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獨有淒涼恨長眠 (三)殘光幻滅

直到跑入大堂,張謙才略感鎮定,同時又微微有些後悔,但要他現在回頭去殺邊城雪卻仍是不敢,那可怖的一幕令他依舊余悸在心,但他心下打定,非殺他不可,扶背扼喉,否則必會悔之無極。接下來要收拾那個展城南,張謙辦事情精悍果決,提劍便走,來到審擁叛徒和敵囚的小室,立即換了一臉冷靜自信的神情,淡淡地道:“展城南,關了兩個時辰該清醒了罷?知道自己會有什麼下場麼?”

展城南雖與邊城雪真心交友,但他天性狡猾,現下命尚保不住,哪里還硬得起來,只不過放不下面子,便陪笑道:“張兄,小弟一時莽撞,冒犯了你。你如此泱泱君子之概,該不會真跟我這等人計較吧?”

張謙見他服軟,心中大喜,面上仍不動聲色道:“可廬山那邊你怎麼說?嗯?”

展城南道:“我邊師弟……”

張謙不疾不徐地打斷他:“饒不了他。”

展城南一凜,心中細細判辨張謙此時的心思,腦海中飛快地度忖了一步如何說辭,嘴上先道:“真的?無論如何……”

張謙道:“別管他。……他……危險了……”

展城南極通察顏辨色,見他說這話時眼中竟爾極迅地掠過一絲恐懼,一時也啄磨不透,只道他太過忌憚邊城雪的武功,便道:“我師弟……唉!既如此,我無他相助,亦不能完成師命,也無臉回去了……”

張謙忽道:“什麼師命?”

展城南一怔,知自己說漏了嘴,慌忙道:“我……那是……”

張謙冷笑道:“是要尋回游牧手中的‘紫影鋒’罷?”

展城南周身一動,見為他揭破,只好焉頭垂目不語。張謙得意極了,但仍陰惻惻地講話,以保持令展城南懼怕的效果,道:“你知否‘紫影鋒’有何秘密?”

展城南知他以言相探,若說不知無疑落單,下場唯 有被殺,只得道:“我堂堂廬山正支宋師淵門下大弟子,怎會不知?師父便是要我立此功勞,待他掌門期滿之時,便可順理成章地傳位于我。”

張謙有些相信,但仍審慎小心地道:“既是這樣,我便先饒了你。”從身上掏出一朱色小瓶,傾出兩顆碧油油的丸粒,遞了過去道:“你將它吃了進去。”

展城南驀地驚起,叫道:“你……你要殺我?這是毒藥?”

張謙只是傲然道:“以你我現在的處境,你認為我還有必要騙你嗎?不是毒藥我給你吃干嘛?”見他愈加恐惶,遂即又笑道:“你也不必擔心,待時機成熟,我自會給你解藥。你這般工于心計,我若輕易放了你,豈非大大不妙?你立時起身返回廬山,跟宋師淵說,邊城雪遭人暗算?……嗯,只怕不妥,當今世上武功本以獨孤舞、韓碧露、冷月這三個女人為最高,可連韓碧露都打他不過,那誰又能暗算得了他?須說他受了災禍……他內力這般雄厚,恐是水性也不會差到哪里去罷?須說他……對,便說他巧遇山間質地松垮,為石崩所害。”

展城南急道:“那解藥呢?”

張謙道:“別急,屈指算來,再有三個月便是你廬山掌門即任大典了,到時我以太行派掌門身份上廬山觀禮,自會在恰當時宜給你解藥。放心好了,我調制的藥份量不重,半年之後方才腸穿腹爛,三個月,時間極是寬裕了。”

展城南神情黯然,垂首不語。張謙見此,森然道:“別跟我要花樣兒,你廬山上便是再出個似慕風楚般的醫神也別想救你。此藥研自天山雪龍蚣,此等奇蟲乃天山獨有,且百年之內難覓一條,我那朋友白化狼門傑原乃天山派掌門朗冰之徒,後門傑殺了朗冰奪取了他的武功秘笈與私下養的一條雪龍蚣,最終遭天山派追殺,機緣巧合,我救他一命,他也算知恩圖報,將這蟲子送了給我——你是聰明人,認為我是為了此蟲方才救他也罷,你不也是為了解藥才幫我扯謊的麼?我們都一樣。雪龍蚣喜食天下至毒之物,我便選盡毒草毒蟲喂它,令其劇毒無比,可我留了一種毒方沒有喂它,再將它研制成藥,是以唯有我才可解它的毒。”


