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回 永福宮溫情化冰山 小生員駁倒大進士



顯佑宮秘笈載:崇德七年五月,永福宮莊妃親為洪承疇送參湯,以溫情化冰山,洪為之感動。范文程于三官廟內與洪承疇舌戰,洪承疇辭窮。上適時駕臨三官廟,親為洪承疇送皮氅禦寒,洪泣拜:真命世之主也,遂降。上意秘不授官,派人潛入京城,將洪承疇家眷藏于口外,三年後,全家複聚。


清甯宮內,皇太極正與眾人商議處理民間冤獄之事,范文程氣喘籲籲地闖了進來:“皇上,皇上,洪承疇答應吃飯了。”


皇太極大喜:“好,太好了,吃飯就好,吃飯就死不了人。但不知文程先生用的什麼招法,讓這位大忠臣下的台階?”


“眼下還不能說下了台階,臣是生生激怒了他,臣對洪承疇道,你若是真有本事,便與我們君臣一辯,若能說服我們,我們甘願向明國稱臣納貢,似這樣一言不發,躺在炕上,如市井無賴般地耍狗熊,算什麼英雄。洪承疇被臣激得像炸尸了似地騰地坐起:洪某願進食,然後與爾等一辯。”


眾人哄堂大笑,代善道:“關鍵時刻還得是文程先生。”


范文程道:“可洪承疇餓了整整三天半沒吃飯了,冷丁進食,別出什麼毛病,因此臣想聽聽禦醫的。”


皇太極道:“這個無須問禦醫,朕便知曉。餓了這些天已大傷元氣,胃氣亦極衰,不能吃硬食,當進以粥湯,否則狼吞虎咽,輕者傷及脾胃,重則能斃命,當然,洪承疇倒不至如此。不過,要想讓他今晚能與文程先生一辯的話,最好服參湯。參湯一可大補元氣,二可提神,服過參湯後再適當進食,便如同常人一樣。”


范文程道:“那就請皇上快派人去送參湯。”


莊妃正在哲哲屋中,她聽到范文程要參湯,便走了出來:“皇上,臣妾正好熬了些參湯,預備夜里給皇上服用,現正在火上煨著。”


“那就派人快快送去。”


沒想到莊妃卻道:“皇上,臣妾想見見這位洪大人,臣妾給他送去,說不定還能勸上幾句。”


皇太極因愛才心切,幾乎未加思索,當即應道:“莊妃出面,便是如朕親臨,朕算是給足了洪承疇的面子,你就隨文程先生快去。”


女官提著宮燈在前面引路,莊妃、范文程緊隨其後,一個女官在後面端著參湯,一行人向三官廟走來。


洪承疇被范文程激得猛地坐起,不敢再躺下,他靠著牆,閉著眼睛,盼著范文程快些返回。一股精神力量在支撐著他:“我洪某堂堂天朝進士,不信駁不倒你一個小小生員。戰場上我洪某敗了,但要在舌辯中找回面子,要打勝仗,要打他個落花流水,駁他個體無完膚,要好生看看范文程被我駁倒的狼狽相。


他清楚得很,即使將范文程駁得一敗塗地,他們也不會俯首稱臣。但能一吐胸中塊壘,也是件揚眉吐氣的千古壯舉。


他正陶醉于想像中舌戰勝利的情景時,門開了,一股淡淡的香氣飄了進來,他心中一動:是久別了的女人胭脂味。睜開眼看時,眼前果然出現了一個絕色女子。只見她頭戴貂皮旗頭,上面鑲嵌著大大小小的珍珠,中間是一朵彩綢紮成的大紅牡丹,身穿繡龍旗袍,眉若春山,目似秋水,朱唇一點,面含微笑。洪承疇吃了一驚:按明制,兩肩及正胸繡團龍者,一為皇上,二是親王。若是女人的話,不是皇後、皇妃,便是親王妃,莫非此女是?


