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天下英雄孰為冕 (二)窮精闡微

此刻空中亂云如獸,盡是敗亡之色,正喻天下之亂未平,愁慘淡寒之景。其時蕭穎士為陳正卿進續尚書表中竟大加稱頌朝廷修文偃武,說什麼“萬庚三登之穰,河清海晏之瑞,舞七旬殊俗格,歌六律而薰風至,”想來當真可笑之至。

卓酒寒一路奔馳,越行越快,遙遙望去,直似在空中飛行一般。奔了半柱香時辰遠遠便見一影起落如兔,身負一袋,袋中所裝自是公主了。卓酒寒想也不想,一掌平推而出,威如萬鈞,堪稱無不糜摧,足可令天清水止,那賊只覺腦頭生風,奮起反躍,終卻還是被風角絆了一下,在半空中似被人用手生生拉落,趔趄墜地。那人是個四十多歲的胖子,面上的小眼仿佛糕點中嵌進的綠豆。

卓酒寒已掠至眼前,問道:“你便是那個淫賊了?”

那人本疼得直搓腳背,一聽此言,立時抬頭,雙眼環瞪,叫道:“你才是淫賊呢!”

卓酒寒決不輕信任何人,只是冷笑一聲,隨手拈了片方落到手旁的綠葉,一卷射出,如利刃銳鋒,已將那袋口劃破。那人這才驚詫于顏,嘖嘖道:“小子,你功夫很棒呀。什麼來路?說給祖宗我聽聽?”

卓酒寒目中邪芒暴盛,“沉碧”一指那人,道:“誰是我的祖宗?解釋一下。”

那人愣,隨即哈哈大笑道:“小兄弟,原來全然是誤會呀。我不是自稱你的祖宗,而是在下姓祖名宗!”

卓酒寒從不好奇別人的事,亦不管是真是假,只道:“袋里裝的什麼?”

祖宗又一怔,笑道:“這個嘛……這是我的袋子……”

卓酒寒道:“袋中之物卻未必是你的。我說得對嗎?”

祖宗的目光中隱約掠過一絲異色,卓酒寒神銳洞明,焉能未察,先一步抱過袋子,頓覺異常沉重,是個活人無疑。那祖宗的神色里對他能單手舉起袋子,亦是惶然詫訝,兢兢不甯。

卓酒寒緩緩打開袋里,不由倒吸一口冷氣,里面果真是個人,但並非公主,而是一個白發皤然的老者。卓酒寒愕然道:“這是……公主呢?”

祖宗奇道:“公主?什麼公主?你要找的是公主嗎?……大內深宮中的高手再本事,也斷然沒有你這等功夫的,你是誰?”

卓酒寒不予正面回答,只反問道:“看來果真是誤會,這個老頭是誰?”

祖宗佞笑道:“你找的既是公主,又何必來管我?”

卓酒寒道:“我做事向來深厲淺揭,不論公主還是老頭,都不是你的。若我猜得無錯,你這袋中的老者,便是游牧!”


祖宗大是惶然,便面色已變,無論如何再難以謊言飾掩,只得道:“不錯!既被你這鷹爪子瞧見了,祖宗便不能留活口,須得斷子絕孫了!”

卓酒寒訕笑道:“我不是朝廷的鷹犬。你說,誰指使你的?”

祖宗惡狠狠道:“我自已要這麼干,何須受人指使?”

卓酒寒冷笑道:“就你?你能自三千禦林軍看管的皇家大獄最深處將游牧挾出?況且現下皇宮上下根本無人知覺,你有這個能耐嗎?游牧身上最少應有三十斤的鐵鐐,你一無神兵利器,而無絕世武功,又是如何辦到的?”

祖宗見為他識破,也不答話,自身上抖出一柄快刀,“唰唰唰唰”連揮四招,急促攻來。卓酒寒立時以一招“霸王舞刀”,以手作刀,陳平出奇,功仿泰山,響若坻聵,勢欲摩空,登時便將他這四招化得無影無蹤。祖宗一陣哆嗦,退後一步道:“你究是何人,竟有如此本領?”

卓酒寒陰惻惻道:“我還想問你呢。你這快刀盡管使得極快,但所用之招式盡自塞北武者所使的馬刀所化而來。你的輕功也頗為高明,我若不遠遠一掌推下你,只怕要追上你還得一盞茶功夫。你是鐵騎幫馬鬃山寨的?你與獨孤行是什麼關系?”

祖宗越發緊張起來,顫聲道:“你又如何會知道這麼多了?……我絕不會吐露半個字。”

卓酒寒便欲出手相逼,突聽幾聲大笑道:“祖兄弟遇上麻煩了,咱們可不能坐視不理!”“就是,祖先生如此武藝,竟還斗不過個半大小子,我們幾個看得都替你丟,今兒若不宰了這小子,怕是日後傳揚出去祖先生就風光了!”“祖大哥,要不要幫忙,你倒是說一聲啊!嗅們又不是外人,何必像個大姑娘般忸忸怩怩?”

祖宗一聽,立時笑逐顏開,歡叫道:“大家既知都不是外人,又怎地如此見外,不直呼其名,還兄弟,先生,大哥的客氣!”

