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震南山莊雷雨宴 (五)羊左之交

尚啟雯捷若光電,青鋒閃處,邪芒翻滾,已將丁漢牢牢罩在劍網之中。丁漢又怒又懼,疾走龍蛇,已將長鞭執在手中,但畢竟離尚啟雯相去極遠,加之突然襲來,更是無暇設防,原欲暫避其鋒銳,卻只覺劍輝突斷,眇然而滅,心中一朗,暗叫:“不好!”小腹已為劍鋒穿透,未及喊一聲便氣絕而亡。丘亦雄見狀大呼,棍夾靈風,劈頭而至。尚啟雯長劍送處,無不是人體大穴,逼得丘亦雄連連倒退,丘亦雄見劍直指要害,疏密有致且如雷似霆般迅猛無儔,亦學著提速舞棍,空門陡現,但若非高手亦無暇捕捉甚至未必察覺,可尚啟雯何等修為,如月之恒,如日之升,精確未差毫厘,待劍收回已將其額頭插入極深窟窿,鮮血狂噴,壽陵失步而死。

袁沖對三徒兒道:“護住師妹,我去幫忙!”言罷起身摧動真氣入掌,找向畢世奇使了個眼色。花翎見狀,便對二們二僧道:“二位大師,我們上!”二僧見已方人數甚眾,對方又是一女子,便不予回應。花翎一抖折扇,挺身上前。貝龍達與尚啟雯早已交惡,未待邀拳亦猱身擊來。

尚啟雯一人之軀力敵四名好手,實處于絕對劣勢,不禁向水一方瞧去。水一方見她眼中並無一絲的恨意,而是射出無限的怨婉與淒惶,心中亦不些不忍,但殺人償命,實是天經地義。尚啟雯心神稍分,立時被袁沖擊了一掌,叫道:“賤婢,不是學老夫的‘火云掌’麼?今日教你個十足像!”尚啟雯狂怒之中,悲嘯三聲,劍法陡變,眾人大驚,袁沖暗暗心聳道:“原來她竟還留了一手!”只是這劍法光怪陸離,小開大闔,全然不似中土劍法,袁沖被攻了個手忙腳亂,尚啟雯又是虛中帶實,晃里含遞,猛地一劃,袁沖小腿中劍,跌倒在地,而尚啟雯畢竟年輕,袁沖浸盡四十年的‘火云掌’威力實非小可,此時便已生效,只覺得胸口燥動不安,血脈赍張,她無意多想選中四人中武功最弱的貝尼達,劍走狂沙,漫開花雨中瞿然拍出一掌,貝尼達尚未反應過來,已被擊出兩三步,心忙盤膝坐下,聚合游絲之氣。

衍嗔本道尚啟雯一年輕的弱質女流,武功不會好到哪里去,一見之下這才驚異,他五十八年少林內功,何等沉厚,一瞧便知尚啟雯的劍法巧妙之外在于因人而異,輸放墨守,總能據對方獨特的方式同樣獨特的化解,這樣下去,花翎雖是俊彥一代卻太過空傲,難免失蹄,畢世奇全仗內力深湛,招式卻頗為拙劣,而袁沖卻已呈敗象,心念湧動,雙手合十,閉目道:“老衲為丁施主,畢家二位少施主念一篇《般若波羅密多經》,以渡冤魂。”

眾人不解其意,心中皆道:“時及已成燃眉之勢,你卻要念經!”

衍嗔念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聲若百里鍾鳴,雄渾綿長,足見內力修為實已登堂入室。待到念及 “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南明初承受不住竟而暈厥,群雄主知他是在以內力傳音發功,助已打敗尚啟雯,尚啟雯索性充耳不聞,但對方聲音沉猛之極,竟似釘入她靈魂深處,劍招頓拙,待到念及“無明亦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若集滅到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時,尚啟雯大吼一聲,亂劍疊花,開逼開畢世奇與花翎,直向衍嗔刺來,衍嗔卻巍然若泰山,面不改色地念道:“------故知般若波羅密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尚啟雯再也承受不住,猝然倒退,直到門口,眾家丁便欲沖上。

水一方不妒忌歎道:“天地之間,何明能除一切苦?你不過是冷月的一顆棋子,此苦于你其大,于她其小,又如何能說得清?”尚啟雯猛地一轉,抓起劍四下蕩氣排風,向後急撤,衍嗔知水一方靈慧,見他有意點破自己之咒,指示尚啟雯,當下不滿,怫然作色道:“水施主,你------”

陡然間窗框碎裂,木屑紛飛,向外躍進一個人,但他含胸攏背,口中低沉地鳴鳴嘶叫,雙目邪若蛇蛛,因身只披了一塊毛皮,其余肌膚皆吐紅赤,雜毛叢生,更似一頭斑駁大豹。群雄皆以為是山里的豹子成精,齊齊大駭,那豹人一撲,勁若禦飆,竟將周圍的幾名家丁吹得連連跌退,袁沖、畢世奇、貝龍達齊聲狂喝,六掌並推,那豹人一把抱住尚啟雯,一個旋轉閃避,飛奔向窗外,幾聲爆響,卻已在數十丈之外。衍嗔內力雖強,輕身功夫卻也多有未及,不由瞠舌杜口,一臉凍然,袁沖立時勃然道:“水兄弟,既早已料到,何不阻止?此前老夫見你隔空出招,實已執當今武林之牛耳,便是我師父也不及,卻因何不出手相助?”

