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常有人問我,學曆史有什麼用?對于這個問題,估計不會有標准答案。我的回答往往非常簡單:這是我從事的職業。既然是一種謀生的手段,當然需要兢兢業業,認真對待。坦率地說,我個人並無成名成家的念頭,無非是擔心丟了飯碗而已。說得具體一些,作為一名大學教師,當然希望教給學生一些新的東西,以免誤人子弟。正是基于這種考慮,我一直將探索曆史視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內容,且總是覺得很充實。

在大學課堂或是其他場合,我曾經多次說過這樣的話,中國人聰明絕頂,但缺少嚴肅、認真的精神,很多事情,似乎都講究“大概齊”,而不是精益求精。記得我在早稻田大學留學期間,在所住的街區親眼見過一起車禍,一位中年婦女被汽車撞倒,交警來處理善後事宜。在測量車禍過程中各種數據時,警察們個個趴在柏油路面上,一絲不苟地測著每條線,丈量不同方位的各種距離。當時我突然想到,國內的警察通常是站著用卷尺或皮尺測量,記錄相關的大體數字,就算完成任務了。與日本警察的嚴謹相比,中國交警可能存在很大差距。殊不知,失之毫厘,差以千里,如果有一個數字不准確,可能會影響到事故責任的判定。這件小事給我留下了異常強烈的印象,甚至是震撼。我經常用這個故事來教育學生,凡事都要認真,否則就會差以千里了。

學術研究同樣是如此,就拿古代文獻來說,很多人自認為讀懂了古籍,但我敢肯定,真正落實到每個字上時,恐怕誰也不敢說自己完全可以准確地解釋出來。在這種情況下,除了回避以外,恐怕就只有“大概齊”了。一篇論文中有多達數十處甚至上百處標點、句讀之類的硬傷,居然還有人以為這是高質量的論文,有著“深刻”的思想和見解。誠然,這恐怕只是個別現象,但卻不能不讓人產生這樣的懷疑,連基本史料都讀不懂,難道也會有真知灼見?或許在某些人心目中是有的,但稍具學術良知和常識的人,大概是不會如此不負責任地作出判斷的。“想法”固然可貴,但弄清事實本身,才是最重要的。

中國有文字的曆史長達數千年之久,越是遙遠的時代,留下來的謎團就會越多。因此,要發現曆史的真相,談何容易。姑且不說史料記載的缺乏,就算加上流傳下來的實物資料和未來不斷出土的新材料,似乎也不足以做到這一點。至少我們對很多事實還是不清楚的,或是知之甚少的。正因為如此,才需要下功夫恢複曆史的本來面目,無論是好,還是壞,我們都必須將曆史上出現過的事情本身盡可能弄清楚。不知為什麼,我們的研究似乎都停留在兩個極端,要麼極好,要麼極壞。舉例而言,古代的政治體制通常被人為地以“專制”、“集權”等詞彙加以界定,在這種體制下,腐敗自然是無法避免的,這種結論無疑有其充分的合理性。但在我看來,宋代皇帝遠非“專制”二字可以概括。姑且不說君主的權威能否直接滲透到社會的基層,就算在朝廷之內,皇帝似乎也不太可能為所欲為,這在宋代似乎特別明顯。皇帝需要扮演多種多樣的角色,在偌大的皇宮,他是一家之主,跟普通百姓幾乎沒有太大的差別,無非是多了些嬪妃、宦官等侍侯皇家的人員而已。因此,他必須謹慎處理“家庭”內外的各種關系,其實,這並不是很容易的事情。與其他朝代相比,宋代皇帝有一個非常顯著的特點,就是子嗣不昌,除了宋末二帝外,宋朝共有16位君主,其中有6人無親生兒子繼承皇位,比例高達38%左右,若加上太宗的兄終弟及,比例就更高,這在中國帝王時代恐怕是獨一無二的。在父死無子繼的特殊情況下,宋代的皇位傳承還是相對順利的,並未出現大的危機,這不能不讓人驚訝。然而,在表象的背後,卻夾雜著極其複雜的內外因素,各種政治勢力暗中角力,上演了一幕幕精彩之戲。因此,在宋代,表面上看似乎罕有後妃干政、宦官擅權等現象,皇帝的“家”穩定而安靜;實際上,宮廷內部的斗爭異常激烈,只是表現方式不一樣而已,否則就不會出現“狸貓換太子”之類的傳說了。這些故事的背後顯然隱藏著很多不為人知的事實,這些從側面也反映出宋代皇宮並不太平。

