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扣響飛天之路2



在成都落地後,陳文寬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是空軍總司令王叔銘的親筆書:茲有國民政府航空委員會毛邦初、衣複恩搭乘本架飛機監督全程飛行。 王叔銘 空軍最高軍事指揮部門都參與了,到這時,三個人才終于明白,為什麼要把美國人、把邦德拋在腦後,同時,更加意識到此次飛行的重要性!

7月18日清晨,成都鳳凰山機場,機組三人正在做起飛前的最後准備,一輛小汽車駛到C-53旁,兩個氣宇軒昂的軍人走下汽車,國民政府航空委員會指揮部總指揮毛邦初,曾為蔣介石專機正駕駛、空軍大隊長衣複恩跳上機艙。

隨著一陣巨大的轟鳴,C-53昂首藍天,向著中國北部縱深、向著浩瀚荒漠、向著人跡罕至的邊疆,挺進!

從昨天看到空軍司令手令到今天這兩個軍人坐在身邊,一個是空軍最高指揮機構的將軍、一個是委員長的心腹,陳文寬已經意識到了此次航行非同尋常。C-53從成都鳳凰山機場起飛改平後,毛邦初就進入機艙,一直坐在他和副駕駛潘國定之間,一邊非常仔細地觀察地形、一邊認真看他們操作,衣複恩則不停地標注航圖。

作為商業航空公司飛行員,雖然經曆過戰火,即便是不知不覺之中已經按照軍事化管理,但對于身邊有兩位軍人,尤其又是負有“特殊使命”,無論是陳文寬還是潘國定和華祝,似乎都感覺有些“別扭”,除了發動機的噪聲和偶爾間正副駕駛幾句對話外,再就無人說話。

按制定好的飛行計劃,飛行第一站應該是蘭州。

三個多小時後,飛機接近蘭州,此時,滔滔的黃河水就奔騰在腳下。華祝老人說,見到奔騰不息的黃河水了,機艙里的空氣就更加凝重,洶湧澎湃的黃河水似乎把大家的思緒一下就帶到了戰火紛飛的前線、帶到了浴血奮戰的將士身旁、帶到了此時此刻,把生命置之度外地飛越冰山雪峰的同伴身旁……

老人說,明顯感覺到機身微微抖動,憑直覺,他知道那是駕駛員的心在顫動!

蘭州只是這次航程的第一站,小停、加油後,一口氣就飛到迪化,飛行航線基本上是沿著古絲綢之路前行。這條線,三人都曾飛過,一路都很順利。在迪化,新疆主席盛世才親自出面接待五人,借小住一夜之機,五人召開秘密會議。

再飛就是伊犁,接著是越出國門。前面就是橫貫東西的天山山脈和喜馬拉雅山並行的喀喇昆侖山山脈,必須仔細研究、下定決心選擇合適的出境點。這個地區從來都沒有人飛過。 真正的考驗是在伊犁之後。這個地區從來都沒有人飛過,他們隨身攜帶兩種分別由交通部和美軍制作的航圖,雖然一個是二百萬分之一、一個是一百萬分之一,又是中英兩種說明,但卻都有一個共同點——不准確!

吳士第一次駕機考察新航線、獨闖阿薩姆,黃寶賢再三和邦德“理論”才得以讓陳文寬擔任副駕駛,結果最後還是陰差陽錯地沒趕上。現在,陳文寬終于補上了這一課!而且,他所面臨的處境只會比那次更加險惡!

來不得半點馬虎和猶豫,在迪化起飛前,五個人圍在航圖上很是費了一番心思,下定決心——從莎車出去!明天離開這里,通訊就將全部中斷。出境點確定後,五人分成兩組給各自頂頭上司發電。毛將軍的電報直接發給航空委員會,陳文寬讓華祝用機上電台給總經理王承黻發電:已抵迪化,明天至伊犁,擬經莎車出境,預計20日抵加爾各答,陳。

▲ 從兩萬五千英尺上空俯瞰駝峰。

忙完一切後,時間已近午夜,接下來是抓緊時間休息。

問老人,要過天山、過喀喇昆侖山、過喜馬拉雅山了,害不害怕?老人笑笑,五個人,毛邦初最大,四十多歲,衣複恩稍大,但也是三十剛出頭,剩下我們三個,都不過二十二三歲,加起來還沒有我現在大。嗨,戰爭年代,死個人,算啥呀!一點都不怕。再說,伙伴們還在那邊不停地飛著,和他們的危險比,實在是沒啥!

