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在水一方血影現 (一)滅門惡兆

水一方那日別了游氏父女二人,又得了銀錢,一路吃喝玩樂,觀賞風光,倒也逍遙自在。但好景不長,銀兩任他如何節省,終有花銷完的時候,吃喝不愁半個月,再叫他上街行乞扒竊,多多少少總有些不情願。他猛地想到柳奇與游氏父女二人有過一面之交,後來柳奇比武輸給游滿春,遂派兵捉拿,自己也恰倒好處的扔了一塊泥巴,勉強算為柳奇出氣報複過了,大家也算同仇敵愾。柳府便在西市金光門與延平門之間,大戶人家自不會小氣到連口冷飯也不施舍。

待到得柳府門前,但見府邸峻潔雄秀,威嚴森然,門口兩名軍差身形奇偉,攔在門口。水一方看的目眩神馳,湊上前道:“二位軍爺吉早!”

若是他仍著平日行乞裝束,早給轟了出去。饒是如此,一名軍差仍道:“朝廷命官府邸,閑人不得亂闖!”

水一方生性落拓放誕,跌宕不羈,信口胡謅道:“誰是閑人了?我是……你家……”講到這里,隱然聽聞府里傳來少女笑聲,忙補充道:“你家小姐的朋友,你若不信,大可趕我走開,到時小姐問起怪罪,二位軍爺只有生受了。”他冰雪聰穎,此言一出,眼中狡黠詭獪之色盡數斂去,儼然一本正經。柳府小姐滿腹經綸,才華橫溢,常與文士聯系對句,談天說地,與俗家女子不得越出閨閣究有不同,故識得公子哥兒,亦非奇事。

那兩名軍差聽得半信半疑,其中一人道:“你識得我家小姐?……也好,小人立即代為通稟。”

水一方一驚,忙道:“不必不必。我……咳,本少只是偶然經過此地,順道來貴府看看,不憚勞煩你家小姐親迎。這個這個……二位軍爺,本少剛在小雁塔旁的蘭桂坊試了試手氣,唉!誰曉得沖撞了瘟神,一連輸了八局,現下輸的一子不剩,一寒如此。小爺家中雖是殷富,可遠水救不了近火……那個什麼,豈不聞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我父與柳將軍乃是祖上之交,世澤綿長,縱各天涯亦若比鄰……”他雖聰慧,言辭卻拙,只是將自茶樓說書人處聽來的辭語零句臨時拼湊了一下,猶如拼尸一般,說的辭不達意,不倫不類,但他自幼行騙,竟毫不怯場,不動聲色道:“故而……要問小姐借他幾兩銀子,以解燃眉之急。”

那軍差猶疑的打量他,道:“既然公子來此不易,何不進府與我家小姐略敘契闊?”

水一方忙道:“這是自然,只是債主催的急,在下無暇脫身,先借了些兒,稍待既歸。”

那軍差仍是不信,正在此時府門忽開,盈盈走出一位清麗女子,嬌波流慧,美豔無方。水一方一怔,轉身欲逃,那軍差忽道:“小姐,這位公子說是你的知交好友,來找你借錢的。”

柳小姐秀眉月彎,笑靨如花,落落大方道:“哦?本小姐的知交?倒要看看。”她本是武將之女,只因柳奇嫌自己大老粗,自幼教她讀書認字,但因耳濡目染之人盡皆粗豪男卒,因然性情既有書香門第才女的婉孌風致,又不乏江湖兒女的真性情。她走到水一方面前,看了幾眼,笑道:“想是幼年時的玩伴,姓名卻記不得了。”

水一方情忽智生,忙道:“小子水一方,那個……”他瞅了瞅一旁的軍差,並未看他,忙湊過去輕聲道:“久聞小姐芳名,傾慕不已,得睹芳顏,足慰平生。”

柳小姐掩口撲哧一笑,道:“你這少年倒是有趣,嘴可甜的很哪。”

