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祖大壽滯明不歸 大金國始設六部



顯佑宮秘笈載:天聰五年十月二十八,祖大壽率眾歸降,上以抱見禮相迎,大壽為之涕零。為報汗王之恩,大壽潛回錦州,欲以城來獻,上縱之歸。然大壽歸而複叛,上寬待其子侄,眾漢官為之折服。甯完我奏請設六部。


祖可法、祖澤潤、劉天祿、張存仁等四人一同到了金兵大營,皇太極親自迎接,四人跪倒便拜。皇太極急忙上前一步攙扶:“這如何使得,快快請起。”並要與四人以抱腰禮相見。這四位久居遼東,知道女真抱見禮的尊貴,頓感溫暖,祖澤潤道:“我等既已歸順,便是汗王臣屬,臣等有罪,不敢享此大禮。”


皇太極卻道:“爾等現在是客,日後是臣,貴客到來,禮當抱見。”遂執意相抱。


祖澤潤心中歎服道:“堂堂大汗,如此禮賢下士,天下人豈有不願投之麾下之理?”


進入大帳,帳中已擺下盛宴,四人被請至座中。皇太極道:“略備薄酒,不成敬意,特為四位將軍壓驚。”他端杯道:“四位將軍請。”


祖可法道:“久聞汗王仁德,今日一見,果非虛傳,吾等恨歸之甚晚,只因城中將士擔心屠戮,才延至今日。”


皇太極聽出了他的話外音,笑道:“看來爾等尚有疑慮,不如這樣,四位將軍想必知道,我女真素來敬天畏神,為表吾大金之誠意,朕和大貝勒及眾貝勒願與祖總兵及城中將士盟誓,城中將士歸降後,原來官職不變。士兵們想當兵的繼續當兵,不想當兵的可編為民戶,一律恩養,絕不會有半點傷害。若違背誓言,當天誅地滅。”


四人于席上跪拜:“汗王如此待我敗軍之將,古來罕見,吾等亦代表祖總兵及城中將士發誓,吾等皆真心歸順,若有二意,必遭天譴。”


皇太極道:“盟誓非同一般,待祖總兵到後,朕和大貝勒率眾貝勒與祖總兵登壇祭天。”


十月二十八日清晨,祖大壽率眾將來到金營。只見金營營門大開,禮炮三響,鼓樂齊鳴,從營門到中軍大帳間真的鋪上了一條紅毯。皇太極與代善在前,莽古爾泰及眾貝勒眾大臣在後,一齊隆重迎接祖大壽一行。皇太極、代善與祖大壽分別以抱見禮相見,然後雙方登壇祭天:


“金國汗,執政貝勒代善及莽古爾泰、阿巴泰、德格類、濟爾哈朗、阿濟格、多爾袞、多鐸、岳讬等與大明總兵官祖大壽、副將劉天祿、張存仁、祖澤潤、祖澤洪、曹恭誠、韓大勳、張定遼、裴國珍、陳邦選、李云、鄭長春、劉毓英、竇明德、參將游擊吳良輔、高光輝、劉士英、盛忠、祖澤遠、胡弘先、祖克勇、祖邦武、施大勇、夏得勝、李一忠、劉良臣、張可范、蕭永祚、韓棟等盟諸于天:大凌河城內官民歸降大金,如大金國對歸降將士誑誘誅戮,及得其戶口後,離析其妻孥,分散其財物,天將降譴,奪其紀算,使之夭折。歸降將士若懷挾詐,或逃或叛,亦奪其紀算,使之夭折。如能踐此盟,天地垂佑,壽命延長,世享太平。”


盟誓祭天畢,皇太極攜祖大壽手進入大帳,為祖大壽設宴慶賀。大帳內放了四十余張桌子,擠擠騰騰,坐了二百余人。四角置四個大火盆,外面雖已嚴冬,帳內卻春意濃濃。桌上雖無山珍海味,卻是大塊肉大碗酒,另有脆生生的白梨。新降眾將從大凌河地獄中走出,一下子仿佛進入了天堂。


席間,皇太極道:“三軍易得,一將難求,今祖總兵歸金,朕勝得三軍,倍感欣慰。”


