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在水一方血影現 (五)處世妙諦

柳因夢極不情願地把手中撫摸好一陣的野兔放到肉案上,剛要舉刀,就被羅公遠一把提走。柳因夢急道:“你干什麼?你不是要吃好菜嗎?”

羅公遠頭也不回地反問道:“你不是要救你的水大哥嗎?他被嫦娥綁架了。”

柳因夢這才感到不妙,道:“你干什麼?”

羅公遠笑道:“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嫦娥的玉兔死了,所以抓走了水一方,要挾我拿只兔子去換。唉!咱也不舍得呀!”他拎著兔子進了洞,很快地走到最深層,只聽水一方道:“說好了別扯頭發的。”只見那蜘蛛滾動著晶亮的眼睛,帶著漿液的大顎張開,便要扣下,羅公遠隨手一仍,兔子正好落在顎緣之上,蜘蛛呼哧聲不絕,貪婪地吞食起來,腥氣濃郁,水一方臉上濺滿了斑斑血跡,駭人之甚。

羅公遠拉起水一方,道:“出去吃飯吧。”

水一方迷迷糊糊道:“你還是來了……天……我這一生都不會忘記……”

羅公遠笑道:“有長進了。這只干神蛛是飲了我調制的藥酒培養而成的,普天之下僅此一只,以後也不會再有,我為了成功培育出這種蜘蛛,花了……”

水一方虛弱無力道:“你……你先放我下來……再說吧……”

羅公遠道:“別急,我馬上就說到重點了。這蜘蛛專門以生牛羊為食,血腥殘忍,產出的蛛絲不僅大,也較一般以纖弱蟲類為食的同類蛛絲堅韌得多,非鋒利寶刃無法割破……”

水一方吼道:“你先放我下來!王八蛋!”

羅公遠一攤手道:“綜上所述,我根本沒法子放你下來。”

水一方已不知道該如何發怒了,道:“那……那你讓我出去吃飯?我出得去嗎我?”

羅公遠歎了口氣搖搖了頭道:“笨,人在任何時候 都決不能放棄思索。蛛絲粘的是你的衣服又不是你的肉,你把衣服脫了,不就出去了嗎。”

柳因夢“啊”一聲捂住臉,水一方窘迫地捂住赤裸的上身。羅公遠振振有辭地道:“怎麼樣?我說他在沐浴吧?沒哄你吧?”

柳因夢恨恨地說:“你為何要扒光他的衣服?”


羅公遠有理地道:“說了不是我嘛,是嫦娥干的。唉,這女人天天守活寡,也命苦喲!……”

三人圍著桌子吃飯,羅公遠吃得嘖嘖有聲,贊不絕口,柳因夢滿腹心酸事,吃著吃著便落了淚,水一方則吃一口吐兩口,頭暈腦漲,幾近瘋狂。

羅公遠拍拍他道:“乖,羅大哥撕只雞給你吃。”說罷將剛烤好的雞肉左捏右掐,撕了一大塊,水一方悻悻地方要去接,羅公遠忽然扯著雞肉對他說:“看!這塊肉的形狀像不像蜘蛛?”

水一方又“嘔”一聲,吐了一地。

柳因夢忽而怒道:“你別再折磨他了好不好?”

羅公遠道:“不好。記著,水一方,今天的正果只不過是日後的早課。以後你每天打一只兔子或雞,進洞喂給那只干神蛛吃,必須看著它徹底吃完方可回去,而且絕不能落入蛛網內或被它抓住。由于今日是頭一回,故而我幫你一把,自此往後我不會再救你。”

水一方從嘔吐中抽出空暇來叫道:“什……嘔……你……你你你,你想惡心死我?你想把我嚇成你這樣的瘋子嗎?這叫什麼傳授武藝?”

