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狂明怪侶競留連 (一)拈星奇怨

水一方自與羅公遠一別,南下游玩,不覺已半個多月。一日至杭州,但見往來游人如織,金鼓喧天,笙歌鼎沸,好不熱鬧;斜陽江袖,招花揚柳,廬舍毗接,古道相連。西湖晶瑩,沙明水淨,一泓宛然,映日清光滴露,風光無限,弗愧江南名城。

已入集市深處,不覺腹中饑餓,先祭五髒廟,于是登上一座酒樓,見眾江湖豪客三巡已酣,傳斛送盞,呼盧喝雉,桌上的珍饈佳釀陣陣濃香入鼻。但水一方沒念過多少書,對江南名吃不通,只能眼巴巴地看著人家大吃海喝,當真難受,不過複仔細一想也好,自己身上已然羞澀,簡單點吃完了再賴帳時也好說話,便只要了兩只烘餅,一碟肉丁,一壺淺茶。

水一方隨手攬過一把椅子坐下,玩弄了一會兒筷子,又不安分地四下打量著周圍的食客,不料身側一桌三人中有一背闊三亭、腰大十圍的黑臉膛漢子適巧與他交目,豹眼環瞪,喝道:“你看什麼?”

水一方本不願惹事上身,只是天性愛搬舌弄嘴,不由反唇道:“我怎麼知道是個什麼?”

那漢子勃然作色道:“你說什麼?”拾起桌角橫放的單刀,打算過來,旁邊一灰衣老者順手一拉道:“算了,莫與那潑皮一般見識。”

另一青衣大漢道:“就是,馮師兄,你這霹靂火爆的脾氣若再改不了,師父他老人家便更不願帶你出行了,還是少惹事生非為妙。”那馮師兄怒氣未平,又瞪了水一方一眼,水一方覺此人莽得有趣,索性再回敬一眼。馮姓漢子懾于灰衣老者之訓,不便發作,只得強忍。

那灰衣老者目如鷹隼,暗忖道:“這人行為怪異,說不定是個硬手,不若交個朋友,過會兒跟火云門的人談事,他也可以算作幫手。”當下站起,找來一盞杯,斟滿酒,端到水一方面前道:“這位小兄弟想來不是本地人?”

水一方從咀嚼聲中擠出一個模糊不清的發音:“嗯。”

灰衣老者不由心下不悅,暗道:“此人怎麼如此無禮,若然非是大有背景之人,斷然不敢對我這般不恭。”又道:“閣下既初來乍到,就是老夫的貴客,這些粗茶淡飯實是不宜充饑,不若就由老夫坐東,到老夫桌上喝幾杯,暢談天下事以聊申萬感,未知如何?”

水一方瞄了一眼他桌上的菜,見又有魚又有鴨,忙不迭地點頭道:“甚好!甚好!”

老者笑道:“小兄弟真是爽性之人。老夫陳世通,江湖人稱‘拈星手’的便是,是杭州震南幫的二當家,這兩位是在下的師侄馮正材、閔正鳴。還曾請教閣下的萬兒?”

水一方搖搖頭道:“我什麼也不是。我叫水一方。”

陳世通一皺眉忖道:“這小子聽了我的名號居然面不改色,便是外地人,只要在江南武林就都知我震南幫的威名。他究竟是裝傻賣呆還是……”他怎知水一方不久前仍是一市井之徒,對當今天下武林局勢毫不知悉。又問道:“水少俠,敢問閣下師承何派?”

水一方不耐煩道:“你怎地這麼煩人?”忽得站起身來。陳世通是習武之人,很自然的紮穩下盤,雙手急推,准備迎招。誰知水一方卻撇開他,大大咧咧的坐到他的桌上,撕下一條鴨腿吧嗒吧嗒吃起來。

陳世通好不尷尬,示意閔正鳴。閔正鳴會意,借敬酒要試水一方武功,便端酒遞來道:“水兄弟,適才我馮兄弟多有得罪,還請見宥。閔某敬你一杯。”

水一方擺擺手道:“不客氣,我不喝酒。”

閔正鳴假意拉過水一方的手,道:“水兄弟太不給面子了吧?”說話時手掌已使上了七分內勁。閔正鳴武功得自震南幫幫主其傳,絕非庸輩,誰知方觸及對方手時卻大叫一聲,倒退好幾歲。


水一方忙將由羅公遠改造過的饒力的兵器——火杵收回衣中。

陳世通陡然動容,心道:“果然不出所料,此人的確是會家子,剛一出手便將鳴兒震退幾步,著實了得,料來功夫也未必在我之下。”

閔正鳴更是心驚,他的手微有燒灼之感,知對方內功遠超自己,而且練的不知是什麼邪門武功,唯有水一方自己知道:“我他媽哪有內功?”

