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獨有淒涼恨長眠 (四)敢論當今

一難道:“老僧出家人,焉能妄語?你有所不知,老衲有個朋友,住在極北色楞格河的富貴城,醫術奇妙,堪與巫山慕醫難分軒輊,只不過久居塞外,名跡無人多曉而已。一日此人與老衲打了個賭,說只要不死,再重的傷也能治好,老衲偏偏不信,便出來找,老衲武功雖是還說得過去,但要一掌將人打得打半死小半活卻也真不易, 一連打了二十六人,卻無一能幸存,失望之際,他娘的佛祖保佑,叫老衲我見了你,嘿!這番看那家伙還有什麼話講?總該認賭服輸,給我那半張藏……”說道這里,自覺漏嘴,連忙刹住。

邊城雪這才明白,這和尚生性邪惡,殺人如麻,只不過陰差陽錯救了自己罷了。但他此時神志已衰,對什麼都不在乎了,善惡也不願去明辯清晰,倒不似過去聽聞此等駭事時那般憤慨了。他道:“我自己會治,勞煩大師送我到市集藥鋪,我自會抓幾副方子調補。”

一難道:“你會治病?那可不好,萬一治得起色,豈非降低了難度?到時只怕老和尚會輸給老醫怪。哼,咱們不去市集,專往人跡絕至之處走。”

邊城雪知他視人命如草芥,根本沒法子跟他講理。一難見他心情不好,恐怕未待到得塞外就死了,便並起兩指,抵至邊城雪膻中穴,運起內力,輸入一股真氣,起先一難生恐真氣輸入得太過急盈,令本就虛弱不堪的邊城雪血脈膨脹而死, 是以只運了二成力,誰料如同泥牛如海,再無半點回音,一難複驚道:“小子,武功招式全給廢去了, 可這內功……嘿……好雄厚的內力,你若不受此傷,老和尚未必就能拿得下你。對了,太行山應當沒人是你的對手,你是被何人所傷?” 手上又加真氣。

邊城雪覺得氣海一股暖流,很是舒暢,心中卻無半點舒暢,只道:“陷阱。”

一難愣了愣,點頭道:“哦,是這樣,傻小子,武功再高,只要你腦子不靈光,還是廢物一個。”

邊城雪最受不了這個詞,憤怒地吼道:“我……我是廢物?是廢物?”眼前發黑,“哇”地又吐了一大口血。一難感到他內息紊亂,便暫止替他運功療傷,只道:“我說小崽子,你也不用太難過,當年老衲受到的苦楚,決不下于你。現下你想要什麼?權利還是金錢?要說金錢嘛,老衲再過十天半月也就到手了,權力也指日之事。當和尚跟廢人何異?但老衲偏生不同,自由得很,想干什麼干什麼!”他忽然一掌拍出,將身邊剛好路過的一個毫不相識的人擊得腦漿四濺,嚇得四周路人狂奔亂叫,紛紛逃開。

邊城雪如只聽聞,也習慣而不怪,但親眼所見,則決不容忍,大怒道:“你怎地這樣濫殺無辜?”

一難道:“無辜自然是要濫殺的,難道你要我挑著殺?”

邊城雪見他不可理喻,也便不再與之置辯,一難拖著他進入一條山路,走了不到兩盞茶時間,眼前驟然出現,二十幾個攜著單刀的壯漢,橫眉豎眼,眈眈相向。邊城雪只道是太行派人來拿自己,卻又見他門並不使劍,心下狐疑,卻聽為首那老者喝道:“老淫禿,你將我女兒怎樣了?”

一難大惑不解道:“你女兒,哪天?”

老者厲聲道:“還裝什麼胡羊?十天前……”一難不耐煩地打斷道:“都十天了就別提!光昨天我就干了六個,到今兒個早晨已經一個不剩都死光了,十天前麼,尸體都臭爛了,我卻又如何認得哪個是你女兒?”