西部、北疆,日出晚,第二天8點多,天放亮,他們就起飛了。此時地面是盛夏,5000米高度溫度卻是零下十幾度,加溫管必須不斷地往里加水,正、副駕駛操縱飛機,毛、衣二人聚精會神地畫航圖,華祝接發完例行電報後,趕緊加水。老人說,帶氧氣面罩加水實在是太不方便,干脆就摘掉。5000米高度,不用氧氣,抬抬手都困難,那也咬牙干。

沒飛多久,一道白雪覆蓋著的大山擋住去路——天山。

C-53升限高度就是5000米左右,天山山脈猶如一個攔路虎擋在前面,無法超越,就是運氣——天氣好,無云,竟然看見一個“豁口”。陳文寬和潘國定沒有絲毫猶豫,奔著豁口就飛過去。

天山山脈一個缺口處,渺小得如同一棵草棍一樣的C-53小心翼翼從中間穿了過去。

即使華祝不加水,大家身上也是一身汗。

不敢高興太早,平均海拔在6000米、喬戈里主峰高度超過8000米雄偉巍峨的喀喇昆侖山就在前方,此前,從沒有任何人能從它身上跨過。

采訪中,很多老人都說,現在一提民族自豪就喜歡用什麼雄偉、巍峨、壯觀等等形容,在那時,我們打心眼里拒絕這樣的字眼。不是嗎,就是因為太“巍峨雄偉”,攔住我們的去路,“壯觀、磅礴”,對于我們,就意味著死亡、犧牲。

可不管怎樣厭惡,在詩人筆下、在生性情感豐富、淚水充沛的人眼中,的確是雄偉、巍峨,氣勢恢弘的喀喇昆侖山就在眼前!和同伴們正在奔命飛越的喜馬拉雅、橫斷大山處境一樣,機組也是在沒有任何氣象預告情況下闖到群山之中。五個人幾乎完全屏住呼吸,十只眼睛目視空中的云,在確認了沒有暴雨、大雪、狂風後,C-53一頭紮進河谷。

陽光遮擋住了綿綿峽谷,沿著九曲回腸的葉爾羌河,C-53如同一只尋找巢穴的大鳥,在低沉的鳴叫中緩緩前行。

近了、近了,C-53闖進鐵蓋山谷,山谷如此之大,兩側遮天蔽日,上下不斷有大塊白色的云團撲面而來,C-53順著還可以依稀見到山谷的走勢而行。該死的峽谷,這麼這麼長,飛了十分鍾都沒有出去。突然,一團濃密的烏云攔腰截斷去路,在山谷中鑽云,就是找死,轉彎退出,速度快、轉彎半徑大,稍不留意還是粉身碎骨。機艙內一片寂靜無聲,所有的人連大氣都不敢吭一聲。

華祝老人說,他就坐在副駕駛身後,看得真真切切,就在千鈞一發之際,陳文寬、潘國定反應出奇的快,一個迅速放下起落架,一個馬上打開15度襟翼,緊接著,陳文寬又壓了45度坡度,C-53速度馬上減了下來,這樣,用了很小半徑轉彎,又轉了回來。

五個人都禁不住長出一口氣!

轉出來,再次爬高。

好在是空載,C-53吃力地吼叫著費力爬到6000米,還是在峽谷中,但卻是在在兩個云層中間,透過這兩層云,可以看到前面的山峰。沒有猶豫,陳文寬順勢推杆,C-53高聲吼叫著,轉眼飛到喀喇昆侖另一側。

老人說,過了這道“坎”,就沒什麼阻礙了,接著是白沙瓦、德里、卡拉奇、加爾各答……

前面,一路陽光!

