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殺了殺手的人



大漠孤煙。

驟起的馬蹄,幾乎將人的胸膛迸碎!


幾十騎精銳的黑甲騎兵,在沙漠中呈遍扇形突進,緊緊護衛著中間一輛馬車。鐵馬金戈,鋒利的戈刃熠熠閃光。黑色的大旗,黑色的面盔。馬蹄狂奔,卷起騰騰塵煙。

秦國最訓練有素的死士!

這是中國的戰國時代,天下分裂,分為七國:秦、趙、韓、魏、燕、齊、楚。

七國之中,秦國最強。

沒有一個士兵臉上有表情。

整支隊伍,就像一把黑色、冷酷揮出的刀!

俠客坐在車上,雙目內斂,面若寒霜,看不清他的具體年齡,因為他雖然年輕,卻像一件藏在鞘中,隨時可跳起使人致命的武器!

看到他,沒有人有信心能阻擋他的一擊,因為他本身就是殺氣!

雖然,他連眼睛還沒有抬。

車內,擺放三只漆盒,兩長一方,盒身雕滿龍形花紋,極為名貴。滾滾塵煙,掠過盒面。

三只長盒,將轟動秦國!

一位長髯老仆,默默策馬,跟在車後。

馬蹄踏破耳鼓,前方出現一座小市鎮。隊首掌旗官將黑色大旗一揮,馬隊立即變陣,收為兩列,護住當中俠客馬車,如一枝黑色快箭插向鎮中。街道兩旁,地方官員與仆從跪伏在地,幾案上堆滿水囊、干糧、肉脩。馬隊即刻不停,呼嘯而過,騎兵們只飛快俯身,將食物抄起。

往前,又是一道雄關,關牆城門已洞開,任馬隊通行。

守關士兵已准備好,催著空馬跟住馬隊跑。掌旗官大旗再揮,黑色甲士一起騰身,換馬,動作整齊得如一個人。換下的馬撤後,竟沒有半點耽擱,馬隊奔馳的速度更快。

掌旗官兩側,弓箭手持有強弓利箭,虎視眈眈。

俠客在車上,聲色不動。

他跟著秦王派來的衛隊,已不停地跑了兩天兩夜。

他們奉命,要在第三天早朝將他送到秦宮。

途中如有阻礙,可格殺勿論!

沒有人知道,車中的俠客為何對秦王如此重要,他究竟是秦國的英雄、功臣,還是要犯?

他只是一個無名俠客。

他無名到沒有名字的地步。

由于沒有名字,他才有了一個名字:無名。

暮色蒼茫,殘陽似血,黑色馬隊如一只張開翼的巨鷹,滑翔進越來越濃的黑暗。

“呼”,一團火把率先點燃,接著“騰”、“騰”、“騰”,是一枝又一枝火把。兩行火龍,護送著俠客無名,奔行在黑夜。

“嘟”、“嘟”、“嘟”,三通號角吹過。

秦宮大殿前,靜得連一根針落地都能聽見!


三千名秦國文武官員肅立殿前,鴉雀無聲。

隔在大殿台階與官員間,是黑壓壓持戈精兵。

秦尚黑,官服一律為黑色,只是依帽飾與衣袍滾邊區分出官階。大秦國力強悍,法度森嚴,所以官員們目光炯然,級級排列,井然有序,沒有一個人身上有贅肉,比士兵還精干。整座方陣,猶如待命的戰陣。

一條黑玉通道從方陣伸出,兩旁陳列著巨大的青銅酒鼎與全套酒具,清晨的陽光中,如兵戈般閃著寒光。遠處旌旗林立,是黑衣鼓樂手。一架巨大滴漏在悄然工作,旁邊燃著一炷刻香。如此莊重、肅穆的場面,顯出今日典禮之規模。

秦國十年來最隆重的慶典!

然而,沒有聲音!


前方,黑玉通道盡頭,數百級台階上,是威嚴漆黑的王殿。大殿簷角如大鵬張開,籠罩四方,殿門深沉,深不可測。

秦王在那里。

秦王沒有號令,三千人沒有一人動。

秦王在等待,三千文武官員便也等待。

微微的風起了,四角大旗飄揚。風聲中,傳來隱約馬蹄,人群中一位精瘦老者面頰抽動。

老者轉身出列,面向宮門。

馬蹄聲疾,轉眼已逼近宮外,大地震撼,空氣波動,人們耳膜如受捶擊,心髒隨之狂跳,像要從嗓子眼蹦出。百官不再是原來泥塑模樣,如被勁風掃過水面,紛紛隨那老者將身體轉向宮門,蹺足觀望。

“轟隆隆”,第一道宮門打開。

幾乎在黑色巨大宮門打開的同時,馬隊鐵蹄不停,擎著黑旗,裹住無名的馬車,轟響闖入!

