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酒寒邊城雪飛天 (三)彀中有彀

大約兩個時辰之後,已行至馬鬃山下。那馬鬃山劍閣崢嶸,崔嵬峭立,無中原山勢那般奇兀,卻顯得極是浩壯,白雪作衣,陽光為膚,景致也極是瑰美。疾風狂號,沸乎戾怒,氣象雄渾,卓酒寒下了馬,步步艱困,忽聽箭響,側身避過,但聽一人叫道:“干什麼的?”

卓酒寒轉頭,見是一隊十余人的響馬巡邏者,便笑道:“在下是陳入的朋友,這是他交給我的牌子。”

那隊長接過來回瞧了瞧,道:“牌子沒錯是真的,你------我怎麼從沒見過你?”卓酒寒道:“在下卓酒寒,乃是陳入的朋友。”那隊長狐惑地打量著他,道:“陳堂主還有你這樣的朋友?我跟陳堂主挺熟,卻從未聽過他說有什麼姓卓的朋友。你既如此說,那陳堂主呢?他為何不親自回來?”

卓酒寒道:“只因童仕流起了叛意,陳堂主正在調查寶藏一事,不及回來,便托在下來此報知。在下要面見獨孤幫主!”

那隊長奇道:“你?要見咱們獨孤幫主?”他又疑豫地道:“唔------你膽子倒不小,可我還是不太相信你。”

卓酒寒笑道:“你細細打量我一番,記清我的相貌,如實回稟你們的幫主,她立時便知。我與貴幫幫主早先曾有過一面之交。”

那隊長一聽,又驚又疑,但料他不敢在此地界吹牛扯謊,便道:“好,你先在這兒候著,弟兄們看住他,別讓他給跑嘍。我一會便回來。如若事實非你所言這般,哼哼,當心老子將你剁成人肉包子!”

過了大約兩盞茶時間,那隊長顛顛跑回來,笑容滿面地躬身道:“對不住對不住,原來卓兄弟是我們幫主的至交,方才幫主將我狠狠罵了一通,說若怠慢了卓兄弟半點兒,便要生閹了我------嘿嘿,卓兄弟,多有得罪,您大人有大量------”

卓酒寒先是一愕,沒料獨孤舞居然如此說話,必有居心,然而自己也有所圖謀,二人開誠布公,倒亦非壞事。于是道:“好說好說,在下不通山寨規矩,冒犯之處,也多請擔待。尊駕如此熱情幫助在下,獨孤幫主面前定是要誇贊幾句的了。”

那隊長笑成了一朵最難看的花,樂得周身打顫,道:“多承美言,多承美言!”他本須依寨規蒙上卓酒寒的眼睛再進入,現下卻悄悄將布扔到身後的雪地里。

卓酒寒隨著他們進入山寨大門口,那門以巨型原木截制成,以鐵柵欄與粗長鐵鏈綁固,中有精致的上百處射箭孔,後面居然貯存了大批量的火藥桶與硝石袋子。主堡以巨石堆壘而成。不停有騎兵馳來騁去,兵備精良馬匹亦是神駿。五百多名刀斧手大聲呼喊著操練,聲震行云,極是齊整。長梯兵、弓弩兵亦各自分作一堆習練。卓酒寒暗道:“這已非普通山賊了,竟全是正規軍隊的式樣。看來鐵騎幫縱橫天下,雄踞綠林霸主之位,倒也真是名下無虛。”

來到糧倉附近,見五口大磨不住碾動,甌窶滿篝,穰穰滿家,確是貯了極多的食糧。待入了正門進入一處豪華庭院,那隊長卻不敢進,只道:“幫主在大堂內正等著您呢。”

卓酒寒微微一怔,大步踏了進去,見一男子華服光鮮,正背對著自己,緩緩地呷著茶水。卓酒寒問道:“請問獨孤幫主人呢?”

那隊長一愣,悄聲道:“卓兄弟,你是不是歡喜傻了啦?這便是咱們的獨孤行幫主。”

卓酒寒大為驚異,料知不好,手觸劍柄,隨時而發。那人卻輕輕一揮手,隊長知趣地退下了。獨孤行滿意地轉過頭,輕輕地問:“卓兄,在下獨孤行,是鐵騎幫現任幫主。卓兄說與在下有過一面之緣------還恕眼拙,在下實在記不起來了。”

卓酒寒見他生得極是高瘦,臉色焦黃如蠟,雙腮略微凹陷,一雙眼睛卻大得很。沉吟少頃,便道:“在下以為鐵騎幫的幫主是令姐呢?”