看來是“上面”太重視這次飛行了,保密工作如此嚴格,以至于不僅瞞過了美軍、瞞過了邦德,連把在航空委員會派駐到加爾各答負責轉運軍需物資的空軍少校云鐸都給蒙住了,這麼大的事情,他竟然毫不知情。等云鐸知道消息時,已經是7月20日,離C-53到達只有幾個小時。而且,消息還不是來自航空委員會、也不是交通部,而是英國人。

駐紮加爾各答機場帶班的英國少校通知云鐸:一個小時後將有一架貴國飛機飛抵本場,請做好迎接准備。

老人說,他聽到英國人告訴他這個消息後,第一反應是有點蒙,作為國民政府在海外最大的物資轉運站、作為“中航”維修基地、作為國內惟一一條出境客運航班終點,常有航班從國內來,干嗎非要迎接這架飛機,難道有什麼重要人物?可怎麼看都不像,如果有重要人物過境,“上面”早就通知做好准備了,何必弄得這樣倉促!

但既然得到通知,就必須去。

停機坪前老人環視一周,有英國人、印度人,就是沒有發現美國人。云鐸和幾個剛從塔台上下來的英國佬閑聊著,故意顯得漫不經心地問:“……那架C-53從哪兒過來的?”

問者有意,答者無心:“好像是西藏。”

云鐸的心不由抽搐一下,好像明白過來一點。

沒過半個小時,天空響起了一陣轟鳴聲,云鐸一眼就認出那是“中航”的C-53,

飛機降落後,看到機艙里走出的毛邦初、衣複恩和機艙里堆放的厚重的衣物,見多識廣的云鐸也立刻意識到此次飛行的確是非同一般!

毛邦初下飛機第一樣事情是立即讓云鐸給他找一部“可靠”的電台,他要馬上起草長文電報,向國內報告。云鐸和衣複恩是老相識,聊得稍多。但他明顯感覺到,老朋友“顧左右而言他”的語句很多,對此次飛行,對方似乎有難言之處,于是也不多問,只是全力安排好食宿。估計是幾個人幾天都沒吃到可口的飯菜了,面對豐盛的晚飯,衣複恩邊吃邊感歎不已。無意中,云鐸聽到他說了一句,飛行中,曾在一個地方見到過藏族人,那里的衛生狀況極差,吃的飯菜上落滿了蒼蠅。

云鐸推斷,他們肯定是在西藏以北的地方過來。

機組五人在加爾各答只停留兩天就順原路返回。他們走後,中國人自己穿越青藏高原、飛越喀喇昆侖山的消息逐漸傳開。無獨有偶,仿佛是暗中相互較勁一樣,與此同時,另一個消息也傳到云鐸耳中,就在陳文寬他們到加爾各答之前,美國“印中聯隊”

也飛過一次。也是“悄悄”的誰都沒通知自己飛,路線也幾乎和陳文寬他們這次飛的如出一轍,只是反著來——先從白沙瓦出境,但到喀喇昆侖山口時,遇上相當惡劣的氣候,沒過去,又折了回來。

雖然是“同盟”,但很多事情,也是很分彼此,各做各的,該怎麼做就怎麼做,互不干涉。

截擊陳文寬機組這次飛行,橫越中國西北,途經荒漠,攔腰跨過天山、喀喇昆侖山,硬是在從沒有飛機到過的地方為抗戰中的國民政府打開又一處空中通道,任務圓滿完成,交通部、中國航空公司特為此做出表彰。

最高軍事委員會、蔣委員長也非常滿意。機組回到重慶不久,三塊背面刻有“蔣中正贈”字樣的金表送到他們手中,可見,委員長對這條通道的重視。

可委員長重視並不等于通道就有實用價值。

參照毛邦初、衣複恩所一路標定的航圖,加上機組的詳盡分析報告,最高軍事委員會、空軍指揮部、交通部三方反複比照,最後認定,在日本人未攻占印度北部之前,還是使用目前的航線。原因也很明確,這條繞道中國大西北的航線全長超過6600公里,不僅長度比正在使用中飛經橫斷山脈、喜馬拉雅至汀江的航線超出十倍以上,而且沿途地形、氣候卻同樣複雜,好也好不到哪兒去。而且,也是沒有任何地面導航設施,可以飛,但輸送效益會相當差。

姑且只能作為一條“備用航線”。

云鐸說:“萬幸,日本人沒繼續向印度推進。這條航線實在太長,真的使用,所▲ 逼出來的“駝峰”航線。

耗將遠遠超過所運,得不償失。”

老人對日本人沒有向北推進感到慶幸,老人說,要不然,損失會更大!

可四處制造駭人悲劇的日本人絕不是省油的燈。侵占密之那得逞後,他們稍稍喘息片刻,又開始了新一輪攻擊!

