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只因夢斷故猶憐 (三)疑云重重

次日晨,果真有人驚慌來報道:“盟主!狄子兵把咱們的客館包圍啦!”

甯娶風心中大喜,面上冷冷道:“包圍了又如何?我堂堂大唐中土豪傑,怕過誰來?”他披上黑風氅,向樓下走去,已然見到門外壁壘森嚴,矛戟生寒。門口的椅旁坐著一個周身甲胄的胡人軍官,正怒視著他。

甯娶風見此,只微微一笑,道:“大人,這麼早就光臨敝處,而且還帶著軍隊,你想干什麼?”

那軍官本以為對方會畢恭畢敬,誠惶誠恐,怎料第一句便如此犀銳,大有挑釁之意,不由大怒:“甯娶風!我葛邏祿部好心留你們住宿,你們居然干出這等事來,太也欺人!”

甯娶風佯愕道:“長官你說什麼呢?我們可都是良民啊,我們干出哪等事了?怎麼欺負你了?”

軍官氣得須發戟豎,厲聲叫道:“我們努賽爾可汗的王弟,尊貴的巴庫魯王爺的王妃與孩子昨夜不見了,還有守衛他們安全的三十二名勇士也都被殺了!”

甯娶風捏捏鼻子,道:“我們昨天晚上也死一匹馬。唉!可惡啊!這究竟是誰干的呢?”

那軍官愈發怒不可遏吼道:“少跟我裝胡羊!你們漢人向來不是什麼好東西!況且為何偏偏又這麼巧,你們來的當晚,就出事了?”

甯娶風打了個哈哈,道:“我們要是真干這種事,還會乖乖在這等著你來找啊?就算要干,也不會第一天就動手,總得先取得你們的信任罷?你就憑這個便認定是我們干的?”

那軍官愣了愣,不服氣地道:“好,你若敢來看看尸體……”

甯娶風打斷道:“有什麼不敢?你在前面領路罷。”

甯娶風帶柳因夢、張謙、谷幽憐、羨仙遙、聶靈哲、宋師淵、衍允、韓碧露、鹿玄奇、高紅樹、陸云農、水宗沛、彭云巒、韓鐵河十四人,尾隨那軍官一道去自己昨夜殺人的現場。一路上兵戈如林,人牆馬陣,浩然生威,眾人皆感到此事非同尋常,栗栗可危。


那軍官指著現場橫七豎八的三十二具尸首道:“你自己瞧瞧!”

甯娶風裝模作樣地蹲下瞧了半晌,道:“他們是死于你們自己的馬刀下。我們中原人從不使如此彎曲的兵刃。”

那軍官怒道:“我們葛邏祿的男兒個個都是好漢,怎麼會殺自己的兄弟?定然是你們的人用我們的刀殺人,然後嫁禍我們!”

甯娶風不屑地回譏道:“只允你們被我們嫁禍,不允我們被別人嫁禍?”

軍官叫道:“誰會嫁禍你們?你們這群刁民……”突然有部下俯耳相報,又遞過一樣東西,甯娶風等人一瞧,居然是一條軟鞭,那軍官得意地道:“怎麼樣?這可是凶手留下來的。你們的人誰是使鞭子的,一查便知。”

眾人震驚,原來那條軟鞭正是昔日廬山五老峰大會之上,柳因夢與陸云農比武用的。柳因夢更是仿受雷殛,連連搖頭道:“不!不是我,不是……”

甯娶風最是詫異,他只殺了人,卻沒盜柳因夢的軟鞭再嫁禍于她。要是別人干的那也說不過去,因為這世上再無第二人與他志同道合。不過卻可能是柳因夢的對頭干的。甯娶風第一個想到的是陸云農,忙瞧陸云農的神色,卻發現內中的驚詫與幸災樂禍都頗為明顯,按陸云農城府之深,決不會將內心深處不可告人之事溢于顏表。

柳因夢猛地轉頭怒視甯娶風,那雙眼幾乎要射出來,其意再明白不過:能從她身邊偷走軟鞭,且又絲毫不令她察覺的,這世上舍甯娶風其誰?甯娶風迫于形勢,不想分辨,只道:“柳姑娘,我相信你是無辜的。”

柳因夢毫不留情地罵道:“你這人面獸心的畜生!”

甯娶風知此刻若將柳因夢交出,這場仗便打不起來,因此要極力護住她,便對那軍官道:“大人,這位柳姑娘是個好人,絕不會下此辣手。況且甯某說過,我的人不可能做這種事。大人洞幽燭微,有含茹翕張之度,必可察明真相,還柳姑娘清白。”

那軍官冷笑道:“甯盟主,再怎樣這也是我葛邏祿的地界,你的人犯事,無論是否有人嫁禍,都須察問明白,起碼禁其自由,這點權利敝部還是有的吧。”

甯娶風毫不讓步道:“大人非要倚勢欺人,甯某也無他法。”


軍官怒道:“你是要動手了?”