展城南只覺十分頹喪,焉然道:“好,我聽你的就是了。但……但我也不能騙師父,這是欺師滅祖,天理不容!”說罷又用眼的余光狡黠地偷窺張謙。

張謙哈哈笑道:“沒料你比我更狠毒!你放心,我絕不會手軟,邊城雪此刻釜底游魚,他一定會死,一定會。你不過是預先替他卜了一支很靈的簽而已,是他自己的命不好。須怨不得旁人。”

張謙感到所有的事都辦得很利索,心下極是愜意,優哉游哉地回到大堂,哼喝唱起了小調,快樂之甚,竟兀自傻傻地哈哈笑起來,可他突然不笑了,谷幽憐冷若玄冰地凝視著他,踟躅行進,煢煢孑立。

張謙不知她究竟在想什麼,只道:“坐。”

谷幽憐忽地身形下晃,膝頭軟屈,跪在地上。

張謙一愕,道:“谷妹,這是……”

谷幽憐一字一頓地道:“大師兄,救救你,放了邊大哥吧!”

張謙一陣妒惱,淡淡回道:“何必跪下?那個小子就真值得你為他下跪?”

谷幽憐顫聲道:“你放了我,我抵他的命!”

張謙大怒道:“好一對生死情侶!我要你的命干什麼?你,你給我好好看著,看著我!看!”他用力抬起谷幽憐粉嫩的下巴,道:“你好好看著我,同時告訴我,我哪一點不如他?嗯?哪一點?說啊!告訴我!”

谷幽憐推心泣血,悲羞地道:“也許你比他好,可我偏生愛他,不為任何理由,我都永遠愛著他一個人。”

張謙猛地直起身,道:“你已經好好看過我了,現在我也讓你好好看看他。我倒要瞧瞧,這世上是否真有永遠不變的男女之情!跟我來!”

谷幽憐不知他要做什麼,遲疑少頃,仍是隨著他去,待得發現他是要去太行禁地,便止住道:“大師兄,我可以依你,但祖師爺定的規矩不能破,這在咱們進太行的第一天就明誓了!”

張謙道:“你進去,或者,我殺了他。進不進去?”

谷幽憐無奈,隨張謙來到壁畫前,張謙打開機關,一把將她推進來,把門閉上。谷幽憐轉而見到角落里蹲著一個人,室內極為黑暗,惟有一種發了黴般的焦腐之氣縈繞四周,且無法言喻、極其不安地躁動著,奔流著。只聽那人緩緩開口道:“谷妹……”

谷幽憐欣喜若狂,淚若泉湧,叫聲:“邊大哥!”方欲踏上前去,卻聽那人厲聲叫道:“別過來!”如同悲愴鬼泣,暗夜魂鳴,根本不似人所能發出的聲音,谷幽憐試探道:“你是邊大哥?……邊大哥,是你罷?”

那人毫無感情的聲音七弦琴般響起:“你來干什麼?”

谷幽憐道:“我來救你……你沒事……太好了!你沒有事……!”

邊城雪道:“你走罷。”


谷幽憐道:“邊大哥,我早已與你私定終身,今後無論刀山火海,浮寄孤懸,便是裂冠毀冕,為普天下所唾棄,我也絕不後悔!”

邊城雪聽她言懇詞摯,頗為感動,不由略欠起身,抬頭道:“谷妹……”

谷幽憐猛然見到一張可怖之極的臉,深紅色的腐焦肉塊與膿包交錯,爛穿的面皮自其中翻卷出來,仿鬼似蜮,如置羅殿,嵌在臉中的那雙眼睛暴然外凸,猙獰無比,唇舌裂轉,呲牙若髑。谷幽憐狂叫著,扭頭便跑。邊城雪在後面喊道:“谷妹,谷妹!”只有令她跑得更快,還未到門口,她已經摔倒在地,嘔吐不止,神情激馳,目眩心蕩,只覺絕望之極,邊叫道:“不……嗚……你不是他!……不……”

張謙一見,心中大樂,道:“谷妹,他武功盡失,手足皆斷,活在世上反倒……”

谷幽憐無法鎮定,周身烈顫,沉聲道:“你……你干的?”