師叔侄三人單憑方才一舉,竟未瞧出對方武功路數,心下皆猶疑不定。陳世同猛然想到一個姓水的大人物,忙問道:“不敢請教少俠,閣下跟水宗沛水大俠是何關系?”

水一方隨口胡謅道:”他是我兒子.這你都知道了?”他聽“宗沛”二字,估計是個男的,至于大俠麼,歲數少說也要超過三十方才可稱,但水一方又不愛居下,故此胡言。

陳世通見他如此玩世不恭,居然敢當眾辱罵水宗沛,還稱其為兒子,那定然並非其後人了。要知武林人士即便騙人,或有重大圖謀而施以計策,也斷然未有將自己父輩祖輩亂罵一通的,如若有,那便真是無恥鼠輩了。

此時店門外忽地湧進五六人,水一方向外望望,知進來的是頭目,門外早已被部下圍滿。最前一老者胡子亂蓬蓬的,面如灰鐵,如村夫一般,但劍目滾動,怒芒四射,宛若利箭,衣著極其華麗,與其形貌太不相符,他厲叱道:“不相干的,全出去!”

店里剩余食客大半都爭搶著逃出去,肅殺之氣,鏘然若鳴,唯有兩人未走,水一方回頭看那兩人,一個正值壯年,相面平平,既高且瘦,眼睛卻大如銅鈴,從方才到現在他一直在吃雞,店里靜到只有他吃雞的“吧嗒”“吧嗒”聲。

另一人是個姑娘,約有二十三四歲,姿色平庸,卻也白膩清雅,她並無笑容,可說是面無表情,手里舞弄著閃著油光的木筷。

水一芳暗忖道:“我也吃飽了,趁現在趕快出去吧。”剛一起身,陳世通一把拉住他道:“兄弟莫怕,無甚大事。”他恐水一方催動內力如傷閔正鳴那般傷他,只用兩個根手指,可單這兩根手指已令水一方痛楚難當,卻又不便溢于言表。

那為首的老者坐了下來,身旁四人各分站其左右兩側,有三名男子,一名十六七歲的女子。那女子頭戴束發寶冠,秋波如水,瓊鼻玉齒,一望之下容貌婉約,風姿嫣然,實是不遜于谷幽憐,可謂傾城佳人,而身披錦衣麗裘,于柔綺溫美之中更添華雅高儀之風,她也不笑,只是怒目直視那震南幫三人,者倒使她顯得愈發迷人。

水一方看了看另三個男子,長相嘛都不錯,只是他們都不去怒視對手,而是不約而同地盯著那女同門看。

陳世通舉起酒杯道:“袁大俠,不遠來此,定是疲勞,請了一杯去。權作洗塵。”

那老者重重哼了一聲,登時英姿勃發,眼中精芒大盛,頗為威嚴地說:“陳世通,爽快說話,我敬你畢生奇莊主英名赫赫,讓你先出手,來吧。只要你勝過我任何一個徒弟,老夫都不會再提那仇了。”

陳世通想如此大仇你豈會不提,但這話擺明是炫耀自己,瞧我不起,卻又對袁沖的武功頗為忌憚,忙客氣道:“袁老英雄教出的弟子,那還有得說,在下心服口服,無須動手,只是此事確非我等所為,你真是尋錯仇家了。”

“你胡說!”那女子朱唇開啟,似銀鈴驟響,鶯啼繞耳,“我師姐若非給你陳世通所殺,背後又豈會留下拈星掌印?”

陳世通駭然道:“尊師姐是為拈星掌所殺?”


女子怒道:“何須裝腔作勢?”

陳世通歎了口氣,肅然道:“姑娘,你真的誤會了,在下承認拈星手為我獨門絕技,天下確再無第二人使得。但這功夫在名家瞧來又何足一曬?更未見得高深到無人可仿。再者說,我陳世通也五十開外了,若真不枉‘世通’二字,又豈會在下手時留下印跡給你們當證據?依在下愚見,是有人惡意嫁禍老夫,令震南幫和火云門這江南最大兩派起爭執,以坐收漁人之利。”

那女子怒氣微斂,複又說道:“教我憑什麼信你一面之詞?”

陳世通不由怨氣迭生,道:“老夫哪里料到會有此事發生,又安能提前備好證據?”

袁沖認為陳世通的話不無道理,便道:“陳二當家的,你若真沒干這等事,也確需找個證據,否則你換作我,又如何信服?”

陳世通忙道:“袁大俠深明事理,老夫感銘五內。”繼而瞥了那少女一眼,似暗指你太不明事理,又道:“不若這般,列位隨我去震南山莊,我掌門師兄自有說法。”

袁沖的左首像是二徒弟的男子冷笑道:“閣下想把咱們引去,然後恃著貴莊人多恐嚇我們?”

