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傲我中華第一劍 (四)劍傲時宙

羨仙遙一顫,道:“你來此所為------何事?”

那人道:“我手中這把劍告訴我,殺它的仇人,在潭底呆著。”他的每一句話都詭異到了極點,全場皆是籠罩在這種無形的壓抑之中。

羨仙遙幾乎羞于用眼看他,只是浩歎一聲,道:“孩子------既然你是他的傳人,這廬山派的掌門之位,便由你來坐罷。”“

“不。”那人輕輕地笑著,充滿了人們不可想象的神秘成分,“我的師父親對我說,他廬山派不是喜歡寶藏麼?徒兒,你若取得寶藏,便帶他們進去瞧瞧,又有何不可?”

這一句令群雄心馳神驚,卻又不敢追問,羨仙遙見這句話效應極大,便道:“這般說來,你已找到寶藏了?”

那人恢複沉冷,不再言語。此時東首突地站出一人,正是六盤山掌門水宗沛,他笑嘻嘻地拱手道:“在下水宗沛,不敢請較小兄弟大名?”

那人冷冷道:“我叫甯娶風……!你聾了麼?”

水宗沛笑容不減,道:“小兄弟……甯少俠你這話確是太懸了點兒,要讓大家相信這話,恐怕並非易事吧?”

甯娶風淡淡道:“你是要幫我出主意麼?”

水宗沛笑道:“小兄弟果然夠聰明又爽快。甯少俠不如留下一手,好較大伙賓服。”

甯娶風指著瀑布中已被洗得潔白的倭人殘軀斷體,冰冷地反問道:“你看不見這個麼?又聾又瞎……你快死了吧?……”

水宗沛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凝下心神道:“適才有些太快,水某未曾看清。”

甯娶風道:“那你過來看,過來看就看清了。”

水宗沛反倒退了一步道:“水某雖武功不濟,見識也陋,卻還有自知之明,在下這一點兒淺薄功夫又怎夠甯少俠一試身手呢?”

甯娶風絲毫未表現出不耐煩,或任何明顯的感情,只道:“那你說是誰?我時間不多,是誰?”他環視全場,凡是與他交目之人,都有一種強烈的錯覺,似乎已經為他所殺。

水宗沛方待要說是羨仙遙,這一手極其毒辣,他知此人勢均力敵,一旦動上手,以其武功如此境界必定兩敗俱傷,屆時自己可取漁利得到“沉碧”。誰料羨仙遙察顏之術甚是高明,已搶先一步道:“老夫是無論如何亦不能對甯少俠出手了。”


水宗沛心下一凜,暗度道:“你這老狐狸!”又賠著笑臉道:“譬如,譬如少林派衍允大師,長白派鹿云奇道長,武夷派韓碧露老夫人,皆是當今武林的頂兒尖兒,不如……”他的聲音翟然頓住,只聽甯娶風兀自笑了一陣,聲音不大且極其自然,卻被獵獵風聲傳到寂靜場內的每一個角落。

甯娶風的笑嘎然而止,森然道:“誰叫衍允?誰叫鹿玄奇?韓……韓什麼?站出來!”

這句話令群雄的心一度落入冰淵。衍允大師修養再好,亦不免動了凡氣,起身合什道:“我佛亦難免作獅子吼,甯少俠休要妄動無明。老衲謹代表少林一派,前來討教甯少俠的高招!“

甯娶風的手再一次攢緊,那柄“驚絕斬”似也極富靈性地放射出燦勝日華的紫芒。

衍允步行緩行,已入中場,足代穩健沉渾,隆然有聲,似乎千年古刹中的銅鍾洪鳴,綿延雄猛,眾人皆是一凜,知他武功雖不及韓碧露、獨孤舞,但內力之深,實已達到至神入照的境界。衍允向甯娶風輕輕躬禮,道:“阿彌托佛,甯少俠方才那雷霆一擊,實是老衲望塵難追的絕藝,但少林派七百余載的威名卻也不容你來玷汙。”

柳因夢冷冷笑道:“沖你出言無禮便叫玷汙少林威名?衍允大師好大的面子哇。”

甯娶風向她瞥去一眼,柳因夢笑道:“小劍神,我買你贏,上啊!”甯娶風精光四射的眸子中忽地滲入一種徹骨的痛恨之色,仿佛眼前這個美貌少女其實是個丑陋不堪的怪物,其中充斥著的蔑視、不信任甚至惡心,都溢漫在他周遭渾鈍的邪氣之中。

