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在水一方血影現 (二)暗黑殺旗

李泌果在望川樓痛飲。他近日與張良娣勢成水火,聖上寵信張妃,自己屢柬皆受其阻,心中大感恚忿,他乃江湖豪士,無拘無束,隨即出宮覓一酒館喝酒,也不願驚動百姓,故只是自酌自飲,從不包下酒館。此時剛入初夏,酒館生意及隆,常有人飲到子時不歸,酒館也跟著很晚才打烊。

李泌想到天下大亂,民不聊生,宮內李輔國、張良娣掌握實權,北方回紇眈眈相向,安祿山反賊雄踞黃河一帶,內憂外患,實令人心焦。他酒量本豪,卻因太過憂愁,十余杯後竟而微覺醺醉。

此時門外驀地傳來一聲:“阿彌托佛,”只見一灰衣少年僧人,眉目雋秀,大步跨進房門。放聲道:“掌櫃的,各位披著獸皮的賈人大爺和各位韃子官老爺,施舍小僧一口飯吧!”當時大唐皇室李氏乃西涼人後代,屬北方突厥族系,他竟直稱“韃子”,自是指常出入皇宮的李泌了。

在場之人無不大笑,李泌左右武士挺出便要拿他,李泌聽此言也不動聲色,只是微微一笑,伸手止住,掏出兩錢銀子,道:“小和尚,拿了錢去吧。”

那小和尚便是水一方,道:“錢財身外之物,小僧只是要些東西,可做身內之物的。”

李泌道:“那便過來坐吧,如若不嫌,便同在下一起吃。”一武士輕聲道:“先生……”李泌擺手道:“不妨。”他剛想叫小二做碗素面,水一方卻一屁股坐了下來,拿過酒壺高高舉起,酒如流泉涔涔流入口里,又撕了條鴨腿吃了起來。

李泌這才一愣,道:“小師父出家人……”他又覺自己不便管太多,便道:“小師父敢于破戒創新實在……可敬,這就叫‘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吧?”

那水一方道:“不是啊,我吃我的,關佛祖屁事?”

李泌愈奇了,道:“你不是和尚麼?怎麼不信佛祖,還罵他?”

水一方道:“我是和尚就得信佛祖?你還是大唐子民呢,你愛戴當今皇上麼?”他這一句足以誅九族,掌櫃忙堵上耳朵道:“聽不見聽不見,什麼也聽不見。咦?奇怪,我怎麼突然聾了?”那李泌身旁七八名武士見主子並不動怒,也不好輕舉妄動,但皆面呈激憤之色。

李泌本來心情抑憤,此時豁然神馳,不由微笑道:“小師父果然脫俗之人,但小師父既不信佛祖,去又因何出家?”

水一方假意長歎道:“唉,這原因有二,一是在下窮得要死,縱觀天下行當,唯有和尚和乞丐才可以吃白食,而做和尚更體面一點。二就是在下的相貌實在太過俊雅,著實迷倒不少淫娃蕩婦,倘若不當和尚,只怕難保處子之身了。”

饒是李泌性情素來冷傲,也不禁大笑起來,道:“小師父詼諧中說出人間至真哲理,在下佩服得緊。在下李泌,小師父如何稱呼?”

水一方道:“小僧法號‘不錯’,寺里太悶,出來玩啦。”


李泌正色道:“小師父佛法深湛,聰明伶俐,不知修行于哪座寶刹,師承何人?”

水一方道:“小僧的寶刹呢,便是大慈恩寺,師父就是住持寶戒那個老古董,幸虧他不出寺門,否則非給古董商捉去不可,一拍賣就是十兩。”

李泌撫掌大笑不止,只覺煩惱盡釋,好多年沒有如此愉悅過。水一方這才細細端詳李泌,星冠云披,綠袍玉帶,眉目如畫,威風赫赫,談笑之前顧盼犀利,軒軒高舉之概,實是一位夭矯不群的不世英傑。

李泌覺得此人甚是有趣,又道:“小師父的法號謂之‘不錯’,何解?”

水一方道:“不錯之意,便是即便大禍臨頭,滿門不留,亦要強忍痛楚,只因這世間強便是道,人上之人,永遠無錯。”言及此處,忽又想起自己身世,不由咬牙切齒起來。

李泌方待舉杯,酒未沾唇,略微一滯,遂覺話中有話,便令道:“你們都下去吧。”左右得令,兩旁散開。李泌道:“小師父,……這話怎麼說?”

水一方道:“今日為我佛上香,福至心靈,意誠所至,乃求一簽,是為大凶。柳府有滅門之災,聞說李大俠與柳奇將軍交情甚密,還望助他化險為夷。隨即遞給他信。”

李泌聞言訝然道:“小師父,你這消息自何處得來?”