祖大壽道:“臣何德何能,得汗王如此垂青,從今後,臣願盡畢生微力,報答汗王。”


皇太極道:“永平屠城雖是阿敏所為,朕亦難辭其咎,朕之錯在于用人不當,以至失信于天下。否則,大凌河斷不會出現人吃人的慘狀,朕知罪矣。”言訖,潸然淚下。


祖大壽及新降眾將見汗王罪己,惶恐不已,于席間一齊跪倒:“吾等為何中軍所蒙蔽,錯怪了汗王,罪在吾等。”


皇太極道:“何將軍一不識時務之庸人也。他責朕胸無大志,唯以劫掠為是,此大謬也。明泱泱大國,雖失德敗政,尚有可用之兵近百萬。朕遵從先汗教誨,以明為大樹,當一斧一鋸磔之,磔之過半,大樹必倒。而今方磔其少半,滅明時機尚未成熟。不當取而取之,必遭其禍。而劫掠明之府庫,意在富我大金。國富才能強兵,國不富而亂用兵者,是窮兵黷武。窮兵黷武,民必生怨,怨久必生禍亂。吾大金國庫充盈,兵強馬壯,以此與南朝爭,崇禎癡兒豈是朕的對手,朕料明之大亂必不久矣。朕趁亂而取之,必事半功倍,易如反掌。”


祖大壽聽罷,心中驚歎:“怪不得我等斗不過他,皇太極雄才大略,要高出那個小皇帝多少倍呀。”


皇太極今天格外高興,繼平定朝鮮,蒙古會盟,縱橫京畿,除袁崇煥,俘張春,收降祖大壽,扳倒阿敏,懲處莽古爾泰,一個勝利接著一個勝利,其聲望真正是如日中天,他繼續說道:“爾等皆知我大金能征善戰,不知我大金亦尊儒敬文,先汗早在赫圖阿拉時,便建了文廟。對朕讀書一事,先汗課之尤嚴。因此朕得以通覽典籍。記得孟子曾說過,‘君之視臣如手足,臣視君為腹心;君之視臣為犬馬,臣視君為國人;君之視臣為土芥,臣視君為寇仇。’爾等歸金,便都是朕之手足。崇禎酷待邊將,視將士為草芥,不知撫恤,唯有嚴懲。豈不知自古及今,從來就沒什麼常勝將軍。朕亦有錦甯之敗,大金國眾將誰沒打過敗戰?戰敗並不可怕,重要的是要在戰敗中找出之所以敗的原因,以後如何能不敗,這才是上策。而崇禎對戰敗之將, 動輒殺頭,今後誰還敢帶兵?如此下去,明國必無將可用矣。再者,臣子真的有罪,亦不當施以酷刑,袁都堂被活剮,殘忍陰毒,朕聽後為之心悸,如此暴虐,令天下人心寒。吾對張監軍道張春曾說過,崇禎一癡兒爾,他剛愎自用,獨斷專行,高高在上,不恤下情。表面看似英明,實則殘暴無比,朕當引以為誡。願諸位能與朕精誠同心,共圖大業,他日定鼎中原,爾等便都是大金國的開國功臣。”


皇太極的一番話令眾人感動不已,祖大壽更是激動萬分:“臣三生有幸,能得遇明主,從今後願肝腦塗地,為大金效命。”


皇太極笑道:“祖總兵今日歸金,當有何策教朕?”


祖大壽一時興起:“汗王既有平定天下之意,不如先奪了錦州,然後再下甯遠,直逼山海關。”


“錦州城堅固異常,攻之傷亡必重,朕不忍為之。”


祖大壽獻計道:“臣可扮作兵敗,混進錦州,會同舊部開了城門。正如汗王適才所言,事半功倍,易如反掌。”


皇太極大喜:“如真能奪了錦州,祖總兵便為大金立下了大功,此事宜速不宜緩,緩則泄矣。不如趁夜遁去,朕在後派兵追之,配之以火炮,扮得更像些,定可成功。”


祖大壽當即站起:“臣歸金蒙汗王知遇,當以錦州來獻,以表精誠,臣現在立即動身。”


宴會後,代善勸皇太極道:“祖大壽萬一有詐,一去不回怎麼辦?”