遠處的谷幽憐卻莫不其妙地全身劇震,她似乎看到了某些熟悉之極的東西,卻又總想不起在哪里見過。而柳因夢因那倭人出言不遜,甯娶風出手將之殺了,心中大快朵頤,是以希望他勝,加之性情本豪,又與狂士羅公遠相處多月,耳濡目染,極度厭惡那些拘束古拙的事物,故而對少林和尚並無好感。但適才甯娶風這一雙眼,正像羅公遠所言:“見過地獄的眼,”甚至是他本就來自地獄,心中也是害怕。

衍允又道:“甯少俠武功雖已可執武林之牛耳,殺性卻盛,魯莽沖動,如以我佛經……”

甯娶風硬生生打斷道:“我要……動手了。”

衍允一凜,腳下立時紮穩。

甯娶風緩緩起劍,在空中劃過彎月般的半個孤圓,那種凝重幾似紅日初升,磅礴恢宏。他直視衍允問道:“你……你准備好了麼?”

衍允自居武林長尊耆輩,不屑先行動手,便道:“甯少俠先請進招罷。”

甯娶風腳下動開步伐,卻並非持劍躍進刺擊劈斫,而是如常人走路一般,一步步向衍允走去。衍允不由大是驚奇,少林七十二項絕技中,有“金剛伏魔神通”,此動極是難練,可憑對方出招及身形特點,選擇回擊的方法,在自己練成之前,少林曾出過叛徒一難,法相宗平輩中心宗輩又出心望,皆是“金剛伏魔神通”的好手。此時他本擬先自甯娶風的劍法中瞧出路數,而後再行攻擊。怎料甯娶風的起勢竟是如是詭異,一時一代大師得道高僧竟也有些慌惑之意,然而他何等佛學修為,這些雜念僅只一帶而過,隨即神定氣閑,手中攥緊那根伏魔寶杖,凝力待發。

甯娶風已至身旁一逾一丈,驀地狂吼一聲一劍斬下。這徹天撼地的悲嘯夾在具有強烈沉重感與鋒銳質感的劍帶起的禦風中。天地都為之顫栗。衍允不料他上來便是如此的一擊,自己若不以周身內力相抗,想絕難自保,當下身向後移,一根伏魔鑌鐵杖舞得滴水難漏,密不泄風。他本身內力極其厚重,可比韓碧露之流,此進以氣禦杖,產生一般強勁有力的環流,嗤嗤有聲。甯娶風的劍已然撞下,衍允料他極有可能突然偏勢變招,否則這樣一擊的結果必是以“驚絕斬”之利當截斷伏魔杖,而自己的渾猛內力則源源急瀉,“驚絕斬”倒飛出去,甯娶風虎口震裂甚至整條右臂骨骼盡碎,按甯娶風適才露出的那手擲劍功夫,他的招式雖屬駭人,但很可能全憑僥幸的巧勢及劍自身的鋒利,就其年齡而言,再怎樣厲害內力也是不如自己的,同時武功到了這個地步,又怎會選擇生死硬碰,而不尋巧變招?可甯娶風這一劍已半尺之近仍不改勢,便是達摩老祖重生也救不了了。衍允又怒又驚,狠狠地迎上去。

竟無任何人想象的一聲巨響,那伏魔杖已似豆腐般被輕易地削成兩段,直至落地,才發動沉重音響。甯娶風持劍之手微顫刹那,便自不動,而衍允的右手虎口已滲出血漬。群雄見此,驚詫與悚懼之意更無可名狀,衍允更是奇大于懼,自己六歲如練,浸純正少林陽剛內力五十余載,可說除羨遙外再無一人比之更為深湛,而眼前這少年自身形、口音來辨都不到弱冠之年,內力卻竟似永遠無法耗盡一般,難道他的前生是一位武術聖人,這份內功是自前世帶來的?衍允雖五蘊皆空,卻仍有些不服,道:“甯施言,你這劍太過鋒銳了……”


甯娶風竟點頭道:“你要空手比試?”

衍允道:“正是。”他自忖有少林“金剛不壞體”神功一護身,首先對方不能傷了自己,而自己亦可有暇找尋對方的破綻與疏漏之處,再行攻伐,即便除不去這業障,也可教他受重傷。

甯娶風道:“我若贏了大師,少林派及其余八宗是否跟我去西域尋寶?”