“洪大人,您受苦了。”一句嬌聲細語的問候,像一股清泉,流進了洪承疇干涸的心田,久別了的溫存一瞬間便籠罩了他。洪承疇常年征戰在外,軍中不許帶女眷,一些明軍高級將領,身邊都養著幾個小男孩,表面上看是仆人,實際上是孌童,聊慰久別妻室之苦。被俘後孌童不知去向,一個多月來,鰥居獨處,頗為難耐。尤其是關外的熱炕頭,睡到半夜,下身更是燥熱異常,攪得人心煩意亂。


他有些不知所措,不知如何回答。女子道:“聽文程先生說,先生欲進食,皇上擔心餓空了身子之人冷丁進食傷及脾胃,故派奴家送來參湯。”說著,一回手,身旁的侍女將參湯端到她跟前。她接過來,用羹勺調了幾下,又嘗了嘗道:“洪大人,趁熱喝上一碗。”女子輕抬皓腕,纖纖細手,持著羹勺,將參湯送至了洪承疇嘴邊。


洪承疇心慌得直跳,眼前這位女子,話語中充滿體貼和善意,眼光中看不出一絲淫蕩,他猶豫著:“我張不張嘴,一張嘴的話,就讓這位身份不明的女子喂上了。若不張嘴,又能怎樣?自己連端湯碗的力氣都沒有了。”


女子嫣然一笑:“喝吧,洪先生,這里是大清國,沒你們中原那些個臭講究,喝了也好和文程先生理論,奴家還要在旁觀陣呢。”


洪承疇看到,范文程站在這位女子身後,畢恭畢敬,此女必是皇妃和王妃。恍惚中,他覺得這位女子有些像自己心愛的小妾,頓時,眼前浮起了京城中的妻妾和兒女,也不知他們現在怎樣了?


本來一顆僵死的心,因莊妃的出現而複蘇了。他心中的冰山開始融化,同時也十分感動:“皇太極果然有氣度,竟然派出如此尊貴之人服侍洪某,洪某何德何能,受此恩寵?”


“怎麼?先生,您是怕湯中有毒?”


洪承疇搖了搖頭。


“那您就叫奴家這麼端著不成?”



洪承疇猶豫再三,最後還是張開了嘴。女子道:“這就對了。”于是,一勺參湯喝了下去,接著兩勺、三勺,一碗參湯不大會便喝光了。女子將胸前手帕摘下,遞了過來,洪承疇接在手,擦了擦嘴:“多謝這位大姐。”


范文程笑道:“洪大人,喂您參湯的不是什麼大姐,而是我大清國皇帝的莊妃。”


盡管洪承疇已猜到此女身份的尊貴,但一經范文程挑明,還是大吃了一驚:不可想像,不可想像,洪某有生之年能得到皇妃的一次服侍,死亦足矣。他身子動了動,想起來參拜,但還是控制住了。


參湯果有奇效,不大功夫,洪承疇便恢複了元氣,灰暗蒼白的臉泛起了紅暈,莊妃命兩位女官道:“侍候洪大人梳洗。”


洪承疇恢複生機的同時,也恢複了警惕:“皇太極是不是在使美人計?不,不像。”他否定著自己,“若是用美人計的話,也絕不會讓范文程在場。再說,此女雖說漂亮,但細細看去,至少有二十六七歲以上,真要施美人計,也不至于派一個半老徐娘,況且,這位可是皇妃啊,國中女人成千上萬,身為皇上,怎麼可能讓自己的妃子作這樣的下賤事,傳出去,豈不讓天下恥笑。看起來是真來送參湯的,那樣的話,就太令人感動了。”


想到這,他婉言謝絕道:“梳洗就免了罷,洪某自己來。”他接過女官遞過的毛巾,擦了擦臉,又簡單地攏了幾下頭發:“文程先生,請吧,洪某想先聽聽文程先生的高論。”人真怪,剛剛恢複了元氣,便擺出了一副居高臨下盛氣凌人的姿態。