“朕見其席間之態不像有詐,但真的有詐,由他去就是了。若身在金營心在明,留在這里何用?可萬一奪了錦州,便是意外的大收獲。若不歸,無非失一大壽罷了,又有何憾。”


午夜,皇太極親扶祖大壽上馬:“祖總兵,爾此番入錦州,一定要謹慎小心,不必操之過急,朕等著你的好消息。”


祖大壽熱淚盈眶,于馬上一抱拳:“臣謹記汗王教誨,錦州見。”他一揚鞭,率從子祖澤遠及二十余名親兵,消失在濃濃的夜色中。


看看走了近半個時辰,皇太極命岳讬率兵追趕,在距錦州十余里處放了幾炮,然後返回。


祖大壽來到城下,命親兵們高喊道:“城上的弟兄們,快開門,祖總兵回來了。”


巡撫邱禾嘉、總兵吳襄、宋偉已聽到城外火炮聲,聞報後連忙登上城頭,見果然是祖總兵,命放下吊橋,親自出迎。


祖大壽道:“韃子們攻陷了大凌河,吾等拼死沖出,余者不知死活。”言罷,幾乎落淚。


吳、宋二人勸道:“皇太極實在狠毒,我們數次救援,均吃了敗戰,就連張監軍道張春亦被生擒,現已無力增援,請祖總兵見諒。”


邱禾嘉第二天為祖大壽設宴壓驚,祖大壽見巡撫大人毫無疑慮,心中暗暗驚喜:“汗王,待吾為你奪了錦州,你將如何待我?”


從皇太極侵擾京師,祖大壽隨袁崇煥勤王,到大凌河被圍,已整整一年。一年之中,祖大壽與夫人相聚的時間,加一起不到十天。


大凌河被圍,祖夫人心急如焚。城中不但有他的丈夫,還有一個義子和兩個親生骨肉,從來不燒香磕頭的她,卻親赴覺華島大悲閣敬香許願。也許是佛光普照,菩薩保佑,祖大壽竟神奇般地出現在她面前,看著朝思暮盼的夫君,她頓時驚呆了:是夢,還是現實?眼前的夫君又黑又瘦,雙眼充滿血絲,她淚如泉湧:“夫君,真的是你?”


祖大壽忘情地喊道:“夫人!”淚水也禁不住流了下來。


祖夫人卻轉過身,面向覺華島方向作揖道:“阿彌陀佛,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她回過身來:“夫君笑話了。”她吩咐下人道:“你們還愣著干什麼,快給老爺備飯。”


祖大壽剛剛吃過,但不能掃夫人的興,同時他也真想感覺一下久違了的齊眉舉案的溫馨。席間,祖夫人輕聲軟語:“夫君被圍城中,三月之久,一定非常艱苦,夫君要多吃些。”她夾過一大塊肉。


一提起圍城,祖大壽眼前立刻浮現出骸骨滿街,用人骨烤人肉的慘狀,他長歎一聲:“夫人,我以為今生再也不會相見了,蒼天有眼,咱們又團聚了。”


“可法,澤潤,澤洪他們怎樣?”


“二十四日晚,城中將士嘩變,他們殺了何中軍,獻了城門,引金兵入城,可法他們均已被俘,我是拼了性命殺出來的。”


“那潤兒他們?”祖夫人心重新懸了起來。


“情況不明,待過幾天後,派人打探一下再說吧。”


祖夫人咬著牙,沒吭聲。


七天後,祖可法,澤潤,澤洪兄弟三人捎來了一封信。祖夫人看罷,柳眉倒豎:“這幾個敗類,可恥,家門不幸,出此忤逆。”


祖大壽勸道:“夫人息怒,如今降金將領已有數百之眾,都得到禮遇。皇太極在永平義釋陳此心,已傳為佳話。張春甯死不降,他不但不為難,還著意恩養,這正是皇太極的過人之處。吾與皇太極打了多年交道,發現其人志向不小,也許大金國將來真的能坐天下。”


祖夫人驚訝地看著夫君,心想:夫君這是怎麼了?為何出此無君無父之言?


