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異海孤嶼北斗懸 (一)離奇身亡

霧靄漸已消失,風暴卻仍未平息。起伏翻滾的海潮激起一波高過一波的漩渦,海水被腥紅的血祭煮熱沸騰,船身不再顛簸,因為它的三分之一已盡在水下了。本來卓酒寒放松了揚帆索,降了些尺長,又割斷了飄動的繩索,綁住帆的下端,以確保船能在風暴中較順風地安全前駛。然而此刻這些都不重要了,主桅杆斷裂,船外板被礁石撞穿,船底立時也要穿透了,因為鯊魚們已經看透了這群處于絕望之中的人們的命運,于是貪婪與嗜血令它們多做了許多超越本行之事,它們用尖尖的犬鼻凶猛地撞擊著船底。它們是那麼地聰明,迅速地找准了幾處最大的漏水之洞,呲牙裂嘴,一有人用手或持物去堵,便被粗暴地逼回。它們頗有耐心等待著船徹底沉入海中的一刻。

面對有增無減的海上殺手,卓酒寒、獨孤舞與加洛旦等俱奮力砍殺,血液一入海水,引起的刺激無可名狀。角鯊生活在極南之處,可此時這個稀罕的種族也自遙遠的南部前來支援。對于專以攻擊大型生物為目標的嗜肉鯊來說,這世上不存在任何令它們感到恐懼的物事,即便它們感到好奇,感到神秘,它們也一定會用幾排銳如鋼刀的利齒去探尋與求解。它們總是不定性地徊徘在天下各處的熱帶海域,但近乎瘋狂的食欲之壑足以馭使它們一直沖到近海。它們是海中的兀鷲與野狼,用獨有的方式傳遞著新發現的秘密,于是似乎全世界的鯊魚盡數來了,卓酒寒打眼粗略一估,便算定它們的數量是自己一方的六倍還多。

卓酒寒用盡畢生周身全力,聚成一股混沌凝猛的重氣,直擊洋面,砰砰烈聲,一條幾百斤的巨型白鯊便給生生震脫,盡露水面,卓酒寒一劍虛劃,鯊魚像是腹中大開一扇盛滿血漿的大門,卓酒寒彈開“酥骨散”的藥瓶蓋,藥粒似冰雹般疾射入內。待鯊魚落入海面之時,群鯊齊聚分而食之,慘象極是駭怖,可最終當船已淹入大半後,海中的大部分鯊魚都酥軟不動了。船伴著十余條半死不活的醉鯊擱淺在一片淺白的沙灘上。大多人都累得倒下便睡,可但凡有略為清醒之人,都跑來給卓酒寒叩頭。六名胡人一再稱謝,冷香凝是他親妹妹也不多言,尚啟雯與袁明麗倒甚是感念,不住謝恩。

卓酒寒基本上什麼也沒聽到,這一難劫令他的內力大耗,一登岸便盤膝打坐,修養精銳。由于他的內功實可算古往今來少有的深湛,故而不到兩個時辰,體能已然完全恢複,盡管細微之處仍有些許酸楚,卻也無甚大礙。獨孤舞輕功卓絕,休息之後,已然環走一周,證實這是個不大的島。而海圖上竟未明確標明,島外迷霧漫漫,根本辨不出方向,亦就是說,這是一處無名嶼。

卓酒寒從未見過如此白潔的沙灘,偶爾拾起一粒鵝卵石覺得皎然如雪,可遠遠曠望卻覺有一種無法言喻、神秘莫測的微黃。環繞沙灘的海域呈現的幽藍更是不可捉摸,但無論陽光如何模糊黯淡,都能令整片他所能視到的山岬瑩瑩放出怪異的淺金色。山脊如同巨獸伏起的背梁,上面長滿了各種橡、樺、櫸、樅。一遙潛然自綠蔭之下潺潺流走,鵜鶘、黑水雞與紅嘴山鴨各自在自己的地盤上散開嬉戲。島體在他們的想象中狹長如鯨,充斥著粗糙凌亂的花崗岩,雜亂叢生的怪林將琴鳥清靈的鳴喚遠遠拋蕩出去,可對于這些來自異域他鄉的遇險者而言,它們只代表了無盡的傷感、哀郁、沮喪與迷茫,甚至……絕望。