老者雙目烈火直噴,劈面一倒砍來,一難身形巍然,兩指疾伸,不偏不倚佳住刀尖,內力潛遞,刀登時斷為兩截,眾人無不變色,一難哈哈大笑道:“這算得了什麼,老僧不會兩下子把式,光每天玩過的女人家人來尋仇,老僧早給人切成千塊萬塊了。”

邊城雪道:“你這般為非作歹,有朝一日必會惡貫滿盈。”

那老者道:“小子,,你是他什麼人?”

一難搶道:“我是他師父,把道理跟他一講,他便大徹大悟,跟著我一路當快活和尚了。”


老者一瞧,邊城雪被鐵塊烙燒兒毛發疏少焦黃,還當他真也是和尚,怒極,又要砍來。

一難伸手一探,已奪過一把單刀,而持刀者竟未發覺,一難喝道:“讓你們看看真正的刀法!”唰唰橫豎幾下,殘肢斷臂蘸血漫天亂飛,這刀只是尋常鑄鐵,但一難巧運內力,鋒銳難匹,無堅不摧。老者大驚,將刀虛晃一圈,轉頭欲走,一難幾下兔起鵑落,似封豖長蛇,但聽撲哧一聲,那老者似被奪去了三魂七魄,木立當場,一難冷笑著張開枯手,掌中竟多了一顆微微跳動,血淋淋的心髒!便在此時,老者的胸口才慢慢溢出血來,邊城雪幾欲嘔吐。

一難大笑道:“如何,小子初涉江湖,給嚇著了?這是老衲的成名功夫“剜心爪”,別說心髒,便是腦子也能給掏出來。”

邊城雪見遍人間極盡慘烈之事,當下冷冷道:“你的武功的確厲害,但我毫不佩服。”若是過去,邊城雪即使死也不受惡人所挾,可此時自己性命正是難保,加之大仇未報,也不作抵抗。

一難大笑道:“好!我喜歡你的直言不諱, 武功麼,本來就是殺人用的,武功強的殺人,武功弱的給人殺,這不是天下最真切的道理麼?”

邊城雪深有感觸地道:“可惜我沒有能早些悟到這個道理。”

其余的人嚇得瑟瑟發抖,一難笑道:“都滾吧。”膽子大的先行跑開,驚魂未定者也陸續跟著跑。一難道:“你我現下是一條船上的了,沒人會相信和一難和尚在一起的還是好人。”

邊城雪道:“你的行徑與魔鬼何異?”

一難笑道:“不錯!老衲的外號便叫做魔僧,人只活這一次,一死什麼名利都得付之流水,為何不趁活著的時候盡量快活快活?”

邊城雪忽道:“你認為人生最大的快樂就是追求財富,殺人放火奸淫婦女麼?”

一難道:“不是麼?難道還有更好的麼?”

邊城雪淡然道:“有,但你未必體會得到。”

一難奇道:“那是什麼?”

邊城雪一字一頓地道:“把自稱是你朋友和戀人的仇敵,親手送進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一路上,邊城雪這副恐怖之極的樣子嚇倒不少人,一難無奈之下,給他戴了面具,又被人誤為患了麻風病。此時,已出中原之境, 景象漸有奇變,雪峰皎皎,岡巒碧翠,牧草豐美,牛羊成群。曠原茫茫,孤穹雕掠,又有久旱干涸之處,遠山云渺,見候鳥數萬,漸漸人跡罕至,幾縷嫋煙源自金黃色的回族帳篷。一難拖著邊城雪下馬,隨便進了一座帳篷,用回汔的話道:“快起來,生火造飯,老衲餓穿腸子了!”


