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只因夢斷故猶憐 (四)渺然心通

甯娶風蓋上被,打起鼾來。忽地有下屬來報:“盟主!葛羅祿帶了五千騎兵來了!”

甯娶風心中雖喜,卻也受驚不小,半晌才回答道:“我知道了。”然後換了一身新衣服,意志蹇傲地走下樓去,樓下除了主要門派的十余名掌門幫主外,還有眾多胡方兵卒,鐵戈林立。為首的是新緊急調來的將軍舒合哈,他的一雙目正死死逼住甯娶風。甯娶風見他眼神中頗具神韻,足見他是葛邏祿的一流高手,可與水宗沛比肩。他與前一次那軍官迥然相異,問也不問,只叫道:“將此間所有人都拿下了!”

兩名兵卒上前便欲抓人,張謙喝道:“慢!我們又犯什麼罪了?劬勞您大駕抓人?”

甯娶風冷視張謙。舒合哈緩緩開口道:“私闖天牢,劫走重囚,殺盡獄卒。這在你們中原不稱之為犯罪?”

甯娶風笑道:“私闖天牢,劫走重囚,殺盡獄卒……”他頓了頓,道:“誰看見了?”

舒合哈道:“武術雖源于天竺,發揚光大卻在中土。你們中原人士多數為武功高強之人。在我葛邏祿,勇士少了駿馬和弓箭,便如同老鷹失去翅膀一樣,根本無力殺敵,決不可能深入大牢無論獄卒囚犯連殺八十余人。最終唯有你們的同伙柳因夢並無尸首,頂層還破了一個大洞,這不是明擺著的證據麼?哼,只怕這種本事的,在你們一行中也是為數不多罷?嘿嘿,應該是某些頭目罷?”他的目光射向甯娶風。

甯娶風輕蔑地道:“你們一而再再而三地包圍我們的住處,卻只憑想象臆造想象,假設再行假設,拿不出任何有利的證物或證據來。你們還說我們欺人太甚……難道我泱泱大唐,又是你們能欺侮的麼?”

舒合哈冷冷道:“你在我國的地界,還敢這般猖狂。”

甯娶風道:“在你碎葉城不過兩個晚上,就連出了兩件大案,實在太不安全了。我們得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舒合哈冷笑道:“不把王妃母子跟殺人凶手交出來,您還想走啊?”

羨仙遙與衍允見此,皆感到勢已成水火,再不和言相商,只恐立時便有血流成河白骨為墟之慘象,方欲說話,甯娶風卻身形一閃,到了舒合哈眼前。舒合哈大驚,拔刀已然不及,忙揮拳擊去。甯娶風左肘壓入他左肩窩,向他的背部側推,突然一扳,舒合哈大叫一聲,肩骨已碎。甯娶風橫過紫劍,放在他碎肩之上,淡淡道:“立即撒開兵馬,不然……我不說廢話。快撤走兵馬!”

羨仙遙本擬還有一絲回旋余地,現下卻還完全沒有機會了,只道:“甯盟主,我們毌須動手,細查它十天半月,凶手也未必揪不出來。”

甯娶風冷笑不答,只是對舒合哈道:“別玩夾棍子,你敢陰我的話,當心你家老母親。快傳話!”

舒合哈不得已,只得高聲叫道:“傳我口令,全體騎兵向後撤!”

甯娶風在他身後問道:“你搞什麼?全體騎兵向後撤,那步兵呢?我離你這麼近,你覺得殺我你很有難度麼?”


舒合哈無奈,只得叫道:“還有步兵,也撤!”

甯娶風叫道:“中原盟眾聽令,集結人馬,咱們殺出去!往北行進!”

衍允大奇道:“甯盟主,咱們不南下回中土,反而愈走愈遠,豈非自入虎口?”

甯娶風不疾不徐道:“衍允大師,我曾在夷播海呆過一段時間。想要北上接近夷播海,須穿過一片大沙漠,那里叫作‘死亡之海’,我知道該怎麼走,敵人不敢進來的!”