“轟隆隆”,第二道宮門也開了。

騎兵們掠進的斗篷像風。

“嘎嘎嘎”,第三道宮門被絞盤升起。

轉瞬間,馬隊如黑色風暴,連過三道宮門,撲向殿前廣場。馬嘶旗舞,車輪與石面磨擦,火星四濺!馬隊直撞到官員大陣前,方死命刹住。老者官員雙腳釘地,如一棵松樹紮在馬隊前。掌旗官飛身下馬,跪倒行禮。

掌旗官:“臣奉大王之命,星夜兼程趕回,拜見相國!”

相國:“壯士何在?”

相國聲音,低沉威嚴,一邊問,一邊大步向前。馬隊騎兵一起下馬,匍匐在地。相國不理睬,穿過閃開跪拜的騎兵,走到車前。無名雙目低斂,端坐不動,對相國到來,竟像視而不見!

大秦相國,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何等尊貴?

無名身份低賤,與相國相比,又相差何止數級?

然而,他不動。

他只是奉王命而來。

他不需要認識相國。

他同樣也不需看廣場上的文武百官。

他就像是一件武器。

所以,他身上那種武器的氣息,使得相國都不由得一凜!

相國壓低了聲音,不是命令,而是詢問:

“刺客可否拿下?”

無名默默點頭,示意腳下。

他惜字如金,沒有表情。在他腳下,兩長一方,是三只漆盒。

廣場上,很安靜,相國不去計較無名的無禮,緩緩伸出手。

“啪”、“啪”、“啪”,極其輕微的開蓋聲,叩動著每個人的心房。

三千雙眼睛一齊注視過來了,三千名官員一起屏住呼吸。

相國盯住盒內在看,看了很久。除了無名,沒有人知道相國看到何物。

相國抖著手,將盒子逐一重新蓋攏。

無名不看相國,像什麼也沒有發生。

但,相國已經哭了!

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秦相國,衰老的眼中竟湧滿了淚水!他似乎不覺得羞恥,只是激動,為看到的東西而泣,他喃喃說道:“十年了,這盒中物事,令大王一日不得安睡……”

究竟什麼東西,能令相國哽咽失聲?更令殿中統禦強悍軍隊的秦王寢食難安?


相國沒有解答,任老淚在溝壑縱橫的老臉上流淌,然後他轉身面對百官,舉頭向天,如感謝上蒼。他一字一字,力透廣場:

“天降壯士,從此,大王可以高枕無憂了!”

百官騷動,一齊黑壓壓朝大殿跪倒。

百官群呼:“天降壯士,臣等恭賀大王!”

“咚”、“咚”、“咚”,朝賀聲中,懾人心魄的鼓聲響了。仿佛聽到群臣聲浪,大殿中飛奔出一名紫衫宦官,手持黑色令旗。

闊大的台階上,旗和人都很小。

宦官跑下幾十階,將令旗傳給另一名宦官。第二名宦官接旗繼續往下飛奔,身影逐漸變大。如是者三。第三位宦官持旗奔到車前。

紫衫宦官:“大王令,召壯士!”

大風中,“秦嘯”起了!

那是殿前三千黑甲精兵,以重戈擊地,以長矛敲盾,有節奏地發出的低吼。

這是秦國才有的秦嘯。

低咽的千人長嘯,與鼓聲相伴,慷慨激昂。無名緩緩起身,這才下車複命。他的臉上,仍然是那種冷漠,沒有更多表情。相國手持酒觚,親自恭迎無名下車。

“老臣恭喜壯士,壯士是十年來,蒙大王近殿召見的第一人!”

