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傲我中華第一劍 (五)將計就計

衍允凝立良久,忽道:“甯施主,且不論武功,便是定力,老衲也遠不及施主。少林派自此便隨甯施主往西一行。”他才思奇捷,終究未曾明言“認輸”二字,但大家都已了其意。

甯娶風又揚首道:“鹿玄奇、韓碧露,還要比嗎?”

群雄聳動,知他與衍允一戰,縛手縛腳,已徒然耗去極多真力,卻仍敢再度挑戰。不由俱悚。鹿玄奇武功還不如衍允,又見甯娶風方才那不要命的野獸行徑,只覺手心浸汗,將頭低垂不語。韓碧露武功雖居三人之首,卻總是毒辣見長,若非昔日邊城雪宅心仁厚,自己恐怕早輸給他了;然而眼前之人武功已入魔境,心地之殘邪遠勝于已,一時也狐疑未決。

甯娶風的眸子自鬼面具中射出的邪芒令韓碧露大是駭然。甯娶風忽而笑道:“韓老前輩……”眾人一聽他突地對韓碧露單獨用此敬謂,皆感訝然之甚,但今日下來,令他們訝然之事實是太多,故而竟有些麻木了。

甯娶風續道:“我覺得……沒必要跟你打了,不是嗎?”韓碧露猛地感到自己所會的所有招式似乎已全然為此人所瞧徹,只得道:“甯少俠武功超凡入聖,老婆子……是不敢一試的了。”群雄素知藍水母向來狂傲,從未將任何人放瞧入眼里,如此恭敬之言語,恐怕幾十年未自她嘴中說出,不由齊齊向她望去。

甯娶風喝道:“還有誰?還有誰?出來!”他的喝問中不由自主地迸出怒意,似火山無時無刻不在沸騰著滾燙的熔岩漿液。此時此刻,整個場內所有人的心卻已到了他的掌握之中,他隨時隨地可令其全部因駭怕而碎裂掉。他雖口中問著是誰,眼睛卻極端陰毒地瞪著羨仙遙。

羨仙遙歎了口氣,道:“甯少俠,適才你精力充沛之際,全力施展,當可與老夫打成平手,甚至時間一長,老夫會因年老力衰而輸給你。但現下你的內力已耗大半,若不及早調複,恐傷五勞。”

甯娶風道:“你既不動手,便將‘沉碧’交給我。”

羨仙遙呆滯半晌,澀然道:“這劍也的確該屬于你。師淵,下去將‘沉碧’取出。”

等宋師淵極不情願地下了水。羨仙遙又道:“你要不要做廬山派的掌門?”

甯娶風道:“我除了自己的命,什麼都不要。”

羨仙遙感到難以和他溝通,便自凝然不動,等宋師淵取劍上來。

宋師淵很快便將腦袋送出水面,連連叫道:“師伯,不見了!……那‘沉碧’不見了,師伯!”

羨仙遙一驚,見他神情決非作偽,場內亦是狂驚失色。羨仙遙思忖道:“若要盜劍,此人須得對洞中水流通向十分清楚,除了通到這兒,便是後山錦繡谷……”他轉而對甯娶風歉然道:“對不住,那劍……”

甯娶風道:“只要你肯率廬山派西行,那便無所謂了。”

忽然席間有一人朗聲笑道:“甯兄,‘沉碧’雖利,但依小弟愚見,難比甯兄的紫劍。這樣罷,我太行派也與你打個賭,若是僥幸勝了,便請甯兄割愛了。”

甯娶風轉向那人,見他貌若檀郎,雅態深致,一襲華服迎風灑蕩,正是原太行派大弟子,現下太行派掌門張謙。甯娶風直視張謙的臉,張謙竟大膽地毫不避諱,甯娶風也頗意外地收起犀利之目,只是以平和眼光相向,二人面面相對,許久無語,似乎皆在尋覓對方的隱匿之處。


甯娶風拔起驚絕斬,問道:“張兄喜歡這把劍?”

張謙愕然道:“甯兄好厲害,在下尚未通名,甯兄已然知在下姓張了。”

甯娶風一時語塞,道;“久仰大名。”

張極擅辨色,知他非能言語之人,笑道:“連衍允大師,鹿玄奇道長和韓掌門都不曾有所耳聞,卻知張謙這無名小卒,甯兄給小弟這份面子,可謂極至寵捧了。”

甯娶風淡然道:“張兄要屈尊動手嗎?”

