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嘶騎漸遙征塵遠 (一)虛張聲勢

柳因夢那日在柳府見過卓酒寒,知他持有極厲害的暗器,能輕易殺死比其高出數段的軒轅馳,端的手辣之極。而甯娶風就自更不必說,心地殘忍,又負一身當世已鮮有比肩的邪功,要自他二人眼前逃走,那是絕不可能,干脆凝神定氣,大大咧咧地走出來,道:“是我呀!甯少俠,咱們見過的,我還賭你贏哩!”

甯娶風淡淡道:“你……你在這兒干什麼?”

柳因夢笑道:“適值酷署,夜里太熱太吵,蚊蟲又多,索性出來散散心,怎麼?這都不許麼?”

甯娶風雖對女人有偏見,卻仍不由佩服她的膽識,道:“你挺勇敢的呀------”

卓酒寒憶性極佳,銳利如鋒的目光在柳因夢的臉上身上快捷地掃了一遍,陰森森地道:“是你------柳府的活口------”

柳因夢心下一凜,暗忖道:“如若你這三個多月來武功未有長進,那便非我對手了。只須小心你那暗器。”當下強笑道:“喲,這位少俠也在呵!你還能認出我?”

卓酒寒凝然道:“上次算你走運------今日那怪物不在,我看你還有什麼能耐?”

柳因夢叫道:“我告訴你,那人是我師父,還有在杭州偵破震南山莊血案的水少俠,是我的師兄,我看你敢亂來!”

卓酒寒不屑地笑道:“他們倆你現在一個也叫不來。”說著手中已暗暗蓄力。

柳因夢見此,叫道:“甯少俠英雄仗義,不會袖手旁觀的!對吧,甯少俠?”

甯娶風依舊質問道:“方才我倆的話,你都聽見了吧?”

柳因夢狡辯道:“沒有!什麼話?怎麼你說的我聽不懂?”

甯娶風與卓酒寒對望一眼,皆冷笑一聲。甯娶風抽出紫劍,就要刺出。柳因夢知他無論兵刃還是輕功都勝過自己數十倍不止,頓覺絕望,只恨未報父仇,未見到水一方,便要死了。

驟然一道紅若日芒的火光自二人之間噴過,在昏沉死寂的暗夜里顯得格外突兀與明亮。只聽一人道:“這位仁兄好臻熟利索的武功,看樣子是經常殺害手無寸鐵的小姑娘吧?”

柳因夢一驚之下,如夢初醒,轉首看處,見兩個人正兀立身旁,正是水一方與畢銳。柳因夢喜極而泣,感到心中的企望之火再度燃起,顫聲道:“水師兄------”

水一方笑嘻嘻地道:“柳師妹,好久不見啦!你又老啦!”柳因夢聽他滿嘴嬉皮不恭,只覺親切無比,只是呆滯出神。

水一方瞧著沒帶面具的甯娶風與卓酒寒,三個人同樣詭異的目光交融在了一起,浪拓笑傲,刻骨銘憎,無常霸道,幾乎在同一瞬間,都有一種恍若隔世的緣分感。水一方認得卓灑寒,訝然道:“哎呀!哎呀哎呀!這不是那個誰嗎?連殺手都被你殺了,閣下果真了不起呀!“


卓酒寒亦有些詫異,隨即恢複冷漠,似乎這世間的任何奇怪之事都不能令他吃驚,只是道:“你------是你,你是他師兄?杭州的血案是你所破?”

甯娶風其時身居大漠,不知中原軼事,便問道:“他很有名嗎?”

水一方笑道:“有沒有名都是人家說得算,一個人的品行也是人家說得算。我們唯一真正屬于自己擁有的,恐怕只有名字了。”

甯娶風目略微震抖,暗道:“我卻連名字也沒有了。”他一抖劍,叫道:“既然知道了我的秘密,你們就別想再活下去了!”

水一方道:“等等。我看你跟我也差不多大吧?可你怎麼長了個七八十歲的老頭兒眼?唉!你這種人心老,活著也不快樂!”

甯娶風怒道:“你快樂,卻活不成!”

柳因夢提醒道:“水師兄你小心,這世上能勝過他的,恐怕只有師父了!”

水一方當然自知根本不是對手,卻依舊笑道:“天外有天嘛,這位師兄未必就能殺得了在下吧?”