宮廷之外,皇帝為一國之君,治國安邦是他們的首要任務。然而,單單依靠一人之力,無論如何是不能完成的。因此,宋代皇帝必須集合各方面的力量,才能將國家機器運轉起來。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調動各級官員的能動性,但要真正做到這一點,無疑是不現實的。畢竟,每個人是不一樣的,他們能否為君主效力,取決于複雜的因素。正因為如此,作為萬人之上的帝王,需要協調各種利害關系,如君民、君臣之間的關系,等等,而這恰恰是最難的環節,稍有閃失,恐怕就會危及江山社稷。這是曆代君王所必須小心謹慎應對的,宋朝皇帝自然也無例外。

自古以來,學術便帶有濃烈的貴族色彩,通常情況下,似乎只有社會的精英層才有可能成為從事學問者。先秦以前,就有所謂“學在官府”的傳統,然而,如果單純地將這句話理解為官府控制學問,恐怕是片面的。大體說來,應該是社會上有身份、地位之人掌握學問,這種解釋大概是有一定道理的。由此看來,學問是高高在上的。正因為如此,才會曲高和寡,也難免有高處不勝寒之感。

以宋史研究為例,最近數十年來,出版過數量眾多的著作,這些書大概都只有社會精英們才會去閱讀,或者是確實對宋朝曆史感興趣的人才會有雅興去仔細品味一番。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種巨大的資源浪費。其實,曆史研究不應該是廟堂之上的學問,更不是專門為學術而學術的研究,抑或是大學課堂上的教材和參考書,而是應該讓每個中國人都能了解曆史,至少從事研究的學者有義務朝著這樣的方向努力。任何國家、民族,如果對自己的曆史都缺乏基本認識,恐怕是難以持續發展的。

事實上,大多數人的曆史知識很多來源于電視、網絡之類的強勢媒體,特別是古裝戲。坦率地說,我很少看這樣的電視節目,因而無權加以評論。然而,從去年以來,受國家廣電總局委托,我審閱過一些電視劇本,由此不得不看一些還沒有進入拍攝階段的曆史劇。應該說,劇本創作人員下了相當的功夫,但從曆史專業的角度來看,很多東西的把握、定位還是不准確的,甚或是錯誤的,更不用說細節了。舉一個很簡單的例子,幾乎所有古裝戲中,臣子千篇一律地稱呼皇帝為“陛下”、“皇上”,而皇帝則稱呼臣子為“愛卿”。至少在宋朝,口語中通常稱皇帝為“官家”,而“愛卿”在很多場合是稱呼妓女的,皇帝顯然不可能以這種極不雅觀的稱謂來稱呼自己的下屬。諸如此類的例子還有很多,茲不贅述。由此可知,人們從電視、戲曲等所獲得的知識和信息與曆史本身是存在相當距離的,這種狀況無疑需要加以改變。

一直以來,我都有一種奇特的感覺,我們的教育似乎過于功利,即傾向于培養人的專業素養,其實這僅僅是教育的目的之一而已。在筆者看來,民族整體素質的改善和不斷提高才是中國未來發展的惟一出路。記得我曾經跟一個日本朋友談過關于人口素質的話題,我當時以半開玩笑的口吻說過這樣的話,如果中國參與世界競爭的人口比例能夠達到日本的一半,中國肯定比日本要發達。不知大家是否同意這種看法,或許是我有感而發吧,畢竟中國的人口基數要比日本大得多。正因為如此,作為一名教育工作者,我希望為中華民族素質的提高盡一份兒心,出一點兒力。

2005年4月9日

于北京師范大學茹退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