欒明傑冷笑道:“那尚啟雯本就和他------”猛地想到水一方此前打倒畢鐵,武功端地匪夷所思,自己可不想出此大丑,當下不再言語。

水一方陰森森地道:“你也算個識時務的了------適才只要再多說一個字,我便再也不會寬恕你了。”心中卻快活地叫道:“看這句話還不嚇死你!”欒明傑果真面若死灰,周身微栗,幾乎站不穩了。袁明麗見此忙道:“水大哥------我二師兄不識大體,你別和他嘔氣------”

衍嗔不禁道:“原來水施主的武功也很好------居然會隔空出招?其實單憑水施主的絕世明慧,這世上亦無常第二人能及了。水施主並非出家人,何不在江湖上闖出一番天地,好教全天下人都知道你?”

水一方冷冷笑道:“我乃山野慷懶之夫,不識治國安邦之法,不能行俠仗義之道,日上三竿堪睡足,裸衣跣腳滿山游,此生足矣。”

衍嗔一聽,又是一陣愕然,只覺其中禪機甚秘,又兀自佩服不已。

畢世奇道:“罷罷罷,我一生罪孽,無可饒恕,出家為僧罷。”

畢鈺一驚,叫道:“爹!”畢世奇伸手止住道:“我意已決,毋須贅言。這山莊自此由你夫婦倆接管,你便是我震南山莊第一位女幫主。”又指指畢銳對她道:“好好照顧你弟弟。”

水一方忽道:“你兒子不傻呢,我很喜歡他,讓他跟我走罷。”

畢世奇喜道:“他能學到水少俠萬分之一的武功和智謀,便不枉此生了!”

水一方笑道:“也對也不對。世上緣何仇怨諸多?便是因為名利所致,尤其‘名’區區一字,害死了多少無辜之靈?”


衍嗔歎道:“水施主如若是佛門中人,定然是達摩祖師以上,慧能禪師之後,最有司性的弟子了,老衲有生之年能結識水兄弟這樣的冠絕之才,也是我的緣法了。”

畢世奇猛地跪倒,叩首道:“請大師收我為徒,以渡罪業。”

衍嗔道:“阿彌陀佛,畢莊主這等身份,如此大禮老衲是萬萬受不起的。倘若真是心意已決,塵念已了,不若陪我去少林寺,拜我師兄衍允為師何如?”

畢世奇複叩首稱謝。

至德道:“師叔,我還要把丁施主等人的尸首妥善安置,望他們早日升入極樂世界。”

水一方忽自言自語道:“卓絕------你想不想去西方極樂世界?”

花翎冷冷道:“在下也得回六盤山向恩師複命運了!”言罷一展長袖,傲然離去,心中對水一方占盡風頭恨得牙根癢痛。

袁沖亦對眾徒兒道:“我等回火云門。”

袁明麗急道:“水大哥,你不如和我們一起到火云峰上坐坐吧。”

水一方道:“不了,我有正事,不能耽誤。”

袁麗麗火燒玉頰,低聲道:“水大哥,我爹江湖朋友多,交際廣,也許可能會查到那卓絕的下落。”

水一方道:“不必,我與小銳同行便可,你放心隨你爹回去吧。”隨手遞給她一瓶羅公遠釀制的藥酒,又把行包從畢銳身上拿下,背在自己身上。畢銳向水一方投去一絲溫善的笑,與他丑陋不堪的臉形成極強的對比。

袁明麗又道:“我們------還會再見嗎?”

水一方只是揮揮手:“再見。”

畢鈺歎道:“這山莊也沒落了。”

洛豐邊咳邊笑道:“這又有什麼打緊,單我們山莊後面的柑桔園也夠子孫吃幾輩子的。縱使一把火燒了這山莊,我們亦比尋常百姓富有得多。做人只要快樂便可,卻又差那許多作甚?”

畢鈺頓悟,坐下替他拭汗,柔聲笑道:“所以我才嫁給你這藥罐子,一個深明大義的藥罐子!”


水一方與畢銳已行了半日路,畢銳忽然開口道:“為何相公無劍?”

水一方道:“我不通武功,要劍干什麼?對了,你明明不傻,因何在莊內裝了這十多年?難道你不想繼承萬貫家業雄踞江南嗎?若畢老莊主知你不傻,就不會傳幫主于你姐姐。”

畢銳沉默不語。

水一方見了笑道:“算了,你不愛說話,我就不多嘴,人不為名利,這當然好。”

二人找了一家小飯館打尖,由于坐騎皆是當年震南崗的良種,畢世山莊精選出的寶駒,店小二見了弗敢怠慢,翼翼接過缰繩牽到馬槽。

水一方玩弄著筷子道:“你會武功麼?