柳因夢思才極敏,能以中鋒達意,以中聲赴節,一聽甯娶風此言便知他有意要挑起事端,只叫道:“眾位。那些人不是我殺的,王妃與小王子也不是我擄走的。你們信不信那也無所謂。只是為了不連累大家無故受罰,我便束手就傅,也自心甘。”因她常常言行不羈,眾雄對她本心存輕意,但此時聽之聲金聲玉振,觀其貌明霞散綺,實不敢逼視。

甯娶風見她居然識破自己詭計,便索性強硬道:“我泱泱中華上國子民,豈容你說抓便抓?我是他們的盟主,任誰也不能動他們分毫!”

柳因夢目眦盡裂,怒罵道:“甯娶風!你少貓哭耗子!”她雖自小習文學經,乃掃眉才子,論起來實可飛辯騁辭,溢氣坌湧,只是此刻太過憤怒,竟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甯娶風冷笑道:“你是耗子?過去我一人仗劍獨行,從不問他人死活。可如今我乃堂堂中上武林盟主,正所謂改步改玉,又怎能對你坐視不理?”

柳因夢再也見不得兵火四起干戈滿目,聽道:“大家聽著,要以大局為重,不可妄動殺念!”卻未換來一陣哄笑,只聽道:“她以為自己才是武林盟主麼?”“這賤女人還滿口仁義道德!”“她不識好歹,亂咬一氣,反誣我們甯盟主,大卸八塊也不為過!”“大卸倒也不用,給咱弟兄當個小妾罷!哈哈哈!”

柳因夢縱使夷然無懼,聽到此些話語也極是心酸,腹中直如湯灌。甯娶風見此,心中亦有不忍,因為他也曾嘗過極度絕望與傷?Q的滋味,便道:“既是如此,我尊重你的決擇,但定請大人念她是一介女流,不要太為難她。”

那軍官歎了口氣,一揮手,兵士上前將柳因夢以大鐵鏈鎖住,押向牢獄。甯娶風眈眈相向,卻又有些欣慰,那柳因夢自此檻猿籠鳥,再難與自己唱對台戲。此間之人,論腹笥見曆無與為偶,騙他們應該不是什麼難事了。而群豪則一齊望向甯娶風,指望他能拿定主意,下一步究竟該如何去做。有人道:“盟主,就算人不是她殺的,可她這樣侮你也不對呀。我看咱們還是繼續北上,莫要睬她罷。”

甯娶風伸手示意他閉嘴,緩緩道:“畢竟她是中原武林中人,豈可任之受縛于此。只要咱們早點兒查明凶手是誰,便可還她一個清白。”他的目光如冷電般在每個人面上居頓片刻。他知嫁禍柳因夢之人定然知曉是自己下的手,如不暗暗除去,怕是要生大亂。于是又朗聲道:“各位兄弟,那栽贓移禍他人之人,說不定便在咱們一行之中,我大致心中也有數。咱們不論私仇也好,其他原因也好,在此處咱們是外人,便要團結一致。故而即使有人知曉那人是誰,也不必多口。聽明白了嗎?”心中卻道:“看來明日午時去未必趕得急,為免再生變故,今夜便多送些食物給那王妃母子,否則我的行蹤遲早會為人察知。”

當夜,甯娶風做了個人偶放進被窩,然後取了一只大袋,盡裝了些乳酪,胡餅與羊肉塊,足夠吃上二十多天。他見窗外守兵仍緊困客館,戒備極森,卻也不以為然,憑他武功,即便身負重物,也可施展輕功自樓頂逃逸,而不被守兵中的任何一人發覺。他比昨夜更加小心翼翼,竭盡畢生之力,體內真氣轉旺,實是“東溫而後冰澌散,西烈則百卉摧殘,鼓怒而走石飛砂。”氣勢如弘,風卷殘云,已近那座峰崖。

甯娶風斜沖直騰,不到半柱香時間已至峰頂。他縱身一躍,見那母子二人正在酣睡,便將所攜大袋一傾,面食與肉干散了一洞。甯娶風方要離開,突覺異常。因他此時藝業可謂近乎神技,任何人距他十丈之內,其呼吸聲無不入其耳,或輕或重,或緩或急,以此來辨聽對手武功如何,但此刻那對母女與自己近在咫尺,卻什麼也聽不到。甯娶風一驚,俯下身去查看,一試鼻息,二人皆無,心下惶驚如雷,暗道:“又為人捷足先登!這人是誰?殺了她們又是為何?”他猛然想到張謙,因為嫁禍和陷害無疑是他的看家本領,又念及自己當初被害得生不如死,一股怒火暴起,五陵之氣勃然而發,將食物一一擲到山下,轉身離開。

