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震南山莊雷雨宴 (四)逞才離藻

水一方笑道:“丁兄,咱們見過面喔。”

丁漢眼中一亮,忙抱拳道:“水少俠雖只跟兄弟有一面之緣,但水少俠的為人,兄弟卻已是知道得差不多了。還請水少俠也助兄弟一把。”

水一方道:“丁兄此時的心情在下一萬個理解,只要在下有這個能力,那自是沒得說的。這下殺手之人雖在本莊,但卻絕非畢幫主。”他冷冷地沖畢世奇揶揄道:“因為他也死了一個兒子啦!”他把“兒子”兩字說得特別重。

丁漢驚道:“畢世伯的兒子也------”

畢鈺道:“是我大哥畢鋒。”洛豐又咳起來,竟“哇”地吐了一大口血。畢銳撫著貓,那藍湛湛的貓眼澄似秋水,寒若玄冰,遠望著外面被雨蓋住,若隱若現的山谷。

丁漢隨即一瞪尚啟雯,她三番兩次找丁家的碴,自是嫌疑最大。尚啟雯毫不避諱,柳眉微起鳳眼一挑,與丁漢眈眈相向。

水一方道:“二位少林寺的大師前來主持公道,有知可是因為二位極有慧根聰明絕頂呢?”

衍嗔道:“老衲習佛經五十二載,從未有甚心法悟出,說來疚愧無地。”

水一方道:“我佛有云‘不可說,不可見,不可聽,不可聞,不可摸,是矣。’豈不聞‘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既然一切皆為幻影,又何來心法,大師又為何要慚愧?”

衍嗔一驚道:“七情喜、怒、憂、思、悲、恐、驚,六欲食、財、權、物、情、性,本就乃人生大若之淵藪也。老衲縱使六根清淨,亦無法脫開此中煩惱。”

水一方何等明慧,憶起隨羅公遠所研經書,道:“昏煩之法,惱亂心神,故名煩惱,眼、耳、鼻、舌、身、意謂之,六根、色、聲、香、味、觸、法、謂之六塵。對六塵各有好、惡、平三種不同,則成十兒煩,對六塵好、惡、平三種苦愛、樂愛、不苦不樂愛;複成十八煩惱,共成三十六種,更約過去,現在,未來三世各有三十六種,總有一百零八煩惱也。未知在下所言可是?佛家悟法,不在慧根,而講求‘頓悟’。一個聖人盡其畢生之心血想不出的難題,一個剛會講話的小孩就能給解決。事情有時不必看得複雜。”此番妙語解頤,並無違情悖理之外,恪守典雅,而又辟境造意。

二僧懼驚,對望一眼。衍嗔歎道:“小施主這等朗照之聰,實是天上石麟,老衲聽得這幾句謁語,胸膈暢然,如若三伏飲水,豁然明曉,在此多謝了。”

水一方笑道:“別這麼客氣。既然二位大師自認不是聰明人,亦就是說二位不打算以推理的方式查出凶手,而是要以武力來解決了?可二位並不知凶手是誰,這武力要朝誰施呀?”二僧面面相覷,啞口無以應對。

花翎見二僧為水一方所引,冷淡了自己,又惱水一方揮灑肆縱,逞才離藻之舉,忙道:“水兄弟此言差異。水兄弟可把事情詳細說明,在下雖是不才,卻也願自薦以盡綿薄之力,看看在下這點兒本事能否派上用場。”

水一方便將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眾人久久談論總是不寢。水一方對畢世奇道:“今晚加派人手,誰也不准出房門,要方便就用夜壺。”

畢世奇道:“只恐怕------”

水一方道:“大家都回去了,這兒沒外人,你也不妨直說吧,我知道殺人凶手不是你,但你卻知凶手要殺的是誰。”

畢世奇道:“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否容我二人細談?”


