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世界上最艱險、漫長的供應線1



駝峰航線 戰爭流水線是轉交國民政府的還是盟軍自用,根本沒個准數,無法統計!

張義聲駕著他的B-25從空中回到祖國。

被日本人入侵上海打碎了考大學之夢的張義聲,是在考場上跟隨難民一路退卻到成都後,又考入中國空軍航校第十二期的。

國內要啥沒啥,空軍已潰不成軍,中國空軍從十二期開始,全都送到美國培訓。

張義聲和胡厚祥一個是十二期、一個是十三期,前後腳去的美國,張義聲去的時候,搭乘客輪,走的還是太平洋,一年後回來就不行了,得繞著彎走,走大西洋、印度洋。

去的時候空手坐船,回來時長了“翅膀”——駕駛B-25轟炸機,有翅膀也不行,也得兜圈子。

老人說,和他一同到美國受訓的多數戰友考試合格後,放單飛後,都先後回國了,由于他是學駕駛B-25轟炸機的,就和另外四個同學留下來。

國內來的命令是讓他們等待,等待接收B-25轟炸機。

兩天還不到,國內再次發來命令:中美混合團成立,接收B-25,火速回國,參加戰斗!

只過了一天,來了幾個美國空軍,帶上張義聲和他的戰友乘飛機來到田納西州的孟菲斯飛機制造廠。

在裝配車間,老人說,是真開眼界,全是流水裝配線。男人都上前線了,大部分是女工,現代化操作,一個多小時就能裝配出來一架B-25轟炸機。

張義聲他們這架B-25下線後,試飛員(也是女的)和他們共同試飛,合格後,工廠、軍方、張義聲三方簽字、認可,于是,這架飛機就算正式交付。

老人說,原來以為是他和四個同學駕著這架B-25回國,其實不是,美國方面專門有負責運送飛機送至世界各個戰場的。第二天就來了十幾個美國人,四個人一組,各上一架B-25,四名中國空軍,也每人登上一架B-25,作為本次飛行副駕駛,不編隊,各飛各,目的地——中國!

我問,為什麼讓中國人擔任副駕駛而不是別的什麼,比如,領航啊什麼的?

老人笑了,領航,這條路你走過嗎?他們的意思非常明確,帶你飛,讓你盡快熟悉和了解飛機性能,以便能迅速掌握它。

從孟菲斯機場起飛後,第一站是停經加拿大,在這里,感覺不出來已經是離開美國本土了,差別不大。只是在起飛前,機組每人都收到一冊印制考究的“注意事項”手冊,內容都是告誡出國參戰人員在他鄉異國應尊重當地風俗習慣。老人說,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為在涉及到中國時,里面大意寫的是,該國婦女如不主動伸手,請不要握手,至于見面時的親吻更不可以……

除了這本小冊子,機組每個人還都注射防疫針劑,有五六種之多,大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之感覺。

接下來,張義聲和他的機組的飛行路線是格陵蘭——冰島——英國——北非——地中海——埃及——紅海——卡拉奇——中國,和這個路線相對應的,是路線中所有相關機場的詳細資料,每份資料中都特別注明,遇到敵人攻擊或被俘,必須在第一時間內銷毀。

1942-1945123世界上最艱險、漫長的供應線

看得出,飛行的整條航線都盡量避開歐洲和北非戰爭區域。

老人說,飛行並不那麼順利,最緊張時刻是從英國到開羅這一段,地中海沿岸都有軸心國飛機日夜巡邏。老人說,為了保險起見,過了直布羅陀海峽後,機長把航線向南伸延400多公里,這就多出兩個小時航程,超出B-25最大飛行直徑,沒有辦法,在英國一個軍用機場,特地在B-25炸彈艙中安放兩個臨時油箱,整個航段全是在云層上全程儀表盲飛,先到的是由于一部電影而馳名中外的卡薩布蘭卡,接著直飛開羅,也就是這一段,剛起飛後,右發動機發生故障停止工作。

老人說,當時他建議機長折返,結果遭到那個大胡子美國機長的拒絕,為此,在機艙中,他就和美國佬爭執起來:“這是中國物資,不許破壞!”