相國低聲說。無名漠然不見喜色,只是接過酒觚,眉也不皺,一飲而盡。

鼓嘯激昂,無名開始邁向前方。黑色官員方陣每當無名走過,便一片片跪倒行禮,此起彼落,蔚為壯觀。

無名在長嘯聲中,走向大殿。


一道斜斜的影子落到台階上。

無名已經走了一百五十級台階,在他上面,還有約一半的路。


他估計這台階有三百多級,也許三百零六,他不知道。

他的腳步很穩,心思也很沉。他上來的時候,沒有什麼事可干,便默默地在心里數數。台階上沒有人,傳令宦官已經撤去,那些歡呼鼓噪的百官和士兵都給留在下面。他離開了他們,但還沒有見到秦王。空蕩巨大的台階上只有他一個人,這真像一個真空地帶。他的心仿佛也是真空。

清晨的陽光,有一點兒冷。他看著自己的影子,覺得這空蕩蕩的一刻,很像自己十年來度過的時光。

沒有父母,沒有妻子,沒有兒女,沒有朋友,只有影子相伴。

秦王高高在上,危乎高哉,可他從十年前,便猜到有這麼一天!

他會來見秦王。

因為,十年前他開始練劍。

十年,是怎樣的一個概念?或者說一個人一生中能有幾個十年?他記得,十年前他還是一個少年,養父死了,臨死前給他留下一些話,和一冊劍譜,于是他按照劍譜,開始修習。

劍譜上招式很多,他慢慢把它們學會,但學會之後,便覺得它們都不合意,于是,他決定自己創立一招。

自創劍招,談何容易?好在他需要創立的劍招不多,其實,只有一招!

那是非常特殊的一招,屬于他自己的一招,花了他十年的時間。

他知道,自己的一生不會有多少個十年。但他天性中有一個長處:專心!他決心要做的事,便努力去做,不敢有一刻懈怠!為此,他放棄了朋友,放棄了別人給他提的親事。他本來不愛說話,不久就變得更沉默寡言。但這樣換來的結果是,他練十年劍,等于別人練二十年。

他成了一名劍客。

劍客是什麼?如果別人問他,他會樸實地回答,劍客是使劍的。

他還有一個更樸實的回答:劍客和所有人一樣,也要吃飯。

在很長時間內,沒有人知道他是一名劍客,他默默練他那一劍,但他知道自己還要吃飯,所以他就去找事做,找可以領俸祿的事做。

他做了一名亭長。

什麼是亭長?


他會這樣答:亭長,大概是秦國最低一級的官吏。

就像這高高的台階,處在最下面。

亭長,轄區只有十里,掌管這其間治安、訴訟,兼管過往旅客。

在他之上,有三老、游徼、縣令、郡守、都尉、將軍、司徒、司寇、司空、大夫、相國,數不勝數。

事實上,十年中,他從沒有離開過他轄區的十里。

他的亭長干得不好也不壞,沒有任何升遷的希望。

他不需要升遷。

他要練劍。

他練得既苦又偏執。

如果有人問,練劍為什麼?因為各人練劍,目的不同,有的為賣弄,有的為強身,有的為出名,有的為謀一份好差事。

無名回答:殺人!

殺誰?

無名不回答。

因為從沒有人問,所以他也不用答,但他心里知道答案。

無名又上了幾十級台階,他的影子像十年來一樣,忠誠地伴著他。他在想相國和百官剛才的激動,他們為他這個劍客而歡呼,而流淚,可他卻無動于衷。他知道這是他的宿命,他必然有一天會來見秦王。

他只是想不到,還要爬這麼高的台階。

十年前,秦王已經繼位,成為天下最強的王。

秦王是除了秦國人,其他六國人最想殺的王。

誰若殺了秦王,必將一舉成名,流傳百世。

但,無名不會殺秦王,因為他是秦國人。

他只想殺秦王的敵人!

十年前,有三名刺客開始現身,屢次襲擊秦王,使秦王夜不能寐,食不甘味。那三名刺客不屈不撓,一直襲擊了秦王十年。秦王傾全國之力,也無法撲滅。

也就在刺客初次現身時,無名開始練劍。

他花十年,練成了無與倫比的一劍。

于是,他出劍!

劍客出劍,必須殺人!

所以,他殺人!

刺客也叫殺手,他要殺掉那些殺手!

他是一個專門為秦王殺掉殺手的人!

他殺了!

他將三個殺手全部殺掉!

他被秦王召見。

無名爬上最後數十級台階,他已經接近那個令天下震怖的王了,那個他從沒有見過、卻在十年前便為之效忠的王。他立下的功勳在秦國無人能及,他一個小小的亭長,竟然已逾越了底下三千文武官員。他看著自己的影子,突然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受。

十年來默默練劍時沒有,進宮接受盛典歡迎時也沒有。

其實這是一種極為普通的感受,任何人看到自己影子時都會有的感受。那就是——

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