水一方點頭道:“照呀啊,就到我房里吧。”

畢世奇有些不大樂意。

水一方道:“那好,客隨主便,我上哪兒都一樣,去你房間,把沒講的講出來。”

大伙兒各去房中安頓,畢世奇將水一方帶入一個暗廳,關上機關,一巨石如門般移過,將出口封住。

水一方道:“畢莊主,我猜得不錯的話,你最多只有一個兒子,那就是畢銳,當然他原來什麼樣子已無從考證,畢鈺又與你有幾分相像,可見他二人是你的親骨肉,至于畢鋒和畢鐵麼,他倆又是誰的後人?”

畢世奇汗如雨下,不作言語。

水一方道:“還不說麼?我的設想比較大膽,你看你同不同意,他二人與貝龍達一樣,乃是另兩個寨主的兒子。”

畢世奇險些摔倒,魂飛神馳。

在石門外,各人又隔了一扇房門,只有內功修為極深的衍嗔方能聽得見,尚啟雯天資奇絕,亦能聽取些許模糊之音。丁漢暗想:“縱使畢氏山莊人多勢眾,也不敢同時得罪少林、六盤兩大門派,凶手多半是那尚啟雯。若是如此,二位大師與花大俠聯手,也可穩操必勝之算,只是不知尚啟雯背後有何人撐台,至于水一方,料來不會與我為難。”

畢世奇歎道:“也只怪我當時野心太大,想一統四座山寨,但我僅有一女,唯一的兒子卻是傻子,見他們都有兒子,爐火中燒,本打算一並殺光,于是連同他們的母親------那三寨寨主回到家中,見此情形都大哭不已,當即來找我報仇。我------我卻驟下黑手,在他們必經的山路上埋了火藥------”

水一方道:“你當時都這麼狠心了,總不會突發善心留他們的兒子吧?”

畢世奇道:“這個自然,若不斬草除根,何以安然度日?況且大業已建,決不能因此而功敗垂成吧?”

水一方冷笑道:“也不怕丑,你合並了四個賊窩,便叫大業已建?當年始皇帝吞並六國對整個世界而言亦才不過滄海一栗,況且浮名如云蒼揚,轉瞬即逝,更不言宇宙無盡蒼穹浩渺,你這也好厚著臉皮叫‘大業’?”

畢世奇道:“卻是小人得志。當日我大喜過望,大擺筵宴,慶祝勝利,豈知門外忽地進來一個人,要知雖是大宴,山上仍留有五百兄弟看守,那人能不知不覺進我山莊,自是非同尋常,令我極為震驚。定睛一看,便是地日水綺托于冠松所保鏢箱中的那怪人!只見他手中包了兩個孩子,步履若仙,飄然進來,但身上霸氣十足,揮斥八極,我們在場數千人,無不為之震驚,竟無一人敢上前。”

水一方插道:“他沒說他叫什麼?”

畢世奇道:“並未提及。”

水一方心中卻道:“一定是他!”

畢世奇又道:“我問他因何而來。他冷笑道‘你干了這等惡事,卻還能如此恬不知恥地明知故問?那三寨寨主雖屬匪類,可老幼婦孺均屬無辜,你卻一並殺了,還放火把房子燒光,我僅救得二人之子,現已送入你寢室中,你若想彌補罪過,就將他二人養大成人,當親生兒子般看待,否則你一寨四千余人,我定將全部取命!”言罷一掌擊向大堂的一根丈許高的銅柱,柱面竟深深凹入,隨之地基不穩,幾欲撼倒。我等見如此神功,哪里還敢多言?只得應允,他便如風而逝。”


水一方暗想:“一連幾人所說,這人武功都相若,看來絕非有意誇大,此人必是------卓絕!”

忽聽得一陣慘叫,自石縫中呼嘯而來,窗外雷電鏘然轟鳴,一道閃光如同白晝,水一方僅僅捕捉到一個影子彈指間消溶于叢林中。

畢世奇大吼著沖出門去,循聲源而至,見畢鐵仰面于地,周身血肉模糊,脖頸似被利齒齧過,骨骼已斷,衣服被撕成布條,在渾濁沉抑的空氣中片片飛散。畢世奇周身劇顫,撲在他身上大吼著:“鐵兒------為什麼不殺我的親生孩兒,卻要讓我背負一生的罪孽?”