水一方嬉皮笑臉道:“我佛。”見李泌不信,便意味深長地道:“出家人……不打誑語。”

李泌眉頭微起,凝然道:“只是近來……朝中有奸人誣我串通郭子儀元帥,有起兵謀反之心。此時再去柳府給無恥小人落了口實,參郭子儀元帥和李光弼元帥一本,京師必將打亂,屆時安賊未滅,我方先亂,只怕聖朝岌岌可危。我雖與柳將軍交好……卻也不可因他一人而毀了江山社稷。”

水一方冷哼一聲,道:“我還道李大俠是怎樣的大英雄大豪傑,卻原來這般重名愛譽,畏首畏尾。”

李泌面色微沉,道:“你說什麼?”

水一方厲聲道:“男兒大丈夫頂天立地,行得正坐得直,怕什麼閑言碎語!一生逝若流水,光陰荏苒,能交到幾個肝膽相照的好朋友?士為知己者死,搏它個痛痛快快!也不枉活這一世!”

李泌神情大震,黯然不語。


水一方道:“有謁云:‘如采妙藏真如性,一切浮塵諸幻相’,何必在乎他人如何看待?

柳家世代忠良,你為人知交,自當為其保住血脈。為朋友當兩肋插刀,連街上的乞丐都懂,你身為一代名士,卻又怎能這般進退趨避,不講道義?”

李泌浩歎一聲,道:“小師父所言極是。只是要滅柳府的是‘暗黑殺旗’,只怕無人能躲得過。”水一方大怒,道:“原來你是這等人!怕這個怕那個,干脆一頭撞死乾淨!世上有何事不可能發生,事在人為,焉知柳府不能轉危為安?“他將僧帽一扔,抖出長發,大叫道: “老子也可能還俗了! ”

李泌神色忽變,先是微笑,接著狂笑不已,聲動四壁,目光中意志蹇傲,陰靈俊逸,水一方看得愣了。李泌笑道:“小兄弟講得好!深得我心!只因李某覺得你行為詭秘,身份可疑,以為你是奸人所派,欲引我就范,當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李某在此賠罪了。”

水一方頓愕,面色微微一紅,道:“原來李大俠心思這般周密,果非常人能及,小子狂妄,誤會了先生,還望李大俠原諒。”李泌抓起劍,吩咐左右,道:“若非如此燃眉之情,李泌當與小師父共謀一醉。事不宜遲,你等回去招集人手,我立時隨這位小師……小兄弟去柳府救人!”

柳府之內,燈火依舊徹夜通明。柳奇與眾拳師士卒,正值焦慮難耐,猛地“砰砰”兩聲烈響,兩扇朱紅大門已飛射入內,直插死四名家仆。大門板上寫著:“千金誕日,無以為敬,菲菲薄物,望請笑納。”眾人驚愕之際,門外已有一人大步踏入,只見他一身干練玄衣,雙目凜傲,顧盼生威,嘴上卻笑容可掬,雙手一抱拳道:“柳老爺子,在下暗黑殺旗門下軒轅馳,特來取府上……現在還剩多少哩?哦對了,五十八人性命。”

眾人見他竟自報家門,大搖大擺地進來說要殺人,顯是成竹在胸,一陣驚惑不定之後,眾武士挺矛便刺。軒轅馳冷笑一聲,身形似魔如幻優哉游哉,駟猶不及。幾個起落竄插,所過之處,眾武士皆巋然不動,但目如暴死之魚狂凸在外,已然氣絕。

眾拳師心下駭然,皆是狂吼連連,一時間大堂內勁風大作,也不知有多少拳氣掌風身軒轅馳身上招呼過來。軒轅馳卻神情灑脫,毫不在意,左突右閃,同時揮手拍出。柳奇知暗黑殺旗自創旗老祖軒轅長恨開山立派以來,傳下一門極其詭辣的“血影神功”,雖直至殺旗外婿嬌客申屠無傷學成之後才將威力發揮到極致,但凡習武者不論資質,只要練了此功,進步必為神速,只是日後想再入佳境較難而已。適才看軒轅馳詭異之極的身法,顯是已得此神功真傳,否則以軒轅一姓之族又何以稱霸暗殺道三十余載?自己門下拳師只會看家護院,論武功也只比江湖上的中小鏢局武師強些罷了,對于軒轅馳又豈是一哂?眼見軒轅馳不疾不徐,已至自己眼前,但身前身後的眾拳師已然盡數被殺。

便在柳奇拔劍之時,柳因夢早已推開侍女,沖到大堂,高聲喝道:“不許傷我爹爹!”