但聽一粗獷笑聲道:“祖老弟這愛口舌招尤的脾氣還是沒改啊!”已有四人挾風而至,高矮胖瘦,老少青壯,衣著兵刃皆迥然相異。卓酒寒見對手雖五倍于已,但自講話之音與身形來瞧,至多是當年錦繡各各主彭云巒的水准。彭云巒對四個月前的他而言端的深不可測,而現今卻還不及修到“采純功”較高境界的宋師淵。

祖宗道:“麻煩各位先阻他一阻,祖宗我先走為上!”

一嘿嘿笑道:“祖兄是怕咱們不肯全力相助,是以如此激將?這為小子本領再高,焉是我五人對手?要殺他都不難,何愁‘阻他一阻’?”

卓酒寒側頭想了想,說道:“各位和在下無冤無仇,還是別淌這趟渾水了吧?”

那人道:“此言差矣。祖兄是咱們的好朋友,你老兄咱們卻素味平生,你二人發生沖突,咱們不幫他,難道反要幫你麼?”

卓酒寒冷然道:“說夠了麼?”

那人續戲道:“說沒說夠都無所謂,總之不能放你走!”


祖宗騰身躍入空中,卓酒寒大急,暴吼一聲:“你往哪兒跑!”隨即跟上。立時有五條身影將他們團團圍住。卓酒寒方欲開口,已有銀光閃掠,一杆玄鐵混合鑄銅的判官筆點風而至。卓酒寒回劍嚴守,劃破長空,一圈圈地環格開來。那人起先見卓酒寒與祖宗相斗時武功驚人,是以在筆鋒上蘊蓄了極綿內勁,怎料卓酒寒似乎不及趨避,化了半晌方才徹底磨消,便往腕上加勁。另有兩人一刀一劍分砍卓酒寒雙肩,卓酒寒得意地笑道:“上當了!”持筆者突覺前方阻力盡消,一時未曾拿捏得住,筆立時被吸走,橫在刀劍鋒下,“咯啷”一聲,筆中內勁彈出,將一刀一劍震了開去。卓酒寒一招“孤星血淚”,將持刀者胸口穴道撞開,這是獨孤氏“空空極樂掌”中的隔山之式,雖與硬功的“隔山打牛”式原理相同,但用的卻是輕勁軟功,可謂“耄耄禦眾之形”,空明若虐,那持刀者只被點中穴道,而那股內勁已透體而出,立然化實“砰”地重重將持劍者撞出兩三丈外。卓酒寒更未停歇,回手一招“霸王引弓”,大面積地掃出一股內力形成的極強氣旋,將本待立時沖上的最後二人迫開十數步。

但聽一人叫道:“住手!”

卓酒寒手上之勁仍未有絲毫清減,只陰然道:“等你強過我時,再說‘住手’吧。”

那人卻叫:“你怎會獨孤氏的武功?”

卓酒寒一聽頓覺蹊蹺,道:“你識得這武功?我怎麼就不該懂獨孤氏的武功?”

那人孤疑道:“你既會‘空空極樂掌’卻又為何會與祖兄為敵?”

卓酒寒愕了愕,登時會意,笑道:“依你之意,那祖老頭應當確是鐵騎幫馬鬃山寨的人了?”

那人一驚,自覺說漏了嘴,更是惶然道:“你這手‘空空極樂掌’,使得妙到毫巔,定是獨孤鴻傲親傳無疑,卻怎會同門相殘?”

卓酒寒不由奇怪。便在此時,大隊官兵縱馬挺戈而來,為首軍官吆喝道:“此乃大唐天子腳下,你們竟敢在這里群毆械斗?”隨即向身旁一華衣太監點頭哈腰,肋肩諂笑道:“程公公,要不要將他們一干刁民抓起來?”

那太監生得與眾不同,黑面豁嘴,廣顙深目,眉宇濃郁生威,令卓酒寒自然而然地聯想到了一個人,不由踏上一步,眾官兵立時一陣慌亂,鋌矛戟指。卓酒寒絲毫也不理會,只問道:“你姓程?”

那軍官勃然發怒道:“大膽!你這刁民,敢直呼我們內廷侍衛總管程公公之名?活得不耐煩啦?”

那程公公邪邪一笑,翁聲翁氣道:“雜家便是程元振,跟著當朝第一紅人李公公做事。尊駕是……”

卓酒寒冷冷續問道:“那敢問程公公,‘兩袖清風’程旭如,是你什麼人?”

程元振不由一凜,揚聲道:“這位少俠識得我那侄兒?”

卓酒寒聽到大慈恩寺那邊人聲鼎沸。萬頭攢動,知天下英雄大會已然開始,也不答話,便轉身離開,心中卻劇顫不停,知所有人在這三十年來盡皆陷入一個天下的陰謀之中。那軍官喝令道:“臭小子,程公公屈尊跟你說上兩句,你怎地忒地無理,想走便走?”眾武士紛紛去擋,戈林如雨般交錯而至。卻見卓酒寒足一點地,已然浮于摩空,觀者苟非窮精闡微,玲瓏透徹之悟,萬莫能得其門,而臻其壺奧,實是超神入化之至。幻夢之際已然消失不見。

眾人皆瞧得瞠目擠舌,連驚呼亦難以發出。程元振遠遠地望著,意味深長地道:“讓他去好了,朝廷需要這樣的人才。咱們聖上英明,舉辦天下英雄大會,就是為此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