店里太過恬靜,水一方實在忍不住了,方才剛吃了一塊辣雞,酒壺又在陳世通手里,酥麻難當,只得咳了一聲,“叭”一口濃痰吐到地上,那少女厭惡地將頭偏到一旁。

陳世通靈機一動,指著水一方對袁沖道:“此是老夫的小友水一方,武功不在鄙人之下,不若就由他討教尊徒如何?”

袁沖冷冷道:“他既非你震南幫之人,咱們也不必亂結梁子。”

水一方站起身來便要往門外走,袁沖瞥見,喝道:“回來!想去哪兒?”

水一方回頭道:“我要走便走,你又不是皇帝,你管我呢?”

袁沖怒道:“小子你要走連聲招呼也不打,袁某人分明不入你眼,適才明明說讓無事之人離開你卻不走,現在你倒隨意要走,豈非太沒規矩?”

水一方百無聊賴地道:“那你想怎樣?”

“就依陳世通,你勝得了我徒弟,我便去震南山莊,你隨意挑一個吧。”

水一方的目光轉向那女子,淫笑道:“就這位大姐吧。嘿嘿,看樣子,少爺贏定了。”


另三名男子隨即大怒,大徒邵明玉撥出長劍指向水一方道:“你使什麼勞什子兵器,出招吧。”

那女子忽地拔劍,搶在邵明玉前,嬌叱道:“你敢羞辱我,接招。”

水一方雙目一沉,面色登時變得慍紫可怖,那女子竟嚇得倒退二步,不敢來刺,水一方暗自慶幸,不由為自己學成羅公遠這門瞪眼神功得意不已。他自羅公遠口中得知滅門仇人叫卓絕,一直念念不忘,但苦于自己初涉江湖,閱曆尚淺,根本無從查起,突然想到眼前幾人乃久闖江湖之人,定有所見聞,忙道:“小子莽撞,得罪老前輩與姑娘,定請原諒,敢問老前輩,可曾聽說過有個叫卓絕的人?”

袁沖劍眉略皺,側面凝思,道:“未曾聽說。”

水一方掃視了一圈道:“真沒人知道?”他又拍拍腦袋道:“找到他就等于找到一張藏寶圖,夠吃十輩子的,那個……這會兒誰知道?”

陳世通師叔侄三人,袁沖及女袁明麗,三大弟子邵明玉、欒明傑、南明初皆是一驚。陳世通暗忖道:“此人這話若是真的,在場之人如若知道又怎會相告?嗯,定然是了。”他見水一方如此古怪,料想此人必有重大背景和秘密,且看水一方江湖經驗甚是不足,如若當眾說出更多關于寶藏的秘密,想尋寶的好手必會源源而至。自己只是個二流武師身手,連袁沖弟子也未必有穩勝之算,因此更要避免言多有失,可此時他卻不知該如何暗示水一方。

水一方暗自吃驚,暗想道:“師傅說我的仇人是卓絕,依他的性情,那是斷然不會假的,只是此人竟會籍籍無名,居然沒人認得,要報血仇看來還是極為渺茫。”想及此處,不禁黯然神傷。

袁明麗惱他方才狠狀,揚劍刺來,水一方哪個只覺眼前白茫影晃,劍尖已指到脖頸,僅差幾毫。陳世通見此,對袁明麗精短有刻的劍式大為贊譽,想虧方才未與其動手,但又見水一方毫無懼色,快劍及頸竟全不理會,如若不是未及躲閃的凡夫俗子,便是極強的高手了。

袁明麗見他對自己視若無睹,一面雖惱他不將自己放在眼里,而卻更加驚訝于他的鎮定,道:“你干麼不躲?”

水一方受了羅公遠四十九天的特別訓練,雖然武功不濟,但膽量卻無獨有偶,只是笑道:“你猜。”

袁明麗見他如此青皮相,道:“你定然不認是自己躲閃不及,想必是你估計到我定會停吧?抑或你真能躲得過?”

水一方搖搖頭,玩世不恭的面孔陡然又變得神秘怪異,森然道:“這玩意兒刺不死我的。”

袁明麗被他的樣子和話嚇了一跳,莫名其妙一陣毛骨悚然,饒是她隨父親走南闖北見過不少人物,卻也沒似今日這般,對此人懷著一種自骨髓血液里發出的恐懼。

那角落里吃雞的欣長大眼的漢子忽然開口道:“小兄弟,你剛才講的話可當真?”

“真的,不信你刺我一下試試。”

那漢子冷冷道:“不是那話,我是問你說過的寶藏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