看到年輕的中國副駕駛發怒,另幾個美國人就笑,笑得張義聲莫名其妙。後來其中一位拍拍他的肩,告訴張義聲,這會兒折回,保不准會碰上德國巡邏機。沒關系,相信他們的機長。

看來說不定這類事情都遇上多少回了,老人說,壞了一個發動機,他們好像沒事一樣,也不在乎,在機艙里依舊是談笑風生,就那麼飛,一直堅持到利比里亞一個英國軍用機場,更換一個發動機後,又飛到開羅。

定式的思維使我的提問繼續透著白癡:“你們從這兒飛那兒的,都是怎麼聯系啊,地面怎麼就知道你們是誰、從哪兒來,也不認識你們,怎麼就能給你們更換發動機啊?”

張義聲:“孩子,這你可能就不知道了,那個戰爭不是像電影里這樣。只要我們的飛機離開一個機場,機場馬上就通知我們要到達的下一個目的地,某日、幾時、將有一架什麼型號的飛機抵達你處。等我們的B-25在下一個機場落地停穩後,維修車、加油、加水車就上來了。如果飛機有故障,機長填一個單子交給他們即可,如果沒故障,就做正常檢修。

我又問:“那……你們呢?”

“我們?上了接我們的吉普車到二十四小時開放的餐廳,吃完飯後,聽從機場命令,要麼休息、要麼繼續飛,就這樣,一站接一站……”老人說,“從開羅再次起飛後,直接飛到印度卡拉奇(今巴基斯坦,筆者),接著是拉合爾,再飛,過喜馬拉雅山就是中國。到此,負責送機的美國人這次任務就算完成,他們搭便機按原路返回,再執行下一次送機任務。就我守著這架B-25,這時,國內又來命令:確保萬無一失飛越“駝峰”!

也是,幾乎是整整繞了地球一圈,才能把一架飛機弄到“家門口”,別再栽在“駝峰”,那可真是倒透了黴!

老人說。

哦,原來戰爭是這樣打法,我徹底明白了!

在張義聲後面,中國空軍赴美受訓十三期的楊訓偉也是這樣駕著B-25飛機,繞著地球大半圈,來到卡拉奇,回到“家門口”。

張義聲、楊訓偉和他們的B-25是因為長著“翅膀”,有著便利的條件,才能依靠空中飛行、橫跨半個地球進入中國,而汽油、戰車、武器彈藥及各種軍需物資,卻沒有這等“福分”——全是經過浩瀚的大西洋、印度洋、經過漫長的海運才能抵達白雪皚皚的“駝峰”腳下。

也是相當不容易。

大西洋上德國潛艇“狼群戰術”圍追堵截,二十四小時都讓你神經緊張得不能再緊張了!

原中國空軍十五期、中美混合團P-40飛行員閆汝聰老人,當年赴美受訓和回國曾兩次橫跨大西洋、印度洋。

老人說,當時商船都是結隊而行,無論是從大西洋那一端出發還是從印度洋這一端回去,都是三四十艘貨輪組成一只遠洋船隊,由美軍派出的軍艦護航。從這邊出發先過印度洋,還好一些,除了海浪滔天,沒有敵情,但一到大西洋,氣氛驟然緊張。

情況全變了,德國潛艇隨時都會出現,尤其是夜晚,每前行一海里都如履薄冰,軍艦一會兒跑前、一會斷後,空氣簡直都在顫抖,仿佛劃根火柴就能立刻燃燒。我在的那條船是載人的客輪,夾在整個船隊的中間。多少個午夜時分,和衣睡意正濃之時,警報突然長鳴。聽到警報聲,所有的人馬上都得起床,穿好救生衣,站在甲板上,單等被擊中下沉往海里跳。此時,護航的軍艦馬上單列出隊迎戰。

漆黑的夜色中,一支長長的商船隊在波濤洶湧的海面上被德國潛艇組成的“狼群”

包圍住,如同一只孱弱的羔羊拼命要掙脫圍剿過來的“狼群”一樣,船隊能做的就是在己方護衛艦掩護下加速逃跑,而急紅了眼的“狼群”怎麼也不肯輕易放過這塊到嘴邊的肥肉。老人說,德國潛艇有時在水下一跟就是幾天,不打掉幾艘貨船,他們不會輕易罷休的。

淒厲的警報聲在碧浪滔天的夜空足以把人心撕碎!