回紇老漢見二人漢族打扮,但天生好客,又篤信佛教,雖與西藏密宗不同,卻同屬一脈,而喇嘛也不忌肉食,故而吩咐備飯,不一會兒端上,手抓羊肉,青騾餅,乳酪各一盤,達了幾斤馬奶酒奉上。一難大吃海喝,滿盤羊肉給他吃的乾淨,酒也喝得精光,而邊城雪僅僅吃了一小塊餅。一難道:“再不吃飯,餓死了便沒力氣報仇了。”

邊城雪忽道:“一難,你的人品雖一文不值,這是人盡皆知的,但功夫的確算數不凡,當今世上罕有敵手,我沒什麼見識,你可知天下誰人能勝過你麼?“”

一難聽得高興,笑道:“小子,你也用不著激我,老和尚的武功自問還拿得出手,但決不敢稱第一。 昔年‘武林四極’我一個也別想勝過。但當今中原武林,嘿嘿,只有那幾個娘們兒撐著,孤星魔女獨孤舞雖得其父真傳,卻重修輕功,老衲雖追她不上,真章卻也不輸于她。藍水母韓碧露內功雖深,但主要靠施毒,況且已近垂暮,精力不繼,老僧未必輸于她。倒是景教教主冷月,這算是人物,她練就了“星羅萬象變”與“血影神功”兩大奇功,可惜他是個白癡,太過速求速成,不懂這兩種武功陰陽相克,決不能一起練。表象上她似乎真的很厲害,其實每天非陣痛一段時間不可,當真生不如死。女人嘛,頭腦都是簡單,天下武功雖出一脈,卻也各有長短,互補互抵,一個專攻鐵布衫橫練的大胖子,你讓他去學輕功,能成嗎?此消彼長,否極泰來,這便是為何無論多高明的武者也不可能將天下所有的武功全都學成的緣故,非僅人生苦短,生了一雙老鷹的翅膀,雖可翱翔蒼穹,卻再無法入海暢游。

邊城雪武功雖廢,境界卻至,不由得由衷點頭道:“太對了!”

一難道:“老和尚一生只有三人能入眼中,一是回紇部第一武者賈尼姆,曾來中原搦戰,所向披靡,其二便是“武林四極”中武功最強,也是最為年輕的‘血影神屠’申屠無傷,此人原只是一無名小卒,後其父為惡人所殺,他為報父仇尋遍天下名師,卻總覺武功低微,不足以手刃仇敵,偏生以日遇上暗黑殺道的千金軒轅哭, 交談之下,二人甚是投緣,日久生情,軒轅哭愛上了申屠無傷,申屠為學得其門中不世奇功‘血影神功’,便假戲真作,待武功大成之日,離開暗黑殺旗,軒轅哭派出門中百名殺手尋遍天下,卻再也未見其蹤。嘿嘿,此人機謀過人,狠辣料也不在我之下,佩服佩服,哈哈!

邊城雪肅然道:“那第三呢?”

一難眯著狹長的眼睛,道:“你可曾聽說過漢幫?”

邊城雪肅然道:“當然,以前我展師兄……展城南跟我提過,說是海上最大的幫派。”

一難道:“正是,一百多年前,我大唐與樂浪海倭人國在百江口激戰,大獲全勝,自此,倭人便歸順我大唐天朝,歲歲納貢,並派了使者前來求學。當時受倭人侵襲的新羅沙鼻歧、奴江等城紛紛有民眾縱船出海打擊倭寇,大唐沿海各州也有極眾子民出海助軍殺敵,久而久之,形成一股強大的海上力量,白江口之戰後,他們已適應縱橫四海的生活,不再受天朝的約束,大肆奸殺掠奪,成為了海上巨患,漢幫發展到今日,已有兩萬多人,三百多條戰船,能征善戰,驍勇無比,首領雷代一脈單傳,是年有“海煞”之稱的雷喆已再半年前病逝,現下大位已傳給少不更事的雷嬌。”

邊城雪道:“這麼說,你是比較欣賞那位‘海煞’雷喆嘍?”

