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殺手要殺的人



那個人很孤獨。

他殺了父親,囚禁過母親,殺了母親的情人,殺了兩個同母弟弟。


他沒有朋友。

還有許多人想殺他,要殺他的人豈止一百萬,可能有一千萬。

他是秦國的王。

中國在東周時期分裂,經過春秋時代五百年,戰國時代兩百年。

五百年加兩百年都是混戰,無數的小諸侯國混戰。

到秦王這一代,只剩下七個諸侯國:秦、趙、韓、魏、燕、齊、楚。

秦國要統一另六個國家,所以秦國是六國的敵人。

秦王是六國想殺的人。

秦王是什麼樣的人?

有一個魏國人尉繚說:“秦王為人,蜂准,長目,摯鳥膺,豺聲,少恩而虎狼心,居約易出人下,得志亦輕食人。”

這段話翻譯成白話是:“秦王為人,蜂高鼻頭,猛禽胸脯,豺狼聲音,缺少仁愛,而有虎狼之心,窮困的時候容易禮下于人,得志的時候也能輕易吃人。”

這個叫尉繚的家伙到秦國大罵了一通秦王,轉身想逃跑,秦王非但不怪他,反而堅決將他攔下,請尉繚做了秦國大將。

秦王是不是有毛病?不,他不得不這麼做。

因為——他是秦王。你以為秦王好當嗎?

秦王曾經是一個苦孩兒。

秦王的生身父親叫呂不韋,母親叫趙姬。

呂不韋在曆史中很有名,因為他發明了一句成語:“奇貨可居。”

當時呂不韋在趙國經商,低價買進貨物,高價賣出,積累了千金家產。

千金家產,大約一千斤銅幣。多嗎?呂不韋覺得一點都不多。呂不韋有更大的想法,他想找一件更大的貨物,囤積起來,找機會賣一個驚世駭俗的價錢。

呂不韋找到了嗎?

有一天,呂不韋在趙國見到一個年輕人,非常頹廢,非常落魄,經常連馬車都坐不起,但呂不韋眼睛一亮。“此人乃奇貨可居也!”呂不韋說。

此人叫子楚,是秦國的王孫,在趙國當人質。

當時各國間經常打仗,流行交換人質,把國王的兒子或孫子送到敵國抵押,如果雙方開戰,便各自先殺對方人質。交換人質的本意是避免打仗,但戰爭實際上從未因此減少,而是白白斷送了許多人質的性命!

一個人生下來,雖貴為王孫,卻要被送去屠戮,你以為王孫好當嗎?

每個王,都生有一大堆子嗣,能夠用來繼承王位的只有一個,所以其他的不如廢物利用,交給敵人。

很殘忍,但這就是政治。

子楚就是這樣一個廢物。

子楚沒有王位繼承權,被送來趙國。秦國和趙國幾乎兩三年就要打一仗,因此在趙國人眼中,子楚遲早是要被殺的,誰也不理他。秦國也不理他,因為秦國也相信子楚遲早被殺,干脆不送錢來給子楚用。子楚很頹廢,很窮,每天找人借錢買酒,想喝了酒等死。

但有一天,呂不韋來了。

呂不韋直截了當說:“您是奇居,我想買。”

子楚說:“怎麼買?”

呂不韋說:“您不值錢,是因為沒有被立為秦國繼承人,我雖然不富裕,但願意攜全部家財到秦國跑一趟,賄賂他們,讓他們立您為繼承人。”

呂不韋相信,沒有什麼事是用錢辦不到的。

子楚也相信,高興得有些不知所措,對呂不韋叩頭:“如果您替我辦成,我願與您分享秦國。”

呂不韋雖然是商人,但很鐵血,立即去秦國散盡千金,慷慨游說。他辦成了這件事,子楚被秘密立為繼承人。

呂不韋還剩一些錢,于是回趙國替子楚買了馬車,又請子楚喝酒。

子楚喝高興了。

子楚是廢物,溫飽思淫欲,他一喝高興,便想起自己有了馬車,當了繼承人,但身邊還沒有女人。

呂不韋家里有漂亮女人。

最漂亮的一個叫趙姬,是呂不韋的愛妾,能歌善舞。趙姬出來為丈夫和客人起舞。子楚喝得瘦臉紅撲撲的,舉著酒觚站起對呂不韋說:“您對我太好,我祝您長命百歲。”然後一指趙姬說:“對不起,她好漂亮,我很喜歡!”子楚非常厚顏無恥。

呂不韋怎麼辦?

