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天下英雄孰為冕 (四)擂台問鼎

衍允緩步上台,步伐雖沉,卻未現炫耀一絲渾厚功力,意在表明自己出戰實情非得已。羨仙遙知要他出戰不易,而他既應承,也不會先行出手,況且自己比他大了將近二十歲,在眾人來看,體力未免難支,于是道:“老夫要出手了!”

這一句話出口頓了少頃,意在給衍允充分的准備時間,這才閃身而上。衍允周身真氣沖盈,運起“金剛不壞體”神功,先護住全身要害之處,羨仙遙觸手之處,宛如烙鐵,暗自驚道:“這老禿驢武功不如我,內力卻已與我相去不遠了。”隨即側身一退,再度移上,仿佛水中蝌蚪般,場內英雄無不驚佩莫名,一般他們若要進退閃避,往往要嚴守八卦方位,按步就班,最快也得緩一步方才能抽身,但多半會因體力難續而先蓄力,再行攻擊,萬沒有他這般半空中連連變幻身法,直捷簡明,不帶一絲一毫的汙泥積雨,卻又無常人這般行為時所能露出的任何命門空缺與招法破綻,俱是心下黯然,都在想:“此人雖虛信之至,爭名好利,人格卑賤無對,但這身武功卻也是震古鑠今,衍允大師是自“律佛”道宣之後近百年來少有的佛門高手,但與之相比仍顯粗陋樸拙。

羨仙遙招招狠辣異致,手勢不斷化為拳、掌、指、鉤,瞬息萬變,鬼神難測。衍允雖不如他的武功強勁美妙,但他惡守少林武功合絲閉縫的樸素身法,絕不兵行險著,但這樣一來,反倒顯得場打斗極是平庸淡然,直若剛學武的後生在切磋一般,唯有場內距台前較近的人們方能感受到他們一來一往甚至極其細微的動作所帶動的強勁氣流形成的烈烈雄風。現場唯有卓酒寒人方能通曉這兩名絕世高手較藝時的妙處何在。

面對衍允毫無破綻的守勢,羨仙遙幾乎無處下口,一時半刻倒也真攻不進來,不由贊道:“少林武功果然天下一絕!卻非是你的本領。”衍允佛性極深,笑而不語,絲毫不為之所動。羨仙遙早聚畢生功力凝于一處,因衍允現下已盡處守勢,自己可趁此機際大舉進攻。衍允見羨仙遙對准自己胸前大力沖擊,知“金剛不壞體”神功難以分衡抗制,但仍不除散環體功牆,只以少林至陽至剛的渾猛真氣也彙于胸前,以全面抗敵羨仙遙全力一擊的“花須蝶芒手”。哪知他心胸坦蕩,總在潛意識中慣性地一直認為羨仙遙不會暗中使詐,卻沒料羨仙遙的武功已練到至聖境界,足以在兩股大力將要相撞之時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衍允大驚之下,即使他也可勉強將一觸即發的凝聚力急速化去大半,但終也慢了一拍,而這一步足以在兩大絕頂高手之間立決雌雄。

羨仙遙如光似電地射開,哈哈大笑聲中,反手變指點向衍允玉枕骨。這一點雖未直觸其肌膚,但所蘊含的內力何等的厲害,是可直上升泥丸門戶,通達十二經絡的“腦戶”死穴,衍允眼見便要凸目而亡。卓酒寒距衍允太遠,想相助也有心無力,況且衍允適才射出的那道極強之氣被羨仙遙避開,已然直擊向場內,若然觸人,足可立時致七八個人死于非命,他無暇多想全力一格,那股氣方才被生生頓住,化入風中。卓酒寒若在過去,除了自己,只顧複仇雪恥,哪管他人死活,但自習羅公遠的心法,受了海外孤島主人之訓後,愈發相信景教教義,對殷寒所言的“霸王”一詞傾心體會,故而心愈向善,霸王訣的神功便愈使得圓轉如意,淋漓盡致。

此時他再想救衍允,已然不及,但遠遠聽到一聲自地獄方才能傳來的暴吼,蓄滿了沖斥千秋的無窮恨意。一道紫電自云端直刺場內,轟然天地驚雷,劇響之後,一柄紫色的斷劍直插在羨仙遙與衍允之間,而他二人本來相距之近,怕是只能容納一針。“驚絕斬”劍身附著的主人的內力真氣仍未消散,彌漫出一片慘烈、邪惡而高貴的紫羅蘭氣息。

卓酒寒心中一顫,暗自壓抑自己心中的喪母之痛。而所有武林人心目中永遠的噩夢,那個殺人魔王邊城雪手拉一年輕少女,緩緩飄落台前。卓酒寒不由奇了:“那女子不正是鐵騎幫馬鬃山寨的三小姐獨孤思貞嗎?他們兩個又怎麼會在一起?”