天氣不錯,順著向空中漫射的朝霞看去,晴空萬里,起碼在地面看是這樣,不知道一會兒過“駝峰”時運氣是否還能這樣好,但願。汀江機場,坐在機艙里的大胡子機長斯羅德(M. J. Schroeder)仰頭看看天空,然後沖著還在地面上檢查起落架、只有二十四歲的副駕駛湯奇揮揮手,示意他馬上上來,又扭頭告訴坐在後坐的報務員陳哲生:“告訴他們,我們准備走。”

陳哲生把機長簽完字的貨物檢查單遞給地面人員,順勢又把湯奇拽上來。關上艙門那一刻,他笑著對站在地面送行的“中航”汀江站機航組組長陸唯森說,“等下午見。” 陸唯森笑著點點頭,順勢對陳哲生伸出大拇指,那是“中航”飛行員常用的標准動作,意思是准備好了,可以起飛。陸唯森不是飛行員,他是祝朋友飛行順利!

C-53螺旋槳慢慢開始轉動,陳哲生突然拍拍機長斯羅德的肩:“昨天搭飛機一起過來的潘先生還沒來。”

聽完陳哲生的話,斯羅德回頭向機艙看了一眼,他指著愈轉愈快的螺旋槳,大聲道:我們先走,讓他搭後面的64號,我擔心一會兒天氣要變。

副駕駛、報務員同時點頭:“好。”

駛上滑行道的C-53發出了輕松、愉快的聲音。

跑道頭,斯羅德按下通話器開關:“塔台,72號請求起飛。”

得到塔台的許可後,72號機像一匹撒歡蹦跳的小馬駒一樣,歡快地駛入滑行線和跑道,一陣輕快的轟鳴聲後,C-53騰空而去。

十月的汀江,風和日麗,豔陽高照,起碼地面是這樣。

被72號機“甩掉”的那位“乘客”是“中航”報務員潘志誠,他是在加爾各答工作六個月後,被急令調回昆明,正巧趕上72號機組從加爾各答返回昆明,于是搭“便機”一同回來。前一晚上,72號機汀江“過站”時,在“中航”汀江站,他碰巧遇到幾年未見的一個同學,興奮之余,睡覺過晚,等到他領取降落傘跌跌撞撞跑過來時,站在停機坪前的陸唯森告訴他,二十分鍾之前,72號已經走了。看到潘志誠一臉懊喪,陸唯森又告訴他,後面還有64號機,馬上也要回昆明。

潘志誠老人說,我就是這樣,稀里糊塗地上了64號機,加入他們機組,哪想到,這陰差陽錯地,竟揀了一條命!

老人說,因為這天大家要飛兩個半往返,都是抓緊時間,我們只是比72號晚一個多小時左右起飛,那天天氣好,64號機長謝林想都沒想,加入航線後,直接走南線。

還沒進入緬甸吶,突然報務員李文光大叫一聲——“零式”機!

我們都被李文光這聲嚇了一跳,以為是他發現了“零式”機,等到回過頭來看他時,才發現頭戴耳機的李文光急速說,72號,72號發來緊急求助電報,他們同時遭到三架“零式”機攻擊……李文光的話還未等說完,只見64號機身一個傾斜——機長謝林大幅度壓坡度,64號飛機趕緊轉向,從已加入的“南線”,改飛“北線”。

老人說,已經踏入“平地”了,只差過橫斷大山了,航向一改,就要到喜馬拉雅上轉上一圈,這還不算,機長擔心日本人追過來,命令我,每隔十五分鍾,到後艙觀察一次。由于我是臨時搭乘,64號只備三份氧氣,時間一長,頭昏眼花,機長謝林就把他的氧氣讓給我,可他還要駕駛飛機啊,我怎麼能要!

老人說,轉了一大圈,都是下午了,我們才回到昆明,平時只用三個小時,而這次,卻足足飛了六個多小時,下來後,我還好些,那三個人,差不多都癱了在那兒——消耗太大!

我去通訊那邊“報到”了,謝林他們還得去總部講述事件經過——日本人,可把人坑苦了!

