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酒寒邊城雪飛天 (五)黃昏如血

時已入夜,甯娶風下令發動第二輪攻擊。先行派出五百執單刀挑火把的精悍漢子,趁茫茫夜色沖上山去,將敵方的木堡引燃,然後打開山寨大門,里應外合,內外夾攻。但鐵騎幫夜里守備卻更為森嚴,雖然漫天箭雨並無白晝時那般百發百中,中原群豪卻也同樣無法看得清明,一時間山上慘叫聲與喊殺聲混雜在各類兵刃的激烈碰撞聲中,紅色的血狂灑出去,在微弱孱黃的火把映照下顯得格外可怖。但畢竟夜里不利于守備一方,已有近九十人沖到山腰,獨孤行一聲令下,山寨大門齊開,近百名手執駱駝彎刀與鐵騎兵嗚嗚地叫囂著,駕著大宛良駒疾馳而下,由于占盡了地勢,鐵騎沖到山腰,還未及動刀動槍,馬蹄與刮起的急風便已將數十名中原好漢擊得骨斷筋折,滾下山去。

等騎兵沖下崖,山腰間的中原豪傑已傷折大半。鐵騎兵們飛快地旋轉著手中的圓月刀,每揮動一下,必定拋出一顆染血的頭顱或一段肢體。衍允左劈右擊,將近處的馬匹腿骨打折,鐵騎兵被震下馬來。韓碧露殺人如麻,毫無顧忌,加之她武功奇高,身形閃動,如電似霆,所過之處盡是殘肢斷臂,鮮血灑濺。羨仙遙雙手各執一矛,在密集如林的戰場上支來戳去,被他的矛所觸兵刃盡皆脫手,長矛過處亦將敵人的身體鑽個肉洞。此刻又一排排騎兵沖下崖,羨仙遙搶過一只大弩,拉起一支挺矛,全力射出,自側面暴插入體,居然將四名同排騎兵貫在一枚長矛之中,馬匹背空,猝然長鳴倒地,自山坡上滑落下來,後面的騎兵更為前者所絆,死傷無數。正是:“劍光揮如電,馬汗晝成泥,刀含四尺影,戟抱七星文。”

甯娶風在營帳中觀察戰事,見已方又折了近千人,心中大感快意,但又覺自己雖為主帥,卻不可不親自上陣,于是一展風氅,搶過一匹快馬,向山頂沖殺。他雖是江南人氏,不諳騎射之技,但此刻他的內外功俱已臻至上乘,力由意生,巧憑性奪,競在馬背上坐得穩穩當當,內力運處,馬兒深感痛楚,奔得更加快捷。他拔出紫劍,一路只用一式,居然叮叮當當接連削斷了數十件兵刃,此時他心無旁鷺,手下得極重,劍是充盈了體內真氣,與敵方兵器相碰,必致對手死命,還有幸存不死的,也被震斷經脈,成了白癡,或成癱瘓,自馬鞍上跌下,再被滾滾沙塵後如潮湧至的馬匹踏成了肉醬。鐵騎幫眾人被甯娶風的神勇無倫著實嚇了一跳,甯娶風劍氣沖處,人被攔腰斬斷,下半身卻仍牢牢地騎在馬鞍上。群雄見盟主如此神威,皆感振奮,士氣大增,高呼殺敵。忽有一騎攔住去路,馬上大漢似是硬手,練子長槍使得如靈蛇吐芯,蜻蜓撲蚊,屈伸吞納,圓轉如意。甯娶風正斗到酣處,根本不想跟他拆解招數,只發一掌,勁氣沖牛斗,巨力轉參橫,“砰”一聲烈響,那大漢暴彈入半空,血光洩射連叫也沒叫一聲,落下時被群馬形成的洪流淹沒。

獨孤行在山頂處下遠望,不由大是駭然,道:“好厲害的劍法!這人如此神威,卻還這般年輕!他便是甯娶風罷?”

二掌櫃李三斤道:“下是。此人武功算是當今武林的毫巔絕頂。怕是令姐在他手下亦未必能走上五十招。

獨孤行心煩意亂地道:“行了!行了!不准再提她!她算什麼?女人能當皇帝嗎?武則天的天下有多久?振興我獨孤一脈,重整山河,須得堂堂七尺男兒。”

卻聽一人道:“七盡男兒為人困,一籌莫展。如若是大姐在,憑她石麟之智,敵人焉可連山腰的木堡都攻了下來?”