火光沖天,艦炮、深水炸彈,爆炸聲不絕于耳。也不知道是德國潛艇得手後悄悄退出了還是有船被擊沉,噼里啪啦打了個把小時後,一切又都恢複了平靜,遼闊的海面上,只有黑乎乎一眼望不到首尾的船隊悄然破浪而行,只有卷起的海浪不時地沖破黑夜的靜謐。

護航的軍艦不聲不響地再次靠攏過來。

黑夜中,有人小聲傳遞:某某船被擊沉了……

老人說,貨船被打沉,損失的可不是一條船、幾個人的事兒——幾萬桶汽油、幾萬噸武器、幾萬噸給養,都是國內最急需的,已經走一半了,就這麼說沒就沒了!

每一滴汽油、每一顆子彈、每一粒糧食、每一條止血帶,都是經過超過一萬公里長途艱難跋涉,運抵加爾各答,再從加爾各答,用火車送至汀江,然後再用每次只能裝載三噸多的C-47,經過駝峰航線,送至國民政府手中、送至前線……

一滴汽油一滴血!

這是那個時期的口號,現在聽起來,毫不誇張!

招兵買馬一個機組一個機組在駝峰航線上有去無回,“中航”損失慘重,僅此到1943年底,“中航”空勤人員嚴重短缺——都摔沒了。

不僅僅是飛行人員——一架飛機從靜止到離開地面升空,是一個機組努力的結果,但在這個機組的身後,還有無數的人在默默做著工作:導航、機務、氣象、調度、無線電通訊、地面協調——哪一個環節都不能缺少,哪一個部門都需要人。

這也僅是一部分,還有汀江機場、加爾各答維修基地、重慶地面站、巫家壩機場、即將開辟的駝峰航線延長線——敘府(宜賓),都急缺人。無論是商業航空公司還是戰斗機群,全都如此。這就像高高的金字塔一樣,地面保障人員是龐大底座的根基,托在塔尖的,才是飛行機組。一個機組犧牲了,再托一個機組上去,再犧牲、再上……

和日本人相比,國民政府統治下的中國在這方面可謂“得天獨厚”——民眾甚多,但專業航空公司不是砌牆壘磚抹灰的施工隊,需要的是技術型人才。

“中航”很多“老人”,大都是在這個時期被招入公司的,基本上都是大學、中專畢業後流亡的青年學生,最次也是個“技校”生。

梁鶴英就是這個時候,進入中國航空公司。

個不高,稀疏的頭發總是往後梳得整整齊齊,即使是隨隨便便披上的一件衣服,肯定也是一個褶皺都沒有,走起路來步履穩健,怎麼看都不能把他往八十四歲想。

偏偏就是。

在成都定居大半輩子的梁鶴英至今都是鄉音未改,和他交流,老人總是操著一口蹩腳的“粵語”普通話,時不時就出現“卡殼”。

英語比普通話說得還流利!

拿著不知是托了幾個人之手、從地球另一面找到的幾頁英文資料,老人像說粵語那樣不由自主地讀出聲來,再拿出幾張已經發黃、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老人脫口而出:“這不是‘中航’在加爾各答的維修基地嗎?”

日本人占領香港後,不想當亡國奴的梁鶴英,隨著逃難的人流來到桂林。老人說,雖然平日里討厭這些傲慢的英國人,但此時,還得需要——從香港撤出來的“港府”

▲ 對于駝峰飛行員來說,駝峰就是駝峰,永遠都是駝峰。

在桂林設了一個“流亡機構”,專門負責收留那些曾在他們的“政府”里面做事、潰敗後逃難來此的雇員。去,只需報個姓名,然後就給你薪水,和原來的待遇一樣。

“港府”不能正常運作,但對“員工”還是要負責的。

我問:“報名就行,也不看看身份、不要求找個證人什麼的,萬一有人假冒呢?”

老人搖頭:“那時沒有作假、蒙騙這一說呀,根本就沒聽說過現在這種事情。只要你說曾是他們哪個部門的雇員,英國人連問都不問,簽個名就領工資,每個月到時就發,從不拖欠。”

老人就是靠著這筆“救濟金”在桂林生活了半年多,問老人,活得怎麼樣,是不是只能“維持”。老人說,這就是我的工資,和原來比,分毫不差,完全可以優哉游哉。

“那就優哉游哉下去唄。”我說。

“哎,那可不行!”老人說,“國破家亡,青年人是抗日救國的重要力量,哪個中國人不想對處于苦難中的祖國傾盡微薄之力?那時,我們整天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怎樣把日本人趕出去,還我山河!”

