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揚帆逐浪驚絕險 (五)風雨飄搖

水面上浮動著一雙雙貪婪噬血的目光,仿佛是地獄的回光反照,招喚遇難者走向奈何之橋。群鯊的瞳仁緩緩收縮,等待著老天爺的賞賜與風的飼喂。每震下一個死難者或活人,都被它們用血淨身,再整齊與迅捷地分成數段,幾乎沒費什麼力氣便吃下肚去。一個人,一條活生生的性命,迅速無倫地變成了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東西,隨即開始了它沒有感覺也沒有盡頭的新過程,卓酒寒在霆電擊入洋面的一瞬想象到了自己此刻煞如死灰的臉色,同時也想到,這個過程大概便是世界賦予死亡最恐怖象征的真正意義。

獨孤舞此刻正好直視了他一眼,二人皆面無人色,他們突然發現自己與他人多麼地相似,這種相似來自于一種共同的脆弱,人們在災難,在無法控制的禍患前,顯出了奇妙的,值得揶榆的共性。的確,他們沒有什麼不同,他們都沒有權利選擇生存還是死亡,而死亡反才是他們的選擇者。

卓酒寒叫道:“薜老六,你去駛船,轉舵向風!”

薜老六一愣,轉身向艙室奔去,卓酒寒見他一身贅肉,被風耍得東倒西仰,便大步跨上去,用力一蹬,如一道疾電射出,此時空中正好閃過霹靂,將他奇快無偶的身體映得絕至極處。薜老六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但覺平素轉動都費勁的偌大身軀一陣輕松,眼前立時換了場景,嚇得尖叫起來。卓酒寒喝令道:“快開船!”

尚啟雯奔為叫道:“卓少俠,不妙了,船艙開始進水……”

卓酒寒回頭,神色卻異常鎮靜,只道:“盡快堵住。……你聽我說完,我知道堵不住遲早要灌滿,在這之前咱們一定抵達岸邊!”

尚啟雯性情爽朗,但此刻何等凶險,畢竟女性,不由哭出來,叫道:“卓少俠,這里四下盡是積霧,我們如何得知哪里是岸哪!……說不定,我們正在大海中央,四面為水環繞,根本無陸可登!”

卓酒寒方欲回答,猛聞一陣兵械激撞之聲,遠遠觀去,姚啟萍正與加洛旦劇斗,而且明顯盡處劣勢,轉瞬之間便要頹然敗兆。卓酒寒喝道:“加洛旦前輩!現在是什麼時候了?你們這般只顧打斗,不怕有危險嗎?”此時如此風浪,即使甯娶風在世,若貫注于格斗,巨浪展來,怕也抵敵不住。萬一跌落入海,便是你武功高得直通天徹之能,或是泳技絕超,亦斷然不敵水中之酷寒,何況下面有成百條巨鯊等著食自船上拋下的活食,情勢已是浮危孤懸之極。

加洛旦邊斗邊回答:“卓少俠,我不是不聽你的勸,這賤妮子以為大伙兒都會死在這兒,便趁我不備,暗自偷襲我,幸虧我反應快,不然早給她刺了個透明窟窿!她連出四劍招招不離我要害,想致我死命,你說我能不殺她嗎?”


冷香凝大急,欲拔劍相助,卓酒寒手一拈,冷香凝如觸雷霆,那劍柄與劍梢已化成一小團鐵泥,除非回爐重鑄,否則永遠也拔不出了。卓酒寒冷冷道:“別管別人。她今天不死,日後有一天會死。”

冷香凝怨道:“哥!她是我的師姐。”

卓酒寒不以為動,只道:“我只管你。現在抓住我的手,靜下心來,斂氣凝神,穩住下盤,我保證你不會有事!”

姚啟萍疼得尖叫一聲,肩頭已被鮮血糊成一片濃赤,浪頭一濺,咸咸的鹽水浸入,更疼得她幾近昏厥。加洛旦被她暗算,心中劇怒難息,兩只巨拳似開山鐵錘,轟轟地砸將過來。袁明麗冷笑負手一旁,觀戰不語,但浪頭也會令她不敢太過分神,只得遠遠地避開。尚啟雯與姚啟萍並無過解,想上前勸解,哪知她甫一踏近,便覺陰風慘慘,一道銀芒劃過,好在她應變奇捷,兔起鵲降,這才彈出,發覺是那新羅武士全承俊,正執刀冷視自己。

景教眾女見此,紛紛拔劍相向。另四名胡人,杜蘭塔、云奈、潘西納、薩塔迪皆亮出兵刃,眼見便是群歐。卓酒寒又急又怒,嘰道:“全都給我罷手!不然殺光你們!”