畢銳點頭道:“會一點兒。”

水一方笑道:“我看不止一點兒。貝龍達未必打得過你。”

畢銳的眼神略有色澤的變化,輕輕問道:“相公如何得知?”

水一方道:“那日大雨瓢潑,你抱著貓進來,身上卻只濕了薄薄一層,而貓也僅濕了皮毛。單這份輕功,你父親也未有過及,當然,我不過覺得有點不對勁兒,才順便稍提略帶,我嘛,也不想問你跟誰學的,你也不必說,你也不會說。”

畢銳淡淡道:“相公不是一向認為,這個世界全都不對勁麼?”

水一方失聲笑道:“不錯不錯,以後你也別叫我相公,我今年十五,你呢?”

畢銳道:“在下也是十五。”

水一方笑道:“那你幾月出生?”

畢銳道:“最末一月,縱使比相公年長,也斷然不敢居大。”

水一方道:“那便我為兄,你為弟,你叫我大哥便可,如不嫌棄,就拜個把子。”

畢銳面有喜色,但卻不易察覺,只是道:“可此地------”

水一方道:“這只是個禮節,我說了是兄弟,你既不反對,那就是了,祭老天拜祖宗立誓下咒的,都是走走樣子,倒未見得真會同生共死,我說得對吧?”


畢銳淡然笑道:“相公------大哥果不似塵世之人,活得當真瀟灑。”

水一方見他面呈從未有過的紅光,不由心生憐意道:“這十多年,你在震南山莊受苦了罷?”

畢銳一陣抽搐,竟爾忍不住滾出幾滴淚水,樣貌更顯難看。他生生灌下一大杯酒,繼而自鼻腔中湧出一聲頗為渾抑的悲鳴,水一方一陣怔然,畢銳早已嚎啕大哭了,引得不少人與食客的目光,接著被水一方極是具傷力的眼神一一瞪了回去。畢銳猛地開口道:“我的哥哥------都是畜生,他們該死!他們總是嘲笑我,虐待我,把我當笑柄和茶前飯後的談資------尚啟雯殺得好!我恨!我恨!我好恨!我爹也瞧我不起,嗚嗚------我好苦!”一時大反常態,令水一方窘迫非常,只得招呼堂倌換了一間雅房。

畢銳竟還不停口,繼續兀自說個不停,把自己在家里如何受人冷眼熱諷甚至百般虐待說得頗為詳致。水一方又不好意思伸手拿東西吃,只得餓著肚子一直聽下去。畢銳講了整整兩個時辰,總不停歇,水一方一面驚異于他竟有這麼多痛楚的往事,一面對以他本來沉默之聲極的性情居然能作如此冗長地講述表示詫然,同時覺得這是畢銳信任自己,才將如是心酸唑骨的往事說與自己聽,心下十分同情。

畢銳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面孔絳紫,唾沫橫飛地講著,水一方無奈地插口道:“別太生氣了,當心傷了身子,吃點東西吧。”

畢銳痙地搖搖頭道:“我從未對人說這麼多心事------你------你不會說出去吧?”

水一方笑道:“怎麼會呢?除非你允許。”

畢銳長舒了一口氣道:“他們都嫌我是累贅------可大哥你不同,我們都是生性孤傲,抗塵走俗,淡泊名利之人。”

水一方擺擺手道:“不,你是,我可不是。雖說我師父一再囑咐我不可貪戀浮名,但誰又能不為‘名’字而心動呢?”

畢銳歎道:“大哥果然誠摯,與我周遭的虛偽小人究是不同。唉------不過------大哥即便不愛浮名,可名望與美人卻總是自己找上門來。”

水一方一怔道:“的確,我在畢氏山莊出盡風頭,恐怕經他們這些老家伙一宣揚,倒真的有幾分薄名了。可美人------從何說起?”

畢銳破涕為笑道:“大哥何必裝傻?那袁家小姐不是對大哥一見傾心麼?袁姑娘森峨峨太華,若秀色之可食,的是美人啊。”

水一方大笑道:“我師父曾言女人並非善物,還是少去招惹為妙。況且騙人的把式用久了,總會為高人所戳,到時可就真的無地自納了。”

畢銳一愣,奇道:“騙人的把式?”

水一方心中微動,暗自盤算要不要告訴他真相,他將自己心底之事坦然說出,足見懇誠,自己若然再行藏私,可謂違心交友了。當下道:“說與銳弟知曉,那也無妨。”便把干神蛛絲,火杵以及各種障眼手法說與他聽。畢銳聽得驚異難當,不住點頭,口中只道:“太妙了,太妙了------若成是小弟我,也能揚名立萬了吧?”

水一方道:“並非如此,得看使用此術者是何人了。我經名師嚴訓,方有此成,再者,賢弟淡泊名利,亦不需此術,不然你我羊左之交,我便教了給你。”

畢銳怔了怔,繼而豪邁地大笑道:“這是自然了!小弟怎會一哂世間俗名!”二人又飲,暢談至半夜,這才各自入寢,翌日,二人起床動身,畢銳買了些湯包,咸酥,蛋餃,叫化雞等江南名吃卷進包里,他心致也細,每到一處便思忖著給水一方調節飲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