可能是距離過遠,通訊信號汀江場站這邊一直沒有收到72號機的任何消息,于是,陸唯森也成了當年最後一個頓足在72號機組前、最後一個和陳哲生說過話的人。老人說,都很晚了,他一直都在停機坪前等著72號機回來,等著陳哲生。說好的,兩人要殺一盤的,但一直沒有等到。也許是飛機壞在昆明了,他這樣告訴自己,他一點都沒多想。因為72號飛機載著陳哲生他們飛走後,大概過了兩個多小時,陸唯森在跑道上碰巧遇機場導航台的一個朋友,那位朋友告訴他,72號曾在出發後一個小時左右發來電報,告之,航路上天氣正常,72號即將飛越橫斷大山,導航台都接到了確切消息,看來沒什麼問題。陸唯森猜測,可能72號機壞在了昆明巫家壩,看來“殺一盤”要等到明天。

他不知道,72號機,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也許還是和昆明有一段距離所致、也許也是出現無線電“屏障”,巫家壩機場地面電台並沒有72號機最後發出的電報,72號機最後那份肯定是帶著急促語氣的電文是由設在云南驛地面導航台值班徐承基收到的。老人說,當時的飛機通話距離不過是前後各五十公里,只能在機場附近和塔台聯絡,過了這個距離,全靠莫爾斯電報聯絡,每到了一個檢查點,機上報務員就用電報把飛機的方位、飛行狀態、離兩端機場距離通告給地面。

▲ C-87在駝峰航線上遭遇日軍“零式”機攔截追殺,左機翼被打壞。

云南驛導航站設在大山深處,半山腰中的一個臨時搭起來的草棚、一部莫爾斯電報機、一部手搖發電對空台就是導航台的全部家當。老人說,現在都記得非常清楚,那天中午左右,其他的飛機都在兩邊裝卸貨物。空中只有“中航”一架往汀江方向去的72號機。剛剛給昆明基地發完氣象報告,馬上就要收機了,突然,耳機中傳來一聲尖叫,也許是我的感覺,那不是一般的尖叫,而是聲嘶力竭的啪啪聲響,如同溺水者發出的呼救,都是干這行的,只聽見幾聲“嗒嗒嘀嘀”,我頓時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湧上了頭:Zero(“零式”機)!

就這幾下,之後,一切寂靜無聲。

老人說,日本人是突然出現並發起攻擊的,72號飛機報務員是在最短時間發的電報,就拍發出來那幾個字母,然後就什麼都沒有了。

我眼前,浮現出一幅畫面:白雪皚皚的山谷中,一架塗著“膏藥旗”的“零式”

戰斗機瘋狂地吐出火舌,前方,一架C-53拼命地躲閃,兩側的螺旋槳發出悲鳴的哀叫,似乎是懇求,不,它是在乞求、告饒,希望對方能放過手無寸鐵、毫無自衛能力的它!

但,殘忍的“膏藥旗”並不理會C-53最後的哀鳴,猙獰的火舌不依不饒、一串串射入它的身體……

C-53拖著長長的黑煙、翻滾著向覆蓋著冰雪的萬丈深淵跌去……

“慘啊!”回憶起往事,老人不斷搖著頭,“其實大家也都知道走‘直線’危險,但沒想到日本人‘零式’戰斗機會追出這麼遠攔截。如果不是72號機報務員陳哲生在最後時刻還恪盡職守地發出電報,咱們還不知道日本人空軍已經進駐密之那,並開始攔截、擊落所有發現的運輸機!在那之前,聽每次回來的那些飛行員說,主要是防地面炮火。哎,陳哲生那人好啊,那年才二十一二,要不是他,下午說不上還有誰被擊落。幾個小時之前還好好的,幾個小時後,人就這麼沒了。飛機殘骸、機組尸骨,至今都不知在哪兒。”

陸元斌老人也說,日本人是5月5日占領密之那,兩個月之後,就以密之那作為其空軍基地。密之那距離汀江只有二百五十英里,“零式”戰斗機作戰半徑四百五十英里,即使是嫌地形複雜和氣候多變,沒去或不想攻擊汀江,但攔截、攻擊在駝峰航線上飛行的C-47、C-53,實在是輕而易舉的事情!美國那面,他們打下來的更多!

中國惟一的通道,中國航空公司正在飛越的駝峰航線,再一次遭受到最嚴重的威脅!

飛北線!

72號機被攻擊後,公司馬上命令,“中航”所有的飛經駝峰航線的飛行員,不能再走密之那的“邊上”,航線向北移,北部是喜馬拉雅山脈,要多遼闊有多遼闊,隨便飛!