張謙心下凜動,道:“谷妹,我馬上便要繼任太行掌門了,你……嫁了我吧?這個怪物又怎麼配得上你?”

谷幽憐只道:“放了他……好可怕……我不想再看到他了……”

邊城雪雖武功盡散,這密室四壁傳音,仍能聽得甚是清晰,只覺天地便要倒轉,真想把整個世界都撕碎,但他現下卻連自殺都不能。只是傾盡周身最後一絲精氣,道:“谷妹……連你也嫌棄我麼?”

谷幽憐更覺倍加悚懼,捂住雙耳,合目高叫道:“住口!……別說啦——!他不是這個樣子的……怪物!”

張謙認為時機已然臻熟,道:“谷妹,咱們走罷。”

邊城雪寄存了自己唯一的些許希望,哭叫道:“回來啊,回來!別離開我……”

谷幽憐一陣無法克抑的戰栗,起身隨張謙離開。

壁畫重新合閉,將僅有的一線孱弱之極的陽光封殺在其中,黑暗重新主宰了一切。

“啊……啊——!”野獸般的吼聲,動撼著整座摘星堡的地基,自巍巍太行射入浩瀚穹蒼。

谷幽憐坐在閨房窗前,凝視良久。張謙遲疑地敲敲門,道:“谷妹……谷妹”許久未聞其聲,便小心推門二進,柔聲道:“谷妹, 別去想了……”

谷幽憐凝然道:“張謙……我嫁了你,你是否放了他?”

張謙故作輕松地道:“我決不用強于你,你完全可以選擇。”

谷幽憐回過頭,張謙見她似適才哭過,淚痕尤存,更顯豐神絕世,著素妝淡服裝,驚鴻豔影,天水皆香,不由看呆了。谷幽憐道:“我嫁給你,放了他。”在未遇到邊城雪之前,她雖未傾心于張謙,卻也知將來師傅定會安排二人婚事。

張謙歎了口氣道:“谷妹,你想,他目前這樣生不如死, 讓他活著不是會更痛苦嗎?我倒覺得,死對他來說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谷幽憐冰冷地道:“張謙,我們現下雖然還不是夫妻,可我已經把你看得再清徹不過了。你的心胸就這般狹隘麼?他一個廢人,一個連自己日後的生活都料理不了的廢人,你還怕他有朝一日向你複仇?”

張謙平生最惱的便是隱匿于自己心底深處卑劣齷齪的成分為人所掘,即使是自己所愛之人也決不可容忍,勃然道:“我?我會怕他?可笑!倒是你,即便他成了廢人,也還念念不忘。”

谷幽憐回身向外眺望,不疾不徐道:“你我還未成夫婦,你便諸多管我。我早就明明白白告訴過你,我愛的是他。”

張謙聽她最後一句,明顯底氣不足,訕笑道:“現在的他?”

谷幽憐又禁不住一陣惡心,捂住朱唇,半響方才松開,細聲道:“他現在這個樣子……我……我自是不能嫁他了……可,可是,我只想你放了他,于你也好于我也好,都算是我們對不住他二給他的一份綿薄的補償。他現下什麼都沒有了,難道你便如此殘酷,連他唯一擁有的生命也要剝奪?”

張謙沉吟半晌,亦覺有理,卻又想道展城南那邊不好答複,但美人即刻在抱,掌門之權唾手便得,也樂得不去想那麼多了 ,道:“好,放了他,放了吧……”一陣遲豫之後,便對谷幽憐道:“快去帶他出來吧,趁我未曾改變主意之前。”

谷幽憐立即想道那張魔鬼般的臉,登時膽寒到髓脊深處,卻又知密室僅有她于張謙二人進過,太行弟子仍嚴守祖規,不敢破戒。但還是心跳若鹿撞一般,道:“大師兄……我還是又些怕,你也去吧。”

二人再次來到密室壁畫前,張謙打開機關,谷幽憐長長吸了一口氣,踏足進了去,誰知定眼一瞧,室內竟空無一人!她以為是自己看茫了眼,叫聲:“大師兄!”張謙回首,猛然周身劇動,吼道:“混帳!人呢?”他轉而怒視谷幽憐。