“她?------不說她了。”獨孤行突然止住了腳步,問道:“敢問卓兄,你說童仕流反叛,是反叛誰呀?”

卓酒寒見他雙目炯炯,暴動不安,便道:“自然是反叛鐵騎幫,改投朝廷了唄。”

獨孤行緩聲道:“也許卓兄並不知情。童家世代忠良,扶持我獨孤一脈。童仕流也跟我爹征南闖北,立下不少汗馬大功,從未有過二心。不知卓兄此些話語,卻又是從何說起呀?”

卓酒寒見他至多年逾二十,不意談吐之間如此老練,確是城府極深,這樣一來自己更是決不能占了下風,便道:“幫主若然不信,請看。”他自身上摸出三面牌子,皆由玉制,上面刻著篆文“良娣”二字,正是當朝國母張皇後的禦牌。


獨孤行亦是識貨之人,接過略微一掂,便知是真是偽,于是反問道:“卓兄從何處得來?”

卓酒寒道:“我殺了童仕流的兩個黨羽,是河西毛氏,龍虎兄弟,未知獨孤幫主可曾聽聞?“獨孤行笑道:“原來是他二人。”他耳目極眾,早就得到消息,知毛氏雙雄歸順了朝廷,河西走廊一帶已可走朝廷鏢隊與外國使臣的商旅,這對鐵騎幫來說實在是不可小覷的威脅。

卓酒寒見他面色有所轉變,只是眼神仍有忐忑流動,似仍有疑惑,又道:“這次童仕流似乎發現了藏寶圖的所在,故而要向朝廷彙報。陳堂主一路追蹤過去,托我回來報信。”

獨孤行微微一笑,道:“卓兄弟,你說你以為本幫幫主是獨孤舞,那麼說來你與獨孤舞實有一面之交了?”

卓酒寒知他與獨孤舞乃親姐弟,卻兩次直呼其名,可見利害沖突之甚,于是道:“不錯。但所謂一面之交,乃是交手之意。實不相瞞,大約在四個月前,在下曾前往廬山,打算盜取五老峰大瀑布下潭底的‘沉碧’。”

獨孤行見他講話如此直白,倒真情不自禁面呈訝色。卓酒寒見此心下暗暗得意,續道:“然而廬山戒備森嚴,在下不知怎地就被發現了。其時廬山上似發生了什麼事,似乎太行掌門也在。”

獨孤行的探子曾報知張謙與宋師淵密謀搶奪“紫影鋒”一事,愈發相信,不由自主地道:“說下去。”

卓酒寒感到自己已經把握住了主動權,道:“當時有數十名廬山弟子圍住我,在下學藝不精,左沖右撞無論如何也突不出重圍。此刻宋師淵突然出手,說來慚愧,在下與他打不到二十招,便被他重重一擊打下山崖去了。”

獨孤行聽得驚心動魄,道:“卓兄弟何必太謙,你如此年輕,能在一派掌門手下走二十招,亦算頗為不俗了。”又追問道:“後來如何?”

卓酒寒道:“原來山崖後面有一個去處,喚作‘錦繡谷’,雖在廬山境內,卻不受廬山派管轄。谷主叫作彭云巒,他好心救了我。”又暗道:“再往下開始任由我編。他已完全相信了。”又道:“彭谷主原來是祁連派門下,現任掌門陸云農便是他的師弟。昔日彭谷主少年輕狂,犯了祁連派的大忌,被祖師宿青海罰出祁連,永不得踏入此山半步。然後彭谷主一路艱辛,最終在廬山找到了安身所在。可後來,他聽說自己仍在祁連的妻子產下一個女兒,又喜又悲,只恨不能違抗師訓,此生此世只要女兒不出祁連,自己便永遠也無法見到自己的親骨肉。他見我沒有久留之意,便托我如果有可能,帶回他的女兒,他將永志不忘大恩。可他卻救了我一命,對我已是無比的恩德,我雖小人勢利,但江湖上無論小人君子,都須以‘義’字當先,方才能對得起天地良心!”

獨孤行見他言辭懇摯,不由大為欽服道:“卓兄如此知恩圖報,說是小人勢利,又有誰信?”