像似玩笑,但又是認真的,那意思不是說讓你去喜馬拉雅山,而是讓大家盡量往北偏、往北靠,能靠多少是多少。

距離短又是“直飛”,駝峰航線已經讓“中航”摔了三架C-47,讓美軍摔了九架,現在還要往北偏移,這簡直就是把活生生的人往地獄里推!華祝老人說,誰都不想飛北線,可也得飛啊!有什麼辦法,前線正在打仗,每架飛機中裝的是什麼大家都清楚。不管怎樣,氣候再惡劣,存活的機率肯定要比被擊落低,誰都明白,戰斗機打運輸機,只要被發現,一打一個准,誰都跑不掉,跟玩著似的。在空中挨打的滋味,“中航”早就有過。

“北線”氣候和地形比南線更複雜、更險惡,四季幾乎都是怒吼的狂風、咆哮的暴雪,還有比南線更嚴重的結冰,但又不得不走。

老人說,真是認命了,也豁出去,咬著牙飛,硬著頭皮走。誰能過去就過去,過不去,至多,做一個在冰峰雪山間游蕩的孤魂野鬼!

北線使駝峰航線繞了一個大彎,飛行距離也跟著增加,達到1200公里、甚至更遠。可這樣還是有可能遭到日本人“零式”機的截擊,不在駝峰上空截,就在兩邊端點附近攔。前線,越來越吃緊,我看到過交通部發給中航的電報,告之,國軍前線士兵,還在穿草鞋,九千六百人的一個師,才有兩千支步槍,其余只能用木棍,即使有了槍,每人也只能保證二十發子彈。而那些每天能吃上兩頓、其中還有一頓是稀飯的國軍就算是相當不錯了。昆明保衛戰期間,貴州六百國軍奉命趕赴昆明,步行一個月到達戰區,竟然有三百人餓死在途中!駝峰航線後期,我在地面,負責整個重慶、昆明電台,交通部催運物資的電話、電報一個接一個,最高軍事委員會也頻頻發問,給養,什麼時候才能運到!

國軍的給養還沒有完全保證,又一項數量更大、更多的軍需供應需求擺在面前:▲ 飛北線。

陳納德和他的“飛虎隊”被改組為美國陸軍航空兵第十四航空隊,陳納德被任命為少將司令官。十四航空隊下轄308轟炸大隊,314中型轟炸大隊,還有兩個戰斗大隊。

有了正式番號,一夜之間,陳納德和他的雇傭軍改頭換面,往日的“散兵游勇”成了正規軍。軍需給養、後勤保障全部納入美國國防部,而美國國防部對十四航空隊的補給源源不斷地運抵加爾各答、孟買等地,就是無法大批量地運至中國,惡劣的氣候、高高的山脈、日本人的截擊使駝峰航線成了一條狹窄的羊腸小道,連基本的給養也得不到保障,何談與日本人作戰。陳納德精確地計算,他的308中隊一架B-25轟炸機每往上海投下一噸炸彈,需消耗十八噸物資,這個數字如果讓穿草鞋的國軍聽見會認為簡直是開玩笑,但又確實如此,現代戰爭就這麼個打法!

不信,數字能說明一切!

采訪中,很多老人都說,日本人在中國橫行霸道、肆無忌憚,就是依仗其強大的戰力,據他們自己估算,日軍的一個大隊(相當于營),其戰力可以和國軍一個師相當。抗日名將宋希濂將軍也說,日軍一個單兵的作戰能力就相當于七到八名中國士兵。

裝備不如人家,傷亡比例更是大得驚人——101。最典型的松山戰役,國軍三個軍十萬優勢兵力圍攻日軍一個一千二百人聯隊,日軍除一人突圍外其余的全部被殲,勝是勝了,但代價慘重——國軍死亡一萬余人。

一萬對一千二百,這“長城”的確是由血肉築成!

都是兩條腿的人,憑啥差這麼多,不就是裝備不行、給養不夠嗎!

裝備、裝備,物資、物資,給養、給養!全都依賴“中航”、依賴駝峰航線!

72號飛機被擊落,空運又不可能停下來,邦德、王承黻簽發,中國航空公司決定,從即日起,貨運航班,全部改為夜間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