范文程並未在意,他是有備而來,加之莊妃在側,更覺底氣十足:“洪大人,學生先替您說幾句。學生接觸過許多明國要員,如遼東巡按張銓張大人,監軍道張春張大人。同時,學生也接觸過許多遼南生員和士子,在他們眼里,我朝不過是明的守邊小吏,建國稱汗稱帝,乃大逆不道。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有的雖已承認大清國的存在,但他們以天朝自居,視我朝為蕃邦,須老老實實對天朝稱臣納貢,否則同樣是大逆不道。這大概就是您洪大人要說的話,皆陳詞濫調,學生不願重彈。識時務者為俊傑,通機變者為英豪,何謂時務?時務者乃今日時局之要務也。識時務者應能看清今日時局之走向。故學生有一問題想請教大人,還望大人賜教。”


范文程停了一會兒,是想得到洪承疇的同意,但對方沒吭聲。范文程只好問道:“洪大人,明國此次發兵,是想一舉清除遼左之患,請問大人,你覺得明能滅清嗎?”


這一問題,提得十分直接而尖銳,洪承疇倒吸了一口氣:“這個范文程不簡單,這讓我如何回答?”他沉思了好大一會,沒說話。


范文程笑道:“看來,大人對這個問題諱莫如深,那就讓學生替你回答吧。學生以為,滅不了。我大清與明交戰以來,屢戰屢勝,先克撫順,然後是薩爾滸大捷,接著又攻克了沈陽、遼陽、廣甯。崇禎登基以來,我大清已四次直入中原,敗在我八旗兵麾下的封疆大吏有楊鎬、袁應泰、王化貞、熊廷弼、袁崇煥、盧向升、祖大壽,現在又有您洪大人。至于其他級別的官吏,已不下千人。我八旗兵深入中原,如同入無人之境。明國只有招架之功,根本無還手之力。崇禎想對我大清犁庭掃穴的志向誠然可佳,但那只能是一枕黃粱。這是事實,是大人難以接受的殘酷的事實,如果大人還不失為一位識時務者的話,就不能不正視這一事實。”


洪承疇聽范文程所言都是些不爭的事實,根本無法反駁,但他不能讓范文程一個人說下去,他想把話岔開,剛要張嘴,便被范文程另一個更加尖銳的問題問住了:“洪大人,學生還有一問題,恐怕又要為難大人,但卻不得不問。學生想請教大人,明國還能支撐多久?”


這個問題提得更棘手,洪承疇不能再沉默,他喝道:“范文程,你住口,我大明乃泱泱天朝大國,廣有四海,天下歸心,萬邦俯首,千秋萬代基業,豈容你信口雌黃?”洪承疇說完,自己都覺得十分勉強。


范文程哈哈大笑:“大人謬矣。大人剿賊生涯已有十余年了吧,但結果如何呢?農民軍如星火燎原,越撲越旺。現在的中原,李自成禍亂于陝西、山西、河南;張獻忠橫行于四川、湖南、湖北,流民遍地,盜賊蜂起,滄海橫流,這便是洪大人所說的天下歸心?我大清已崛起于遼東,蒙古、朝鮮都已歸順,這便是大人所說的萬邦俯首?如今的明王朝,天旱、蝗災、水患,接連不斷,餓殍遍野,軍心混亂,內憂外患,此皆末世之兆也,明國如一行將就木之人,正苟延殘喘,以洪大人的見地,不可能看不到明國所處的現狀,只不過是不願說出來罷了。”


范文程的話像一支支利箭,刺著痛著洪承疇的心,勾起了他一幕幕撕心的回憶,他眼前又出現了陝西、山西一帶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的慘象,但他不允許范文程如此肆無忌殫地攻擊天朝,遂厲聲道:“范文程,你胡說!我崇禎皇帝登基以來,勵精圖治,誅魏忠賢,平冤假案,天下稱之為堯舜,且躬行節儉,虛心納諫,禮賢下士,實乃中興之主,豈是爾等丑類所知。”


