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異海孤嶼北斗懸 (二)海之幽靈

卓酒寒帶著她們走下山,其間他不疾不徐地僅說了一句:“鸚鵡是海盜的寵物。”島上山風吹過,花色枯萎,葉瓣漂零,幾點殘紅碎碧在綿延無盡的山脊間隱隱地申訴著某種不可饒恕的罪惡。島上北麓正是他們登岸的地角,估計海盜也會在那里上陸。他偶爾側目瞥見,又覺有種奇妙的錯覺,在秦聲潮怒藻蔓叢生的近海中,除了砂粒石礫外,還隱匿的另一種不為人知之物。

待所有人集齊之後,卓酒寒三言兩語極其扼要簡潔而又明晰地解釋,眾人紛紛集起兵刃,搭好近幾日剛造出的木弓,爬到林中頂處,齊齊望向大海,正是:“地盡天無盡,滄波一望驚。”漲潮時分正是登岸之時,蘊藏著巨大力量的千堆雪浪在亂石中澎湃翻卷,崖下織起層層玉色霧帳,晶瑩的萬朵銀花叢蔟擁著礁壁,似炸雷騰滾,聲裂長空,便是無風亦起三丈之浪,在這浪的背後,似惡魔夢魘的灰霧之後,有一條狹長的黑影在緩緩迫近。

眾人一字列趴在繁密亂織的草叢中向外觀望。尚啟雯想了想,對卓酒寒道:“卓少俠,我知此時講這話不是地方……但怕一會兒便沒機會說了。”

卓酒寒目視正前方,嘴上道:“要問我殺人凶手是否能在我們中間?”此言一出,眾人的目光又聚向他。卓酒寒看了看面帶欽服之色的尚啟雯,道:“這我不能斷言。在不在我們中間不是界定他真正身份的標准。我可以猜測他是死者,也就是海盜的同伙,他們自一開始出航便盯上了咱們的船,只不過偶遇風暴,才極其背運地跟咱們一齊漂流至此。所以這其間死于海難和膏于鯊吻的人中,難說沒有他們的同伴。亦或是另一種可能,我們中有人早便發現了海盜的身份,不知出于什麼目的一直不公開,待到海盜放鳥出島,威脅到他的切身利益時,才氣急敗壞地殺了他。還有最後一種可能,不算可能,也就不必說了。”

尚啟雯天性聰穎,直追水一方與獨孤思貞,便問道:“你是說,島上本就有人?”

卓酒寒道:“若是島的主人——假使這島真有主人的話,那麼此人應該是對海盜充滿敵意,或是干脆說他們是仇家對頭。因為島主單純要保護島嶼而抗擊外來者的話,早會在第一批登岸的我們身上下手了。然而事實上他沒對我們不利,而是有選擇性的,證明起碼他有根本的是非念頭,知道海盜是傳統意義上的壞人。他多半是比我們更先一步入住島嶼的海難幸存者。”

尚啟雯不由道:“那這人的武功……”

冷香凝像個不諳時事的嬰兒,純然笑道:“不怕,他還是打不過哥哥。”

卓酒寒總是作最壞的打算,仍峻然道:“沒人能向你保證對方就一個人。”

驟然間,一聲極其刺耳的海螺號角聲傳來,透過厚重凝滯的霧壁,直射入島,信佛來自遙遠的幾千萬年前。卓酒寒與景教三女都精悉教義,不由一陣毛骨悚栗,同時憶起萊茵河教徒講述源自神秘故鄉的古老傳說:“大海深處中居住著的精靈們在漁民月夜歸航之時,唱出充滿魅惑的動人誘歌,這些海妖被稱作“羅蘭”。水手們一個個都會發狂,不得不被同伴綁到柱子上,成為羅蘭的血祭之物。最終在妖歌的誘導下,船被自己的船員弄沉。