谷幽憐又驚又惶,連連道:“不是我,不是!”張謙略一忖想,便知自然不是她干的,只是對于已成廢人的邊城雪這般如鐵堅強的求生意志所深深撼攝,他隱約感到支撐這已強大動力的源泉是來自所有冤魂所彙聚的足以燃盡一切的“恨”。

張謙抱著頭,悔惶交加地蹲在地上,軀陡然發覺地面上的那條鐵鏈,被生生捏成三截。那鐵煉鑄造得極厚,便是用寶劍也要斬上四五下方能見斷。況且此室一傳音牆所圍,丁點響聲,立時傳入大堂,不可能不被發覺,由此可想,邊城雪並非逃走,而是為人所救,那人不僅武功絕強,內力沉湛,更對太行派了若直掌。竟知這里有個密室,而太行山上下四面弟子無一有此等修為,除非……是杜長空的魂靈將他救走!張謙念及此處,竟嚇得一身冷汗,心髒狂跳, 倒退幾步,慌亂地拉著谷幽憐離開。

邊城雪只覺耳畔生風,猶似騰云駕霧一般,恍若隔世之夢。感到身下有人馱著自己,迷茫之中,沉沉地道:“前輩……前輩救命之恩……無以為報……”

那人只冷哼一聲,磔磔怪笑,再不回話。邊城雪只道是前輩高人,性情必然古怪,也不再問。在谷幽憐見到自己之前,實在是萌生死志,令自己最後一點支撐生命的希望破滅,反倒激發了自己憐惜生命的意念,為了報這血海深仇,邊是吃盡天下苦頭,受遍地獄劫難,也要活下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已進拂曉,之覺身體凌空,被人擲再地上,疼痛不已,又想到恩人前輩已負自己翻山越嶺如此之久,更是辛苦,身體一翻,跪了下來。他平生不輕易向人屈膝,只是此人于己之恩實不下于羨仙遙與葛宣,感激無已,叩首道:“晚輩再此謝過恩公前輩。”抬頭一瞧,只見那人身量極是瘦弱,實不知這副病軀是怎樣馱著自己一路跋山涉水的,再細細看去,發現此人竟是個光頭和尚,五十來歲,著一深純白袈裟,雪芒發亮,夜行竟如此打扮,可見對自己的輕功頗為自負,然而太行人多勢眾,竟無一人知察追攆,足見他武功之絕。

那和尚笑顏可鞠,只是枯瘦之甚,猴腮裂棗,略微一笑而皮上的肉卻不夠用,竟恐怖之極。邊城雪雖又些害怕,但又想到比起自己這副嘴臉,那和尚實在算是個美男子了,況且此人于己有恩,縱是面目可憎,又何須掛齒?只見那和尚輕輕拖起下巴,仿佛欣賞古軸名卷般瞧來瞧去,笑得愈發大起來,最終竟突兀地狂笑一陣,叫道:“妙!妙!太妙了!”

邊城雪一陣恙怒,然而此人畢竟救了自己,也不便發作。他連連遭遇劇變,見盡人世間虛偽無恥之勾當,又受此慘刑,對任何事都開始懷疑,料想這和尚未必是正人,難保不是來太行原為了行竊,巧在遇上自己,發現比他更丑萬倍之人,一時高興,便救了自己也未可知。既是如此,自己已然謝過,走便是了。他剛欲離開,忽覺自己五髒俱烈,如火焚燃,全身骨路仿佛碎了一般,原來自己連站立都不能,只能已一步一爬地行路,頓感悲憤之極,仰天狂嗥,震開滾滾塵云,直射灰宇。那和尚大笑,輕輕拉過邊城雪,道:“好小子,跟著你一難大師走吧。”

邊城雪此時心灰意冷,亦不反抗,道:“有勞大師,不知去哪兒?”

一難和尚笑道:“咱們一直往北,去個好地方,老衲為你尋個名醫治傷!”

邊城雪並未識得一難,見他說此,這般好心,自是不信,道:“我這傷,怎能治好?若是能治好,那死人也能治活了!哼……”他又壓低聲音,黯然自語道:“縱使身體治愈,心傷卻永遠也無法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