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塞翁失馬古難全 (四)赤沙神獸

獨孤舞大怒,側身一轉,連續七八個完美無倫的圓孤回旋曼妙,向卓酒寒拍來,這種武功完全沒有殺意,美得像在舞蹈,但每一招都極為發效。卓酒寒運內力于拇、食二指,一劍挌出迅速複回。獨孤舞本擬一掌將他擊昏,加之輕視之心,僅用了不到四成力,卻沒料這一掌被他如此圓轉如意地拆開,奇道:“你……你武功倒長進了,看樣子還是名師所授啊。”

卓酒寒只道是倚仗此劍神利所致,但聽她一言,細細想來,此些時日他確是感到丹田之氣頗為暖和順意,精神比過往炯盛得多,使起這劍來也頗為稱手,莫非那水一方身上的一塊破布真有如是博大武學?但水一方因何卻半點武功也不會?他無睱多慮,只依布上記載去使,愈發自然,融入天地萬物之中,一連格下獨孤舞四招搶攻。獨孤舞雖未下殺手,力未盡全,但她何等造詣,居然打了這麼久也未傷到卓酒寒毫發。

突然石廊那邊又有聲響,只聽一人叫道:“師父,師父,你別這樣!”正是畢銳,另一人必是賈尼姆了。卓酒寒心中一驚,暗道:“一個獨孤舞再加一個賈尼姆,便是我爹複生,也占不到便宜,這可難辦了。”

獨孤舞循聲走出,只那回紇打扮的華衣老者正發了狂似地轟轟發掌,地坼天離,江河泥沸,煞是驚人。獨孤舞暗自詫異,心道:“這人是誰?看他如此渾厚的掌力,怕是武功也不在我之下。遮莫是這小子邀來的幫手?那可大大不妙了。”

但見賈尼姆憤怒難遏地毆擊著壁上的畫與字,邊打邊歇斯底里地吼叫道:“什麼景教,全是邪魔外道!該死……安拉不會恕你們的!……混蛋!財寶呢?是安拉賜給了偉大的回紇!”

獨孤舞亦信仰清真教,叫道:“穆斯林兄弟,安拉的財寶已被掏空了!”

“是誰?”賈尼姆欲火大發,吼道:“是不是你?對了!是你,圖利鐸的女兒,小騷蹄子,在床上那副母馬樣!你把財寶弄到哪去了?”


獨孤舞大怒,叫道:“老匹夫,你膽敢羞辱我!”言罷劈風一掌,此招毫無保留,似疾若徐,乃是獨孤氏有名的“空空極和掌”,昔年獨孤鴻傲憑此雄霸西域。賈尼姆一個激靈,兔飛鳧舉之間閃了過去,虛掌一著無生命的實地,立時化無,隨風流散。賈尼姆奇道:“好婆娘,什麼時候學的?絲毫不亞于床上功夫!”

獨孤舞羞怒到了極點,狂叫道:“今日不把你這老匹夫葬在這兒,獨孤舞誓不為人!”

卓酒寒雖覺好笑,卻也不由起疑,暗忖道:“賈尼姆因何神志不清?”他又看到遠處畢銳的笑容中明顯帶有幸災樂禍,細細一思便知定是畢銳在賈尼姆飯菜中下了毒,但不致命,由此可見畢銳並不想這麼便宜地讓這個對他百般羞辱的師父死去,況且賈尼姆一身武藝,正可引為已用。賈尼姆武功奇高,要試出百毒非是難事,但他太過相信這個徒兒外表的懦弱,以為他有心也無膽,故而未曾提防。他回頭瞧了彭采玉一眼,彭采玉面帶愧色,柔眉浮掠,垂首不語。

此刻賈尼姆與獨孤舞已斗至酣處,東錯冏似巨谷龍虎,變化不測,抃風舞潤仿石燕商羊,纖毫不爽。二人出招皆是奇快奇准,賈尼姆內功較為深渾,獨孤舞身法略勝一籌,二人誰也無法制服誰,直至後來,出招即收,互不相觸,因為每每一動,招式已盡在對方掌握,根本不必再出手,什麼都顯多余。二人皆是愈斗心下愈驚:“此人究竟是何人,武功居然如此之高,實為我平生所罕見。”

獨孤舞喝道:“老匹夫,你叫什麼名字?”

賈尼姆冷冷道:“問這麼多干什麼?一個妓女不安守本分,學什麼武功?學房中術還不夠用麼?”