獨孤行回頭,見是妹妹獨孤思貞,她年歲尚稚,即便與姐姐獨孤舞同屬美人胎相,卻顯嬌嫩幼小。獨孤行冷冷道:“你這樣念著她,你跟她一起走好了!你有本事打退這群南蠻子,解了此山這困麼?沒有的話便別再說些屁話!”

獨孤思貞輕笑一聲,道:“我有這個本事。”

獨孤行根本不打算理她,一甩手道:“帶三小姐回閨房!”

獨孤思貞道:“二哥,你若不想給甯娶風摘了腦袋,就聽我安排。”

獨孤行冷笑道:“你還能有什麼招?投降嗎?自爹苦心建起鐵騎山寨兒來,三十年了,從未讓敵人攻到此處,更從未向任何對手投降服輸!”

獨孤思貞道:“沒錯,可今天發生了這種從未發生的事,便是你的功勞!”

獨孤行怒道:“你------”卻頗為意外略微緩和了一下口氣,柔聲道:“你有什麼辦法?”

獨孤思貞笑道:“你得先答應我的一個條件。”

獨孤傲然道:“至多這山寨寨主之位給你,但幫主之位絕不能從我手中失掉!自古子繼父業,待大事一成,當皇帝的只能是男子!”

獨孤思貞充滿輕蔑與不屑地冷笑道:“誰稀罕你的破幫主之位,破皇位了?中原雖經戰亂,但大唐江山穩固如昔,你少鵝癡妄想,做當皇帝老子的春秋大夢了!”

獨孤行道:“不是就好。那是什麼?把你姐找回來?還是要二哥我自殺?”

獨孤思貞見他如此狹隘,以己度人,只笑道:“你說還是我說?”

獨孤行“哼”一聲,負手背過,道:“說罷!”

柳因夢長鞭如神龍吞月,怪蛇盤卻,若同活物一般,將周遭接近的人與馬盡皆擊倒。甯娶風見她武功輕靈灑逸,柔到了極處,是那種純粹意義上的“無力功”,實用價值極大,可見其師或創此技藝的人決不在當年真正的甯娶風之下,更未知孰強孰弱,只不過她是女子,加之從未修習過高深內力,與甯娶風在習練驚絕斬式之前便練就花須蝶芒手和琴音指大不相同,否則以厚內功為基,再配上一把稱手的神兵利器,那時所臻之境便是自己亦無從參詳。他不由問道:“柳姑娘師從何人?”


柳因夢笑道:“家師生性喜靜,不愛張揚,盟主恕小女子無可奉告!”

甯娶風亦笑道:“他的武功比我如何?”

柳因夢邊戰邊道:“甯盟主的武功實可算是人的體能所能挑戰的極限之峰,但比之我師父------恕小女子狂妄,還差得太遠太遠。”

甯娶風自是不信,因為此時他的武功實比羨仙遙還略勝半籌,若然在最佳狀態全力施出,可與昔年‘武林四極’之首,“血影神屠”卓絕打成平手,即使不如真的甯娶風,卻也差得不是很遠,這世上又怎能有人與他“差得太遠太遠”?當下笑道:“柳姑娘何必胡吹法螺?諒你師父活到一百歲,有九十二載功力,亦未必與在下差得如你所說那般遠。你師父還活著嗎?”

柳因夢道:“當然,他與我年歲相仿------”甯娶風認定她胡說八道,亦不再多問,回身殺敵。

畢竟中原武林人士數量更多,況且士氣高漲,已有三百人沖至山頂。山頂主堡內的張弩多呈向下傾斜狀,故而對于正面沖來的敵人競束手無策,火藥箭則由特殊裝置呈孤狀拋下,此刻相距如此之近,莫說弓弩,便是鐵騎亦無法再發揮居高臨下橫掃千軍的優勢了。甯娶風紫劍一指,三百名大漢發起了沖鋒。很快,一架架云梯被搭建起來,破城錘轟轟地砸向山寨主堡壘,此些武器乃中原武林中的粟特工匠所研,乃是千年前橫掃中亞西亞大陸的軍事強國亞述的獨特兵器,另外還有兩架大型投石機,西域產油極多,點燃石油發射出去,立即燃焚,此物被亞述人稱之為“大蒼蠅”,昔年便是以此攻破了敘利亞古國的首都大馬士革。