袁沖暗忖道:“莫不是此二人皆為養子,想奪其財產,故才予以殺之?但這畢世奇的樣子卻非似作偽。”

水一方道:“這當然與畢莊主無關,此二人雖並非畢莊主親生,卻也當親生骨肉養了二十年,畢莊主適才一直與我呆在一起,不可能抽空去殺人。”但話鋒一轉,卻又道:“畢莊主,還有最後一件事,亦是最重要的事未講,人雖非你所殺,你卻知殺人者是何許人,對麼?”

畢世奇瘋狂地搖著頭吼道:“不要問我!”

水一方俯身翻了翻尸體,道:“這種野獸般的殺人方式,是一種武功麼?”

至德合十道:“阿彌陀佛,少林雖有大力金剛指,三十六式龍爪手一類手上的硬功,卻無一有這般凶辣殘狠。”

劉紗一言不發,面孔蒼煞,看來她平素雖與丈夫不和,卻畢竟有夫妻之情份,當下袁明麗出言撫慰。

欒明傑諷嘲道:“水少俠已查了數十日,卻無半點兒收獲,人卻接二連三地慘遭橫死,你這也好配叫聰明麼?”

水一方道:‘我早已查知凶手身份,卻不想說,其實間接的凶手是畢莊主,若非你一再拖延不肯直言,亦不會有今日惡果。”

畢世奇怒道:“你既已明了,卻只因我有難言之癮,便不予施救,造成鋒兒鐵兒慘死至此,你算哪門子英雄好漢?”

水一方道:“我本就不是什麼英雄好漢,我來此也根本不想參與你們這些小恩小怨,既然你這麼說,那我走便是。反正凶手已經把該殺的人都殺了。”言罷,把行包挎上,撐了把傘便要離去。

花翎道:“水兄這就要走,不是太過匆促了麼?”語調一冷,面色陡沉道:“水兄這般,是否太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了?”

水一方道:“花兄千萬別誤會,我只是不把你放在眼里,跟天下英雄沒關系。”

花翎一抖象牙折扇,便欲上前,畢世奇卻忽地跪下道:“請水大俠主持好大局,老夫全盤托出。”

水一方入下傘道:“說吧。”


畢世奇道:“關于這個,貝世侄知道得比我清楚,不若由他來說。”

貝尼達道:“也好,在下在長白山修行之時,曾聽于冠松——現名冠松子道長,言道‘那姓白的為一武林中的神秘教派——大秦景教所傷。此教原為極度西大國拂菻(即東羅馬帝國)中的一派,由三百多年前的拂菻人聶斯托利所創,唐初傳至中土,行動極其詭異,自這一代女教主冷月掌教後,信徒多為女子。聽聞冷教主面戴鐵具,輕易不將真面目示人,這冷教主說天下人沒有一個好東西,該當趕盡殺絕,不知怎地與那箱中人有仇,估計當日他身上的傷即是拜她所賜。”

水一方口無遮攔道:“說男人沒一個好東西的女人,大多屬于天天想著男人,意淫渡日,如狼似虎的騷賤貸。”

袁明麗見他突然口出穢言,登時羞得面紅耳赤。

水一方坐下,鄭重地道:“現在我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這個冷教主,與姓卓的箱中人本有情愫,可姓卓的卻愛上了水綺,故而冷教主妒火中燒,殺了水綺,並想一並殺掉其子,姓卓的聲東擊西,以自己為鏢明著出關,卻暗中妥善安排其子。一個不被所愛男人愛的女人是非常非常可怕的!她處處都與那男人作對,首先派人傳謠消息,讓四寨主去劫鏢,再選一個美貌少年弟子或者女弟子女扮男妝,勾引火云門的大師姐狄明鳳,隨後以‘拈星手’殺之。再為挑撥離間,又殺了丁耀竹——關于這個我須說明一點兒,我們一行得罪丁家,故凶手以殺丁耀竹來使丁家與畢氏山莊結仇,可得罪丁家卻並無人知曉,可見雖然我說凶手是冷月,但她所指使的直接凶手卻就在山莊內——而且是在來拜莊的我們一行人中間。”