羅公遠笑道:“錯!所謂練膽量,正是鍛造你的定力,來,你們倆都看我。”言罷正色,雙目驟然陰沉,灰色與黑暗混化,其中的詭異與怪誕已無法言喻,端地恐怖之極,仿佛黑暗最深處潛藏著的恐怖魂靈,駭然震撼。水一方雖覺比蜘蛛還要可怕,但並不為之所動之甚,而柳因夢竟嚇得尖叫一聲,將手中的碗跌落砸碎。

羅公遠此時已豐格端凝,戲謔之氣盡數斂去,隱逸朗俊,肅然道:“水一方,你也試著瞪一下眼睛。記住,不是想著恨,更不是愛,而是……你一生中最不能忘記的,剛才發生的事,來,試給我看,你一定行的。”

水一方定了定心神,雙目驟然生輝,與那日柳府中卓灑寒極富仇恨的邪目截然不同,那是一種令所有生命視之都會躁動不安,恍然悚懼,沉鈍渾抑的傷郁之氣。柳因夢怎樣學也學不出來,驚恐萬分地看著水一方,支吾道:“水……水大哥,你是不是中邪了?你被他蠱惑了?”

羅公遠笑著贊道:“不錯,這才是見過地獄的眼。經過這一次生死邊緣的徘徊,你會比苦練十年二十年武功,江湖閱曆極豐的世故老手還強得多。生與死是人在短暫一世中所能探求的最大奧秘,只要一看破死亡,我想就等于看破了一切。你是否明白?”

水一方心存感激,誠摯無比地道:“明白,師父……羅大哥,你對我的良苦用心,實在……你還有什麼題目,盡管吩咐吧。”

羅公遠拿過剛才的雞肉道:“吃了它,每吃一口都要大喊一聲“蜘蛛”!”

水一方再也忍不住了,生嘶力竭地狂嘔起來,漸覺精神不支,昏然倒地。


羅公遠對攙起水一方的柳因夢道:“廚娘,會做雕花的面食麼?”

柳因夢不耐煩地道:“我扶他進屋再給你做。”

羅公遠道:“記著,把雕花刻成蜘蛛的形狀,再把糕點也做成這樣,等他醒了,你就喂他吃下去。我還打算在他房子里弄些蜘蛛織點兒蚊帳,這樣夏天時他就不用怕蚊子叮咬了……”

柳因夢猛地抽出劍,抵在羅公遠的肩頭,她本也無意傷他,更知傷不了他,冷冷道:“你……你究竟想把他變成什麼?瘋子?怪物?你……到底想干什麼?”

羅公遠凝視她少頃,緩緩地笑道:“說不定他定有一天,他會告訴你。”接著一閃身,仿佛一張薄紙,既快且輕地飄開。柳因夢方才覺得這一劍仿若刺入虛空,可在羅公遠避開後,柳因夢才真實感到自己手中劍的重量,茫然不已。

一連四天,柳因夢借煮飯之暇都不時向這對奇師怪徒那邊望望。第一天,羅公遠搬來一大堆書,包羅各類史籍、兵法、佛經等,要水一方在一天內看完,並且說出自己的見解。第二天羅公遠磨墨疾書作畫,舞指撫琴下棋,而水一方在一旁心驚膽戰地摸著羅公遠從長安官府杵作驗尸房中偷來的死尸,顫抖著下針。第三天羅公遠在一些光怪陸離的圖象前為水一方講解,並作著詭異無比的手勢,水一方聽得津津有味,目中透出神往之色。第四天,師徒二人都在一堆木料鐵器旁斧錘徹響,做著奇型異狀的物事,還不時地齊聲高唱根本聽不懂的怪歌,唱完後一同哈哈大笑。

吃飯的時候,水一方滿心歡喜地去抓肉食,羅公遠端起熟食盤子和一只饅頭,讓水一方在進洞給蜘蛛喂食時在一旁將飯吃完,早、午、晚三頓都是如此。起初水一方幾乎不可忍受,可時間一長,似乎任何可怕的事他都毫不在乎了,盡管戲謔狡獪的習性未去,但目光中已多了極其厚重的沉澱感。

日複一日,一個月轉眼逝過,羅公遠忽然宣布道:“今日你下山去罷。”

水一方一驚,急道:“為什麼,我還只學了寫皮毛啊。”

羅公遠道:“你必須回歸到人群中去,真正發揮自己所學到的本領。以後我自會再去找你。今日要講最後一課,我給你談談朋友和女人。”