對方堡頂亦牽出五台大型投石機,向下轟轟砸去,不少剛攀上城頭的武林弟子都被砸了下來,腦漿迸流,身體扭曲成輕輕的一團。城外亦投出無數火把,外層巨木制成的門立時燃燒,加之城外不時有“大蒼蠅”射入油彈,主堡除石制內堡外,外層的木門已成一片火海。放眼四顧,滿目瘡痍。成河的血似被火所點燃,呼嘯著直沖向寂落的星穹,愁云慘黯,似也在哀傷這伏尸曠野,白骨為墟的慘象。

甯娶風喝著茶問:“死傷了多少人?”

火云門掌門欒明傑稟道:“迄止現下,我部已殺敵五千,又有九百降兵------”

甯娶風“啪”地將茶杯摔到欒明傑臉上,杯在擲出之前早已潛運內力,飛出便碎,殘片將欒明傑的臉劃了三四道又長又深的血口。甯娶風不緊不慢地道:“我上輩子是不是殺了你媽媽呀?我問的是咱們死了多少人!”

欒明傑又驚又怕,低首道:“全部算上------也有四千七百多人了------”

甯娶風皺了皺眉頭,道:“這麼說,還是人家死得多。對了,你怎麼不死?嗯?”

欒明傑聳動視聽,連退了四步,跪下道:“屬下只是------只是僥幸而已------”

甯娶風彈了彈放在茶幾上的手指,道:“我看出來了。憑你的本事,就算臨陣脫逃,亦未必就不死。”

欒明灰“咚咚”地叩著頭,連連道:“是,是------”

甯娶風湊近他道:“你心中很恨我罷?”

欒明傑顫聲道:“屬下萬萬不敢------”

甯娶風站起身,淡淡地道:“恨我,那也沒關系。這世上除了恨我的人和和我恨的人,再也沒有第三種人。你到現在都不死,那以後也未必會死,真是長命之相呀。對了,我想問問你,杭州震南山莊血案中,你在現場罷?”

欒明傑點點頭,“在。”又慌忙直搖頭:“不不,我可沒殺人!”

甯娶風道:“你識得那個水一方罷?”


欒明傑咬牙切齒道:“他殺我師父,害我師妹皈依邪教,此仇不共戴天-------”突然頓住,戰戰兢兢道:“您和他-------”

甯娶風道:“他是不是很聰明?你正面回答我。”

欒明傑見他並無怒意,可見他與水一方未必是朋友,便試說道:“只能說是狡獪詐黠。”

甯娶風道:“不錯,他很聰明。那他的武功如何?”

欒明傑昔日為水一方的障眼法所惑,認為水一方身負絕世神功,絲毫不在甯娶風之下,只是低著頭不敢回答。

甯娶風一陣冷笑,道:“很高是不是?你眼力不錯嘛。嘿嘿。你知道他什麼背景嗎?”

欒明傑一滯,道:“這個------此人行蹤詭秘,怪異非常------”

甯娶風道:“你不知道?”

欒明傑愕道:“我-------”甯娶風拍拍他的頭,已將他嚇得魂膽消烊。甯娶風道:“你不知道就說不知道,說這些干什麼,嗯?”

欒明傑頭皮發麻,此時他俯身向前,將身體最致命的部位暴露于人,如若甯娶風輕運些許內力,便可將欒明傑的腦漿攪爛,他心跳都幾近終止了。

甯娶風道:“他的師妹是柳因夢,他二人是三十年來暗黑殺旗唯一失手的目標。他們的師父------究是何人?”他心中遲遲不定,不光因為怕對方突然出現,給自己的複仇計劃造成極大阻礙,更是此時武功之境界,令他爭雄斗勝之心極重,絕不允許有人武功比他更高,而且他打算待到而立之年時,在內外修為上要超過昔年第一代甯娶風。

欒明傑道:“如果甯盟主不嫌,在下可全盡綿力,為盟主效力,去查探那小賊的下落。”

甯娶風道:“你是個聰明人,可你在他面前就是個笨蛋。欒明傑,我們馬上就要勝利在望了,你因何還要找個借口逃走呢?”