眾人皆驚愕不已,惶然之色溢于顏表。

水一方道:“為挑拔火云門、震南幫,凶手又以火云掌殺害畢鋒,再殺畢鐵——殺畢鐵的另有其人,這個待會兒再說。此二人都是姓卓的所救的另二位寨主的孩子,要求畢莊主收養,那冷教主見此就非要殺了他倆——這就是女人在瘋狂時報複男人處處與其做對的可笑心態。由此可以看出這冷教主本事通天,武藝高強,擅仿各門各派的絕藝,此次並非她親自動手,而是派手下的弟子來干------”他轉而冷視眾人,猛地凝道:“尚姑娘,這弟子便是你罷?”

眾人劇驚途紛紛拔劍相向。尚啟雯一顫,隨後報之以冷笑:“這全是你的一面之辭,想誣我麼?”

水一方道:“首先各位已然記得尚姑娘一路不停地惹事生非,起初我也道她是俠義為懷,直到入住山莊後的第一次開宴,畢莊主找來一群美女獻舞,想借機淡去狄明鳳一事——說得不好聽點兒,這分明是色誘。袁老英雄——你先別著惱,但你當時確是昏昏然了,可尚姑娘卻恰到好處地持劍起舞,致使蕭殺之氣又起,企圖重拾干戈,這究是何意?若說一路上是在行俠仗義,那也說得過去,可這次用舞劍來和些舞女較技,這未免太過牽強了吧?那晚殺畢鋒後,你故意先行來與我談話,以示自己有足夠的不在場的證明。可惜你卻不知,每一具尸體皆可根據尸斑的形態來粗定死亡的時令。那時什麼也沒有,尸體還未僵冷,在與平素熱度相同時差了一柱香。一柱香,夠稍懂武功的人連殺七八個再悠然離去。”水一方抖出一封短信,遞給袁明麗道:“這是你寫的麼?”

袁明麗接過信念道:“畢鋒大哥啟,今日對大哥一見傾心,相約今晚亥時,見面于兄房中,以敘衷思。明麗字。”她看到這里弗由大羞,怒道:“這不是我寫的!”

水一方道:“反正畢鋒沒見過你的字跡,那天他見到你時就已垂涎三尺了,你生得美貌,當你與人雙目相對時,對方就總會情不自禁地以為你相中了他,這就是長相美的缺撼。”

欒明傑又怒又驚道:“畢鐵想勾引師妹?這封信既然不是師妹寫的,那------”

水一方道:“如此娟秀嫵麗的字跡,必出女子手筆。咱莊內除了畢鈺就是尚啟雯。可畢鈺在侍奉洛豐,絕未離開房門,家丁與丫環可以做證。而你尚啟雯,就借此機會來到畢鋒房間,畢鋒故意以想吃菜為名支開潘若琳及所有人,而接下來就死在你的手里。”

群雄聽得一身冷汗涔涔,尚啟雯也倒退幾步,強作笑顏道:“好------好------水一方,你簡直不是人------你究竟如何得知是我?”

水一方道:“袁明麗出身武林世家,書香門弟寫字絕不會這般粗口,不講文法,毫無淑女風范,老老實實大白話。只有老江湖才會這樣寫,而且還想竭力來點文采,反而學得非驢非馬,破綻百出。不過------畢鐵不是你殺的,而是你的另一個幫凶,算是同門吧,那日在林中過夜時我看到了。”

尚啟雯垂首道:“你全說中了。”又揚起頭,一字一頓地道:“怎麼,要我抵命嗎?”

丁漢怒道:“我先殺了你這賊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