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天下英雄孰為冕 (三)原形畢露

待卓酒寒來至寺外,小小的大慈恩寺前殿後殿,左廂右廂,冠蓋相望擠滿了來自各路的英雄、豪傑,聲音塞日蔽天,不算維護京師安定的三千禦林鐵甲,已有兩萬余人將此堆得水泄難通。卓酒寒此時連自己說什麼都聽不見,便不去問他人,運開周身內力,擠擁中誰與他肌膚相觸即覺如受電殛,不由自主地閃避,卓酒寒自己取路,這才近到台前。那大慈恩寺中央是一片極闊的廣場,場內光各幫各派,各教各會的首領亦不下六七百人,聲勢曠古絕今之浩盛。

但聽一聲皇家號角,威嚴神聖之至,眾英雄不由齊齊跪下,場內登時靜若死寂。卻聽一聲:“眾英雄平身。”眾人這才盡皆凜遵,舉目望去,見禦林軍皇家廷侍衛隊縱神駿鏗鏘馳近,金帳繡龍華蓋中,一人氣度雍容,目光威峭博雄,只是面色蒼白,似有極重病象,正是當今肅宗皇帝,一旁粉紗流縵間,一年輕婦人滿頭珠翠,體態冶豔,鳳儀端雅,顯得瑰麗無倫,但目中無法掩住溢散出的森然戾氣,這便是當朝國母張良娣。群豪早便風聞張皇後之貌,傾國傾城,皆擠上前觀望。

卓酒寒耳邊忽聞一聲:“卓大哥!”不由轉目一瞧,見兩名明豔少女,秀蘭婉孌,俱是笑著瞧自己,正是游滿春與彭采玉。卓酒寒一愣道:“你們怎麼來了?”

游滿春見全聲靜悄悄的,若聲音一高,即是大不敬之罪,忙輕輕說道:“我來救我爹。”

卓酒寒不由一顫,喃喃道:“你爹……他沒事。”

但見張良娣蔥纖玉手一攬紗縵,朗聲道:“諸位英雄,朝廷近年來聯合盟屬同紇,一路勢如破竹,滅那西涼栗特反賊,其日屈指可數。現下國家趨于泰平安和,正是海晏河清,修文偃武之時,故而特廣發英雄帖,召集天下豪傑來此,只盼一睹群英風采,今日一見,果是不虛!哀家為我大唐天朝有如此之多的奇人異士而由衷愉興!若各位肯為我大唐朝廷效力,更可各展已長,救民于水火。所謂‘俠之大者,為國為民’諸位皆是本領高絕,淡泊名利的世外隱逸,卻未知是否有澤被蒼生,為民請命之懷呢?

群雄本料皇宮國母應當嬌生慣養,終日溺于荒淫,卻不料如此颯爽,竟絲毫不弱于江湖女子,都不由為之一震。張良娣講完後,身旁有一高大魁偉的宦官站出,竟身披金黃禁袍,上繡數條龍蛟,足見身份之高。卓酒寒怒自心起,知那便是當朝第一權宦李輔國。

李輔國高聲道:“聖上、皇後娘娘有旨,天下英雄,比武勝出第一名者,封平西大將軍,加封千戶候,賜黃金百兩,白銀二千兩,良田五千頃,第二名者,封……”最後竟道:“凡有知周武遺寶,並奉上朝廷者,封一等鄭國公,加封萬戶候,登朝拜相——!”群雄登時一陣攢動,議論紛紛。李輔國、張良娣見許久無人站出,漸顯失望之色。突地有一黃鶯般悅耳之音在萬千粗獷聲響中格外清晰明朗地叫道:“我知道!”眾豪傑不由讓開一條窄路。

李輔國、張良娣俱是眼前一亮,向來人瞧去,但見那是一位十八九歲的黃衫少女,粉光微致,明眸流波,豔光照人,正是在大漠中失蹤已久的柳因夢,人群中有識得她的,皆不由自主地失聲叫呼起來。此時大慈恩寺遠處已開始漫起淒迷的白霧,在過徙山風飛卷的黯淡華山四圍,嫋嫋不息地飄舞。

張良娣嫣然笑道:“小姑娘,你說你知道周武遺寶下落,此話可是當真?”


柳因夢笑道:“自是當真。”

張良娣點頭道:“那就道來我聽。”

柳因夢笑著搖搖頭,神秘地道:“周圍這些官爺一個個凶神惡熬,就只有您慈眉善目,我只告訴皇後娘娘一人。”

張良娣聽她巧言奉承,雖是歡喜,卻也不由起了提防之心。李輔國見此厲聲喝道:“小丫頭,你究竟知不知道?若然胡言亂語,便是犯了欺君之罪,乃是大不敬,當誅九族!”