“夫君,妾聞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人生天地間,氣節是最重要的。設想妾如果舍君再嫁,夫君將如何看妾?”


祖大壽料到想說服夫人歸金絕非易事,他歎了口氣道:“為人臣者,誰肯輕易背主求榮?許多人都是被逼無奈。聖人道,君待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君待臣如草芥,臣視君為寇仇。袁都堂忠心耿耿,卻被活剮了,每念及此,吾遼軍將士莫不痛心疾首,怨恨沖天,這也是將士們嘩變的重要原因,我看長此下去,大明江山真的難保了。”


祖夫人一反常態,在大是大非面前,頂撞起了夫君:“妾聞君為天,臣為地,君之過,如日月之蝕焉,為臣者豈能因人君一時之過而變節投敵,請夫君立即派人與可法、澤潤他們聯系,責其速速來歸,否則,妾只有一死爾。”



祖大壽暗暗叫苦:這倒好,沒勸服她,反倒叫她逼著勸兒子。他應承道:“夫人不必著急,待吾小心籌劃就是。”


皇太極原以為三五天之內祖大壽便會行動,因此他正嚴陣以待,但十天過去了,卻一點動靜也沒有。他召祖可法兄弟三人問道:“祖總兵已返回十天,卻一直沒有音信,不知是何緣故?”


祖澤潤道:“汗王,吾父平生最敬愛者二人而已,一是袁都堂,另一位便是末將的母親。母親為人剛烈忠孝,對吾等歸降,必十分怨恨。想勸說母親歸金絕非易事,這大概便是父親遲遲不能得手的原因。”


祖澤潤道:“吾父既已與汗王盟誓,必不會失信,或許城中情況吃緊,一時不得施展。”


祖澤洪埋怨道:“父親也真是,十多天了連個音信也沒有,真要是不歸的話,置吾兄弟三人于何地?”


皇太極笑道:“想不到祖總兵竟有如此忠義之妻,難得,可敬。爾父是爾父,爾等是爾等,二者豈可混為一談?你們放心,不論爾父將來如何,朕絕不會慢待爾等。”


兄弟三人懷揣個小兔子,忑忐不安地走出了皇太極大帳。


又過了幾天,皇太極見還是沒有回音,便下令將大凌河城拆毀,率大軍回到了沈陽。


十二月初一日,皇太極特意為新降漢官設盛宴接風。大凌河一戰,張春及祖大壽部下歸降者共六十五人。皇太極、代善坐在首席,莽古爾泰稍偏,其次是阿濟格、多爾袞等眾貝勒。余下則按一旗一蒙一漢相間排坐。鼓樂聲起,盛宴開始,皇太極舉杯道:“此次大凌河之戰,大金國又得了一批精兵猛將,此最大之收獲也。自古有天子淪為虜囚,如南唐李後主李煜、宋徽宗趙佶、宋欽宗趙桓。有布衣貴為天子者,如:漢高祖劉邦、南北朝劉宋的劉裕、明太祖皇帝朱元璋。古來凡成大事業者,必有文臣武將相輔佐,非一人之力也。楚霸王之力大矣,力拔山兮氣蓋世,卻敗在一個小小亭長之手,為何?他不善得眾人之力,以至分崩離析,烏江自刎,成千古之憾。海不辭涓涓,才可成汪洋,山不拒拳石,方能高萬丈,明主重人才,終能平四方,今朕得眾愛將,大業可成矣。”


張存仁道:“末將等雖非人才,但入金以來,見汗王仁德,有口皆碑,吾等都有歸順恨晚之感,吾等願為汗王身先士卒,赴湯蹈火,佐定天下。”


皇太極大笑:“有諸位鼎力,何愁大業不成?”


皇太極忽然發現,坐中怎麼不見祖氏兄弟?他問張存仁道:“祖氏兄弟為何未到?”