呂不韋大怒!

他按住劍,當即要斬殺子楚!呂不韋走南闖北做生意,有一手好劍法。

但他突然冷靜下來。

因為,他已經把全部家產都投在這個色狼身上。

沒有人會斬殺自己的全部資產。

除非他不是一個商人。


于是呂不韋收怒而笑:“他媽的,繞什麼彎子,你是奇貨,想要就拿去。”

子楚帶趙姬上車離去。呂不韋的馬車,呂不韋的女人。子楚不知道,連呂不韋那種精明隱忍的性格,都藏在趙姬的肚子里。因為趙姬已經懷孕了。趙姬肚子越來越大,她沒有告訴子楚這是誰的血脈。子楚真以為是自己搞出來的。

怎麼可能呢?

趙姬生下的,將是一個非常強悍精明隱忍冷血的兒子。

比秦國曆來的王都精明強悍,比秘密的親生父親呂不韋更隱忍冷血。

那將是一個王。

秦國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王!

王是什麼?

王是血統。


如逢平凡年代,你生于王室,並被選為繼承人,便有幸可以做王。

若遇亂世,你也可以推翻其他的王,自己做王,那你就創立了王的血統。

秦王在飲酒。

飲酒的習慣,是他名義上的父親子楚傳下的。不過,秦王雖然很愛飲,但決不貪杯。因為還有另一種秘密的血統在約束他,他像親生父親呂不韋一樣,大事不成,絕不自我放縱。

秦王在等。

他在等召來的壯士無名。

秦王知道,從高高的台階走上來,要花許多時間,而且到了大殿外,還有一批紫衫宦官要搜身檢查。秦王不會允許任何一個人帶利器進來,連尖尖的指甲都不允許。

所以宦官們大概還得替無名剪指甲。

秦王還有時間,還可以想。他又飲了一口酒。

他今天之所以飲酒,本來是要慶祝,但不知為何,心情突然有些憂郁。因為他想到了一個問題:

王!

在普通人看來,王代表了榮耀、威嚴、權勢、享樂。

可對秦王而言,王卻意味著孤獨、背叛、冷漠、苦干!

很小的時候,還沒有做王,他便嘗到了孤獨的滋味!

那一年,他四歲,秦國與趙國開戰,趙國要殺了他做人質的父親子楚。

子楚慌了,找呂不韋商量。呂不韋當然不會讓這件奇貨被殺。呂不韋決定花錢,拿六百金賄賂了看守,拿繩索墜下城牆,帶子楚逃往秦國。這樣兩個父親都跑掉了,只留下四歲的他和母親趙姬。

趙國人很憤怒,要殺了趙姬和他。趙姬四處哭訴,說兒子沒有子楚的血統,無人相信。幸好趙姬娘家人出面求情,才留下母子倆一命。

兩個父親杳無音訊,他和母親在趙國呆了六年,嘗盡白眼、嘲笑、屈辱,別的孩子罵他是野種。

十歲那年,他突然和母親被送回秦國,因為他被立為秦國繼承人。秦國很強大,趙國人害怕了,不再敢扣留他。

他頭一次意識到“王”這個字的威力!