水一方道:“在下初來乍到,盤纏被人盜去,一識無策。唉!(聲音陡然提高)素聞柳將軍不僅武藝了得,統兵有方,實是國之棟梁,而且樂善好施,最是愛幫助朋友。因此……”講到這里,已覺時機成熟,便要開口要錢,忽然走來一個青巾白衫打扮的酸文士,身上三面大旗,一面寫著“懸壺濟世,再生華佗,病人醫好,死人醫活。”第二面是“長安城里羅半仙,捉鬼畫符卜星簽,相面知心博今古,無所不曉戲人間,”第三面竟是“專授報仇雪恨之術,月薪五百兩。”水一方見那人竟也只十七八歲,蠶眉鳳眼,稚氣未脫,又作這等打扮,更令人覺得哭笑不得,怪異之極。

只聽那文士一指水一方,訝然道:“噫籲戲!尊架印堂帶煞,五岳朝天,定有大禍臨頭,只怕有滿門雞犬不留之災呀!快通知令尊速攜家眷離去,方可保得周全。”

水一方笑道:“在下並非柳府之人,只是打巧路過。”

那文士面上一紅,轉向柳小姐,高聲叫道:“嗚呼!嗚呼呀!姑娘,方才我見這位公子印堂帶煞,似有大患,忙究其源,原來此患乃是姑娘身上之邪氣,縈繞這位公子身旁,故此本半仙一不小心說錯了。敢問姑娘可是柳府中人?”

柳小姐淡然自若,不悅道:“柳奇正是家嚴。先生有何見教?”


那文士聽後,忙道:“那便沒錯了!柳府……哎呀呀,它有妖氣呀!哇呀呀……好重啊,乖乖不得了,厲鬼聚合,群魔亂舞,實是不祥,速速離去為妙!”

柳小姐冷冷道:“先生若是來生事的,柳府絕不吝嗇送先生見官。”那兩名軍差擁上來,紛紛拔刀,又推又搡,喝令那文士滾開,文士被推了個趔趄,忙爬起來奔到遠處,叫道:“柳府冒犯了喪神,必遭天責!”說罷不等那倆軍差追來,便嘻嘻哈哈拖著大鞋皮一溜煙跑了。

水一方見他性情狂放調皮,直似自己一般,不由心生好感。同時以他慧目觀此人顧盼之際,眼波之中流光溢彩,晶玉瑩然,實非庸人,便道:“柳小姐,此人看來並非尋常算卦先生,務必請柳府上下強加戒備以策萬全。”

那柳小姐本來今日剛滿芳齡二八,生日欣喜,卻聽到這算卦酸秀才說盡不詳之言,著實可惡,正值心煩意亂之際,那水一方又如此說話,心中恚怒,一甩玉袖,扭身返府。

水一方受了冷落,又沒討得銀子,枵腹從公,自然極是不快,不由心中大罵那酸文士來。

那柳小姐回到閨室,悶悶不樂了一日。郁郁寡歡之際,想到府內護院總教頭趙斧,平日里總叫他在自己面前耍上幾手功夫,以譴煩躁。柳小姐出生時母親難產,產後失血過多而死。柳小姐生的肌膚柔滑,線條細膩,非練武之材,故而以習文為主。但偶爾瞧瞧人家練幾下把式,倒也是件樂事。

她走出閨房,到大院找趙斧,誰知轉來繞去尋不著,護院拳師竟無一人。她心中隱然掠過一絲不妥,有些害怕起來,忙跑到大堂找父親,卻只見大堂燈火通明,十八名拳師盡皆在此,唯有趙斧不在。另有持矛士卒,戒備森嚴。柳小姐心中略感蹊蹺,步入屋內,見父親一面唉聲歎氣,黯然無語。同時劍眉陡蹙,頭上冷汗直冒。柳小姐從未見父親如此杌隉不安,忙上前道:“爹爹,發生什麼事了?”