軒轅馳一見,笑道:“柳大小姐果然是將門之後,那我便不傷他。”他右手似慢又疾地一揮,激蕩氣流,競已將柳奇長劍擊偏數寸,那樣子就似要自刎一般,道:“你自殺罷。“

柳因夢見此,知對方的武功實勝己數倍,便是李泌當真趕到只怕也未必救得了自己。轉頭喊道:“你出來干什麼?滾回去!”

柳因夢道:“我不!他要殺你!我們死在一起!”軒轅馳陰惻惻地笑道:“好感人的親情,我若不姓軒轅,怕是真的不忍下手了。既是如此,你倆一同自盡吧。或者柳將軍更希望死在自己親生女兒的手上?”

忽聞門口一陣更陰的笑聲,有人道:“或者軒轅小賊更希望死在自己親生老爹手上?那老爹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軒轅馳一陣惱怒,轉首瞧去,只見水一方站在門口,正叉著腰,似笑非笑地瞧著自己,不由怒道:“你是誰?”

水一方道:“好不感人的親情,我若不姓軒轅,怕是你真的要數典忘祖了!”


軒轅馳略一鎮定,抑住恚氣,冷冷道:“你說你是誰的親生老爹?”怒氣卻更盛,喝道:“過來!”

水一方道:“我不!你要殺我!要死你自己死好了!”

李泌笑著推開水一方,抱拳道:“軒轅兄,有禮了。”

軒轅馳冷然道:“你是何人?便是你要這黃口小兒來消遣于我?”言罷已然一拳推出。

李泌一聞掌風,虎虎有力,知的是盡敵,忙錯拳曲肘,前胸開合,一招“後羿射日”,如湯沃雪,立時化開,頓時拳頭虎口隱隱作疼,心下暗暗吃驚.那軒轅馳更是心下詫異,見對方輕易破解自己八分力的攻勢,急忙轉攻為守,先凝住下盤,上身陡然反轉,兔起鳧舉,霆不暇發,一招“跳丸日月”直搗李泌面門,看似粗陋,實是威力驚人。李泌何等武功,拉開雙腿,疾走狂砂,借周身之重壓將下來,軒轅馳知他心意,略向後避,但登時才行察覺,這一拳無論如何都再遞不到對方面前了。

一連兩招,皆為對方收拾地芥般錯開,游刃有余,見李泌身形奇偉,速度卻迅捷異常,濯濯其英,曄曄其光,同時不失沉穩雄渾,大度風致,如入無人之境,不由飄開三步站定,喝道:“你是什麼人?”

李泌笑道:“區區李泌,衡山弟子。”

軒轅馳動容道:“原來是你,怪不得如此好身手!哼……閹狗,竟不告訴我……柳奇竟識得你,看來這次我獨踩柳府忒地是托大了。”

李泌未必聽清了他前面幾句嘀咕什麼,只道:“恩師一再囑咐我,莫要和江湖上的朋友結梁子,此番得遇軒轅兄,算是買我的衡山派一個小面子,如何?”

軒轅馳冷笑道:“區區衡山,何足掛齒,想我暗黑殺道,數以千眾,橫行天下,便是馬鬃山寨,景教和漢幫,也未必得眼中,今日即便勝不了你,我也決不能完不成任務,況且……”

李泌一凜,巍然道:“況且什麼?”

軒轅馳狂笑道:“況且今日你輸定了!”語音未定,手中已暴射出暗紅色的奇迷光暈,李泌大驚,以畢生功力凝于全身,狂閃出去,但仍覺小腿一麻,已為暗器射中,水一方大駭,忙奔過去扶住李泌,李泌身後眾武士這才紛紛向前,軒轅馳不再留情,一一斃于掌下。轉身又一拳,正中柳奇印堂,柳因夢大哭道:“爹!”撲在尸體上,幾欲昏厥。

軒轅馳大笑道:“如何?”又不禁黯然道:“血影噬心?一出,天下無人能避,你雖也中了,卻未傷及要害,……我是瞄准射出的,況且距離這樣近……閣下武功當真是高強之極,我本以為柳府無人,便只攜了一枚,且未喂毒,現下看來,太也失策。不過即是如此,你也動彈不得,血影?以玄鐵鑄就,四面無角,只要紮進人體,必會鑽筋入髓。現下要殺你雖仍是不易,但已再也沒有這般絕好的機會了。”他轉向水一方惡狠狠道:“我先殺他,再來好好收拾你和那小娘皮,好教你知曉侮辱我是什麼下場。”他知水一方半大孩子毫無武功根基,總也跑不了,便拾起一跟長矛,小心地向李泌探去,而長矛極端卻向外伸,距自己胸口頗遠,仍怕李泌瀕死一擊,內力傾瀉于上致已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