范文程一聲冷笑:“中興,何謂中興?學生才疏學淺,但卻知中興者,中期之興也。明洪武皇帝開國,成祖朱棣恢弘父業,明國開始走向富強,至宣仁二帝漸至極盛,明英宗時發生土木之變,明國開始走下坡路,明孝宗繼位,努力扼住頹勢,國運稍見好轉,人們稱孝宗為明之中興皇帝,怎麼到崇禎這又來了個中興?大凡中興都發生在一個朝代鼎盛之後的幾十年。中興之後便是末路,從未聽說一個朝代有兩次中興者。人生七十古來稀,六七十歲是一個人的終極壽祿,一個朝廷也是如此,學生讀史,曾有一心得,自秦以來沒有任何一個朝代超過三百年。三百年是一個朝廷的終極壽祿,明建國已二百七十五年,此正是革故鼎新,江山易主之期也。在此之期,天象異常,災禍頻仍,豪傑並起,天下大亂。此時之亂乃由亂入治之亂,所謂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是也。如東漢末年,黃巾揭竿,諸侯爭霸,最後是東漢滅亡,三國鼎立,從未見任何一個朝廷能由末世之亂重新入治,為何?正如一個人到了壽祿一樣,無常催命矣。”


洪承疇頭一次聽到關于朝代壽祿的提法,他細細品來,果如范文程所言:“這個范文程,看來還真有些學問,還真不能小瞧了他。”他覺得自己非常被動,甚至有些狼狽,但他終于從范文程的話中找出了一個破綻,于是口氣中帶著譏諷:“范大學士如何評價光武中興?”


范文程道:“光武中興乃史家之謬談,西漢滅亡,東漢興起,光武帝乃一代開基創業之主,東漢西漢,史冊所載,涇渭分明,實為兩個朝代,何來中興?史家所言中興者,無非是光武帝亦姓劉而已。唐末大亂,有朱溫者建立後梁,我們能稱洪武皇帝所建明國是梁的中興嗎?”


范文程口氣一轉:“洪大人,中興者乃史家所言之事,非今日學生與大人所談之要旨,學生與大人今日所議之事為天下潮流之走向也。以學生愚見,未來天下形勢有三:


一是崇禎皇帝力挽狂瀾,平定四海,實現天下大治;


二是明由李自成或張獻忠取而代之,另立新朝;


三是我大清入主中原。”


范文程的三種推論引起了洪承疇極大的興趣,他幾乎是洗耳恭聽了。


“學生以為,第一種可能現在看已是夢想。崇禎登基之初,頗為振作,爾後十幾年來,江河日下,國事日非,大廈已傾,無須多論。農民軍也許能得勢于一時,但他們畢竟是一群烏合之眾,先生擊農民軍皆易如反掌,那麼我八旗鐵騎擊農民軍則是易如反掌之易如反掌。所以,學生以為將來入主中原者,非我大清莫屬。洪先生乃人中之傑,一代奇才,但時運不濟,生于末世,以先生之韜略,若無他人掣肘,率十三萬軍,厲兵秣馬,與我大清會戰于松錦,勝負難料也。但先生偏偏生在明國,縱然再給你十萬二十萬,五十萬,也同樣打不贏,為何?皇上兵部及眾朝臣牽制于上,將帥不和,各懷心事于下,牽一發而動全身,這仗你永遠也打不贏。”


聽到這,洪承疇再也控制不住了,淚水禁不住地流了出來:“是呀,若是朝廷能有充足的糧餉,若不是皇上和陳新甲一再催戰,若不是王樸、吳三桂這兩個混蛋帶頭逃跑,……咳!難得范文程能對我洪某有一個中肯的評價。”他激動得差點沒脫口而出:“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范文程也。”


范文程見洪承疇已經心動,趁熱打鐵道:“明國之亡,已指日可待,此乃有識者之共識也。亡國臣民,如何處亂世?還是三種選擇:



一是與舊朝廷同歸于盡,


二是歸隱山林,


三是棄舊迎新。


曹操有言,‘吾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遺臭萬年’,一些史家評價曹操為‘治世之賢臣,亂世之奸雄’,更有甚者,罵曹操為‘漢賊’,但學生以為,此皆腐儒之見,不足為道也。曹操平黃巾,滅袁紹,誅呂布,統一中原,結束了東漢末年中原一帶民眾的戰亂之苦,其功足可蓋世,苟利于天下,何論漢魏?