衍允剛怕他不答應,便要出言相激,以其少年人的性子,武功又至此境,決無不狂不傲之理,怎料他竟忽這般問,沉吟半響,道:“老衲只是少林一派主持,其余八宗老衲無能為力,但老衲可以保證,如若甯少俠得勝,老衲定會率少林派西域。”

甯娶風道:“如此便好,大師進招罷。”

衍允的護體神功在進攻時便全無效力,又見對攻勢極盡凌厲,恐一上來自己反落下風,一時猶豫不決。甯娶風見此,道:“那我先動手了。”

衍允未待“請”字出口,甯娶風已然身影飄出,正是“形飄云物外,影中鬼神驚”,幾近毫發無憾,殘像化作千信萬個,片片狂舞飛散,無論場內群豪自各種角度去看,皆無法看清究竟真人在何處。韓碧露起初本以為這少年是邊城雪,又覺性情與其大是不同,可見他一動手,只覺便是當年慕風楚亦未遑如是,比邊城雪自是高明多了,而此時更是驚詫得無以複加,昔年她與鐵騎幫女幫主獨孤舞交過手,對她可與良駒同行半日的輕身功夫佩服之極,但此時眼前這少年的身法,只怕連金錢豹也給他追上了。羨仙遙本擬甯娶風的弟子縱然不凡,也難再抵其當年境界,然而此番看來,他再有不到十年,便可與甯娶風本人難分軒輊。

衍允習研佛法半百余載,定力修為可臻化界,大概一生中從未有過如此惶恐。“金剛不壞體”神功其實原理與一般鐵布衫橫練功夫大同小異,皆是預先已知對方要攻擊自己的部位,方可凝氣推功化解,否則人體乃血肉制成,又怎能抵禦銅鐵兵刃之利?此時甯娶風體內的詭異內功已然轉旺,越行越急,每行一步,膨脹之極的真氣便瀉出一分,衍允只覺周遭充盈了這種刺鼻邪異的渾詭氣息,大聲喊道:“甯少俠,你輕功再高,只一味逃可勝不了!”

甯娶風猛地殘像轉實,竟與衍允近得可怕。衍允再也未及多想,運起“金剛伏魔神通”,雙掌推出,向前厲送,這一擊可謂有排江倒海,搖山震岳之勢,便是羨仙遙陡遇此擊,不閃不迎的話亦要輕者重傷,重者喪命。那甯娶風居然似泥鰍一般,在兩掌所釋出的寬猛洪流之中云詭波譎地屈側,竟順利地滑過,右腳自空中翻了一大圈,不偏不倚地落地。衍允雖驚,但早已想到自己這一擊未必能傷他,灰心之余,道:“甯施主,依你輕功,只要往後無限制地避躲,老衲便永遠也傷不了你。我倆的比武,直至現下連手都未碰過。”

甯娶風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他指了指四周,道:“這四棵柳樹為四角,算是界限,我若有越出界限半步之舉,便把頭砍下來給你當木魚敲。”

衍允一愣,反問道:“哪四棵?”在甯娶風身前身後確共有四棵柳樹,但總共不及兩丈見方,想要跳支舞都困難,卻又如何能比武?這般安排,確是極不利于輕功高的人,可在此狹小之處比武,便只能直打直踢,成了無規則的蠻力較量。衍允見他說得決絕,恐有必勝把握,但又想到自己的伏魔神通可在近處發揮最強威力,這般相距,定可看清對方來路,護體神功當可保住自己要害。忖及此處,便道:“好!老衲就跟你打這個賭!”

甯娶風向後退了退,道:“開始吧!”

衍允紮穩下盤,雙掌氣流盈沛,于周身各穴激蕩奔回,其勢頗為壯觀,甯娶風瘦瘦的身軀在此奇風之下似有搖搖欲墜之感。但見衍允不再廢話,先行踏出一步,立實之後,另一腳使的是普通少林長拳中的“斗轉參橫”,卻足有千斤力道直壓下來,後又暗含“伏虎拳”中的“虎尾春冰”。此等拳法乃少林入室弟子所學的基本功夫,雖少林上下人人皆會,但用者內力不同,威力自也迥異,在此狹隘之處,紮實穩健的實在拳法最是有效,平素可憑高妙輕功或身法閃避,此刻卻實難行,真給掃上一記斷然命不保矣。少林眾弟子平日只跟隨師兄習練此些拳法,作為住持非高深武功而不親授,此刻見住持將這套再尋常不過的拳法施得這般了得,不由齊聲喝采起來。

甯娶風兩臂抖開,迎面一拳,衍允見這一拳的來勢並非要擊向自己的腿,心下一驚,方待拔起身子,那一拳已然送到。“砰砰”兩聲烈響,甯娶風的左肩衣衫嘩啦啦盡數掃去,已然中招,骨裂之聲入耳,而衍允被這一拳打得門牙掉了七八顆,鼻子歪向一邊,血糊了一臉。眾人一陣震愕之後又是大嘩,他們哪是在比武,仿似兩頭絕望中的巨獸在以死相搏。