柳奇一見女兒,眉頭略展,隨即斂起,比適才更緊,歎道:“沒什麼。因夢,時間不早了,去睡吧。”

柳因夢已察覺出端倪,道:“爹爹,有什麼事連女兒也瞞,莫非爹爹以為女兒一介女流,年紀太輕,不配知國家大事,為爹爹分憂麼?”

柳奇有些狼狽地看看柳因夢,道:“非是國家大事。”他略一遲疑,將手中書信遞給女兒。柳因夢接過一展,聳然心驚,只見上面短短一行字:“今夜子時,取柳府六十三人性命。”

落款是“知名不具,拜上”。而此刻已入亥時。

柳因夢手背微栗,道:“我……我父朝廷命官,此人忒也大膽,居然明目寄信告知,好不囂張!”

柳奇慘然道:“因夢,你有所不知,當世殺手繁若蒼星,但唯一預前通報的,只能是武林中最負邪名的‘暗黑殺旗’。”

柳因夢道:“他們太過自負,好整以暇通知咱們,豈非叫咱們有所防范?”

柳奇搖頭道:“你是不知,那‘暗黑殺旗’接手的買賣,絕無一失手之例,看中目標必死無疑。”

柳因夢大駭,焦急道:“爹,何不報知郭子儀元帥,他救兵一到,諒他幾個殺手莽人,能對付得了千軍萬馬?”

柳奇道:“方才已放出鴿子,怎料還未及飛出就給不知什麼打了下來,看來對方是打算將咱們圍困在此,阻絕與外一切來往。”


柳因夢道:“李泌叔叔武藝高強,又熟悉江湖中事,爹爹何不請他來相助?”

柳奇歎道:“趙總教頭已經自後門出去求救有半個時辰了,仍是不見蹤影。唉,你李叔雖與我是至交,但深受當朝聖上恩寵,國務繁忙,又怎會有暇分身前來?”

門外陡然跑進一名家仆,聲音中充滿驚懼,尖叫道:“老爺,老爺!趙總教頭他……他出事了……他……,老爺,您快來看!”

眾人隨柳奇出門,見趙斧直挺挺躺在地上,除了臉部無損以供辨認外,胸腹皆給劃開,內髒被搗的稀爛,四肢撥了皮去,紅白交錯,臭不可聞,慘相莫可名狀。一旁家仆哭道:“方才小的正在打水,猛地有個不知什麼物事凌空而降,砸在地上,小的一瞧,竟是趙總教頭,小的趴到牆頭向外瞧,街上連個路人都沒見。”

柳奇怒氣愈盛,驚懼亦添,柳因夢更是掩口失聲,淚珠奪眶而出。趙斧平日待她極好,此時被弄得血肉模糊,念及此處,不由大聲嘔吐起來。而在場兵卒久經沙場,亦見過不少慘景,但無一能與此相較,紛紛捂住嘴,也幾欲吐。柳奇忙喝令道:“速送小姐回房!”

水一方閑來無事,便溜達上街,此時天色已晚,月色慘青。他一路俯身看,細細盯著路面,瞧瞧有沒有白日里路人遺失之物。驀地,他見到地面一只皮靴,童心一起,上去撿起掂了掂,很輕,不由失望。誰知及手一瞧,尖叫一聲拋出,原來背面盡是鮮血。他這一拋,內中有物散出,撿起一瞧,竟是一封急信。原來趙斧出門受人暗算,臨危之際將靴甩出。他早先便將信藏在其中,盼路人能夠撿到,一邊去求援解險。

水一方卻不認得幾個字,拿過瞧了幾眼,撕開火漆,內中寥寥數行,其中代表數字的“一”,“六十二”他都識得,心中大樂,這封信便是寄給當朝俠隱李泌的。但此時李泌身在皇宮,自己既非皇親國戚,亦無腰牌,實是力有未逮,正在焦急之時,那白日里的酸文士又扛著旗走過來。