畢銳冷不丁見到柳因夢,頓感到自己的臉色緋暈。雖說袁明麗與之相較要美得多,但一個人一種看法,畢銳對柳因夢這種灑脫與聰蠻的性情,實在覺得有說不出的可愛,不過見柳因夢對水一方關切倍至,心中不由一絲慍爐,酸酸地道:“大哥,這兩人可是有真功夫的,你那點兒把戲未知能否應付得了?”

水一方一聽此話,面色頓顯澀僵,心中暗罵道:“這長舌惡小子!生怕我不死嗎?”又覺畢銳自小受盡家中虐待,總是很委屈,大概見不得做假之事,再說他也是真心關注自己的安危,只不過性子本拙,好心幫倒忙,卻也不能怪他,便自強笑道:“你大哥這點把戲,專是用來對付這些會真功夫的家伙!”

甯娶風持劍便要劈風而至,水一方暗暗在手中卷了十幾條最堅韌的干神蛛絲,向空中撒去,這蛛絲在黑暗中所能產生的晶芒已完全為“驚絕斬”的劍輝所掩蓋,劍風過去,勁如開山五丁,蛛絲雖是神物,卻也架不過這地獄之刃。水一方心中震撼,不意對方的半截殘鋒居然也神利如斯。甯娶風更是怪惑不解,憑他膂力與內功,加之紫影聖器,任這世上任何力量皆無法迎其鋒銳,而在擊向水一方時,竟覺得似透過眾多厚重的無形之牆一般,自己的武功待到這個地步,又有大小數十戰的閱曆,卻從未有一個對手令他如此費力。

水一方得意笑道:“如何?這劍倒是不錯。我勸兩位還是別輕舉妄動的好。我師兄妹倆方外之人,絕不會對你們的事有什麼興趣,大家交個朋友,又有何不可?”

卓灑寒道:“你既已處上風,又怎地說出這種話?分明心虛。”

水一方曾聽羅公遠講過暗黑殺旗冠絕天下的“血影噬心?”,便笑道:“卓兄既有‘血影噬心?’,何不放放試試?”

卓酒寒一聽不由色變,他從未見這世上一人能如此坦笑面對這江湖談虎色變的魔器,心想他若非有獨到的克制手法,料來絕不會敢這般有恃無恐了,一時也抑豫不定。

畢銳見所有人都忽視他的存在,柳因夢更是連看到他都沒有,心中大感恚怒,悠悠地撇嘴道:“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干神蛛絲麼?”聲音倒也不大,甯娶風卻是大高手,聽得清清楚楚。卓酒寒見水一方窘迫之極的神色,心中也隱約猜到些什麼了。

柳因夢當然知水一方用的伎倆,她不知畢銳是何許人,本以為既和水一方在一起,便應是朋友,卻怎料他處處拆水一方的台,言語中充斥了幸災樂禍的刻毒之意,又見他那歪瓜裂棗的可憎相貌,心中實有說不出的厭惡,怒道:“你是什麼人?我師兄的事關你屁事?”


畢銳見她終于注意到自己,滿懷竊喜,立時挺起胸膛道:“我與大哥相知恨晚,乃莫逆于心的拜把兄弟,便不得不直言,大哥如此向壁虛造,豈是我輩俠義道所為?我既為人弟,就不能坐視不理。忠言總是逆耳,可做人必須坦坦蕩蕩------”

水一方又急又氣,苦笑道:“兄弟,你好迂呀!”

卓酒寒冷笑道:“水姓朋友,恭喜你,當真結交了一個好兄弟!”

甯娶風這才重又緩緩舉劍,道:“水神探,准備好了嗎?”

水一方歎了口氣,對畢銳道:“兄弟,你害死我啦!”

畢銳卻道:“大哥,你為何這般虛偽,至今還執迷不悟?”

柳因夢怒極,飛身過去,一勾一帶,將畢銳跌了個餓狗搶屎,挽住水一方道:“師父臨別前教你慎交朋友,你都聽到哪兒去啦,如今咱們------能死在一塊兒,也不枉了。只是------大仇未報------”

甯娶風和卓酒寒微微聳動,二人皆是身負血海深仇,都不由起了惻隱之心。卓酒寒道:“你們倆都有仇人?”

柳因夢咬牙切齒道:“血海深仇。”

甯娶風道:“說出來。我們亦是如此。殺了你們之後,我也不在乎多殺幾個,一並幫你們報了仇吧,你們也可以安心地走。”

水一方與柳因夢面面相覷。水一方道:“我的仇人------叫卓絕。”

卓酒寒與甯娶風如為雷殛,齊聲叫道:“你說什麼?”卓酒寒冷冷道:“你說的------是卓絕?”