張存仁回答說:“祖將軍他們見祖總兵遲遲未歸,十分不安,末將適才來時,澤潤將軍言,每日里如坐針氈,心急如焚,覺得沒有臉面見汗王,正在等待處治。”


皇太極道:“朕說過要處治他們嗎?這不是沒影的事。朕說過了嘛,祖總兵是祖總兵,他們是他們。多爾袞、薩哈廉,你們二人速速去請。”


祖氏兄弟進入大帳,倒頭便拜:“父親言而無信,違背盟誓,吾兄弟深感羞愧,吾等皆有罪之身,有何面目來見汗王及眾貝勒?”


皇太極安撫道:“爾等不必過于內疚,祖總兵定有許多難言之隱,朕不怪他。只要爾等能真心為大金效命,誰也不敢慢待爾等,你們快快請起,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原來,錦州諜工報信,祖大壽已重新掌了錦州山海關的兵權,根本沒有歸來的意思。皇太極乍一聽說,十分惱恨,但仔細一想,恨亦無用,不如好生恩養祖氏兄弟們,給祖大壽看,給新降眾漢官們看,給大明國看,給天下人看。


祖氏兄弟含著淚,再次叩拜後入了坐。


皇太極道:“今日盛會,豈能沒有張春張大人?文程先生,張大人現在何處?”


“已安頓在三官廟中。”


皇太極非常滿意:“好,三官廟還算清靜,快快去請。”


張春被俘的前兩天,欲絕食而死,後來在漢官們的輪流勸說之下,于第三天早上開始進食。對皇太極的恩養,他感到很意外,意外的同時,多少有些感激:想不到一個蠻夷之主,竟有如此博大之胸懷。也許,大金將來……


他不願多想,也不敢多想。好在三官廟中有許多漢家典籍,每日間唯有讀書而已。他知道今天宮中盛會,隱隱約約,可聽到管樂的吹打聲。快過年了,家中老妻現在干什麼呢?朝中知道我現在的狀況嗎?兒子們……


他正在思前想後,范文程到了:“張大人,今日汗王舉行盛大宴會,特命下官請老大人赴宴。”


“爾等君臣相會,外臣多有不便,還是免了吧。”


“汗王一番盛情,老大人莫要辜負喲。”


張春沉思片刻道:“好吧,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張春在范文程的引領下,昂首進入大殿,在清一色的旗人服飾中,他獨著明朝官服,格外的搶眼,來到皇太極面前,不卑不亢,並不下跪,而是輕輕一揖,算是行了禮。眾降官驚愕地看著張春,擔心他的大不敬會遭到嚴懲,皇太極卻不慍不怒,微笑著問道:“張老大人,連日來歇息得可好?朕回來後,便忙于政務,未能前去看望,還請老大人原諒。”


張春見皇太極如此客氣,倒有些不好意思:“老朽怎敢勞汗王大駕,多謝汗王關照,老朽歇息得非常好。”


“快請張大人入座。”


范文程將其安排在眾貝勒下面的一顯要席位。皇太極道:“張老大人入我大金多日,不知對大金印象如何?”


“宮殿還算壯麗,城池亦稱堅固。”


皇太極道:“沈陽城當然不如北京氣派宏偉,但朕聽說威天下不以兵戈之利,固國不以封疆為界,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爾國人才源源不斷地歸順大金,江山走勢,日見明顯,張老大人乃識時務的大英雄,何不棄暗投明,助朕共成大業?”


張春連日來在降與不降的問題上作了一番激烈的斗爭,他知道大明現在處境的艱難,陝西流民已變成了起義,聲勢越來越大,朝廷財力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女真人又是如此的虎視眈眈。若不及時處置,時局將不可收拾。他決定活下來,在朝廷與女真之間起個溝通作用,設法說服聖上重開和談,以爭取一段喘息之機,最終使韃子們恭服大明之威。


他料到今天皇太極會有此一勸,慨言答道:“春乙榜出身,受聖上重托,率將出征,此大丈夫一生最大之榮耀。然春無能,喪師辱國,本當自裁以謝天下,苟活至今已是偷生,何敢言降?當今聖上不近女色,不親奸佞,勤于國事,躬行節儉,日理萬機,心系天下。召臣于平台時,廢寢忘食,幾近子夜。古往今來,人臣莫不盼得遇到明主,而春遇到了,此三生之幸也。若皇上是個昏君,臣自有離之而去的理由,可當今聖上偏偏不是,春只有事之以忠了。夫美女者,人人見而愛之,但美女卻不能對人人都愛,對人人都愛,那是蕩婦。夫高士者,人主都想得到,但高士不能事所有明主,否則便是奸佞。當年曹操對關云長可謂厚矣,但關云長最終還是離曹而去,為何?士為知己者死也。為士者若朝三暮四,春所不齒,況汗王乎?”(1)