獨孤思貞向邊城雪眼色示意,邊城雪會意後輕輕點頭。獨孤思貞返身向皇帝的華蓋走去,起初立時有兵卒鋌矛相格,但獨孤貞與其姐獨孤舞甚是貌似,只是年紀尚稚,面色太過俏嫩,卻也增真純之容,加之她本是南涼禿鬃烏孤的後人,皇室貴雅莊威之氣凝然而生,眾兵士竟不敢逼視,不由自主地讓開一條路。獨孤思貞頗為自信地笑著走上前,盈盈拜倒,道:“叛賊罪女獨孤思貞拜見聖上,皇後娘娘。”

張良娣一怔,道:“你……你是?”這才覺失態,大庭廣眾之下不該搶先。一直以來連開口說話都要李輔國點頭的肅宗這才重重咳了一聲,問道:“姑娘是……”

獨孤思貞道:“罪女乃當年朝廷緝拿的西域大盜獨孤鴻傲之女,亦是已歸屬天朝,榮封三等鎮狄伯的獨孤行之妹。”

張良娣這才“哦”一聲,反問道:“你有什麼事?”


獨孤思貞一指羨仙遙,揚聲道:“這人是個大奸大佞之徒,皇後娘娘宅心仁厚,方才受此惡賊蒙蔽。”

張良娣見羨仙遙的目光遑然向自己望來,故意側避過,不去看他,只裝糊塗道:“哦?姑娘,我瞧你是弄錯了吧?這位老人家可是武林盟主,深受天下景仰……”

獨孤思貞道:“皇後娘娘有所不知,此賊攻于心計,城府深甚惟危,是個極其可怕的辣手梟雄!”羨仙遙見此怒道:“皇後娘娘,您決不會信一個反賊匪類的話吧?”他明里說給皇後聽,實際上皇後與他相識,這完全無所謂,可萬一聖上相信,麻煩可便大了。

邊城雪這才轉向羨仙遙,陰寒徹骨地笑道:“羨太師伯,好久不見了……您老人家還沒死啊?……”

羨仙遙見他目中的恨意直如烈火雷霆一般,亦不由有些心悸,道:“你……你這忤逆犯上的不肖之徒,還敢來這里,天下英雄今日說什麼也不會讓你活著出這個大慈恩寺!”身後群情湧動,大嘩不已,整個寺院內外近兩萬人如同沸騰燃燒一般,心潮澎湃。眾英雄並非支持羨仙遙,但那日富貴城一戰,邊城雪一連斬殺近二百人,皆是在場英雄的同門師兄弟姐妹,或是師父徒兒,或是更親密的親人至交,個個悲不自勝,狂吼道:“邊城雪你這上刀山下油鍋的魔鬼!”“你他媽是十八層地獄里鑽出來的索命無常,老子今日就親手把你送回地獄去!”“你奶奶的,大伙在這兒設一口大鍋,將你活蒸了,一人一口湯,若不能生啖汝之血肉,難消我恨!……”

邊城雪冷靜地聽了半晌,突然宛若半空中打了一個霹靂一般,撼天狂吼道:“誰要殺我?上台來啊!!上來啊!!”這一吼帶出的氣流竟將台前的十幾名豪傑虯發吹得筆直,眾人見他如此神力,恐懼更遠勝于仇恨,立時靜如墓墳一般,只有風在嗚嗚地哭。

“邊城雪!我要殺了你!”一陣寂沉之後,終于有人奈不住妻友恩師的慘死之傷,不顧一切地沖上台,但腳跟還未踏得實了,邊城雪側身對他,隨手一掌推開,那人胸前衣衫盡數撕爆,轟一聲徑直飛入十余丈外的人群中,嘩啦啦啦又撞傷了一片,人群中發出尖呼及踩踏之聲,但立時因極度駭然的悚懼而比適才更加靜謐。

邊城雪冷笑一聲,又重複了一遍道:“誰要殺我?——上來!”

這一聲更是響徹穹宇,那一刻竟連風也停止了嘶鳴與吹動。可立時又有一足去踏擂台,邊城雪一掌拍去,本打算仍將對手打下台,也只使了兩成力道,但即便兩成,天下可正面迎擋者亦廖廖無幾。然而邊城雪卻突覺一股無堅不摧的大力壓來,直與自己不相上下,不由驚詫,手上加勁直五成,怎料對方的力道仍渾然未見其絕,依舊與自己相衡不下,不由大奇。但複仇的雄心令他斗志大氣,一直加力至七成,他知能承他五成力者,即使加到七成亦未見有用,便索性續加下去,直似白浪掀天盡日風,蒼茫大地為之劇顫,兩股世上最強的力道相撞,風中氣流便如爆炸般巨響,場前四方的群豪嗚不禁呼嘯連加,轟然向後撞去,最後竟連四五排的百十人都紛然倒地。

邊城雪心中驚撼如雷,暗自道:“不料這世上竟如此臥虎藏龍,天下居然能有與我戰成平手的人!……武林長江後浪推前浪,新人輩出,哼,我也不必驚訝,我成名之時,他人何嘗不也這般驚訝!”他雖未正眼去瞧對手是誰,卻已從對方霸方十足的招式能斷定不是羨仙遙,然而他又兀自奇怪,因為有如此霸道雄健的曠世奇功者,招式中卻未蓄含任何仇恨或其它欲望的成分。那又是什麼促成了這種神功的動力與斗志?