學生乃中原名臣之後,在一些漢人眼里,學生乃忘祖背宗,賣身求榮之人,但學生輔佐大清皇上,盡綿薄之力,提倡儒教,力主優漢,滿漢之間得以融洽相處。大清國內,民殷國富,百業興旺,其中有學生的綿薄貢獻,大丈夫能將自己平生所學,為一方百姓帶來福祉,又何論明清?大人也許會以為學生這些皆離經叛道之言,那麼請問,什麼是經?經者,孔孟聖賢之教也。孟子有言,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什麼是道?道可道,非恒道也。道者,乃滄海桑田之道。崇禎與我朝皇帝相比,誰是有德者?誰是得道者?


大清國內,風調雨順,征明以來,屢得天助,此為得天時;現關外全境已盡為大清所有,地大物博,已成泱泱大國,此為地利;大清國皇上寬溫仁厚,扶貧濟弱,深得民心,興儒道,重教化,國內大治,此為占人和。尤其是對歸降之漢官,格外禮遇,祖大壽降而複叛,皇上等了他十年,今于走投無路時再次歸降,皇上仍寬容之。試問,從古到今有哪個皇帝能作到這一點?而崇禎呢?他活剮了袁崇煥,殺了一個內閣首輔大臣和三個兵部尚書,前年又集體處死了三十六人。十多年來,死在崇禎刀下的大臣已近百人,以至現在竟無人敢入閣為臣,生怕因一時之錯而被誅。洪大人此次即使能僥幸逃回燕京產,輕則入獄,重則棄市,絕不會有好下場。如此待下,算什麼明君?賢臣擇主而事,崇禎與我家皇上誰賢誰劣,大人心中想必自有明斷。


至于夷狄之別,更是不值一駁,曆來都是成者王侯敗者賊。舜,夷人也;秦,西夷之國也;魏孝文帝,鮮卑人也。若能君臨天下,又何分夷狄華夏?


若大人為平常人,死則死耳。然大人不是。天降大人英才,非為一己一君而生,乃為天下百姓而生,個人的名聲微不足道,天下百姓若能因先生而得安生,縱然犬吠洶洶,又何懼哉?我大清即將入主中原,天下正是用人之際,若大人此時能棄暗投明,投身于再造乾坤之偉業,輔佐我家皇上,解中原百姓于倒懸,大人之功當永垂青史,大人英名必可萬古流芳。奈何抱迂腐之見,作孤臣孽子,自戕國士之驅?若此絕粒而死,大人平生所學,匡世之才,豈不都化為了烏有?非但大人死不瞑目,就是學生也會深以為憾,請大人深思。”


范文程的一番話令洪承疇震驚不已,其中苟利于天下,何論漢魏?天下百姓若能因先生而得安生,縱然犬吠洶洶,又何懼哉?等話語深深打動了他,他淚水禁不住再一次湧了出來。


莊妃在旁亦勸道:“大人在京的妻兒老小莫不盼著大人的消息,大人若是撒手而去,他們今後將如何生活?”