甯完我當時站起欲批駁他,皇太極對甯完我擺擺手,示意其坐下,然後對張春道:“張老大人之高義,朕領教了。但美女高士之說,朕不敢苟同,你做你的關云長,各位作韓信、陳平。人各有志,不可勉強,今日盛會,不談這些,不要掃了大家的興。”


皇太極指著甯完我道:“剛才站起來的這位,大家知道是誰嗎?他叫甯完我,是個漢人,且身在隸籍。朕發現他是個人才,擢其為大學士,現在是朕的股肱。朕手里現在有他的三個奏折,甯完我,你來念。”


甯完我離席,走到前面,接過自己寫的奏章,打開念道:“汗王,臣再拜。現大金國人口日增,兵力日盛,國事日繁,已成泱泱大國。然政令不能統一,各旗間壁壘森嚴。莽古爾泰貝勒冒犯汗王,雖有不敬之罪,但究其根源在于各旗各自為政也。旗主視本旗為一己之私產,以至為本旗利益,與國家斤斤計較。此禍亂之弊端,應革除之。否則,還將會有其他旗主與國家利益發生沖突。嚴重者,難免出現先汗所擔心的手足相殘之局面。先汗有言,參漢酌金,臣請參漢家之制,設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六部既設,國家大事則職責分明,如此,必可杜絕相互推諉現象發生。”


他又打開了一個奏章:“汗王,臣再拜。遼陽城陷之時,張銓、袁應泰等十余名官員,甯死不屈,從容就義,令金國上下震動。先汗對張銓贊歎不已,許多人為之困惑,以張銓為愚。究其能舍生忘死之原因,在于儒家之教也。聖人之學,可使人正心,修身,齊家,忠于君王,報效國家。先汗在時,便有命大學士讀史的先例,但未成定制。臣請汗王參漢家之制,設日講制,請汗王與諸貝勒習古之典籍,為大金國臣民作表率,如此,日積月累,必大有所獲。”


接著,他又打開一個奏章:“汗王,臣再拜。夫人君者,一人之智慧也,縱天資絕倫,終有視所不能見,聽所不能及者。臣請參漢家之制,設言官之職,以匡正汗王及百官得失。兼聽則明,偏聽則暗,如設言官,必可對國事有所補益,亦可扶正驅邪,使吏治清明。如此,國必大治。”


甯完我念完,大殿中原本其樂融融的氣氛,一下子被沖蕩得一干二淨。佟養性在下面暗自贊歎:“這個甯完我,果然好膽量。一下子點到了要害,看眾貝勒作何反應。”


諸貝勒被甯完我的一番話搞懵了,一個個心中都在猜測著:甯完我敢如此講話,必是經汗王同意了的,但汗王要干什麼?要用六部代替八旗?


莽古爾泰心中罵道:“爹個鳥,你他媽的幫虎吃食,你想把八家變成一家?絕對不成,殺了我也不成。他顧不得剛剛被懲處的境地了,站起來喝斥道:“甯完我,你他媽的拿本貝勒墊牙,本貝勒那天喝了酒,已向汗王賠了罪,你還叼住不放了?你說,除了醉酒之事,誰還不聽汗王調遣了?你這是離間我兄弟之情。他轉過身面向皇太極:“汗王,臣請治甯完我侮辱眾貝勒之罪。”說著,跪在地上,委屈地哭了起來。


眾貝勒誰也不吭聲,都在看著皇太極,沉默是無聲的抗議,佟養性、范文程等都在為甯完我捏著一把汗。


皇太極想起了佟養性說過的話,遲早會有漢官站出來,對三大貝勒與朕同肩並坐及八家分立的情況提出質疑,現在終于有人站出來了,而且還真的是漢官。他掃視了一下諸位貝勒,最後將目光落到了佟養性的身上。