卻聽對手以熟悉的聲音一字一頓地問道:“你的真名叫邊城雪?”

邊城雪驚異地回過頭來,見竟是卓酒寒,不禁一凜,奇道:“你?……怎麼是你?……可你的武功何時變得這麼強了?”

卓酒寒冷笑道:“你心虛了?”

邊城雪不解道:“你什麼意思?我只是感到奇怪。我修煉廬山、太行、巫山三大派內功心法,又學了‘武林四極’中羨、慕二人的平生絕技‘花須蝶芒手’與‘琴音指’,最後機緣巧合,讓我學得甯娶風的驚絕斬劍法,這才有此本領。武林中人若無如此際遇,要練到這一步,資質絕佳的也得要七十歲。你是怎樣在四個月內辦到的?”

卓酒寒道:“彼此彼此。我食了神獸赤沙龍蜥大半血肉,習得獨孤氏的祖傳絕學‘空空極樂掌’與輕功,最終又學到了百年前的天下第一高手‘律佛’道宣與景教中士第一任教主殷寒共創的‘霸王訣’。”

邊城雪點頭道:“難怪空有霸道之力而無霸氣,原來你信了西方邪教。但這還是不夠,我自八歲起始練功,按步就班,循序漸進,十一歲便習得‘花須蝶芒手’這武林四大奇功之一,故而在一年以前,你便遠非我對手。我們並不是同時起步,你的資質又未見得比我強多少,如何會這樣快將我趕上?”

卓酒寒答道:“你記得水一方嗎?”

邊城雪正色道:“他怎麼了?”

卓酒寒道:“他師父用來包磁鐵的一塊破布,為我偶然間所得,那是我今天一切的基礎。”

邊城雪不由聳然動容道:“他真有這樣一個師父?”


卓酒寒淡淡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像他師父那般神仙般的人物,我見過不止一個。”

邊城雪知對方素不打誑,沉吟須臾便道:“對了,卓兄,你還記得水阿姨嗎?你的親生母親!她被人給害死了!”說完,邊城雪目中幾乎要噴出萬道烈焰,立時轉向羨仙遙。

卓酒寒卻望向邊城雪,一字一頓道:“我早就知道是誰了。”

邊城雪道:“那你還不……”他突覺對方目光異樣,含隱極大的椰揄之意,便轉過頭來,肅然道:“你……你什麼意思?”

卓酒寒冰冷地笑道:“就是這個意思。”登時全場的氣氛直似降到了三九嚴冬之夜,沉入了萬載冰窟之中。眾人瞧著他二人,知天下最精彩亦是最慘烈的一場曠古未有的決戰即將上演。

邊城雪戟指著羨仙遙,厲喝道:“羨仙遙!……你知不知道,你曾是我一生中最敬重人?慕風楚與你並世而稱,且遺‘琴音指’于我,我卻只對他心有感激;甯娶風藝業在你二人之上,卻對他只有欽佩之意。在我心目,你便是世上一切善良、博愛、灑傲與才華的化身。而今,一切都變了。羨仙遙,你說你想怎麼死?我雖然絕對不會應允你,可我想聽聽。”

羨仙遙叫道:“你說什麼!這不肖畜生,老夫一句都聽不明白!”

邊城雪青筋暴起,吼道:“讓你立時明白!”旋即奔雷翻天一掌拍來,力道韻雅,超邁絕倫,卓酒寒未待羨仙遙閃避或擋格,也是雄健博達一掌拍出。邊城雪猝不及防,而二人相距又如此之近,兩股力碰撞一處,產生的氣旋足可令他二人骨摧筋折。邊城雪與卓酒寒似都想到了這一點,邊城雪的一掌擊出較早,已然脫離已控,但他隨即跨上一步,運聚畢生之力張開五指,吸住一角,立時盈轉,改了去向。卓酒寒見他收掌改向,也不願多有沖突,亦隨之劃弧而過,兩股巨力彙為一體,直沖宵漢,但聽倏倏尖哨之聲,如同風被撕裂。此時春初,云皆壓得很低,兩股力卷起的沖天風輪居然將其中最低最小的云塊洞穿,眾英雄如夢如幻,如醉如癡,實難以想象世間竟有如此魔術仙法般的武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