柳因夢故作害怕地道:“我……我沒欺君,皇上到現在都沒開口說一句話,都是皇後娘娘問我話的。”

登時李輔國便給生生噎住,肅宗更是一臉窘迫之相。張良娣打破尷尬局面,一伸秀手,止道:“李公公,您可別嚇著小姑娘。”又對柳因夢道:“你過來,過來告訴我。”

李輔國不由假意擔憂道:“娘娘您是千金之軀,這小丫頭來曆不明,若不著女侍將她周身搜個透徹,萬一她身藏凶器,對您不利,那可就……”

張良娣倒也有份自知之明,自信地搖頭道:“根本沒那個必要。江湖中人過著在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各個身懷絕藝,便在三千禦林中取我性命,又有何難?何況距我如此之近,難道手無寸鐵,便不能致哀家死命麼?”

柳因夢笑道:“那民女便斗膽近前,妄褻禦尊了。”她緩步上前,眾皇宮內廷侍衛中亦不乏張謙級數的好手,見她步履輕佻無章,的非身負藝業之輩,若非武林名家之後,便是在江湖中招搖撞騙混飯吃的無賴了。

柳因夢伏到張良娣耳畔,便悄然道“那寶藏便在……”


張良娣毫無俱色地揚了揚眉,笑容依舊地反問道:“在哪里?”

柳因夢見她如此鎮定,便是武林中人亦是少有。有些奇怪,但隨即毫不猶豫地將早先凝力已久的右掌向張良娣的頂門直擊而去,就在此時,只聽破空聲大作,一股勁道劈風而至,砰然烈響,將柳因夢斜斜震飛開來。柳因夢墜地之時,數十戈鋒刀刃已然架攔在她脖頸、小腹之間,一動便立時受重傷,她心神激湧,不由眼前一黑,噴出一口鮮血。

場中已飄然落下一人,年近古稀,長須灑傲,仙風道骨,令人望之極有出塵之感。老者俯身拜跪于張良娣身前,連連叩首道:“老朽罪該萬死,未能早將此女寇拿下,令皇後娘娘受驚,還祁聖上、娘娘重責不貸,以正朝綱!”

張良娣媚然一笑道:“羨盟主何必自責?若非羨盟主,這世上焉能有第二人有這等本領距如此之遙竟可及時救我,功勞乃大,何罪之有?我瞧這平西大將軍一職,除了羨盟主再無人可坐得。”

那老者正是羨仙遙,他已然得志,往日面色目光中恬名寡利逍遙世外的神情一掃而空,原本蒼白孱弱毫無血色的臉龐上湧起急劇的紅潮,兩眼迥然生威,不由哈哈狂笑起來,這三十年從未有過如此折尊失態,一時半會兒竟抑止不住,群豪從未見他如此形象,盡皆呆滯住了。羨仙遙放聲盡情大笑一陣後,這才發覺不妥,忙收複叩首道:“皇恩浩蕩,老朽一介武夫,何德何能,竟得此澤被,千世難以受盡,喜不自勝,故而方有適才亢奮之粗舉。今後當是赴湯蹈火,萬死不辭,以報聖上、娘娘無邊隆惠!”

眾英雄見他與張良娣一唱一和,頓知羨仙遙苦忍三十年,大璞不完只為今日功成名就,實是了不起的大野心家。有人心中頗感蔑視,因他甘作朝廷鷹犬,有人則失望不已,只因平西大將軍一職已與已無緣,羨仙遙是無可爭辨的天下第一。無論群豪如何想法,或妒忌或失落,或憤悔或迷茫,亦都奈何不了羨仙遙了——他已將自己夢寐以求三十載的榮華富貴實實在在穩穩當當地拿到手了,虛偽之人得到想要的東西,往往只不過是第一步,人的貪欲永無止境,他日後對上仍是虛偽,對下則盡現無恥之色,緣這世上的虛偽之人盡皆是無恥者裝扮的,當然這些無恥者比他們的同類的無賴要聰明得多。

羨仙遙一轉身,指著柳因夢對禦林軍統領喝令道:“這女賊膽敢謀刺皇後娘娘,十惡不赦,萬死難贖,拉下去斬了!”

柳因夢神志略清,微有知覺,見羨仙遙已然戴上了烏紗帽,峨冠博帶,怒不可遏道:“羨仙遙,我沒看出你這虛偽之極的畜生,真是瞎了眼!你這般攻于心計,爭名逐利,欲海難填,終會惡貫滿盈,不得好死!”她止不住又咯了一大口血。

羨仙遙三十年來在武林中如同活菩薩一般被人膜拜恭奉,何人敢有半句不遜之言,更別提這惡毒的咒罵,他這一生也未曾聽過。此時羨仙遙已唾手可得平西大將軍之位,再也不必在這班野蠻沒教養下九流的武林同道面前掩飾什麼了,況且他早已難以忍受每時每刻冷靜灑脫,言辭華瞻的苦行生活了,積郁已久的燦熔岩終于噴薄而出,便怒吼道:“你這個小賤婢,好不知死活的野種!今日不將你碾成肉醬,難消我恨!”他此時距柳因夢不過三尺之遙,一記虛點足以致其死命,但他覺得那樣實難痛快淋漓,便抽出一旁侍衛佩刀,一刀砍下!