張謙笑道:“本來嘛,小弟也曾不知天高地厚,以為自己可以一展身手,可看了甯兄這手功夫,方知自己蝸角虛名,就是回家種田地也種不出莊稼。小弟門中另有一人,武功雖不敢說好,卻也至少勝過在下。”

甯娶風暗道:“自杜長空一死,太行派哪還有人是你對手?”但方才言談,已知張謙之獪,便不動聲色,只道:“是麼?那小弟倒要見識見識了,不知張兄所薦的是哪一位?”

張謙側身一指,道:“便是敝師妹谷幽憐。”

甯娶風微微一震,目光移向一旁那女子,謝女珠璣,粉妝玉琢,目光中的哀怨之色令他迅速地產生了一股極其強烈的厭惡之情。谷幽憐似乎吃了一驚,悄聲道:“師兄……”

張謙笑道:“沒關系,上吧,甯少俠只對樂浪海的倭狗下殺手,對你必會點到即止。”甯娶風接口道:“除了我自己,我看任何人都是一樣的。”

張謙仍笑道:“那小弟可要請兄台抬貴手啦,我這位師妹再過十天半個月便要下嫁于我,甯兄可不要弄傷她,好教小弟傷心一輩子呀。”

甯娶風身體雖是絲毫未動,目光中卻似在戰栗,半晌,他道::“我的武功皆是生死相搏……學武功的目的本就是如此。”

谷幽令暗自吃驚,但心中總有疑惑。禁不住問道:“甯……甯少俠,我們……以前見過面嗎?”

甯娶風心知若說沒有或信口胡編別個其它理由,必會為精明的張謙瞧破,此可他已感到張謙灼人的利目正在等待著欣賞他將要開啟的唇。甯娶風想了想,道:“無論見沒見過,我都會盡我所能。”又補充道:“你要認輸,現在還未遲。”

谷幽憐似乎感覺到了什麼,道:“你要殺我,殺好了。”

甯娶風此刻心中之恨火絕非如此輕易可以撲滅,甚至想要減弱些都絕難。他毫不介意殺了這個女人,但他在這之前曾有過更好的計劃,足以令傷害過他的人承受比死痛苦萬倍的無邊煎熬。

兩人分開站定,卻久未動手。甯娶風身上本來強烈的殺伐之氣漸漸化作迷霧,令眾人更加覺得鈍重、渾茫、神秘、深不可測。谷幽憐握劍的手在激顫不已,似乎在捏一塊灼熱的火炭,而甯娶風手中的劍,已然凝聚了自己前生由愛扮演的恨。他再也不會做同樣的錯事。可他察到對方仿佛認出了自己,不如就裝作對她仍余情未了。


甯娶風猛地揮起紫劍,迎頭便斬,谷幽憐竟亦不拔劍,雙目圓睜瞪著即將落下的鋒芒,在這一瞬,她不止一次地閃電般想象著:鮮血狂濺,肢體碎裂,而自己的臉卻卑賤地被他踏在腳下。她卻仍期望眼前馬上要殺自己的人是邊城雪,最少這證明他還活著,而且並沒有變成廢人,哪怕充滿了對自己的恨,有這種力量便可以支持他永不輕易放棄自己的生命,而自己,其實比他愛惜他的生命。

甯娶風卻猛地頓住,劍停在了谷幽憐的額頂,相距大概只有一紙之薄,而凌厲的劍風已將她的長絲盡數拋在腦後。群雄縱然對甯娶風運斤成風的拿捏之准而欽服萬分,卻更詫異于他竟對一個孱弱的對手這般寬厚,莫不是他倆相識?武林中的漢子什麼粗話講不出口,卻也不由為之深深撼動,不加言論。谷幽憐這才睜開剪水的瞳仁不由晶瑩淌淚,只道:“我……我輸了……”她沒料對方居然在承受了如此之久的人間地獄之絕苦後,仍能對自手下留情,這足已說明他對自己的愛,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挑剔的了。她滿足了。

張謙雖早已料到,卻也不由心中居驚,自己曾百般摧殘的人莫非真的還活著?但起碼現下有了底。他強笑道:“哎呀,太好了,甯兄給足了在下臉面。這劍小弟雖喜歡,卻只是開個玩笑,哪能真無恥地索要甯兄之物?……對了,甯兄,說起來,你真倒像我的一個朋友。”