佟養性會意,毫不遲疑地挺身而出:“諸位貝勒,養性以為,甯完我適才所講各旗間壁壘森嚴,各旗主為了自家利益斤斤計較等,不過是說出了一個存在多年的實情。不是嗎?阿敏不顧軍紀,兩次縱兵劫掠,為的是什麼?說到家,為的是一家之私利。他之所以敢公開提出欲擁兵自立,就是因為他將鑲藍旗看成是自家的財產。五阿哥,你也不要發火,那天你喝了點酒是不假,但那些話正是你內心深處之所想,不過是借著酒勁發泄出來罷了,不要不敢承認。養性敢說,你們任何一家都有自己的小九九,我就不說是哪一家了,每次出征,都要派一些根本無法上陣的老弱病殘充數,為什麼?還不是想多分些東西。這是真正的斤斤計較。而六部一設,職責便分明了,此利國之舉也,臣贊成甯完我設六部的提議。”


五虎上將作古之後,佟養性已是響當當的老臣,他的話在大金國不說是一錘定音,也是格外的有份量,莽古爾泰無論如何也不敢和佟養性犯混,他瞅了瞅諸位,不甘心卻又無可奈何地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皇太極卻輕松地笑開了:“怎麼?設個六部,天就塌了?你們是不是以為朕在打你們各旗財產的主意呀?笑話,天大的笑話。朕是在打主意不假,而且每天都在打主意,但朕打的是南朝的主意,朕從來不會在財產上打兄弟們的主意。各家財產是先汗留給大家的,朕從來就沒動過這方面的心思,以後也絕不會動。但六部一定要設,大金國的兵力必須要歸兵部統一調動,錢糧的征調必須由戶部牽頭,大金國必須有一個統一的禮儀,統一的刑法;官員的考績升黜,必須要有一個統一的標准。如此,大金國才能更強盛,爾等才能更富有,這些便是朕每天在打的主意。”


眾人這才放了心,原來汗王並不是要取消八家共分的局面。


代善說話了:“汗王有關設立六部的事,已跟我說過多次,我以為這是完善國體的必要舉措,苟利于天下,雖個人有所犧牲亦應在所不惜。但言官一事就免了吧,明之言官,在後方捕風捉影,動輒奏本彈劾,前方將士吃了他們多少苦頭?設言官,弊大于利,況我大金國人人都是言官,何須另設?”


皇太極道:“二哥所言極是,不如趁此機會,將六部人選公布出來算了。”


代善應道:“也好。”他手捧詔書:“奉天承運,汗王詔曰:為完善國體,統一政令,以期職責分明,現設吏、戶、禮、兵、刑、工等六部如左:多爾袞掌吏部,圖爾格為承政,滿朱習禮為蒙古承政,李延庚為漢承政,索尼為啟心郎;德格類掌戶部,英俄爾岱、覺羅薩壁漢為承政,馬思翰為蒙古承政,吳守進為漢承政,布丹為啟心郎;薩哈廉掌禮部,巴都禮、吉孫為承政,布彥代為蒙古承政,金玉和為漢承政,祁充格為啟心郎;岳讬掌兵部,納穆泰、葉克書為承政,蘇納為蒙古承政,金礪為漢承政,穆成格為啟心郎;濟爾哈朗掌刑部,車爾格、索海為承政,多爾濟為蒙古承政,高鴻中、孟喬芳為漢承政,額爾克圖為啟心郎;阿巴泰掌工部,莽阿圖、康喀賴為承政,囊努克為蒙古承政,祝世蔭為漢承政,苗碩渾為啟心郎,羅繡錦、馬鳴佩為漢啟心郎……接著代善又公布了各部所設參政八至十名不等。


莽古泰這才知道:原來設六部一事,皇太極和二哥早已商量好了。代善宣讀完,又是一陣沉默,但不大功夫,卻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歡呼聲,大殿恢複了開始時的氣氛,旗蒙漢之間掀起了一陣勸酒、敬酒、相互祝賀的熱浪。


(1)明時稱進士為甲榜,舉人為乙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