻,聽了李棲鳳的話,停下了腳步:“賢弟說得有理,那我就激他一激。”


范、甯二人奔赴遼陽,佟養性卻回到了沈陽。


佟養性現在忙得很,李永芳從朝鮮回來後,便再無一言,而且常常告病。為此,皇太極曾親自上門安撫了幾次,但均無大用。後來據巴索講,永芳是真病了。于是永芳管的事便自然都落到了佟養性肩上。旗漢分屯後,漢人的事務、火器營、李永芳的一批漢軍,除了這些,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任務:研制大金國的紅夷大炮。所以,一天天忙得他昏天黑地,常常不能參加朝議。毛文龍被誅的消息傳開,他不知是真是假,特意從城外的演武場趕了回來。


皇太極親自迎出了寢宮門口,佟養性上了台階,打千跪倒:“臣佟養性叩見汗王。”


“額駙請起,你真是不經念叨,剛才朕還談起你,你便來了,快請。”


二人進到宮中,皇太極道:“十多天未見,額駙瘦了,還應注意身體才是。”


佟養性急切地問道:“聽說毛文龍被誅,是真的嗎?”


“千真萬確,袁蠻子中了朕的反間計,這是前兩天島上人送來的密信。”皇太極將密信交給佟養性,佟養性看罷,放聲大哭,他面向佟養正被害的北京方向跪下,咚、咚、咚,就是三個頭:“養正哥,汗王為你報仇了。”


皇太極攙扶道:“額駙不要過于悲痛,毛文龍被誅,養正將軍在天之靈,可以稍安矣。”


佟養性站起:“汗王有所不知,養正哥是臣的堂兄,他是佟家的長子,但對我萬般信賴。養正哥非常有胸懷,有氣度,我在生意場之所以能屢屢得手,養正哥的信任是最重要的。不幸為毛文龍所害,連個尸首都沒有,每念及此,怎麼不讓人肝腸寸斷?”


皇太極亦為之落淚,佟養性見汗王如此,自己反倒不安起來,他找了個話題:“汗王,聽說文程先生與甯完我去了遼陽?”


“朕決定盡快開科取士,派他們先去尋訪,看看遼南還能有多少士子,大金國需要人才,優漢不是句空話,取上的要給官做。”


“此英明之舉也。汗王,臣有一些話,已思之良久,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佟半朝的話,有什麼當講不當講,講就是了,朕願恭聽。”


“大金國中除了那些個漢臣外,就數臣在漢人中住得最久。對漢人,臣要比所有旗人都更熟悉。漢人自幼習孔孟之書,講忠君報國,這一點,臣不必多說。臣要說的是,漢人的忠君思想正可為我所用。三大貝勒同肩並坐的局面,畢竟非長久之計,但既然坐了,就不好輕易撤下來。怎麼辦?臣以為要利用漢人的忠君理念解決這一問題。臣建議汗王應進一步大倡儒道,大膽提拔歸順的漢人,要敢于重用他們,要將他們派到各旗中去。漢人講士為知己者死,他們一旦認定汗王是知己,便真的會報之以肝腦塗地。在他們的心中,天無二日的意識,比旗人強烈得多,這些人是不會容忍三大貝勒與汗王並坐的局面永久繼續下去的,到時,自會有敢于上書言事者。”


皇太極道:“額駙說得有理,朕看范文程與甯完我等便是這樣。”


“大金國中,誰是汗王可以借助的力量?大貝勒代善可以,二大貝勒和三大貝勒就不行了,他們處處在為自己打算。尤其是二大貝勒,有利的搶著作,沒利的一個勁地住後縮,是潛在的割劇勢力。而漢人則不然,在他們心中只有汗王,他們是汗權的忠實維護者。汗王當對其格外施恩,將他們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這也是優漢的主旨。”


皇太極道:“好,你說得好。對外,朕要進一步鞏固與蒙古各部的聯盟,十幾萬蒙古鐵騎更是一股了不起的力量。”


佟養性接過來說道:“漢人歸附日眾,與蒙古的聯盟已經形成,臣以為一旦時機成熟,就可成立漢八旗和蒙八旗,如此,汗王可依靠的力量,就由兩黃旗延至廣大漢臣、漢民及蒙、漢八旗。二大貝勒、三大貝勒的兩旗則不足慮也。”


皇太極被佟養性的一番赤誠所感動,言語中充滿深情:“額駙當年散萬貫家資,助大金建國,今又披肝瀝膽,為朕謀治國良策,真千古忠臣也。”


“臣建議,汗王當親赴遼陽,面見這些士子,不論其學問大小,只要是能讀下來四書五經的,一律擢用,將來,汗王必可得其死力。”


皇太極道:“那朕就來個微服,與士子們一會。”


“此禮賢下士之風也。”


皇太極有些興奮:“組建漢八旗一事,朕早在遼陽之戰時便想過,但當時漢人歸順人數有限。而今已成為一支重要力量,旗漢既然分屯,也就自應分旗,此事由你籌辦之,從今以後,凡是歸順和俘獲的漢軍一律編到你的麾下,待時機成熟朕便任命你為漢軍總兵。”


“臣自當竭力。”


第二天,申時剛過,遼陽城內的生員們便陸陸續續地來到了會友客棧,范文程與甯完我站在門口相迎。第一個來的是丁文盛,他見到甯完我後,深深一躬:“學生拜見大人。”


甯完我大笑:“文盛老弟,春風得意,芙蓉帳暖,夜夜佳期。快快免禮,我什麼時候有你這麼個學生?”