獨孤舞哪里想得到他已半是瘋癲,見他一再羞辱自己,決意致他死命。論到十六年前她的確不如賈尼姆,但這十六年她時刻苦練,論到當今天下,武功最高的女子是冷月,其二便非她莫屬。她兩手一翻,皆是十成的極樂掌力,她于此家傳絕學浸淫二十余年,孤詣絕非一般可比,當下以奇捷身法躍出,向賈尼姆迎面襲來。


卓酒寒退後五步,怕震傷自己,卻不小心踏到身後的骷髏頭部,那頭骨立時便碎。卓酒寒不由一驚,他據尸骨的色澤判斷,死在這里少說也有二十年,但至多不過三十載,身架可以脆硬,但頭骨何等堅朗,鋼鐵萬難洞穿,可那頭骨頂部卻有利器留下的印痕,且形狀是由深及淺,彎曲銳利,正是猛獸的牙或齒。他震撼之余,不由道:“諸位,我又說錯了,對不起。”

賈尼姆偶然瞥見他,忙大呼道:“小銳,你是小銳!”

畢銳哭笑不得地叫道:“師父,我在這兒!那個是咱們的對頭!”

卓酒寒見他要過來,忙叫道:“你別過來,快些住手!不然咱們大伙兒都活不成!”

賈尼姆讓身之際,獨孤舞的十成掌力已然擊過。賈尼姆雙手虛扣回旋,避風如霰,將那股柔力直轉向最深處的牆壁,化而為實,“轟”一聲烈響,居然炸坍一角。此一招渾然天成,無有畔岸,那石壁經受三百年大漠風霜,始終屹立不倒,卻為一招並未觸實的虛掌所擊潰。便在此刻,石壁洞孔中突然閃出綠瑩瑩的磷火,接著發出比適才更巨的聲響,整座石牆全部塌陷。六人驚恐得不能自己。但見一頭近丈長的巨獸,頭頂火紅肉冠,後面像是羽毛在飄,周身赤褐,通體堅鱗,碧目猙面,鋒牙銳齒如鋼刀一般,口中不時地發出低沉的嘶鳴,同時一條毒蛇似的芯子不住地吐出吞進。獨孤舞立時惶恐地忖道:“頭頂紅冠為劇毒之物,一般都很小,如此龐然巨物,莫非是赤沙龍蜥?即便是住在沙漠中的牧民,百年也難見一回。”

賈尼姆雖本人也識得此物,卻因瘋了而絲毫也不害怕,踏上一步叫道:“你是誰養的狗兒,敢沖回紇第一國師如此無禮?”

那怪物見這些陌生東西中唯有此物動移,還發出聲音,立時受了刺激,似一道赤色電霆直撲賈尼姆,賈尼姆未待閃身,便被怪物咬住,不由大吼連連,內氣自然迭迭而出,怪物感到體內一陣劇痛,扭頭一扯,賈尼姆一聲慘呼,一條完整的臂膀給扯了下來,腥紅的血漿濺到怪物蛤蟆般的腐肉臉上,理更顯陰森駭怖。然後血腥氣息更令怪物振奮不已,又怪嘶著將賈尼姆撞到在地。賈尼姆求生之欲愈強,周身真氣沖盈,獨臂凝畢生功力之所聚,隆然拍出,真有萬斤之力,那怪物腹部最為柔軟,猝不及防,竟給賈尼姆掀翻了個兒,在空中暴轉一圈,撞到地面大石之上。豈料那怪物究是鎧甲?由恚醞縝康卦倨松先ィ幟崮吩詰孛胬床患捌鶘恚畢律硤迦繽勇蒞慵彼倩匭芸旅黃恕?


賈尼姆漸覺體力不支,心中大呼不妙:“不好!我中毒了!”以他體內沉猛內力,陡遇毒即可自然而然地抵禦,故而畢銳所下之毒雖以麻痹神志為主,也有普通毒物傷身之效,卻對他構不成傷害。然而赤沙龍蜥何等毒物,入血即溶,加之賈尼姆心神聚凝緊張,全身激烈運功動作,加速血液循環,毒液已行入腦中和五髒六腑之內,只覺周身酸弱無力,但覺額頭一痛,他看到了自己的白花花的腦漿。

龍蜥胡亂撕咬了一陣,那雙碧油油的魔眼便轉向了其余五人。畢銳知道先動者必死,但他站在洞口處,蜥蜴爬得快也未必能趕上他。況且此龍蜥在古堡深處多年,僅以蟻獅為食,久久未見陽光,恐怕會對陽光產生恐懼。畢銳這樣想著,轉頭便逃,那龍蜥一聲嘶吼,一道電光射出,就在畢銳剛踏出洞外便將他撲倒,可此時日頭高懸,金光一耀,那龍蜥數十年未見陽,只覺目如針探,一陣劇痛,返身回洞。畢銳的胸口肌肉也遭到了噬咬,他一路狂奔而走,不渴死也得中毒而亡。