島嶼上有眾多奇異的水道與小型湖泊,它們分割著占島嶼四分之三面積的樹木覆蓋區,使島看起來生氣勃勃,不致于太過陰森詭秘。每座島上都有火山,而且大多是活的,薜老六便是這樣認為的,他觀察到一處層列山梁支脈的頂部岩石上有不少焦干很久的熔岩遺傷,它們一直延伸至形成西南處海灣的狹窄峽口之處。如果某一時刻它們突然蠢蠢不安地躁動起來,這些個糊里糊塗來此的海外客們便不由自主地選定了最終的墓地。來此不逾半日,每個人都三緘其口,沉默寡語,總是在單寂地冥思著,也許是在考慮某些也許不發生此事便一生一世也難以想到的東西,就連最愛嚼舌根的加洛旦也喪失了這一興趣。的確,一場足以開天辟地的大變遷總會帶給人心不同程度的沖擊、震憾、恐懼……最後仍是絕望。

卓酒寒很快從迷亂中自我強脫出來,他清楚自己要干的事還有很多。他立即清點了一下人數,不幸的是原本船上所有人員共七十四人,現在僅剩了十四人,商賈盡亡,而且重要的船工,如木匠、廚子、郎中無一人生還。包括卓酒寒在內,獨孤舞、加洛旦等六人,冷香凝、尚啟雯、袁明麗統共十一名習武之人,余三個皆是船員,除了只會數錢的船主薜老六外,另兩人只是搬貨工。卓酒寒令眾人將船骸中有用的物品與仍完整的木板取下,以備日常生活及日後重造之用。工具只剩下幾柄斧子,值錢的珍貴貨物一樣不留,盡數埋入海底。薜老六欲哭無淚,卓酒寒雖討厭此人,卻仍向他保證,有生之年定會如數賠給他損失。

白日里他們分工勞作,卓酒寒、獨孤舞與六名胡人進林狩獵伐木,景教眾女只做些洗涮與針線女工的活兒。薜老六有時覺得自己什麼也不能干,著實過意不去,便跟著上山伐木,眾人在以掌擊木時,他連斧子也掄不起;別人空手搏豹時,他被幼鹿用尚未長全的犄角頂得四下奔跑。好在這島上最凶悍的也不過是些小花豹,僅有中土北域的野狼大小,略通武藝或是力氣稍大者便盡可對付。很快,一個月過去了。

在島上的第三十四日,卓酒寒與云奈、潘西納正合計造一艘大船,不夠的木料從林中伐取補充時,袁明麗突然踟躅出現,目光中冷寂依舊,卻道出一個殘酷的事實:“卓少俠,死人了。”

卓酒寒眉毛微微一揚,漫不經心地擦磨著光圓滑潤的木制品,輕聲道:“這種事你常見嗎?”

袁明麗猛地想到了父親一身是火,最終被焚成焦炭時,殺意欲盛,硬生生回應道:“不常見。”

卓酒寒拍打著衣衫上的灰塵,起身道:“既然這樣,以後再遇到這種事就快點跑來告訴我。”


袁明麗冷冷反問道:“以後還會再遇到嗎?”

卓酒寒這才正視她,半晌笑了笑,緩緩道:“會的。一群外地人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若一旦死了人,就一定不止死一個。”

袁明麗不由劇烈地打了個寒噤。她由于親眼目睹父親慘死,受激過重,性情變得陰冷與偏激,怨毒與積恨,但她骨子中畢竟仍存有一息年輕少女善良溫和的部分。然而她卻從未見過一個人,在面對任何災難與恐怖時,都是同樣的神情,什麼也刺激不了他,人世間沒有悲劇可以令他傷感落淚,也沒有喜事讓他大快朵頤,誰也無法看穿他。而他的每一句話似乎都有極大的可信性,于是不禁怔在那里。

卓酒寒道:“干什麼?帶我去。”

袁明麗陡然驚覺,將思緒拉回現實,帶著卓酒寒向不遠處的一座拱起的山坡走去。那里的林子枝葉之繁,足以令立在其中的人看不到太陽的形狀,而此刻這里卻成了一個天然的地獄。冷香凝與尚啟雯正站在一具尸體旁,呆怔怔地,直至卓酒寒趕來,才叫起來。冷香凝有些惶恐地道:“哥,這島上會不會有別的人?”

卓酒寒沒有正面回答她,而是對袁明麗道:“好。”

袁明麗一愕,奇道:“什麼‘好’?”

卓酒寒搖搖頭道:“你們三個人知道就可以了,別再向外擴散起來,否則會引起恐慌。”

尚啟雯不憂心地說道:“可島上統共十四人,少了誰馬上就會察覺……”

卓酒寒揚揚手道:“你不會說他是病死的嗎?早些埋了便是。”

袁明麗針鋒相對他道:“你方才不是說還會繼續死人嗎?這個是病死的那下一個怎麼辦?總會引起懷疑的,這事瞞不了多久。況且我們若不及時向大伙兒警示,令他們有所防范,萬一再……”

卓酒寒抬頭正目而視,袁明麗知趣地停住。卓酒寒點頭道:“我不打斷別人講話。可你怎麼就那樣肯定?”