大約抵至山腰時,忽然見到大批火把,原來是葛邏祿騎兵到了,大約有兩三百人。快馬驟停,冰雪飛激,紅白交融。甯娶風暗自冷笑道:“張謙,老子回去立即取你的狗命!”轉念之間已至山腳。他武功再高,自上而下,又有三百軍士,如何能不教發現?好在他蒙面,無人知曉他真實身份。但聽一名衛士長叫道:“有刺客!”一百多支箭便密集若雨地直射向他。甯娶風知躲無可躲,周身真氣充盈欲裂,以全部內力所聚,彙成一團無形壁壘,緩緩向外推移,厚積薄發。體內氣流環沖,源源不竭地供出。百矢攜風而至,卻在他身體四下紛紛落地,無一能沖到他身前兩尺之內。


眼見第二撥箭雨又要射到,甯娶風立時離開原地,直似一道黑電,撕云扯霧,撐霆裂月,快得無可名狀,連連踏中騎士之肩,兵卒紛紛自馬背落地。甯娶風像一只巨大的蝙蝠,一路呼嘯著消逝在茫茫蒼夜中。那些兵卒縱使騎馬來追,亦未必追他得上。甯娶風之所以不想多作糾纏,並非不妒忍傷人性命,只是如不發現到島的兵卒一步回信,自己身為盟主深夜不在寢處,定為人所察疑。同時顯露過多身手,對方必有高手可猜到是自己。但同時這樣也有好處,可消葛邏祿人對柳因夢的懷疑。但甯娶風希望他們有另一種解釋,把發現的新刺客認為是柳因夢的同伙,那更可以挑起兩族之間的戰爭,敵占地勢之優,當可盡滅中原漢人武者。

他輕功絕代,少頃已至城內官府,而一旁便是深牢大獄。他暗自想了想,決定去瞧瞧柳因夢現下如何,自己此時仍是蒙面,如入獄相救,更可加深葛邏祿對柳因夢的懷疑,由此引發兩族仇視,自己的目的便達到了。他湊近牢門,方想出手將守兵殺掉,卻發現兩名守兵早已死去,仍站立不倒,心中大驚,暗道:“原來早便來了一個極厲害的高手!”他此刻未攜紫劍,便拾起地上一把彎刀,憑他此刻造詣千種武功,萬般兵刃皆可拈來便用,但對方能將人殺死而不使其倒下,實也臻絕代武者之列,當下愈加小心翼翼,經過之處遍地皆是尸體,外觀卻瞧不出一絲傷痕,而且面目安詳平和,跟活著時沒什麼兩樣,正是被內力虛震而死。他愈入內愈是心驚,待到深處,忽聽柳因夢絕望地怒吼道:“甯娶風,我便是做了鬼也不會放過你!我師父和師兄定然會為我報仇的!”

甯娶風眉目中精芒大盛,抬頭一瞧,見一黑衣蒙面人,周身打扮與自己幾近相同,迎面而來的目光也是迥迥生威,卻有一絲惶然之意,大約是奇詫于甯娶風距他如此之近,卻才發覺。而甯娶風又何嘗不驚,他若不想被人發覺,自信誰也發覺不了,此人卻從他輕靈柔致的身法產生的微細之極的風響中辨出有人,當是當今江湖中寥寥無幾的高人。

柳因夢見到兩人皆著蒙面黑衣,一時也不知所措。甯娶風為澄清自己,道:“柳姑娘,我……”對方未待他說完,一掌推出,雖未見勁道如何,卻是虛中有實,頗具格度,直似濠濮間想,曾醉昆侖的境界,實是極絕妙的高招。而且對方顯然不希望甯娶風瞧出他武功太強,故而以此飄乎手法掩蓋渾厚如山的內功,卻一時未料想到能打出此招之人又豈能內功不深?況且甯娶風的藝業已臻當今武林第一,又怎會瞧他不出?

甯娶風回手相擋,兩股內力一撞,雙方都隨著“砰”地一聲烈響各自彈出數丈,似乎整座大牢都在震顫。甯娶風年輕,血氣回湧,體力恢複很快,只冷冷道:“你是誰?為何要殺柳姑娘?”

那人不答,卻在空中虛劃幾下,是在寫字:“我便不來,你也要殺她!”

甯娶風傲然道:“你認識我?”