那龍蜥乃天地造化之靈物,極為精明,但見原本不動的二人皆忽然移動,足見剩下的亦都是活物。它既起了疑,便不再去管誰動誰沒動,誰喊誰沒喊,選定一個目標就沖上去。它選的是獨孤舞,因為她那襲與夜爭華的黑水晶襲在昏黃的燈光下十分顯眼。獨孤舞目光何等敏銳,比龍蜥更早地起身。她由于准備再先,加之輕功冠絕天下可比甯娶風,這才勉強跑在龍蜥前面。但以人體之極限,再快也無法快過此等靈獸。獨孤舞腳下八卦方位只要有一步踏錯甚至踏得遲緩些,那龍蜥立時便會閃到她身側。然而她也不可能總保持這個速度,長久下來必定體力不支,這樣那龍蜥就定會捉住她。獨孤舞全憑輕功一味逃跑,萬一被追上,按她的內力還不如賈尼姆來看,定會死得更慘。她幾次試圖向洞外跑,但龍蜥吸取了畢銳的教訓,總將她往深處趕,況且它在此住得極久,臻熟每一寸地形,而獨孤舞則相反,她不得不盡量避免每次走同樣的路線,以被怪物摸出規律。她不怕被別人殺死,但決不容忍自己被吃掉。

卓酒寒、彭彩玉,游滿春三人皆是心驚膽裂,好在那龍蜥再如何聰慧畢竟也是畜類,無人那般複雜,否則它在穿梭于他們之間時猛然覺悟到這些人也是活物,也可殺來吃了,那他們焉有活命之理?連身負如此輕功的獨孤舞現下都危在旦夕之間。獨孤舞已感到死亡的迫近,女性的敏銳嗅覺令她清晰地聞到了混合著腐肉味的血腥氣息,那是龍蜥口中發出的惡臭。它距獨孤舞愈來愈近,就算一時半會仍逮她不住,可若毒腺中射出毒液濺到她身上,卻也已經不難了。獨孤舞極想回頭拍一掌,“空空極樂掌”與普通掌法大相協鑿。柔極軟致,即使她的掌力中所蘊內力無賈尼姆那般渾然猛厚,也可透過龍蜥的鱗甲,直抵腹內,將腦漿攪得稀爛。賈尼姆卻不同,他的掌力以陽剛雄健為基,但龍蜥身披重胄,最不怕硬碰硬,是以獨孤舞無論身法還是武功路數都相對優于賈尼姆。但龍蜥在後面逼得太緊,她只要稍一回身甚至回手,身體就會減速,龍蜥便會一躍而上,起碼可將她伸出要發掌的手撕下來。

獨孤舞的體力已然難支,心中忿然喊道:“不料獨孤舞一世灑傲,今日死在這畜生齒下!”卓酒寒忽叫道:“獨孤前輩接劍!”一道碧光劃過,獨孤舞已拿在手中。那龍蜥趁此當口,一爪掃來,獨孤舞挺身上拔,其快難名,卻仍被劃中一道血口,黑裳撕裂,潔白如壁的雪肌映著鮮紅的腥血,更刺激了龍蜥。若非是獨孤舞,其他人早被龍蜥的大力拽下來了。

獨孤舞見卓酒寒已然自顧不暇,竟還肯借如此神銳的防身寶器給她,一陣茫然,說不上是吃驚還是感激。獨孤舞果真未曾誇示,此劍到了她的手中,似魚返大洋,飛鳥歸林,驚蛇入草,怒猊渴驥,翔鸞翥鳳,煞是淋漓如意。那龍蜥起初不識利害,強攻之下,被碧芒帶脫七片鱗甲,又一利爪趾被揮掉,大駭之下,向後一縱。獨孤舞不料這魔獸也會感到恐懼,又覺它是個禍害,決意除去,現下她手此“沉碧”,恰似增添了更利的爪與齒。那怪物這才轉向卓酒寒,目中撒出悠悠恨意,卓酒寒的目光更為惡毒,直視而毫不避諱,龍蜥一愣,隨即一躍而起。

獨孤舞並非知恩圖報之人,但她絕不容自己欠下別人半點兒債,當下也起,逸態橫生,濃姿百出,宛如風回雪,悅似飛燕游龍,飛針走線,獨擅千秋,將龍蜥迫得步步畏縮。誰料它突然做了個向相反方向的假動作,獨孤舞雖聰穎天姿,卻萬沒想到這畜生也會使詐,那龍蜥便反向卓酒寒撲去。卓酒寒足下早已點開,撲向門口,龍蜥汲取了畢銳的教訓,撲得更急。游滿春與彭采玉皆是心下大焦。卓酒寒聽到耳後風聲大作,側身疾門,那怪物沒刹住,一頭拱了出洞。卓酒寒在彈指之間已四肢並用,拔開了紫影鋒,金剛門墮下,喀刹一聲利響,怪物的身首齊頸而斷,自脖下的身軀全在洞內,仍不住地亂動。彭采玉見獨孤舞與卓酒寒化敵為友,才放下短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