一難冷笑道:“雷喆豪勇,與獨孤鴻傲海陸分霸,實為一代不世梟雄,只是老衲所入眼的並非此人,而是其謀士藍霹靂,那雷嬌小娘皮長的倒不錯,就是少長了個腦子,胸中毫無城府,一直被當作傀儡。藍霹靂陰辣殘忍且智謀極高,才是漢幫真正的主人,雷嬌只是被當作舊主供養起來罷了。”

邊城雪道:“藍霹靂的武功有多高?”

一難道:“恐怕普天之下,除了你以外,他再也打不過任何人,真可惜藍霹靂根本不需要武功,論斗智我決計斗不過他,斗力麼,我卻又沒機會何他斗,這正是他的厲害之處。大可以這樣講,若然藍霹靂是個好人,那他跟諸葛亮相差不遠了。”

邊城雪不禁頗為詫異,他本想挑唆一難去想這些事情,再無暇殺人,誰知他並無奪天下第一之雄志,這計眼見是不成的了。

一難一瞪眼道:“看樣子老衲對你是太過仁慈了!快閉上鳥嘴躺下了,若再張開,老子摘了你的腦袋打馬球。”


次日大早,一難喝令他起來趕路,邊城雪無奈,只得忍氣吞聲地隨著他,此時已在回疆深處,草原、沙漠、山峰構成了他的眼前的全部景致,碧天藍沙飛旋,兀鷹在他的頭頂低低盤旋,只盼兩個人馬上死去,好飽餐一頓。一難將馬典當,又添了些銀兩,換了兩匹駱駝,大約趕了一個半時辰,來到一處奇特之地,這在中原平淡無奇,但在這里卻出現了如此村舍,草屋瓦頂,斷壁殘桓,磚石瓦片,枯木黃落,苑中無色,似是荒棄了很久。忽地,見一趕著羊的中年漢子走過,他瞧了邊城雪一眼,見他戴著面罩,有些疑惑,又轉而唱起了高亢的牧歌。邊城雪上前道:“敢問這位先生……”

那漢子冷冷地道:“先生是教書的,我是放羊的。”

邊城雪道:“那您如何稱呼?”

漢子道:“你快離開這兒罷,這……”猛地瞥到一難,面色大變,邊城雪以為他認出了老淫僧 ,一說說不出話來,暗暗向他使眼色,盼他快走免遭毒手。誰知那漢子突然長跪不起,又“咚咚咚”叩首不已。

一難也摸不著頭腦,道:“你干什麼,咳……我說,咳,你這個施主何須向我行此大禮?”

那漢子哭道:“神僧,此地鬧鬼,讓人不得安甯,村里四十戶人家大多搬走了,只剩下空蕩蕩這麼個破廢之地,求神僧施法驅邪……”

一難與邊城雪面面相覷,都哭笑不得。邊城雪道:“你如何不學人家也搬走呢?”

那漢子道:“小爺你有所不知,這妖怪神通廣大,常出沒于村中

廢棄之屋,十多天前,鬧出多條人命……”

一難問道:“怎麼死的?”

那漢子道:“都是給活活嚇死的。”

一難狐疑道:“你膽子倒大,你怎地不走?”

漢子道:“幸虧我拖家帶口,未曾下決心離開。早先我的村有個說法,說這里埋有重寶。不知怎地傳了出去,引得許多人都來瞧,後來有個什麼天……牧場……”

一難道:“天?天駝牧場?”心中卻為之大動:“若非老醫怪的藏寶圖中所示寶藏正是在此?那可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

漢子道:“不錯,正是!他們要收了這片的地,要咱們當勞工去挖地尋寶,咱們不肯,他們就殺人,後來這兒鬧鬼,咱們村人心惶惶,偷著逃走,可偏生牧場不准,他們備有快馬,有熟悉地形,凡是偷跑的人都一一抓來驅馬踏死,是以無人再敢逃走。原本四十戶人家,現下單只剩下七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