卓酒寒瞅准時機,自群中一記虛點。他距柳因夢較遠,故而這一運氣使了全力;而羨仙遙自恃大局在握,手起刀落,亦無內力輔助,兩者相去何止數十倍蓰,但聽“轟”一聲風暴般的劇烈響動,那刀已高高飛入半空,嗆啷分作七八段,在耀人二目的陽光中炫然而散。羨仙遙未料有人敢在天子腳下眾目睽睽之下偷襲他,虎口已然滲血,若非他武功已臻化界,這只手怕是要骨摧筋折。羨仙遙怒火中燒,環視人群,巫婆般地尖叫道:“是誰?是誰敢偷襲我羨大老爺?是誰?出來!找死嗎?”他已然得志,一時口無遮攔,半晌才住,對侍衛道:“將這女賊先押下,一會兒再行審理。”他知能在幾萬雙眼睛中無聲無息地釋放出如此驚人勁道者,只怕自己也沒把握能打贏。對方這般武功,卻只在千鈞一發之際暗中出手,看來旨在救人,並非有與他爭封之心,雖不知是誰,但不若爽性賣個人情,就勢交了這個朋友。否則非要殺那柳因夢的話,只怕對方會覺自己不識好歹,立馬跳出與自己對打,萬一打敗,這張臉往哪擱?縱然張皇後是自己人,可皇上呢?他應會對自己好感大減,甚至會起蔑視之心,那可就大大地不妙了。

羨仙遙環視全場,但見千萬雙眼睛,盡管各有喜怒哀樂,卻皆是充滿欲望,故而幾乎沒有什麼不同。他突然想到有可能是冷月甚至是邊城雪,可這兩人俱是聲名狼籍的武林公敵,見有天下英雄大會當唯恐趨之不及,又怎能前來送死。況且邊城雪更是普天下無人不曉,富貴城一戰後他在武林中豎敵何止萬千,誰不想先殺之而後快?故而他絕不會擠在人群中。莫非是衍允?他是少林住持,而少林乃天下武學之首,千百年來一直執武林之牛耳,何況少林助唐開國有功,至唐中後期佛學大興,少林寺加倍光寵異常,如此旺勢,衍允又怎會甘為已下?說不定他也是個蓄謀已久的偽君子,如此看來,眼下除非打敗衍允,否則莫說平西大將軍,連武林盟主之席亦未能保全。

念及此處,羨仙遙朗聲道:“諸位英雄豪傑,武林同道。羨某知大伙來自神州各地,各懷所長,其中不少是羨某望塵難追的不世絕藝,平西大將軍一榮職嘛,羨某不敢自專,在場的各位有誰自認為能勝過羨某一招半式的,即管站出來,咱們公平較藝,點到為止,勝出者便為平西大將軍!當今聖上、皇後娘娘可作至貴至尊之證,嘿嘿,羨某不才,卻倒要瞧瞧,天下英雄孰為冕?”他這幾聲清嘯有意以內功相輔佐,遠遠地拋了開去,在場兩萬余人聽得清清徹徹。

此言一出,全場盡驚,紛紜不已。眾人皆知羨仙遙武林超凡入聖,天下再也無與為偶,誰活得不耐煩了,想盡掃顏面大出洋相,上去與他比試?何況即便退一萬步講,有人勉強能秘之打成平手,可羨仙遙身後有張良娣撐腰,又有何人敢頂風而上。一時間全場雖有鼎沸之聲,卻無人敢上台搦戰。

羨仙遙得意洋洋地傾聽著台下的議論,隨即轉向少林派僧眾,對衍允道:“衍允大師,你少林在武林中揚名數百年,少林七十二項絕技更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咱們老哥倆從未交過手,不如就請上台賜教,如何?”

衍允知他何意,現下方知羨仙遙是這般奸雄人物,卻悔之晚矣,只得合什道:“阿彌托,羨盟主隆情盛意,老衲心領了,利祿如白云蒼狗,轉瞬稍縱,即刻便如風逝去,羨盟主何必太過看重名利?”

羨仙遙毫不讓步道:“衍允大師是半點面子也不施給羨某人了?”

衍允見他入魔已深,無法助拔,知多言徒勞無益,浩歎道:“也罷!少林數百年的聲譽,不可敗毀于我一人之手,蒼天可鑒。眾位英雄可作旁證,我少林斷無爭雄斗勇之心,是羨盟主不依不饒,老衲才被迫出手的。”

羨仙遙冷哼一聲,惡狠狠地道:“來吧!假慈悲的老禿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