袁明麗對于這個人的奇怪越來越悚然心驚,道:“肯定什麼?”

卓酒寒俯下身道:“肯定下一個不是你?”

袁明麗胸腔一陣激湧,似被什麼堵住了喉嚨。卓酒寒道:“與其關注別人,不如先把自己保護好。你要記住,無論什麼生命,無論做什麼事,都有明確的目的。……該死的活不了,該活下去的也死不了。命的一半得跟天賭,另一半卻早已注定。”

袁明麗幾乎帶著哭腔道:“我……我是哪一種?”

卓酒寒道:“你快知道了。”冷香凝不由插道:“哥,袁師妹她年紀小,又……又受過刺激,你別嚇著她。”

卓酒寒這才能有暇辨認出那是一名不會武功的搬貨工,身上沒有任何明顯的傷痕,憑他武學之詣,便是身上中針的細孔充血,他的明目也可看得清晰透徹,然而來回四遍,他卻真的什麼也沒發現。

尚啟雯道:“卓少俠,這是個不會武功的凡夫俗子……”

卓酒寒淡然道:“不會武功的便是凡夫俗子?”

冷香凝、尚啟雯、袁明麗不約而同地想起水一方,都是面頰嬌暈生霞,不再言語。對于尚啟雯與袁明麗而言,水一方的奇異本領不是武功,而是妖術,這非是人間所能有的。卓酒寒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錯了。殺害弱者的人未必不強。你錯在把別人干的每一件事都當成是他最大能力的展示。這種輕蔑的態度遲早會要了你的命。好在島上食糧充足,這尸體就不必留著吃了。埋了吧,就說是得了急肺癆病死的。”

袁明麗妒忌不住問道:“可他究竟是為何物所殺?”

卓酒寒想了想,道:“除非將他開膛破肚,看看有沒有內髒被震破。不過我不打算找出凶手,在他傷到我之前。”

四人在埋葬尸體時,林中傳來的種種鳥獸與不知名生物的鳴叫,陣陣如劇毒針?刺入她們的神經。陰風慘黯,卷著憂郁凝重的死亡氣息縈繞在島周圍的奇幻迷霧中。林中躁然攢動著的千百雙生命的眼睛,點燃了人類自出現伊始至今頭腦中最為古老,最為原始的生存欲望所帶出的必然情感,那被稱之為恐懼。一坯坯土將尸身掩蓋,仿佛在有意模糊凶手的身份。卓酒寒突然一聲厲叱:“別再埋了!”


三女都是一凜,她們再如何堅強,骨髓與血液中,流淌著的惶怕始終遠大于男子。卓酒寒拉過那人的手,在紋理縱橫交錯的旱田般的掌心中發現了一處磨擦已久的凹繭帶,比掌舵的壓痕要粗,比拉錨的印跡要細,且均勻圓和得可怕。那只能是什麼東西的末端,准確地說,最少也同一把刀的柄長期的擠握所致。手中還有些在暗淡之極的過篩般光線下仍顯七色彩虹之輝的鳥羽。

冷香凝奇道:“哥,那是什麼?是鴿子的羽毛?是信鴿?”

卓酒寒翟然道:“是鸚鵡,鸚鵡毛。”他隨手一掌擊開尸體上身的土坯,撕掉其雙肩的衣衫,用手指來回地搓觸。最終他停下了,但許久不作言語。

冷香凝按捺不下,柔聲追問道:“哥……哥?這……這是……你發現了什麼?”

卓酒寒揮揮手道:“召集所有的人,磨好兵刃,將船骸藏好,占據島中心也就是林區的至高處。”

尚啟雯雖對水一方態度爽邁不恭,對卓酒寒卻又敬又畏,鄭重上前道:“卓少俠,我們知你武藝絕世,見識廣淵,我們都聽你的。”

卓酒寒道:“說話別說一半。你想知道原因?”他起身指著尸體道:“一個搬貨為生的人雙肩竟無半點繭皮。右手心中的唯一磨繭處與中土使刀的人並無二致。那鸚鵡雖飛不了遠路,但能說明一點:有船就在附近不遠處,不久便會有人來到島上。”

袁明麗不解道:“那還不好嗎?我們得救了。”

卓酒寒睥睨著她,道:“得救?用景教徒的信仰來看待此事,的確如此。”

冷香凝顫聲道:“哥……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