一支獨角鯨般尖銳巨大的黑色沖角在撩剖開最近的霧紗後,如一柄鋒利之極的銳刃直刺向島嶼,在空氣中劃出一道極深的致命傷口。沖角之後是三根主桅,同樣是黑色不過略顯淺些的帆布如同巫婆身著的冥織,在伴著凌厲無儔的海風激烈地顫栗。艦體的三分之一已然突現,棱角十分狹長,卻遠遠比薜老六的“逐浪閣”,那條號稱北方最大的貨船龐大得多,像是一個巨型黑色幽靈在步步迫來。艦體自龍骨至外表盡皆玄然一片,有輕有重,似是雕著什麼刻紋裝飾,最令人觸目驚心的自然是沖角旁比帆布鼓得更猛的旗幟,盡管它的大部分仍沒脫離傳統單一的俗黑,但整條船唯一的一點白盡在此處,因此也顯得格外惹眼:那是一刀一劍交叉列開,中央繡著一只猙獰呲裂的骷髏頭顱,這正與卓酒寒在北方朔漠的古城中見到的一樣。船尾還有兩面大旗,各繡著一字,中土漢文篆體的“漢”與“雷”,在遠離中土數萬里之遙四面環海的茫茫孤嶼上,還能看到漢字,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極其巧的事,但卻又是一個必然,他們沒有產生絲毫的親切感,因為沒有人會曲解那面髑旗所代表的死亡含義。


加洛旦等人清晰瞧見此旗,立時面色大變。杜蘭塔結結巴巴地掩飾道:“卓……卓少俠,他們的船至少能載百八十個人。”

卓酒寒輕輕道:“只要漢幫的海盜船一駛進這里,數量多少也就無所謂了。他們有數萬人,只要一發火藥訊號,便會有上百艘船趕來支援。在他們沒有發現島上有人之前,我們還算是安全的。可這種情況持續不了多久。要麼我們把船炸了,要麼把上面的人殺乾淨,否則一旦來了援軍,我們長年生活在陸上的人根本占不到半分優勢。”

船一靠岸,大批藍黑色的兵卒腰挎長刀,手執鋌矛與鐵盾一字排開下船,列成方陣,分毫不亂,約有近百人。卓酒寒心中不由暗自佩服,想那當幫于海上稱雄近百年,若無鐵般嚴律,像普通海賊那樣粗豪放歌,著五花八門的服飾,張揚個性,究是不可同日而語。他們的部隊前站著四個人,看樣子是些首領。當幫自幫主以下有渤、黃、東、南四海分舵,又分章魚、箭魚、巨鯊、巨鯨、海馬、海龍、水母、珊瑚八大堂,共應有十三名大小不同的首領。現下漢幫雖明有“海煞”雷喆獨女雷嬌掌政,實際大權卻盡在南海舵主藍霹靂一人之手。想來其中必有雷嬌與藍霹靂了。不過其中有一人,單只遠觀姿勢動作,憑卓酒寒的眼力已然辨得極為清楚,不由脫口而出道:“是他?”

冷香凝一怔,奇道:“是誰?”

卓酒寒看了看她,道:“是我一個……算故友吧。他姓水,是這世上唯一不會半點武功卻又絕非凡夫俗子的人。”

冷、尚、袁三人一怔,同時飛霞撲面,難以自抑。卓酒寒見了,心中大致也明白了幾分,只道:“這個人我還算了解,他總跟自己的敵人混在一起。我相信他是我們這一邊的。”他自背上抽出“沉碧”劍,又道:“你們在這兒別動。我向下走走,再湊近些,便可聽到他們講話。”

尚啟雯忽拉住他懇求道:“卓少俠,那水公子是個好人,定然是被海盜們綁架至此的,你得救救他!”

卓酒寒瞄了瞄她,鄙夷地笑了笑,搖搖頭道:“你所托非人,我只救我自己。”他身形既起,除了快迅,更是柔輕至聖,耀飛寒铓,竟爾筆直向空中射出,而後猛紮下來,卻半點聲響也無,忽而疾騁,忽而蹇躓,大含宏宇,窮出極渺,差池間已至山腳,距岸有六百步之遙,若換了別人仍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