十一歲,他父親子楚登基,任呂不韋為相國,但子楚干了不到三年,便短命而死。

他繼位,那年十三歲。呂不韋攝政。

呂不韋投資十三年,收獲的季節徹底到了。呂不韋貴為文信侯,奴婢數萬,擁有河南洛陽的十萬戶封地。

豈止十萬戶,整個秦國都在呂不韋的治下,因為秦王是他的私生子,秦王叫他“仲父”。

秦王的母親趙姬,她一生奉獻給兩個男人:呂不韋和子楚,為他們生下秦國的王。她覺得收獲的季節也到了。

趙姬是女人,她想收獲男人。

她召見呂不韋,要呂不韋上她的床。呂不韋不敢違抗,因為這個女人已經是國母。她曾經是他的前妻,現在可以收回,但收回的方式有些奇怪,別人管這叫私通。

相國與太後私通,秦國上下嘩然。

秦王很難堪,很屈辱。

他已經聽母親說過,母親床上的這位“仲父”其實是自己生父!

但他不能對國民辯解,他還小,必須忍。

呂不韋傳給他善于隱忍的性格起作用了。

知子莫過于父。呂不韋知道兒子忍耐的背後,還有一種被傷害的驕傲。一個人若是坐在王的位置,便會有這種驕傲。那不僅僅是血統,更是傳統。秦王雖然沒有真正的王室血統,但正在傳統中一天天長大。驕傲是一種力量!呂不韋擔心兒子成人後,力量會爆發出來!呂不韋已經老了,他何苦繼續背著與太後私通的罪名呢?當年千金投資,收獲得已經太多。

于是呂不韋決定部分撤資,從太後那里撤資。

他給太後推薦了一個“大陰人”,叫嫪毐。

嫪毐性器很大,據說能使桐木車輪轉動。

太後接受了。

這是個男人的世界,一直把她當玩物,當工具——利益工具、生育工具。她不過想要個真正屬于她的男人。

太後讓嫪毐以宦官身份進宮,封嫪毐為長信侯,賜他數千奴婢,還為嫪毐秘密生下兩個男孩。

嫪毐與太後商議,要廢掉秦王。


秦王知道這一切,他哭了!

他為自己忍受的屈辱、孤獨、危險而哭!從四歲起,他就一直面對著這些。

他為宮廷中的狡詐、陰暗、背叛而泣!

他泣完而怒。

他的怒很冷靜。

這一年,他二十二歲,初執大權。他迅速調集兵馬,撲滅嫪毐叛亂,斬嫪毐,誅嫪毐三族。他囚禁母親于咸陽南宮,並殺掉了母親和嫪毐的私生子。

他罷免生父呂不韋職位,三年後,又判呂不韋流放。呂不韋歎息,知道兒子已不堪忍受流言了,這流言會動搖王位,于是呂不韋歎息著做最後一件事,飲鴆酒自殺。

呂不韋一生苦心經營,以美酒始,以鴆酒終。

呂不韋留下了一個王。

這個王,是呂不韋血統與王室傳統的奇特結合。

而這兩者,都將被發揚光大。

秦王聽到生父自殺,回後宮痛哭一場!

此後,他就再沒有眼淚了。已經沒有什麼事情可以阻礙他做王。他那麼孤僻,那麼驕傲!決心做一個古往今來最令人震撼的王!

以往的秦王,只滿足于做一個比其他諸侯強大的王,但他不滿足,他要消滅其他的王,做天下惟一的王!

這是一個非常艱巨的任務,其他六個諸侯國聯合起來與他作戰。但他不怕,也不動聲色。他冷血,他算計,他不怕不被人理解,這件事只有他自己理解,他默默苦干。

這一年,他三十歲,已經非常接近目標了,秦國強大,已令其他六國膽寒,他只需派出大軍,去逐一收拾掉他們。

然而處在三十春秋的這一天,他卻突然感到憂郁。

何止憂郁,簡直孤獨得要命!

生父呂不韋的血液在他血管里劇烈發作,那是一種與王室的驕傲傳統不同的血!