丁文盛道:“你現在大金國的大學士,我們這些學子,不是你的學生是什麼?”


“算你說得有理,請。”


第二個來的是劉清泰,劉清泰今年三十一歲,當年曾與范文程同赴山東濟南鄉試,范文程上前一步:“清泰兄別來無恙?”


劉清泰失聲地叫了一聲:“憲斗?”淚水便湧了出來。


范文程怕他參拜,趕忙上去拉住他的手:“光陰似箭,一別十年,當初,你我少年氣盛,志在折桂,沒想到都名落孫山呐。”


劉清泰一想到那次考試便氣不打一處來:“大明腐敗,令人絕望。憲斗棄暗投明,不失英明之舉,現在官居大學士,遼東士子莫不仰望,愚兄還要恭賀喲。”


甯完我道:“清泰清泰,清盡陰霾,玉宇澄清,否極泰來。”


“甯完我出口成章,才思敏捷,佩服,佩服,以後還要多多關照噢。”


“清泰兄學富五車,才高八斗,還愁賣不到帝王家?”


“你是躍過龍門了,我等可還在苦耕啊。”



“今日之會,便是清泰兄的龍門之躍,豈不聞生不願封萬戶侯,但願一識范憲斗乎?”


三人哈哈大笑。


突然,范文程愣住了:“汗王!汗王來了。”他差一點叫出聲。甯完我也看到了,只見汗王身著便衣,走在前面,隨後是薩哈廉、多爾袞、希福、達海,再後是四大護衛,都是微服。


兩個人都像木雞一樣呆在門口,一時不知怎麼辦好。皇太極已走到了跟前:“在下王宇,蓋州人士,去千山進香,路過遼陽,聽說這里正以文會友,前來湊個熱鬧,不知方便否?”


范文程和甯完我一齊應道:“方便,方便,請。”


不到半個時辰,城內的士子們大都到齊了,范文程悄聲對甯完我道:“開始?”


“再等等,我就不信他羅繡錦不來?”


范文程已經注意到了,人們正交頭接耳,不時地朝門外觀望,是在盼著羅繡錦:“好,那就再等等。”


羅繡錦接到甯完我的信,怒發沖冠,原來,甯完我寫的是一首打油詩:


百無一用是書生,


書生之中數羅兄。


試問學林一領袖,


敢與完我決雌雄?


“甯完我欺吾太甚,吾定要挫挫他的銳氣。為此,他在家作了認真的准備,設想著甯完我會說些什麼,我應如何駁他,自己又應說些什麼。從頭一天晚上一直預備到第二天的過晌。後來,實在困了,伏在案子上眯糊了一覺,沒想到眯過了油。醒來一看,申時已過,他急忙收拾了一下,出門一路疾走,直奔會友客棧。


進了門一看,眾士子都到了,他雙手一揖:“諸位久等了,抱歉,抱歉。”


眾人一齊站起:“繡錦兄一向可好?”


“好,好,各位坐,坐。”他自己挑個空位坐了下來。


皇太極看時,被稱作羅繡錦的,不到三十歲,五尺高的個頭,寬寬的前額,濃眉但眼睛不大,眼神中透著一股英氣;面皮白皙,顯出一種書卷氣;嘴角緊閉,不苟言笑,又露出一種正氣。


這位羅繡錦,乃遼陽士子中的出類拔萃者,天命五年,山東布政使書正大人來遼陽巡考,他名列前茅,學政大人親自接見,好一番勸勉,山東士林為之轟動,以為必是第二年大比中的解元。誰成想,第二年遼陽城陷,解元夢化作了飛煙,因此,他對女真人十分怨恨。眾人見羅繡錦繃著個臉,知道今天要有一場好戲看了。


甯完我站起來:“我來介紹一下,這位就是大金國的大學士,各位仰慕的范文程,憲斗兄是也。”


眾人一聽原來他就是范文程,幾乎是異口同聲:“久仰,久仰,請受學生們一拜。”然後一齊跪倒,羅繡錦卻坐在那紋絲未動。


范文程道:“諸位請起,今天我們是以文會友,在一起聊聊,就算提前過個九九重陽,都是讀書人,千萬不要弄俗了,在下有言在先,諸位可暢所欲言,牢騷可以發,委屈可以訴,一定要論出個是非曲直來,絕不以言問罪。但出了這個屋,就不得再亂說,聽懂了嗎?”