忽然,外面傳來一陣悠揚的鼓樂之聲,范文程一驚:“皇上來了。”只見三官廟中,燈火通明,如同白晝,侍衛高聲喊道:“皇上駕到。”


平時,皇太極在宮內行走根本沒動用過天子儀仗,這次是有意造成一種氣氛,令洪承疇感到一種隆重。范文程和莊妃以及屋內的幾個仆人同時跪倒,洪承疇坐在炕上亦有些不自然。


鼓樂聲中,殿門被打開,八個正黃旗護衛分兩側先走了進來,緊接著,一個高大魁梧的身軀出現在洪承疇眼前,范文程道:“臣范文程叩見皇上。”


莊妃亦上前,行了萬福:“臣妾拜見皇上。”


皇太極面帶微笑:“免了,免了,快快平身。”


二人齊聲應道:“謝皇上。”


皇太極道:“這位是洪先生吧,朕一天忙得昏天黑地,本應早來看望先生,還請先生見諒。夜深了,塞外比不得關內,朕恐洪先生穿的單薄,特送皮氅一件,為先生禦寒。”皇太極親自走到洪承疇近前,為洪承疇披上。


洪承疇沒想到大清國皇上漢話說得這麼好,沒想到這位夷狄之君如此相貌堂堂,更沒想到已是亥時,皇上能親自來看他,還特意為他送來裘皮大氅。他放聲大哭,哭了一陣,止住淚水,下炕來到地當中跪倒:


“皇上寬溫仁厚,真命世之主也,罪臣洪承疇願歸順大清。”


皇太極上前攙扶:“先生請起,先生既然棄暗投明,便是一家人了,今後還望先生多多賜教。”


皇太極坐到炕沿邊,吩咐道:“為洪先生看座。”


洪承疇道:“皇上在上,罪臣不敢坐,臣請站著回話。”


“洪先生現在的狀況是特殊,朕讓你坐你便坐,不必拘禮。”


護衛搬過來椅子,洪承疇只好不安地坐下。皇太極道:“洪先生,朕意還是先委屈你些日子,歸順一事,暫時不要外傳,要保守秘密,先生仍要在三官廟住著,不臨朝,不剃發,不授官,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絕不讓崇禎那邊知道。朕要立即派人潛入明國京城,將先生家眷接到張家口外的穩妥處藏起來,待日後想辦法再接到盛京。”


洪承疇感激涕零:“皇上赦罪臣一死,已是恩同再造,今又活我洪門三十幾口性命,臣只有粉身碎骨來報答皇上了。”



皇太極道:“文程先生,此事就交由你來辦,我們一定要給洪先生一個滿意的結局。”


“皇上想得周到,臣定當盡力。”


皇太極道:“崇禎將一些封疆大吏的妻小安排在京城,無非是用他們作人質,這是許多明國將領不敢降清的一個重要原因,今後,我們應設法解決這一後顧之憂。至于洪先生的生活起居,就由莊妃負責了,一切用度,比照文程先生的規格。”


洪承疇再次叩拜:“臣謝主隆恩。”


莊妃道:“皇上放心,臣妾這就辦。”她側身對身邊的兩女官道:“洪大人一人在關外,生活起居需人來照料,從現在起,本宮就將你們二位賜予洪大人,也算是為你們尋個歸宿,你們願意嗎?”


二位女官見皇上如此恭敬這位洪大人,便知其將來必是國家重臣,能許給這樣的大人物,求之不得。二人一齊跪下:“謝娘娘開恩,奴婢尊命。”


皇太極大笑:“莊妃,你是近水樓台先得月,這兩個丫頭能許給洪先生,算是她們的造化。不過洪大人元氣尚待恢複,你們二人可要適可而止喲。”


兩位女官滿臉通紅,殿內殿外,一片笑聲。


第二天,盛京城內奏響哀樂,皇太極率諸王貝勒出大清門,親為祖大壽夫人送葬。


祖大壽泣拜道:“罪臣反複無常,有罪于大清深矣,皇上如此寬仁溫厚,為拙荊發喪,並親來祭奠,令罪臣羞愧難當,無地自容矣。”