眾人身處絕境,不得已才服從他的命令,當下押著宋、言、沈三囚,以舒合哈為質,集彙萬余人馬,向北挺進。葛邏祿王爺巴庫魯大怒,率軍親自追趕。兩軍在阿克希一場大戰,各自損折慘重。此處是游牧民族之地,後有剽悍的胡人騎兵追軍,前有一望無垠的死亡之海,中原武士一路連饑帶渴,人倦馬疲,又惶惶過度,加上拼殺亡故者,已死不計其數。待到得沙漠瀚海,僅余五百余人了。

卓酒寒被困數日見不著賈尼姆,只得在房間里閉目養神,盤膝打坐。忽然他瞧見自己擺在桌子一角裝銀錢的的包袱,那包布上似有密密麻麻的古怪符號,似是某種文字。他偶然憶起當日甯娶風重掌擊傷水一方,自己見他匆匆離去,便也自離去。但他性情隨母,向來多疑,便回來再瞧,卻見水一方、柳因夢、畢銳三人皆已不見,只有一張黃綢布包裹的碎成數塊的大磁石,心中已然明了水一方施詐,磁石太重便拾起黃布,打算以此為據交給甯娶風,告訴他水一方並沒有死。後來他忙于辦事,便暫將此布留作包裹物品之用,以便顯眼,不易丟失。

他站起身,便要出門,門口兩名大漢攔道:“卓少俠,不可隨意離開。”

卓酒寒強忍怒氣道:“是麼?我成囚犯了?我只在院子里走走,賞賞花也不成?”

那大漢道:“小的不敢,這是老爺吩咐的,也是為了卓少俠的安全。以您的輕功,出了門就等于出了這房子。”

卓酒寒靈機一閃,問道:“我不是要離開。哎,你們回紇語中的‘卓酒寒’三字怎麼寫啊?”

那大漢笑道:“這有何難?”于是一根樹枝蘸水以回紇字在地面上書寫起來。

卓酒寒故意道:“原來這麼寫,用漢字只需三個字,可用回紇文卻拖拖拉拉,像個麻花!看來我們漢人的語言是天下最簡練的。”

那二名大漢巴不得他多開口,因為二人奉賈尼姆之命,除了監視他們,不允他們隨意走動以外,還要將他們的只言片語記下,完完整整地彙報給賈尼姆,最好能引他們多說些話,以便吐露寶圖所在。一名大漢道:“那也未必,還有更簡潔的。”隨即他書寫了另一種文字。

卓酒寒假意訝然道:“這位兄弟居然懂得兩國文字!不簡單!”

那大漢得意地笑道:“這算得什麼?我還懂少說七八國的話。回紇地處西北,四方皆有數個鄰邦,回紇和帳乃北方第一大城,來往商旅不絕,說什麼話的都有,你們中原不也有話嗎?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麼?”


卓酒寒故作歡欣,大笑道:“這你也會說了?了不起了不起!那用渤海國的話,‘天下第一’該怎麼寫?”

他故意顛三倒四,扯東扯西,將兩名大漢弄得精神分散。次日,他依舊請教些各國文字,又拉上了各國的風土人情,似漫無目的地亂侃。第三日他便神秘兮兮地說:“我又發現了一種文字,你們這回無論如何也斷然不識了。”由于他每次都是這樣講,二人也見怪不怪了,只訕笑道:“別是你胡畫充數的罷?”

卓酒寒便暗將黃布上的符號次序打亂,毫無規律且笨拙的畫給他二人看。其中一名大漢咋舌道:“卓少俠,你還真了不得哩!這是拂菻國的文字,極難見到呀。”

卓酒寒裝傻充愣道:“什麼拂菻國?我怎麼從未聽說過這世上有這個國家?在我們中土揚州,集市上盡是這些符號,我還以為是薩滿法師跳大神用的捉鬼符呢!”

那大漢知江南有個揚州,乃天下第一大都市,自也不以為詐,忙道:“我不騙你,那個國家在極西處,太陽自樂浪海升起,便在那里落下。”

卓酒寒冷笑道:“說東說西一大堆,就是不敢正面回答我的問題。我料你也不說吧?”