卓酒寒暗笑道:“你終究不比你姐姐,如若是她我斷然無法騙得。”臉上卻一派莊肅之色又道:“但我得先去水中盜取‘沉碧’。于是我再次攀上山峰,卻發現你姐姐——獨孤舞正與廬山三大高手宋師淵、華葉、陳茶酣斗在一起,居然絲毫不呈敗象,果是奇人。她賣個破綻,轉身游入湖中,我也跟著跳入。接著我們都來到了一處洞天福地的怪去處,那里有一塊巨岩,上面豎插著一柄通體碧透的劍,正是‘沉碧’。我正在大喜之際,忽見你姐姐陡然轉身,原來她早發現了我,一掌打來,我躲無可躲,一物卻突然竄過我的眼前,接著便倒在地上,四肢冷僵,原來是只兔子,可奇的是它竟慢慢縮成一團,詭異無比。我心中大是驚詫,知若然中在我身上,必也如此。但下一步我卻知再也無此番這般幸運了。”

獨孤行暗道:“果然------是我獨孤家族的傳世絕學‘空空極樂掌’,這位卓兄完全沒有騙我。幸好是有只兔子相擋,他可當真是僥幸之至了。”

卓酒寒見他已完全入彀,又道:“她第一掌未歇,居然又拍出一掌,詭怪厲風竟絲毫不遜前一掌,忽然又一陣更強的勁道將令姐這一掌化得無影無蹤,不留半點痕跡------”

獨孤行搶道:“莫非此人便是羨仙遙?”

卓酒寒故作驚訝,茫然不解道:“咦?幫主何以得知?”

獨孤行急于聽故事,忙道:“這些我回頭再詳談。卓兄,後來又怎樣了?”

卓酒寒道:“那羨仙遙不知跟令姐說了些什麼,內中有什麼申屠老怪等稀奇之話,又說要報什麼仇,我聽得一頭霧水根本摸不著頭腦------”

獨孤行臉上一紅,心中怒罵道:“好個賤貨,給我獨孤氏貽羞不說,竟還跑到廬山去大肆宣揚了------”忙扯開話題:“後來呢?”


卓酒寒道:“後來令姐沉默許久,轉身走了。我想連她這樣的本事都取不到‘沉碧’,我還有什麼指望?”

獨孤行失望道:“她確是空手而歸。但這般說來卓兄也是一無斬獲了?”

卓酒寒要的正要這種效果,見他躁動不已,卻道:“但我卻已摸清了潭下石洞的路線,即便日後羨仙遙重出江湖,眾人皆知,亦未必知曉洞中的實際情況,終于,在七月十五的廬山大會上,我趁群雄比武,羨仙遙出潭,甯娶風與人爭鋒時,大家都沒有注意‘沉碧’之際,我終于憑借熟門熟路之便,順利取到那柄‘沉碧’”。

獨孤行震驚不小,失口叫道:“什麼------什麼?你取得‘沉碧’了,這是真的嗎?”

卓酒寒這才得勝地笑笑,道:“正是,便在我身上!”他取下背包,一打開,碧輝閃耀,燦勝日華,正是“沉碧”。獨孤行見此劍初見天日便能放射出這般奇異的晶芒,更是不再懷疑,只道:“好劍,好劍!”鎮定稍許之後,目光中的貪婪狡獪再也掩匿不住。

卓酒寒又假意歎道:“唉!只是此劍雖是利器,在下武功卻是低微,實不相匹配。”

獨孤行強笑道:“原來卓兄是想尋個買主啊。”

卓酒寒仍釣足他的胃口,道:“非也。在下雖然愛財,卻更知此劍名貴,如賣給徒備財富的庸賈貪吏,只怕便要永存寶樓,枉費鋒華了。”

獨孤行一聽有門,忙不迭地問:“那卓兄打算如何處置這柄劍?”

卓酒寒冷不丁反問道:“獨孤兄------似乎對此劍極有興趣呀。”

獨孤行一怔,隨即笑道:“當然啦,這個自然。習武之人,見到寶刀寶劍,必會如色鬼見到美女,酒鬼見到佳釀一般。”

卓酒寒不打算再逗下去,凡事終有度,此地畢竟乃是對方領界,自己實在沒有平等交易的資格,于是道:“其實,我與獨孤兄一見如故,相識恨晚,若非此劍另有用途,只怕在下此劍便要雙手奉送給好朋友了。”

獨孤行不覺心頭一酸,道:“哦?是嗎------”

卓酒寒道:“當初彭谷主托我帶他女兒回廬山,我受人救命重恩,焉能不報?但在下區區無名之輩,人微言輕,根本不足為道,料那祁連陸掌門又豈肯拔冗一見?是以在下要以此柄‘沉碧’劍,換取那位彭采玉姑娘!”