甯娶風反問道:“是你的朋友麼?”“朋友”二字咬得極重。

張謙一時語塞,又轉而笑道:“甯兄可否摘下面具,讓大伙一睹廬山真面目?甯兄今日一戰,名動天下,自此便成為武林新一代的至尊了,可大家卻從未見過尊容呀。當然,甯兄要是不願意,在下也不勉強,甯兄……”

甯娶風突然揭開了面具。

張謙、谷幽憐幾乎要崩潰了。但很快,他們與群雄一樣,似是很失望。甯娶風並沒有什麼驚世駭俗的相貌,而是極其平凡的大眾臉孔,在人群中便分辨不出。張謙竭力尋找原本俊美面龐遺跡與可怕疤痕的補處,卻無絲毫眉目,心中大感釋懷。谷幽憐卻失望之極,想來卻又不明白這人為何要凝劍不下。

甯娶風要的便是這種結果,先吊起二人胃口,再令張謙放心,令谷幽憐失望疑惑,而他們的這種心態,將為自己的複仇提供最佳的時機。

張謙笑道:“既然甯兄已技壓群雄,別派小弟未敢多問,敝派定隨甯兄西行。”

甯娶風道:“在此之前,須找到彭采玉,寶圖在她手中。現在還有哪位不服?”

眾豪紛紛起身,向甯娶風行禮,以示拜服。羨仙遙朗聲道:“敬請各位英雄在廬山屈就一宿,明日咱們便啟程。待寶藏取出,強我大唐國力,剿滅安賊便指日可待了。”又有人附和道:“正是!今夜咱們不醉不休!”群雄哄然叫好。

柳因夢總不由自主地偷偷盯著甯娶風瞧,而以甯娶風現下功力,便是閉上眼睛亦知誰人正在窺視自己,當下便來個不理不睬。

子規啼月,夜已渾沉。甯娶風靜靜地佇立在小天池旁,目光在颯颯冷風中銳利無匹地環射。驀地,一條黑影斜至,微微站定。那人年紀雖輕,身材卻高,雙目凜然生威,霸道非常。與甯娶風憎恨的眼神又有不同,但皆極是邪然,令人魂膽齊烊。

甯娶風開口道:“卓兄,‘沉碧’既已取到,因何還要約我見面?”

那少年便是卓酒寒,他道:“我幫了你,你也得回答我的問題。”

甯娶風道:“你是要問水綺前輩?”


卓酒寒從未流露過遺憾的眸子一陣激顫,道:“我母親真的還活著?”

甯娶風道:“若非令堂救助,我早便死了。即使不死,亦是廢人。”

卓酒寒遂問道:“那我娘現在何處?”

甯娶風道:“水綺前輩目前的所在異常隱秘,她不想見任何人,包括你。我曾發過誓,決不透露給任何人。”

卓酒寒道:“我憑什麼相信你?”

甯娶風自懷中掏出一根玉簪,遞了給他。卓酒寒見簪上有小篆銘刻“卓絕”二字,心神微蕩,叫道:“真是我娘的!……可她既然活著,為何又不肯讓我知道,更連見我都不見?”

甯娶風笑道:“她是怕你誤了大事啊。她沒把你的身世也告與我知,但我想亦是血海深仇罷?你我都是一樣,要向這些畜生十倍追討血債!”

卓酒寒目光一寒,隨即邪芒大盛,陰冷地道:“不錯,……不錯!……殺了!”

方娶風道:“你只要按我的布置,持‘沉碧’在馬鬃山現身,讓這幫烏合之眾與獨狐舞全都看見,那就成了。事情辦好以後,我會安排你與水前輩見面。”

卓酒寒冷冷道:“娘不是不要見任何人,包括我麼?你又怎能讓她破例?”

方娶風森然道:“你娘不想見人,是怕有人害她;不想見你,是怕有人因她而害你。可如果這些人都不在了呢?”

卓酒寒一怔,冷笑一聲,反問道:“你的仇人不就是張謙和谷幽憐麼?還有你那個展師兄。為何要整個武林來殉葬?”

甯娶風笑道:“這對你也有利,說不准殺害你爹的真正仇人便在其中呢。”

卓酒寒笑道:“很好,我愈發覺得你我脾味相合。那咱們就聯手干吧,改變江湖,改變曆史。”

甯娶風點頭道:“沒有什麼江湖,沒有什麼曆史了……我要把這一切都毀掉!”他猛地回頭吼道:“誰?”

卓酒寒決不容許有人知道他的秘密,血影噬心?已然在手,只待甯娶風找到那人位置,便要暴射滅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