那大漢極為不悅道:“誰說的?你聽著,這個字是大,大小的大,這是……”

……

卓酒寒一連四五天,又問了好多毫不相干的文字,這才放心回屋,將問懂的譯文一一拼合,開始念起來道:“人心之道,如水中之月,空里之風,萬法皆無,一無所有,此即名為無形。”(以上摘自《敦煌變文集。廬山遠公話》)卻又覺莫名其妙。他自幼走拜名師,習練各家武學,駁取眾長,也盜過不少秘笈,卻從未見過一種武功書籍如這般寫法,以他冰雪聰明,竟還看得一頭霧水,不由略有沮喪,複續念道:“大含細入該無餘,渺然心通作述始。深者入黃泉,高者出蒼天,大者含元氣,細者入無間。今來古往無不死,獨有天地長悠悠。”

他反複思量,即使入寢時也輾轉難眠,卻總也推斷不出其中之意。他想許是自己武功太過駁雜不純,思緒混亂,不屬正統,但天下武學萬變不離其宗,總該有入口可破,可他卻一點與其它武藝相似的地方也沒有發現,料來除非武王甯娶風或武林四極方可釋明。現下唯一活著的只有羨仙遙,而自己已在他處碰壁,不宜再行造次。想來想去,只得收起,打算將來遇到母親時,再相詢咨,母親既是慕仙師之徒孫,又是“血影神屠”之妻,大有把握破譯此文。

如此思索,加之一連數日疲于施計,已然昏昏睡去。白日里念到的句子若隱若現地呈于腦海之中,影影綽綽之間,但覺昨自己已不由自主地自“氣海”凝出一股真氣,說不出地舒服。那真氣四下沖撞奔走,使體內忽冷忽熱,腦中一片混亂,總是浮出些奇特的影象與似從未見過但卻有些親切的人物。而那股真氣已自手太陰肺經,連續打通“中府”、“云門”、“天府”、“候白”、“尺澤”、“孔最”、“中止”倒從拇指內側端的“少商”、“魚際”起始,再過“太淵”、“經渠”、“列缺”又向“孔最”。接著一氣分叉,過手陽明大腸經,在足陽明胃經中的“太乙”、“氣沖”兩穴迂回連走兩遍,又過足太陰脾經,手少陰心經,手太陽小腸經,足太陽膀胱經時連轉“心俞”穴三次,又過足少陽腎經,手厥陰心包經,手少陽三焦經,足少陽膽經,足厥陰肝經,十二經絡大通後,急瀉任督二脈,督脈二十八處大穴以“靈台”“百會”為主,任脈二十四處大穴,以“會陰”“華蓋”為干,氣流沖蕩交彙。卓酒寒大叫一聲,自夢中驚醒,只覺自背部“大椎”起,自“喘息”、“大杼”、“命門”、“腎俞”、“大腸俞”、連成一條氣線,與前胸腹“膻中”、“中脘”、“梁門”、“神闕”、“天樞”、“大橫”、“關元”、“中極”、“歸來”、“橫骨”平行,如同兩塊夾板將身體壓平,呼吸均勻,少許不適之後,卻感到安靜得很,什麼也不再去想,五感皆空。

此時已是次日晨曦,他縱不出門,亦覺出窗外陽光鋪染于地,五官由空變為極靈,眼前的桌椅鏡台清晰得眩目瞭亂,耳邊的聲音也大了許多,只覺吸入的空氣份量沉重而純淨,一時驚喜交融。他試著閉目去聽,耳力更增,但聽門庭外有一男一女在講話。那男的的聲音極渾濁,說不出地惡心,正是畢銳,他似在計好道:“這麼說,你也認識我大哥了?”

女聲是游滿春,她愛理不理地道:“我識得是水一方那小子,誰認識你大哥了?”

畢銳笑道:“哎!你說對了,水一方便正是我大哥,我們拜了把子的!”

此刻卓酒寒居然有一種奇怪的感受,自那畢銳呼吸聲中的微小變化,便可判斷他外在表情的不以為然和內心的嫉怒之極。果然畢銳說道:“水一方是聰明,可……那都是小聰明,拿不上台面的……”起始聲音中只帶有一股微酸的慍意,往後卻越說越激憤:“哼!他算什麼?他暗地里干的那些小把戲我無一不知,這人真是個混蛋!虛偽,偽君子!”


游滿春對他的惡毒大是詫異,不由起身道:“你……他不是你結拜大哥嗎?你怎麼能這樣說他?”