獨孤行一聽“彭采玉”三字,心中大震,喜上眉梢道:“什麼?卓兄要找的姑娘,彭谷主的女兒,叫作彭采玉?”

卓酒寒心中更喜,道:“中啊。如若陸掌門肯放人,在下便贈此劍作為回報。怎麼,獨孤兄聽說過?”

獨孤行再也按捺不住,昂天大笑起來,道:“實不相瞞,如今彭采玉已不在祁連山上了。”

卓酒寒追問道:“獨孤兄是如何得知的?”

獨孤行一把拉過卓酒寒的手,道:“卓兄,請隨我來,你自會知曉。”


二人走過七曲八折的一條暗道,處處有手持兵刃的小校站崗放哨。頂部插有許多固定的火把,卓酒寒心下暗暗吃驚,覺得此地果是戒備森嚴。獨孤行將他帶至一處大鐵門前。四名力士全力拉開鐵門,里面竟是一座監牢,只是不似官府中的監獄那般吵吵嚷嚷,而是關押著眾多瘦如柴禾般半人半鬼的囚徒,大抵是在此有不少年載了,竟連說話的氣力亦沒有。直至盡頭,又有幾間特制的牢房,獨孤行示意手下,取過鑰匙將它打開,道:“卓兄,你要找的人便在里面。”

牢門一開,一張清麗可人的秀美面龐迎著微孱的殘光映入卓酒寒的面孔。卓酒寒一怔,見是一位十六七歲的姑娘,她雙目正睜得滾圓,叫道:“臭小子,看什麼看?獨孤舞呢?叫那賊婆娘過來見我!”

卓酒寒何等精明,心中猛地一抽,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姑娘道:“你小子打哪兒蹦出來的?姑奶奶------”

獨孤行足下輕點,一顆小石跳起,打在那姑娘下頷,隨即她說不出話來了。卓酒寒轉而對獨孤行道:“獨孤兄,她怎地跟彭谷主一點兒都不像啊?”

獨孤行笑道:“哦,父女不似,那也是有的。卓兄不會以為在下吃夾棍(耍花招)罷?”

卓酒寒一愣,忙道:“那又怎麼會?獨孤兄的人品,在下還是一百個信得過的。既然這樣,在下便要帶她走了。”

獨孤行大窘,道:“卓兄,你------”手里比劃著卓灑寒背後的劍。

卓酒寒假意不解,問道

:“什麼------?獨孤兄還有別的事要指教麼?”

獨孤行心中大恨,搖搖頭道:“不。只是此女乃是本幫敵人,否則焉能將她投入牢獄之中?卓兄見她一面是可以的,只是------”

卓酒寒見他果然還有點兒鬼門道,亦不戳穿,只道:“要不這樣罷,若是獨孤兄信得過在下,在下便帶著她回廬山見彭谷主,讓他們父女略敘契闊,一個月後再將她帶回,你看如何?”

獨孤行見他捏著自己的軟肋不放,只有當場道:“要在下信得過,那自是沒得說。但本寨有一萬兄弟,要他們都信得過,怕是不易。”

卓酒寒見他已然攤牌,便一字一頓道:“未知獨孤兄有何真知灼見?”

獨孤行笑道:“真知灼見,就不敢當。但在下總得要卓兄一樣抵押之物,好留待本幫兄弟安心罷?否則在下無法向兄弟們交待,這幫主之位更無信義可言,自也未必坐得長久了。”

卓酒寒笑道:“獨孤兄言重了。既是如此,在下可得當心你們這班兄弟了。小弟便將此劍為押,只是有個條件。”

獨孤行一聽,雙目锃亮,迫不及待地道:“是何條件?”

卓酒寒道:“獨孤兄將我與此女送到山腳下,那時在下才可將‘沉碧’交付。不然,嘿嘿------江湖險惡,換作獨孤兄,只怕也未必不用此下策呀。”

獨孤行沉吟良久,道:“好!就依卓兄所說的辦!”暗忖:“即便你下了山腳,我的弓弩手百發百中,仍可將你射成刺猬。”回頭對手下道:“將方才那位姑娘放出來。”卓酒寒抱拳道:“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