那人顯然怕對峙太久被對方發現破綻,右手一環,向柳因夢臉龐拂去。甯娶風相距太遠,來不及相救,情急之下雙掌齊推,複又推出一掌,後掌的力道將前兩掌疾電送出,那人料不到對手凌空虛拍三掌竟在如此之短的瞬間從五丈外迫近自己,如再不擋格,只一味要殺柳因夢,自己周身的骨骼便會盡碎。眼見勁道來勢飆發霆舉,自己的面頰雖隔黑罩卻已深深刺痛,要全力正面迎擊已是不成,為免受重傷,便將內力調柔,接過對方掌勁向上劃過一道極圓的孤線再行撥走,頂層磚瓦轟然掀開,片片飛散碎裂。甯娶風從未遇到過如此強敵,也不敢輕舉妄動,暗自贊歎對方思慮周詳,如若直接撥開自己掌力,雙肘必會盡折。而那人似也在後悔,甯娶風與他心意相通,知他後悔為何不干脆將掌力引向柳因夢,大可順水推舟地殺了她,卻也知在如此刹那,兩個頂級的高手決斗根本無此閑睱選擇。

兩人互相盯視,足下卻不移絲毫。他們功力悉敵,完全可從對方的目光中瞧出下一步的動作。甯娶風並非急功近利,也不是天性愛冒險,只是胸腔中總有一股刻骨仇恨與激怒,總要時不時撼天搖地地發泄出來。他瞳仁一縮,暴吼了一聲,雙拳如開山巨錘一般劈風砸向對方,後繼之力綿綿未絕,蔓蔓奈何,拳勢之宏,油然桀然,拔地倚天,猶小星將墜,仿芒焰驟作,世俗駭然生怖。對方早已看清發拳之勢,也是渾然內力狂催,猛迅迎擊。二人腳下未動,卻在五丈之間互相毆擊,拳風縱橫曲錯,轟然驚雷巨響,在空中虛撞不止。柳因夢不了此響折磨,暈厥過去。

甯娶風越打越快,已明顯覺察對方雖已近神境,全力相拼仍略處遜位,心中一喜,仍不敢怠慢。便在此時,屋頂突然跳下一人,同樣是黑衣蒙面,卻不及他二人這般高大,目光也毫無精神,黯淡且略顯倦情。兩個絕世好手相拼,周身不可再加一發之重,仍況突然出現了第三個陌生人。兩人目光掠浮難定,都以為是對方的助拳。與甯娶風對打的黑衣人向後一彈,撤去拳力,一掌向第三人拍去,這一掌並未使出全力,因為他接下來還要與甯娶風繼續相拼,須保存足夠體力,而他與甯娶風都相信這世上除了他倆再無第三人可與其比肩,根本不在話下。

豈料明明一掌推出,那第三人不僅不閃不躲,而且如同平素走路一般走向柳因夢的牢籠。甯娶風的對手──第二個黑衣人不由大驚失色,以為自己慌亂中並未發掌,複而再發一掌,卻仍未見第三人有絲毫反應,于是怒視甯娶風,認為是他暗中出力化解,否則豈不是見鬼了?甯娶風卻立即緊張起來,他認為第二個黑衣人武功可與自己相比,當是天下難找的異人,縱使未用全力,一連兩掌,再高明的對手不閃不避,焉能有不死之理?退一萬步講也得立時重傷倒地,斷不可能這般自如,由此可見第三人乃是第二人的同伙,二人合演了一出拙劣之極的雙簧,隨即冷笑數聲,全力警備,以防此二人聯手發難。

怎料第二人怒吼連連,雙掌平推向第三人。那第三人正瞧著牢獄中的柳因夢,也不回頭。第二人神功蓋世,掌力發出很遠仍可隱約控制,只覺觸到一層柔到極處的棉花一般,卻把自己沉猛雄健的勁道化得無影無蹤,當下便木立當地,面如死灰。這一下甯娶風親眼所見,再也無法不去相信。只見第三人摸了摸牢房的欄杆,那欄杆就似被施了魔法一般,一一輕輕地落在地上。接著他抱起柳因夢,又拋到肩上,然後從二人之間大搖大擺地經過。甯娶風與第二人心中悸然之甚,生怕他突然暴起傷人,只是全力戒提。第三人緩緩消失在走廊盡頭的黑暗之處。甯娶風這才醒悟,方要轉頭再打,第二人已騰空躍起,這一跳漂亮之極,便是自己不刻意修飾,也斷然做不出如此既瀟灑又實用的動作來,可相對于方才看見的那個魔鬼般的人物而言,這身法已半點不能再讓人驚奇。甯娶風也一躍而出,再不追趕,而是向自己的客樓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