畢銳一愣,方才發覺自己的失態,但回想當日結拜,其實也是為了多騙取一些人的同情,好為自己辦事,反正他姓仇,是仇云的兒子,又不姓畢,發誓中那些“若有違者,必遭……”只不過是一個鈍咒,毫無意義。但他每每遇上一個比較鍾意的美貌姑娘,如袁明麗、尚啟雯、柳因夢和現在的游滿春,不是對水一方動情甚深,便是認為其聰明有義,令自己深深羞慚和妒恨。他念及此處,忙道:“我這是為了他好!就是因為他是我大哥,我才不能不嚴厲指正他的缺點,否則豈非有包庇之嫌?”說得大義凜然,這世上有一種人批評別人時能嚴厲地剔骨剝筋,而自己卻永遠不會有半點理虧,畢銳正是這種人。

卓酒寒雖不愛管他人閑事,且也不欣賞水一方,但作為一個外人,也對畢銳這種無恥到極處的小人感到無法言喻地惡心。但他發現了一個重要問題,畢銳對游滿春似十分愛慕,百般討好,正可利用。他暗暗在思忖著怎樣將計就計,把話通過畢銳傳到賈尼姆老家伙的耳朵里。

“死亡之海”的確無負盛名,舉目黃沙,連天上禿鷹也瞧不見一只。甯娶風雖熟知沙漠地形,卻故意帶他們來回七八趟地亂走亂繞,指望能將他們的體力耗竭。但最終仍有四五百人活著。甯娶風暗道:“這些人乃是中原武林的頂尖人物,尤其羨仙遙、衍允、韓碧霞、鹿立奇等高手,武功修為幾近于我,要想把他們拖累至死,實是不易,只得另辟奚徑了。”

張謙本就對甯娶風心存芥蒂,此時口干舌燥,目眩神衰,再也忍不住,放聲道:“姓甯的!什麼時候才能走到啊?”

甯娶風冷笑著應付道:“快了。”

張謙罵道:“你他媽這句話說了能有五十遍了!”

甯娶風收起笑容,轉頭道:“那是因為你也問了五十遍。少說幾句,還能多走幾步。”

張謙索性坐下道:“我不走了!給我水喝!”

甯娶風這才發覺自己原本審慎翼翼是多麼可笑,他太高估張謙的城府和能力了。其實張謙的老練毒辣決不在韓碧露之下,只是自幼位居太行頭馬,未遇多少真正勁敵,在江湖中闖出了不小名號,恃才傲物,一生順利又沒受多少挫折,因此除非順境才能冷靜,一到逆境甚至絕境他比誰都容易發狂。念及此,笑笑道:“水是統一分配的,今天你那份已經喝完了,明早再給你吧。”

張謙像個小孩子似地叫道:“不!我要!我要水!我會渴死的!”

甯娶風忽然拔出劍,迎風削到,張謙前額的半片發立時截散。甯娶風森然道:“你會渴死,也可能會被砍死。你要留在這里我沒意見。這里到處都是流沙,你沒有駱駝在前面探步,就算能不吃不喝一年,在原地不動也有被吞掉的危險。現在還不是仲夏,否則光日頭也能把你烤成干尸。走不走隨你便,咱們走!”

谷幽憐見他如此,便料甯娶風已不想殺張謙了,果真是為自己他肯犧牲一切,心下感動,插口道:“甯盟主,我們究竟什麼時候能出去?”

甯盟風盤算,已經將他們折磨得差不多了,萬一反了起來,就難以控制了。他曾數陷人間慘境,深諳絕望中的人會六親不認,于是故作驚喜地指著遠處叫道:“快看!我找到了!終于找到了!”眾人紛紛細看,卻什麼也沒有看見,其實本就什麼也沒有,但絕望之余,也都相信甯娶風是所有活著的人中武功最高的,他自然能看到更遠的東西。甯娶風卻正是利用他們的這種想法,將他們一步步帶離沙漠,已然迫近富貴城。那城並無臆想中那般繁華,遠遠眺處,天低云暗,孤城晦冥廓落,似為愁悒所籠,僅有的幾點綠意源自十幾株零落疏散的茅薹,蕭索冷郁之極。眾人都有種異樣的邪惡預感,倒甯願再回到沙漠中,也不想進入甚至經過這個駭然陰怖的死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