大家齊聲答道:“謹遵大人之命。”


甯完我先向羅繡錦打招呼:“繡錦兄風流倜儻,有如當年,不愧是遼南士子領袖。”


羅繡錦以為甯完我是在諷刺他:“百無一用是書生,書生之中數羅兄,比不得甯完我,昨天是大明的舉人,今天卻是大金國的大學士,搖身一變,青云直上,不知甯完我所攻何術,變得如此之快?在下還要求教。”


“昔孫臏去齊而適魏,兵法修列;韓信棄楚而歸漢,登壇拜將。為何?賢臣擇主而事也。甯完我身在隸籍,汗王不拘一格,擢吾為大學士。今春大饑,奉汗王之命赴寬甸賑濟平粜,設粥棚,開旗倉,村村落落,莫不親入之,唯恐一人凍餒,數萬百姓因此而得救。甯完我有生之年,能為遼東父老盡此綿薄,也算沒白讀一回聖賢書。繡錦兄空懷氣節,空言濟世,卻無所事事,不是百無一用,是什麼?”


沒等羅繡錦回答,丁文盛搶先道:“繡錦兄,小弟勸你就不要再癡迷了,今春大饑,若不是官家開倉,又得有多少人餓死呀,況且,你不也領了賑濟了嗎?”


羅繡錦道:“此女真人籠絡人心之術也,吾豈能為之所動。”


“嘿,他媽的。”多爾袞氣得站起,要沖過去教訓教訓這個小白臉。他開了四個倉,沒想到換來了羅繡錦這麼句話。汗王使勁拽住他的胳膊:“坐下,今天是遼陽城士子們以文會友,文程先生有言在先,可以暢所欲言,我們只許聽,不許動。”


多爾袞只好恨恨坐下。羅繡錦發現有人站起,朝這邊看時,見一個英俊男子正怒目而視,便挑釁般地問道:“怎麼,小兄弟,我說得不對嗎?”


甯完我接了過來:“繡錦兄還記得萬曆四十三年的那場大旱嗎?三個月一滴雨沒下,顆粒無收,遼東大地,餓殍滿地,饑民們齊聚于官倉前要求放賑,卻挨了一頓鞭子。繡錦兄,當時你也在場嘛。官家不放賑也罷,總應減免賦稅吧,誰成想遼餉又追加了兩厘,多少人賣兒賣女呀。”


甯完我的哥哥就是這年餓死的,說到這,他聲音有些發顫,兩行熱淚奪眶而出。他直面羅繡錦:“民者,水也;官府,舟也。一個連民心都不知道籠絡的官府我們要他何用?明之官府,傷遼民傷得太苦了,所以才會出現遼陽民眾舉城歡迎老汗王入城的動人場面。”


甯完我的回憶勾起了人們傷心的往事,座中一片唏噓。


羅繡錦卻強辨道:“吾自幼讀聖賢書,唯知夷狄之有君,不若諸夏之亡也。甯完我難道忘了魯仲連義不帝秦嗎?”


范文程接過來道:“魯仲連,一個不識務之人,非俊傑也。自魯仲連後,不到四十年,天下歸秦矣。先生適才說甯完我善變,文程就要在此與你共同探討這個‘變’。先生未聞革命乎?革者,變也;命者,與生俱來之定數也。春變夏,夏變秋,秋變冬,少年變成老年,滄海變成桑田,大千世界,未嘗一刻之不變也,因此才有了夏商周,才有了秦漢唐宋元明金。故《易經》上說,‘天地革而四時生,湯武革命,順乎天應乎人,革之時,大矣哉。’如今大金國已定都沈陽,遼東民眾正從戰亂之苦中得到解脫,以丁計田,盡廢遼餉,旗漢分屯,開倉賑濟,釋放婦奴,為鰥夫妻,種種舉措,深得民心,這場變革,正為遼東民眾所認可,羅繡錦為何與時相悖也?”


羅繡錦一聲冷笑:“好一場革命,遼南二百多士子,慘遭殺戮,此焚書坑儒之暴行。女真人占我遼東以來,屠殺了多少漢人,又有多少漢人淪為奴隸?正如魯仲連形容秦國那樣,權使其士,虜使其民,虎狼之國也。文程先生乃名臣之後,為何背祖宗而適外蕃?”


眾人大驚,誰也沒想到他會公開講出反金言論,此殺頭之罪也。


多爾袞怒不可遏,幾次要沖過去,都被皇太極摁住了:“這正是一些漢人們內心中的想法,說出來也好,看文程先生怎樣駁他。”


甯完我也吃了一驚,他也沒想到羅繡錦會有如此膽量,他看了看汗王,汗王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但多爾袞正怒目圓睜。這樣大逆不道的言論若不嚴懲,日後將如何向汗王交待?他一拍桌子喝道:“羅繡錦,你太過分了,你口口聲聲以明之遺民自居,處處標榜你的氣節,遼陽城破之日,你為何不與袁經略一起殉難?遼陽城雖無首陽山,還有首山嘛,你為何不學微子,不食周粟而死?為何又剃了發?你的氣節呢?我看你是沽名釣譽,裝什麼大英雄。”


羅繡錦臉上火辣辣的,甯完我揭到了他短處,也是痛處:“那也比你甯大人強,我羅繡錦畢竟沒認賊作父,為虎作倀。”


甯完我大怒:“來人,將這個反賊給我拿了!”屋內的幾個隨從忽地沖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