但見眼前的四名著領裝束的人,最高者竟是唯一的女子,身形挺拔頎長,雙肩不窄于一般男子,白潔乾淨的臉孔上似方施粉黛般浮起一絲天然健康的海上人獨有的紅潮,濃眉大眼,沐在雄厚激壯的海風中顯得格外颯爽英朗。她的衣飾並不似傳說中守著成堆寶山的海盜那般穿金披銀,但細細瞧去,那深藍衣衫緊貼而結實,又不厚重,將美好的曲線一展無遺,如此干練勁裝更是實用,故而沒有半分起裝飾作用的紋章。但脖頸間的膚肌上卻有著鮮紅色的紋彩,這是東南海域居民的獨特喜好。最矮的竟不是水一方,而是一個近似侏儒的四十左右的漢子,聲似鴉鳴,衣飾中有幾道藍色的閃電,可見是所謂的天下第一聰明人藍霹靂了。沒料他如此貌不驚人。水一方仍舊笑臉可鞠,充滿自信與開朗,卓酒寒猛然想到,他們是多麼地相似,世上沒有任何事情能令卓酒寒開心地笑,而同樣沒有任何事情能令水一方不能開心地笑,這種相同也許又是他二人選擇生存之路的最大差別。最後一人比那女子略矮些,卻仍算是個高個子,只是他純黑色的衣飾中赫然繡著一個血紅的掌印,正是“暗黑殺旗”血影家族軒轅氏的標志!

卓酒寒幾近粗暴地抓著胸口,竭力克制住自己如火山熔岩般幾欲噴薄的巨大怒氣,仍低伏在那里,聽他們說什麼。那個血影家族之人──卓酒寒認得出是軒轅正系的長子軒轅翔!軒轅一氏武藝單傳,極重視血統純正,自認為是黃帝之後,是以“暗黑殺旗”號稱天下第一殺手集團,事實上唯有軒轅氏正系、側系共九名男女方是真正的殺手刺客,其中僅有三名男子,而只有男子方得授予“血影神功”,自卓絕之後,“暗黑殺旗”汲取前痛之訓,再不傳外來入贅之婿。故軒轅馳為當年軒轅長恨最看重的孫輩,恃寵而驕縱,自以為背景強大,既不勤加習練來之不易的“血影神功”,又不學祖傳射“噬心?”之法,最終因狂妄自大而為卓酒寒所乘,飼機殺掉。余下兩個男子軒轅翔與末子軒轅游的武功如何,無人知曉。自卓酒寒懂事之後,在父親的遺物中發現了軒轅家族所有人的畫像,他憑此日夜記憶,加之仇恨心極盛,可說永遠也忘不掉。

那軒轅翔指著水一方喝道:“姓陸的!你他媽顛來倒去瞎三活四沒一句真的,別再賣弄那點兒娃娃伎倆了,到底寶藏是否埋在這個島?”


卓酒寒一愕,隨即笑了,暗忖道:“原來他自稱姓陸,這倒有意思了。他姓陸,看樣子我也可以姓椅了。他定是因柳府之事為血影軒轅氏追殺。‘暗黑殺旗’猖狂數十載,竟在一個半大小子身上失手了,豈能不怒?他抓住海盜們求寶的心理為痛腳,令雷氏成了他的後盾,這個人真是太不簡單了。……如此說來,漢幫也沒得到寶藏了?或是他們的先祖或前輩未將藏匿的地點傳下來?”

水一方故作驚嚇狀,一蹦一跳地閃到雷嬌身後,一吐舌頭道:“雷姐兒,他真不要臉!”

雷嬌一怔,奇道:“他怎地不要臉了?”

水一方笑道:“當著年輕女子的面,怎可光著屁股?”

雷嬌愈發奇了,撲哧一笑道:“他?光著屁股?我怎地沒看出?”

水一方指著軒轅翔道:“他滿嘴臭屁亂放,不是屁股難道還是腦袋麼?”

雷嬌格格地笑個不停。軒轅翔大怒,伸手抓來,雷嬌側身一擋,兩股力道一撞,雷嬌退了好幾步,但無什大恙,眾海盜紛紛挺矛相向。雷嬌冷冷道:“軒轅翔,這不是在你的‘暗黑殺旗’,我漢幫海域,你敢撒野?”卓酒寒見此一估,便知此女武功不弱,自己三個月前絕非其敵,軒轅翔亦不遜于宋師淵。

軒轅翔見她總是護著這小子,且漢幫勢力極盛,艦船橫行七海,無論如何也開罪不得,便忍氣吞聲地道:“雷幫主,這小子油滑詭佞,你怎可輕信他的話?”