甯娶風腳下未頓,狂吼如魔,又沖了上去。衍允亦高嘯起來。二人均潛運無上內力,此起彼伏,綿延不絕。然而甯娶風的聲音如他本人那般倔強,時時壓住衍允的如來獅吼功。兩人轟轟毆擊在一起,盡不躲閃。甯娶風身上空門大露,被數度點中穴道,衍允卻覺每觸及他的身體都為一般厲傲穹蒼的狂力硬生生頂回。而自己的胸腹連連中拳中腳,仿似一個市井之徒被無賴般的毆打痛揍了一頓那般。衍允幾近接受不了,自己要求他放下神兵,又要他不許施展輕功,卻還被他打成這樣,如若沒有這些個苛刻的條件自己早就輸得一敗塗地,根本再沒臉見人了。他的金剛伏魔神道幾經轉運,卻總被壓制在甯娶風的拳腳之下。


衍允退出一步,叫道:“等一下!”

甯娶風硬生生頓住,問道:“干什麼?”

衍允奇怪而悚恐地問道:“你……你肩骨已碎,你難道不知?”

甯娶風點點頭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衍允愈發駭然道:“你……你不痛麼?”

甯娶風扭曲地笑了笑,陰惻惻地道:“我經常骨折。時間長了便好了。”

衍允顫聲道:“你……這是,是什麼武功?你如此雄厚的內力,難道平日便是這樣跟人動手的麼?”

甯娶風一字一頓道:“跟人動手用的才是武功。我住得很遠,在極北苦寒之地,與虎狼搏斗,什麼招式也用不上。方才我跟你動手,是我平日與熊打架久了,形成習慣一時改不過來。當時……”他的話不知不覺多了起來:“我跟它面對面……它先動了手,它打我一下,我打它一下,總共……它拍了我六掌,我打了它六拳,最後一拳才把它打倒。我本不想殺它,只想大家扯平……可我餓,好餓啊……我待它倒地後跳過去,把它的喉管咬了好久才咬斷……”眾人聽到他這番自言自語,頓覺自己的血液都凝成了冰渣。

衍允周身劇栗,他沒想到這世上竟還有人能承受巨熊六下開石裂岩的重掌而不死,人的生存之欲難道不是這世上最大的魔障嗎?他又情不自禁地問道:“你……你難道還會咬我?”

甯娶風道:“為了活下去,我會做任何事。”因為衍允並未認輸,他腳下一蹬,身子再次暴起,胸腔鼓脹,狂鳴如嘶。由于他數次運力吼叫,已然將場內不少內力較差者震昏震傷,陰山派的某個弟子竟嚇得心髒停跳,濺血而死。

衍允將畢生功力聚彙一處,便要使出“金剛伏魔神通”中的“舍身求法”,決意拼個玉石俱焚。這一擊少林曆時七百余載,僅有慧能一人使過,可見此時乃是決定少林甚至整個武林存亡的絕要關頭。怎料甯娶風竟先行一步,使出同樣是“金剛伏魔神通”中的“渡人渡已”,極妙至毫巔絕頂,將其化了開去。衍允一驚,以為甯娶風悟性甚高,但此武功乃達摩祖師親創,隔幾百年方有一人演示實用,若起碼不事先瞧過一遍,如何能未卜先知,搶在前面?衍允只道事有湊巧,回手一式“裁云鏤月”,甯娶風立回一式“采光剖璞”,接下來衍允連使“昂昂之鶴”、“百八煩惱”、“生公說法”,甯娶風逐回“泛泛之鳧”、“頑石點頭”一一化解。衍允怒極驚極,退開三步,厲聲道:“你不是說從不跟人動手嗎?你跟那業障一難是何關系?”他知對方武功高出一難太多,絕不會是師徒關系,然而能會得“金剛伏魔神通”者,除了一難與已入錦繡谷安分度日的法相宗叛僧心望,更還有誰?

甯娶風淡淡一笑,反問道:“一難還算個人麼?”

衍允一聽他的口氣,立時疑惑道:“那你這套‘伏魔神通’,不是他教的?……他現下在何處?”

甯娶風道:“這個就不好講了……估計現在該在你的佛家所言‘輪回之道’中的畜生界罷?”

衍允一凜,奇道:“他死了?你親眼看見了?他是怎麼死的?”

甯娶風道:“我殺的。”這話若開始講,眾人亦未必信,想那魔僧一難何等武功,絕不在衍允之下,但此刻若說這世上還有人能殺得了他的,就只能是眼前這個魔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