當時,有這樣想法的不只是梁鶴英一個人,差不多是每個熱血青年的理想和目標,要不,就不會有那麼多青年學生沖破重重阻攔奔向寶塔山。要不,“國統區”也不會出現“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的動人場面。

極其偶然的事兒,一天信手翻開當地報紙,中國航空公司招聘技術人才的廣告躍入眼中。老人說,此時,遷到內地的“港府”也在私下里悄悄“招募”,招募梁鶴英這樣的技術人才,到英國海軍去,幫他們搞汽輪機。

從工作第一天起就給外國人做事,一直是看著那些趾高氣揚的英國人臉子行事,早就不想干了,還能回去?

老人說,當時幾乎全是“舶來品”,全是洋火、洋蠟、洋釘到美國、加拿大面粉直至洋槍、洋炮,總算盼到了一家“中國航空公司”,從名稱上看,這是咱們中國人自己的企業,還能不去!

脫掉西服、扔掉領帶,特地穿起一副中式褂子和布鞋趕到招聘現場,一番問答後,考官說,回去聽消息吧。

畢恭畢敬地退出來,回到租住的小屋里等信兒,一個星期後,和梁鶴英同去的兩個伙伴分別被錄取了,而梁鶴英卻沒有任何消息。急了,出門找個電話給“中航”打過去,接電話的正好是那天主考考官。梁鶴英問,是不是我的能力有問題,為什麼和我同去的都錄取了,而我沒有?

電話那一端的解釋差點沒讓這邊的梁鶴英背過氣去:“沒錄取你,不是因為能力,而是因為你不會講英語……”

因為是中國自己的“航空公司”,應聘時一句洋文都沒敢露的梁鶴英馬上在話筒這邊改說英語。

在話筒那邊,考官也改用英語和梁鶴英探討汽輪發動機。

老人說,汽輪發動機和當時航空所用活塞式螺旋槳發動機原理是相同的,自己在香港英政府中就是負責海軍艦船發動機技術的,交流沒有任何問題。末了,電話那一端說,明天你就來上班吧。

梁鶴英一夜沒怎麼合眼,老是惦記著中國的“航空公司”怎麼也得說英語這件事兒,第二天起床就去“上班”,進了公司才如夢方醒——敢情原來又是“外國”的公司啊!

同期,和梁鶴英一前一後進入“中航”的,還有黃元亮。有所不同的是,梁鶴英是“待業”半年後被招聘過去,而已經畢業、參加工作的黃元亮是“中航”的人連拉帶拽硬給“挖”過去的。

地勤人員招入“中航”,大部分是去了公司設在加爾各答的維修基地。

飛行人員也嚴重不足——差不多都摔沒了。

但和機務人員比,這些人實在難尋——和平時期空中驕子也不是隨便能在街上拉來的,更別說又是戰爭年代,現培訓,也根本來不及。邦德、王承黻為此事絞盡腦汁,但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恰恰此時,美國陸軍第十四航空隊正式成立,陳納德被任命少將總指揮,“飛虎隊”

解散了,原來的隊員們大部分並入十四航空隊,也有一些受不了部隊“清規戒律”的散兵游勇選擇離開,邦德抓住時機,游說、蠱惑加重餉,還真給弄到“中航”一部分。

但就是這樣,飛行人員依舊嚴重缺乏。邊飛邊摔,後備力量難以儲備充足!最後,實在是想不出好招數了,總經理王承黻直接給航空委員會發電,請求支援。 南京第二曆史檔案館是國內專門存放原國民政府原始文件檔案之地,門崗、守衛,壁壘森嚴,一套繁瑣的手續辦完後,終于踏入門檻。用了五天時間,終于在浩如煙海的資料中搜索到兩份電文原件。

都是由空軍總司令周至柔將軍發給航委會並轉交中國航空公司的,原文如下:抄重慶航委會轉譯如下:中國航空公司總經理鈞鑒,茲選派唐夏威、張澤溥、周一平、李英茂、張梓祥、李森芹、楊毅雄、楊振華等八員為貴公司副駕駛員……請查照為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