雷嬌笑道:“我瞧著陸兄弟很是討人喜歡,又很會說話……”水一方續道:“軒轅翔大俠你別沖動,雷幫主並未信你真的光屁股頭朝下呀。”

軒轅翔幾愈發作皆強行忍住,卓酒寒見了不禁極是好笑。雷嬌斂起笑容,劍眉一展,更顯颯爽英姿,朗俏不凡,果是大幫之主風范,她緩緩道:“行了,陸遠方,玩笑開大了。你嚴肅回答我,此島是否便是寶島?”

水一方嬉笑道:“是啊,你的手下不是也給你飛……飛鸚鵡傳書了嗎?”


雷嬌道:“那是另一回事,說明這島有古怪。是吧,藍叔叔?”她對一旁的藍霹靂極是尊敬,可看出實權集于誰手。而藍霹靂只唔了一聲,態度甚是張傲,雷嬌面上卻無顯任何不悅之色。卓酒寒暗忖,這藍霹靂怕是並無傳聞中那般聰慧絕頂,而雷嬌才反倒真是個巾幗梟雄。

雷嬌轉而道:“軒轅兄乃‘暗黑殺旗’中的重要人物,當年血影長恨公的面子,我父親都要給足,小女子豈敢有怠?陸遠方,你若沒有騙我,我保證這位軒轅兄不會拿你如何。既在此島,勞煩你道出具體方位。”

水一方聳聳肩道:“這島能有多大嘛,你們來回搜巡一遍,土地爺也無處藏身。”

雷嬌僵冷地笑著:“我要你說。”

水一方一拍腦袋,眼珠轉得迅急,信口胡扯道:“忘……忘了,我那個什麼,我真忘了,……其實也不是全忘了,只是一時半會想不起來,等等……給我充裕的時間,我保證肯定有想起來的那一天!讓我們一起期待……”

話未講完,雷嬌突然閃電般出手,“啪”地一記重掌,將水一方掀翻在地。水一方連吐幾口淤血,方才鎮定,但暫時仍無力立即爬起。這一擊大出水一方本人及卓酒寒的意外。林中聽不見聲音卻能瞧見行為的景教眾女更是驚詫怪奇。袁明麗恨死了水一方,雖口中要殺他雪恨,心中仍是不忍,見此情景卻不由一陣痛快,覺得此子滿嘴打滑被人教訓也是應該的。尚、冷二人本見水一方與雷嬌態度親密,備感嫉忿,但見雷嬌突然毫不留情地一擊,將水一方打傷,都不由心中狂跳。好在她們平日熟研教義,方能忍住,否則被敵發現或是一時沖動下山,無論如何也是贏不了的,只是好生難過,唯盼卓酒寒能適時出手,莫讓水一方被殺。

卓酒寒見雷嬌自出手至現下,除笑容隱現不定之外,面色基本不變,可見此女心狠手毒,絕非善與之輩。雷嬌續道:“陸遠方,想活命的話就立即說出寶藏的所在!我已經沒有耐性了!”

藍霹靂見水一方一臉惶然,以為他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壞了,便扶起他,拉到一旁,悄悄道:“姓陸的小子,你不用害怕。不告訴她也成,你跟我說啊。”

水一方微微一怔,悄聲道:“你?……你又不是幫主。大家都得聽幫主的吩咐。”

藍霹靂輕蔑地笑了笑,回頭望向那近百名海盜,而似乎與此同時,他們齊刷刷地望向藍霹靂,似乎心領神會。水一方嘴里說著孩子氣極濃的傻話,心中暗自吃驚,知此刻真正掌握自己的生殺予奪之人,正是眼前這形貌猥鎖的老侏儒。

雷嬌似是毫不在意藍霹靂背著她說話的不敬,但這並不表示她猜不出其中的內容,于是她緩緩地躲開藍霹靂自以為威風凜凜的逼視,轉而對水一方道:“小子,我漢幫對待俘虜與奴隸的酷刑,這世上再無第二人能及。你若執意不肯叱露,咱們就慢慢來,反正這島又沒長腿自己跑了,有的是時間。”她喝令手下道:“去,把裝鱷魚的籠子抬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