水一方猛然想到他也姓卓,便道:“你------你是卓絕的兒子?哼,看來這仇不用指望報了。”

卓酒寒冷笑道:“真可奇了,你姓水,反倒與我卓家有仇!看在你也姓水的份兒上,你自行了斷吧。”

水一方卻道:“這世上,誰也無權主宰我的生殺予奪,任誰也不能。”

甯娶風傲然道:“我真的不想殺你,可你這種性情,沒人會相信你是個能守住秘密的人。更別說------你還有這樣一個隨時隨地可以毫不猶豫地出賣你的拜把兄弟。”他收回劍,道:“這樣罷,你若能挺我一掌,我便放你,可你那兄弟卻非死不可------”


水一方道:“那可不成。我絕不會拋下他不管。你打我兩掌好了。”

柳因夢道:“師兄,我來分受一掌!咱們能死在一起,也別無他求了。”

甯娶風道:“你的命須另算。”

水一方卻不想就這樣死,但見柳因夢神色絕決,言辭懇摯,心下十分感動,便挺起胸道:“這樣罷,我來挺你三掌,換我的命,義弟跟師妹的命。”

柳因夢急道:“師兄,那個小雜種算得什麼?如何值得為他受一掌?況且這人的武功實在已臻鬼神化境,莫說三掌,一掌你便承受不起!”

卓酒寒一旁道:“不想死也行,把眼珠子挖出來,耳朵刺聾,四肢打斷,再將經脈震裂,變個白癡,便不會泄露秘密了。”

甯娶風周身劇震,他曾深切地體會到這種對人體極致的摧殘所帶來的無盡痛楚,因此不想這樣做,只是威然道:“卓兄你不必擔心,就算羨仙遙,硬挺我一掌也得斷幾根肋骨,這小子半點兒武功也不會,我保證一掌斃命,絕無生還可能!”

水一方伸手道:“慢著!喂!我為什麼要受你三掌,你可記得?”

甯娶風道:“你不是要保住你們一行三人的命麼?”

水一方笑道:“照啊,你要是一掌把我打死,那我的命也沒了,還受你三掌作甚?”

甯娶風腳下微動,陰寒徹骨地道:“你------不必再說些沒用的話了,這世沒用的人和沒用的話都太多了------受死吧。”

水一方又道:“等等------喂!我還有最後一個要求,你要打就往我身上打,別打臉,我這般英俊,死時也不能太難看。”

甯娶風憶起自己秀美清朗的外貌被無情殘忍地毀去,不由心頭一陣抽緊,仿佛五髒六腑都擠到了一處。他長舒了一口氣,道:“好,我不打你的臉。”言罷揮起一掌,如匹練銀河,恢弘若詩,浩瀚之氣疾卷而出,如同那柄“驚絕斬”般迸射出無與為對的絕代芳華。柳因夢見此情景,幾欲迎上擋住水一方。畢銳陡然清醒,偏偏拉住柳因夢,柳因夢一身柔曼武功多憑巧勁,氣力卻沒多少,畢銳又是晦跡韜光的習武之人,一時竟也動彈不得。

水一方在這極短暫的一瞬想到自己的謔浪不羈,孤標傲世,決心賭這最後一把。掌風已至,但聽“轟”地一聲,甯娶風右手劇痛,水一方狂噴鮮血,載倒在地。甯娶風何等高手,一觸更覺水一方有詐,但想到長安城一面之緣,此人確是灑傲良朋,心下不忍。自己要報血仇,將來不知要殺多少人,而後孤獨一生,卻盼能有個真正的友人。他長衫一撇,仙瀟灑逸,已然在數十丈外。卓酒寒見他僅僅擊了一掌便離開,而此時卻剩下兩個活人,暗自抱怨他心地太軟,而自己又非畢銳與柳因夢聯手之敵,故而一陣遲豫之後,也疾行而退。

柳因夢感到世界突然沒了顏色,剛要撲到水一方的尸身上放聲大哭,卻見水一方睜開被血濺得豔紅的眼皮,極為吃力道:“快------解開我的衣服------”柳因夢愕然刹那,立時解他胸口之扣,全然不顧男女之嫌。胸口竟有一塊外包黃布大磁石,雖不如羅公遠于柳府滅門之日拿出的那般寬厚,卻也委實不小,但已為甯娶風奔雷一擊打成了四塊。水一方雖還有命,卻被震壞了內髒,氣血逆轉,若不即時就醫,仍是朝不保夕。柳因夢一見水一方向竟還活著,如夢初醒,便要大笑,水一方卻忙道:“別------繼續------哭,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