但不知船身晃蕩之際誰不小心碰了誰的兵刃,隨即“當當”亂響一片。景教女弟子約有近二十人,但那六名胡人身手皆是高明,且內功俱湛,所使兵械又怪異,一時間打成平局。若在陸路之上,景教眾女可布陣列隊,以整齊密集的劍網罩住他們,逐漸拖垮,分而擊破治之,當能取勝。然而那六名胡人亦身懷絕技,只不過腳下不穩,難以施展罷了。其中加洛旦與杜蘭塔等南域高手以練力為主,練功注重氣力修為,天下武功源出少林,少林則源于天竺,是以他們的武功沉穩剛健,吞吐回旋頗為如意,出招陽猛無儔,內功俱是深湛厚重。薩塔迪出自養蛇世家,手執金笛,專以吹奏攝人心魄之樂擾亂敵手神志,以便取勝,但此刻凶險之大,又如何能讓眾人分神?所奏之樂在這船洪濤巨音之下更顯渺然不足為道。他的金笛內藏十八枚穿腸透腑針,每三根連射,可射六次,威力極強,但他初入中原,不敢擅用,萬一遇到內功較已為高的強手,只需內功一頂,針便盡數返撤,釘入自己的喉管內。景教教眾本不會武功,來到中原之後,又過兩百年,待中土第一任漢人教主殷寒掌教之時,才以西方的教義重釋東方武德,創出這一套不世的景教武功來。此套武功重在配合,喻義為團結互助,又因教義中不傷人命,寬容待敵而處處留手,只迫得對方無以還擊便自停住,從不將手趕盡殺絕。但為了不讓自己的教眾為中原守舊恪典之人所害,殷寒便將“霸王訣”的萌芽起式“星羅萬象變”授于下代教主,讓他們以此模似對方武功,用來教訓對方,對方若不傷你,也不傷他;對方若有殺你之心,便即死自己的武技之下。此刻加洛旦等人數一顯滯頓,或以舊招再施時,尚啟雯等便以同樣的手法極其相似地還擊,令六名胡人吃驚難解,甚至有些恐懼。

卓酒寒突然躍起,若伏龍百嘯,如平沙萬幕,星馳電走,已插劍尚啟雯與杜蘭塔中央,“沉碧”未出鞘,但一抖出,便足可劃破時空,傲蔑宇宙,但聽沙沙輕響,那些刀劍已無聲無息地化作一片白雨,碎散于風濤之中。

卓酒寒複周身一震,兩旁人應風披靡,吐芳揚烈,紛紛震到半空,隨即似被一股強力吸到艙板之上,動彈不得。卓酒寒這一擊亦耗損大量真氣,好在加洛旦等人知他是好心相助,不然他六人齊上,再加上一個尚啟雯,卓酒寒便較難再敵。此時卓酒寒在內功上與邊城雪已可算伯仲之間,但論起招式純熟卻仍相距甚遙,故而邊城雪昔日可在富富城一場血役中連殺數百人,且其中不乏雄稱一方的高手,若換成卓酒寒,早便在殺光一百人之後神氣衰竭而死了。

姚啟萍恨死眼前此人愛管閑事,抓過手中之劍,仍擊向已然毫無戒備的杜蘭塔。卓酒寒見他屢教不改,大怒無已,身形一抖,正是:“天昏地黑蛟龍移,雷驚電激雄雌隨,”刹那之際,他又回歸原處。而那姚啟萍仍怒目圓睜,力持長劍指著杜蘭塔,可事實上她已經死了。冷香凝看不出是卓酒寒暗自在她劍上猛送內力致筋崩脈爆而亡,以為是油盡燈枯而終,不由哭出聲來。


杜蘭塔看得明晰,正色拱手道:“多謝卓少俠再之相救之恩,此生無以為償。”

卓酒寒沒理他,只顧四下檢查船殼受損狀況,半晌才道:“還不都來幫忙!”景教眾女本來就對其大師姐平素里的獨斷專行甚是不滿,此刻見她死去,未有太大驚訝與悲傷,便能隱約猜想到是卓酒寒所殺,亦不以為恨。

連續八九個時辰的浩風駭浪將這艘大型的三桅帳船周體掛滿了濕漉漉的海藻,一片淒涼入夢之景。突然“砰”一聲烈響,撼動大洋,整條船凶猛地一抖,眾人俱覺自己的五髒六腑都要被擠出體外。主帆桁晃到舷內一側,帆腳索的滑車令下風面的後甲板砸彈開來,天與地發出一陣令人嘔吐的呻吟。唯一的一面角帆漲滿了風,如同一只巨弩,陣陣濤花飛越舷牆。船體已開始傾斜了。

猛地,躍得最高,也是膽子最大的一條虎鯊居然飛過帆牆,撞向袁明麗,卓酒寒對她雖無好感,但不願看到妹妹傷心,只要此人不與已為敵,那在人與鯊之間,他還是傾向于人。“沉碧”一閃,腥熱烈臭的鯊血潑在獵獵朔風中,極大地刺激了海中的死亡之犬。除了虎鯊,還有灰鯖、魚鳋、雙髻鯊、鼬鯊,在爭相彈跳,指望吃到同伴的血肉。

隨著海水不住在湧入,生存下去已經成為一種奢望。薜老六也不太在乎自己的寶藏了。袁明麗瞧瞧卓酒寒,極不情願地道:“多謝。”隨即立時添道:“接下來該怎麼辦?我們的船再沉一些,鯊魚就會聚而攻之。”

卓酒寒揚首道:“我看見岸了。請你們快些好嗎?”

袁明麗不敢相信,重複道:“你……你看見岸了?”

卓酒寒點頭道:“我能看見你們所有的人都看不見的東西。快些。在霧的那一邊,有陸地存在。但我現下還不能斷定是大陸還是島嶼。可起碼有一點,我們能保住命。”

船迎著即將破曉的魚肚、晨曦,在巨浪、狂飆與群鯊的追剿中,鮮血淋淋地前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