皇太極道:“祖承政不必內疚,兩國交兵,各為其主,難得你對明國忠心耿耿,這正是你做臣子的本份。祖承政之出爾反耳,非市井之徒之出爾反爾,是為國家大計,不得已耳,情有可原。朕正是看中祖承政這一點,才等了你十年。諸葛亮七擒七縱,為的是收心,心不服收在身邊何用?搞不好,反會成為日後大患,朕等你十年,等的就是一顆心,希望祖承政今日為真降。”


祖大壽頭磕得咚咚響:“罪臣今生能遇到皇上這樣的明主,實乃三生有幸,倘再生異念,天地不容。”


諸王貝勒見祖大壽身後披麻帶孝的一大片,足有一百多人,其中不少是大凌河降將,張存仁亦在其中,多爾袞悄聲對代善道:“二哥,皇上此舉,盡收遼東漢人之心,真是高明。”


代善卻道:“十四弟,皇上曆來主張優漢,上次你和杜度進關殺漢人太多,皇上很不高興,因你破了濟南,俘虜了德王,加之岳 之死,皇上才沒有深責你,十四弟以後還要多加注意才是。”


多爾袞點點頭道:“多謝二哥指點,兄弟以後一定注意。”


下午,皇太極與代善、范文程等來到三官廟,與洪承疇暢談。洪承疇在二位女官的服侍下,刮了臉,穿上了乾淨的衣服,進食後又輔之以參湯,氣色已完全恢複。常言道,腹有詩書氣自華,洪承疇雖已是天命之年,卻顯得氣度非凡,舉手投足,地道的大將風度。皇太極心中贊許道:“棟梁之材與凡夫俗子就是不能同日而語。”


君臣間客套了一番後,皇太極直逼主題:“以先生之見,朕何時征明為妥?”


洪承疇道:“皇上英明,罪臣豈敢胡言?”


“洪先生不必過謙,朕是虛心求教,還望先生指點。”


洪承疇謙虛了幾句後說道:“罪臣愚陋之見,恐辱聖聽,請皇上勿罪。正如文程先生所言,現今中原已經大亂,但臣以為還沒亂到極點。方今天下,有四種勢力在較量。一是明國,二是大清,三是李自成、四是張獻忠。四種力量中,明表面上看依然是最強大,但實則最弱。崇禎確實已無力回天。而李、張二賊,烏合之眾爾,不堪一擊。臣反複思之,取代明國君臨天下者非大清莫屬。恕臣大言不慚,臣今日歸清,明國幾無大將可用矣。因此,賊勢很快會在最短的時間內重新壯大,現在農民軍仍然處于被剿的局面,用不多久,這一局面就會發生變化,農民軍將由被剿的流賊,反過來變成大規模地圍剿官軍的力量。到那時,我們相機而動,取天下易如反掌爾。臣與農民軍打交道多年,皇上不必擔心他們成氣候,不用多,臣只須精兵五萬,破二賊如探囊取物爾。


為今之計,一曰殘明,二曰謀關。皇上的殘明戰略十分厲害,幾次殘明,中原臣民天朝大國的意識確已被摧毀。似這般殘下去的話,就是一棵鐵樹也被皇上砍倒了。而眼下官軍正是首尾難顧之時,此時殘明比前幾年更加容易,可事半功倍。


二曰謀關,皇上奪取錦州意在謀關,現在是謀關的最佳時機。祖大壽已降,吳三桂是祖大壽的親外甥,松錦之敗,吳三桂難辭其咎,崇禎對這樣的臣子恨之入骨,之所以動不了他,是因為他手中有兵,且又從不輕易離開隊伍。皇上可令祖大壽寫信給吳三桂,勸其早日來降。若吳三桂暗中來降,便可賺開山海關,占了山海關,燕京產便成了囊中之物。”


皇太極道:“吳三桂的父親吳襄在燕京,勸其來降,恐怕比祖大壽還要費勁。”


“皇上既然能用間除了袁崇煥,為什麼不能用間逼吳三桂來降呢?”


“殘明、謀關,先生果然高論,就依先生所言,先策反了吳三桂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