欒明傑一愕,忙道:“沒,我沒------我-------”

甯娶風道:“出去吧,笨蛋!”

欒明傑如蒙大赦,狂奔出去,與迎面急急沖來的探子撞了個滿懷。甯娶風見那探子神色嚴穆,忙問道:“何事?”

那探子稟道:“盟主,鐵騎幫三當家獨孤思貞求見。”

甯娶風略有詫意,道:“既是求,那就見罷。”

獨孤思貞盈盈進帳。甯娶風抬頭睨視,見她文鴛彩鳳,香蘭美玉,雖無獨孤舞那般美豔無方,卻也有一種別樣的清純儀態之致。甯娶風道:“坐罷。”

獨孤思貞坐定,道:“甯盟主,攻打馬鬃山寨,究竟是何意圖?即使兩國交兵,亦要先下戰書宣戰才是。”


甯娶風硬生生地道:“不是!你不覺得你們快完了麼?這時候不論是誰,不論在我眼前說什麼,我都不會再聽。”

獨孤思貞笑笑,道:“甯盟主與中原武林有仇麼?”

甯娶風翟然心驚,目光中邪芒暴射,詫異道:“你------你說什麼?”

獨孤思貞抓到了他的痛腳,嫣然一笑道:“不是麼?甯盟主名為中原武林盟主,卻絲毫不吝惜部下的性命,用最野蠻最笨拙最原始的方式攻伐山寨。甯盟主即便沒讀過兵書甚至沒有成年,都不該草率到犯下這種錯誤。這場仗打了不到一天,咱們雙方共折兵將近萬人,這在兒百年來的數次國家動蕩與戰亂中都是從未有過的。甯盟主果真是始作俑者,有大將風范哪。”

甯娶風又驚又佩,站起身來,不由道:“聰明人原來有很多。”

獨孤思貞笑道:“此言差矣。您的麾下遠不乏才智之將,可他們都敢怒而不敢言。”

甯娶風轉頭道:“怎麼,你要把自己這些毫無證據的推斷對我的部下說說麼?”

獨孤思貞輕盈地端過茶,啜了一小口,道:“當然也可以不說。”

甯娶風盯著她,道:“只要我退兵?”

獨孤思貞神色堅定地道:“不止,要你公宣永不再犯!”

甯娶風“嘿嘿”兩聲,隨即放肆恣流地大笑起來,目光一頓,惡狠狠地道:“你以為他們會相信?他們只相信財富!相信寶藏!相信那張地圖!”

獨孤思貞道:“甯盟主,利益未必比生命重要。我有辦法讓他們相信你是在讓他們送死!即使這一役沒有死光,我也猜得到你在下一處必經之途中埋伏了更大更酷惡的陷阱。你要把他們殺到最後一個,直到最後一個徹底被殺掉,你的可怕心態才會得到完全的滿足。”

甯娶風的目光瞅到了地面上的茶杯碎片,他只需腳尖一挑,那碎片就可把獨孤思貞的喉管割斷。然而她的目光中卻有一種澀然生悲的哀傷成分,流露出堅定而又苦楚的複雜色彩,一時竟似看透了自己的命運,是以此刻居然下不了手。獨孤思貞得勝地笑笑:“好罷,你是答應了?”

甯娶風不置可否,只道:“把彭采玉和游牧父女交出來!”

獨孤思貞道:“你相信我的話嗎?”

甯娶風問道:“他們出事了?”

獨孤思貞道:“彭采玉受創過度,已然死了。游牧被我大姐帶走,此時鐵騎幫乃我二哥掌權。游牧的女兒,則為——我敢斷言那人是你的朋友,他將她帶走了。”

甯娶風道:“我沒有朋友。”旋即又不禁追問道:“那他們朝哪里去了?”

獨孤思貞冷豔地搖了搖頭,道:“請你帶著你的部下離開吧,尋找一個更好的地方當墳墓。”

甯娶風凝視她半晌,道:“門外弟子,送獨孤小姐回山寨,咱們退兵。告訴所有人,彭采玉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