水一方見他一臉訕笑,轉身欲走,那人卻道:“小子,干什麼呢?”待走得近了,瞧了半晌,忽道:“嗟夫!你大事不妙哇。”水一方聽的心煩,方欲還口,猛的想到對方白日里看似胡言亂語,夜里卻有人失靴,上有血跡,不由一拱手,畢恭畢敬道:“恕在下眼拙,不識先生高人。那柳府是報國忠良,先生既早預知柳府招災,煩請卜出一卦,化去這場浩劫。”

那人一愕,似乎沒想到對方如此態度,嘻嘻笑道:“拿信我看。”水一方遞過信去,那人來回看了一遍,道:“李泌嘛?一個人在東市的望川樓喝悶酒呢。”水一方一愣,奇道:“你怎知道?”

那人生氣道:“長安城內羅半仙,聽說過沒有?我羅公遠上通天文下知地理,能測過去未來,可算吉凶禍福,這般小事,屈指一算,立時曉得。”

水一方知道他信口胡吹,卻也知道他通過某種手段獲悉此訊,亦不便點破,只道:“有勞羅大哥了。”剛欲走開,羅公遠忙道:“哎,你上哪兒去?”

水一方道:“這便去找李泌先生,請他來救柳府。”

羅公遠不屑道:“李泌乃是皇帝小子的親腹,身邊驢拉磨似的圍了三圈狗腿子,你能近得他身?”

水一方憤然道:“羅大哥既是有心要助柳府,自是俠義心腸,若然知曉如何去做,何不明示?”

羅公遠笑道:“小兄弟,你可知我為何與你說這般多話,只因你性格狂放,和我相像。你可知啟夏門北有個大慈恩寺?”

水一方是老長安,焉能不知,追問道:“那便如何?”

羅公遠道:“寺里有個老和尚叫寶戒。”


水一方道:“方丈寶戒大師,我知道的。”

羅公遠道:“寶戒有幾個小徒弟,對罷?有一個叫‘不錯’的,好家伙,此人生的是闊口巨眼,頭如笆斗,面似鐵鏟……”

水一方惱他消遣,打斷道:“這與李泌有何關系?”

羅公遠拍手道:“毫無關系。只是我見對面走來個小和尚,隨便說說。”

水一方實在受不了此人頑劣,自己雖張狂無賴,實不及此人萬一。抬眼瞧去,果見一小和尚一路念經,幾乎是半閉著眼雙目走過來。

羅公遠轉身拾起一塊碎磚,嘻嘻哈哈的躲到拐角處,待那和尚剛一經過,“啪”一聲悶響,小和尚便暈厥過去。水一方大驚,道:“你殺人干麼?”

羅公遠不睬他,兀自剝下小和尚的衣帽,道:“他只是睡了。過來,我給你穿戴上。”

水一方這才會意,知他如此必有深意,便接過穿上,將頭發卷起盤到頭頂,用僧帽牢牢扣住。羅公遠笑道:“這般便俊秀多了。”

水一方茫然不解道:“這身打扮,有何用處?”

羅公遠俯在他耳旁輕言幾句,水一方眼皮疾跳,心花開朗,喜上眉梢,又有些不安道:“這能行嗎?”

羅公遠秀目一瞪,道:“我羅志遠的話,什麼時候錯過?

水一方訝然道:“羅,羅大哥,……你不是叫羅公遠麼?”

羅公遠微微一怔,一拍腦袋,道:“哦?是嗎?……你聽錯了吧?我有這麼說過嗎?”

水一方狐疑地道:“方才你自稱羅公遠。”

羅公遠忙笑道:“不錯不錯,我一門心思的只顧推算他人命運,竟連自己的名字也忘了。不錯,我是叫羅公遠。”

水一方知他這名字是信口編造的,既然他不肯吐露姓名,也不追問,作揖道:“既如此,小弟拜別,日後有緣再見。我代柳府上下謝過羅大哥救命之恩。”言罷轉身向東市走去,回想羅公遠種種怪異之處,心想有這般瀟灑放浪的狂朋怪侶,倒也是人生一大快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