若在過去,水一方定會立即道:“女人我知道,就是長安城彩卉軒那班婊子唄!”可現下他沉穩許多,又有柳因夢在旁,只是點點頭道:“弟子聆聽教誨。”

“只有兩句,回去你自己琢磨。”羅公遠意味深長地笑道:“朋友,是敵人的另一種叫法。女人,則是為毀滅我們才創造出來的。”

水一方和柳因夢都不由大奇,均覺得太過偏激,羅公遠又道:“所以,下山後要謹慎交友,至于女人,為了不毀滅你,我決定將她留在山上,待你游曆一番後,長了見識,回來娶了她便是,這女人一關便可過了。”

柳因夢剛覺羅公遠的話偏頗之甚,又聽了這句話,芳心竊喜,玉頰似火,扭過頭去。羅公遠俯耳悄聲又道:“不過娶不娶她在你,我可干涉不了。”

水一方還不到十六,哪里懂得男女之情,僅僅一笑而過。對他而言,孤寂獨行慣了,也沒有多少對知己摯友的渴求,是以道:“弟子還是不太明白。”


羅公遠道:“出外靠朋友嘛,朋友是最重要的,和女人不同的是,他們能最大程度地影響你的生存之道。你必須嚴于律己,寬以待人。每個人都有其人生的准則,我認為你首先需要做個聰明人,可這樣以來便與好人無緣了,那麼其次你只能希望你也不要做壞人。可這並不表示你必須對朋友像對你自己一樣負責。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有外人不決不可窺掘一絲一毫的隱密,也許真的驚天動地,也許藏匿著的是自私卑鄙的惡事,也許根本沒什麼大不了的,但他都會看得很重,記住,千萬不要試圖去窺探朋友心中最底層的秘密,不論他是你多好的朋友,哪怕他主動對你講你也不要聽,這就仿若有人一劍向你刺來,雖然你閉上眼睛,對方的劍一樣會貫穿你的胸膛,但有一點兒,你不會看到自己流出的血和對方此時的表情。友誼實質上是兩個人相互交換秘密而產生的關系,秘密一泄,友誼即裂,無論誰也逃不出這個規則。做人一定要適度,太謹慎就叫虛偽,太坦蕩就叫無恥。有人說應當笑傲江湖,不必理會他人的看法——錯!任何時候都不能忽視周圍的人對你的評價,人言可畏啊,別把人逼得太急,人為了臉面什麼事都能做得出。最難喝的是自己的血,而世上最痛苦的事莫過于朋友和女人的背叛。這兩種人都是最具威脅的。至于女人麼最複雜也最簡單,她們只分為漂亮和不漂亮兩種,而品質和心思……不會有太大的差別,這就像男人大可以分為長胡子和不長胡子的一樣。最後一句,胸襟開闊是你必須要做到的,可但願你沒理解錯,如果有人一再地對付你,令你陷于危境時,我認為那時你應該做的並不是心胸狹隘所致。該狠的時候,別去想太多別的,脾氣再好的牛羊被豺狼追至末路時,也不會放著兩只尖角不用,更何況……我想看到的是,你做一頭脾氣好的老虎。好了,你該上路了。”

柳因夢戀戀不舍,心若鹿撞,囁嚅道:“水大哥,你去吧,我跟……師父他老人家會永遠在這兒等你。”

羅公遠一瞪眼道:“那是你,不是我。”

柳、水二人凜然抬頭道:“”師父,你……”

羅公遠遞給水一方行包,打開後從里面掏出一只尺長的鐵杵,水一方詫異道:“這不是,那日破廟內……”他曾經給羅公遠講過自己的遭遇,那正是饒力的兵器。

羅公遠道:“是啊,你不是說用它的人是個笨蛋嗎,可這兵器倒不錯,我給你改進了一點兒,噴出的火苗更細,且比原本長遠得多。”他又摸出一包絲織物道:“這里面是曬好的干神蛛絲,堅韌異常,用他騙起人來玉皇大帝也識不破,這里面還有針藥之類,我自己調制的藥酒,好喝又滋補,最重要的……”他拿出一本厚厚的書,嬉笑道:“這是你師父我寫的鴻篇巨著,閑來無事邊看看,長知識又不會悶得無聊。”

水一方忽道:“師父,你不是說,要說出我仇人的名字嗎?”柳因夢一震,也道:“是啊,師父,告訴我們好嗎?”

羅公遠蕭然一笑,道:“水一方的仇人叫做卓絕。柳因夢的仇人……便是當朝國母張良娣。”

柳因夢大驚,自覺複仇無望,不由流下酸楚的眼淚,水一方則不住地念道:“卓絕,卓絕……”

羅公遠道:“但比較起來,水一方的仇似乎更難報。”又凝視穹空,自言自語地道:“娘的,我也該回去了。”

水一方回思一個月羅公遠對自己的種種教誨,無不透著親切情意,想自己滿門被滅,自小無依無靠,更無人關愛疼惜,心中不由傷郁,忽地跪下道:“師父,不論你願意與否,弟子必須叩首!”

待叩完三個響頭,前額已然滲紅,水一方噙著淚抬頭四顧,卻早已不見了羅公遠,柳因夢遠在一旁站著,似乎在思索什麼,澀然道:“去吧,水大哥,別忘了我……”

水一方鄭重地點點頭。

(注:作者按:玄宗年間,明皇極好方士,于是方士競進。其時有八仙之一的名方士張果,禮召至京拜為青光祿大夫,賜號通玄先生,另一名士葉法善有奇術,善符咒,稱為葉尊師,以此二人最為出名。後有鄂州守臣上疏,薦方士羅公遠,廣有神通術,不知何處,何代人,其貌常如十六七歲,閑游四方,能化墨成雨。至皇宮慶云亭,張、葉二人見其體弱顏嫩,宛如小兒,心生輕蔑,豈料極淺斗法,張、葉慘敗,遂奉為羅仙師。玄宗欲學幻術,羅言道只可學隱身之法,玄宗大喜習之卻總有瑕疵,公遠笑道玄宗乃凡軀,無可盡善,玄宗慚慍。後李林甫夫人患疾求助公遠,羅卻言她祿命正盡,林甫大怒。次日秦國夫人病重,楊國忠奉貴妃之喻求其救治,公遠卻言只救有緣法者,又算其七日之後名登鬼錄,國忠憤恨,楊妃激怒,泣奏天子,劾彈公遠。玄宗已自不悅,傳旨斬首西市。公遠哈哈大笑,鋼刀落處,竟無點血,青氣沖頸,直透云霄。玄宗懊悔不及,已是遲矣。幾日之後,公遠之言不謬,料死者皆亡。玄宗遣內監輔璆琳至蜀中一帶尋葉法善,豈料竟遇公遠,公遠大笑,贈一書函及藥物,托其寄予玄宗。書信中言道:“安莫忘危外有一藥物,名曰蜀當歸。”又言:“謹訪宮中女子,邊上女子,可天下太平。”“宮中女子”暗指楊玉環,“邊上女子”與“安”正指安祿山,“安”字下有一女。“安史之亂後,玄宗方才省悟。後玄宗為太上皇,傳令塑張果、葉法善以及羅仙師公遠三仙之像于觀中,永世虔奉,香火不絕。本書乃武俠小說,不關神仙方士之事,但古典說唐話本皆有提及羅公遠,明代鍾惺編次《混唐後傳》,著墨尤重,故此本小說也有涉及,此中羅公遠乃一風塵傲士,用現代人的眼光來看,可說是一位傑出的古代科學家、人類學家和心理學家,甚至可以是來自未來之人或外星異族,因為一部小說或一篇故事中未必每個人物都有線索可循,譬如《天龍八部》中的灰衣無名老僧,金庸先生說他其實是佛的化身,羅公遠作為一個神秘的人物,僅僅穿插于此,與本注小說的大線路無關,而且“羅公遠”之名完全可以是杜撰,他究竟叫什麼已無從考究,但這也根本不重要,抑或他真的存在過,使得人類曆史中的某一時期具有了不可捉摸的神秘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