呂不韋未發跡時,曾與一幫朋友販運貨物,帶劍行走,格殺強盜。

秦王一直覺得,生父呂不韋如果不想賺錢發達,或許能成為一名劍客。

秦王同樣覺得,如果自己沒有被送給養父,很可能就選擇做劍客。

他喜歡那種感覺,迎風仗劍,以一敵十。

像他現在,雖然是率秦國之眾力敵其他六國,卻充滿太多的機關、暗算、結盟、翻臉、無信無義。

他是王,他是搞政治的。

王不需要兄弟朋友。

王就孤零零一個人!

所以,當秦王憂郁症發作時,他就甯願不是王,而情願做一個率性格殺、呼朋喚友的劍客!大口啖肉,大壺飲酒,露宿荒野,無拘無束。

秦王知道,外面有一個劍客,叫無名。

無名在等待召見。

忽然之間,秦王發現自己非常想看看這個無名。他猜測,宦官們該給無名剪完指甲了吧?

無名慢慢進殿。

秦王大殿,空曠異常,整幅地面由黑色大理石鋪成,光滑如鏡,不留縫隙,有一股簡潔肅殺之氣。頂梁高深黑沉,莊嚴莫測,此外殿內再不見任何奢華之物,連影子都難以存身
。一般人踩在地上,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連秦王在哪里都不敢看!

六排小銅人,跪擎燭火,擋在王座台階之上。燭火明亮,紋絲不動,照得人眼花,靜得人心悸!

秦王就在那里,在燭火後面。

秦王目光冷若寒霜,帶甲上殿,全身黑色的甲胄,格外醒目。

仿佛,秦王也是秦國的士兵。

仿佛,秦王隨時都可上陣搏殺。

他是征戰的君王!

沒有誰可承受秦王的目光,但今天來的人卻例外。

他是無名!

無名走到距秦王三十步,停下,跪伏行禮,起身,仍然是那副榮辱不驚,沉著不動的樣子。

秦王凝神看住,突然冷冷說話:“十年來,從未有人上殿近寡人百步,你可知為何?”

無名答:“刺客猖獗。”

秦王與無名一問一答,無名甚是從容。

秦王問:“你殺刺客,要何賞賜?”

無名答:“為秦殺賊,不求封賞。”

秦王聲音陡然一提:“笑話!大秦治下,有功必賞,有過必罰。寡人不賞則已,一賞驚人!”

秦王嗡鳴聲量在殿中回響,說不出的威嚴!


一賞驚人,不知怎樣驚人?

一名老宦官捧著無名帶來的三只漆盒悄然進殿。老宦官趨步上階,將漆盒呈給秦王。秦王不說話,示意老宦官把第一只方盒打開。“啪”地輕輕開蓋聲,一道寒光躍出,映住秦王的臉。秦王凝視,慢慢抬頭,看著無名。

秦王一字一字:“宣我法令!”

老宦官高聲誦:“秦王法令,趙國刺客長空,謀刺不軌,有殺刺客長空者,賞千金,封千戶侯,上殿二十步,與王對飲!”

秦王:“賞!”

秦王令下,兩隊宦官即從柱後魚貫而出,動作無聲,訓練謹嚴。一隊搬運財物,轉瞬間,殿上銅錠堆積如山,並有封印一顆。另一隊布置賜座,在秦王前面二十步處設置紅色幾案與大紅坐墊。

無名穩穩向前,入座。

他距秦王二十步。

十年來,他是進殿離秦王最近的人。

光憑這一點,他便可名動天下,享有無盡榮耀!

幾案上,備有酒觥。

無名對著酒觥,面無表情。

秦王卻將手探入第一只盒中,拿出一件物事。那是無名消滅了刺客長空的證據,一只赫然閃光的銅矛!

這是只非常特別的矛頭,非常大,似乎需要手臂一樣粗的木柄,才能與它相配。

矛頭底部鑄有兩個裝飾銅環,其中一環缺了一半。

秦王微微地變色了。

秦王道:“長空神矛,殺我秦國多少壯士?”

秦王認得這只矛!

長空神矛,來去無影。秦王曾經派出無數高手去截殺矛的主人長空,但那些高手結局都一樣:

死!

每一年,長空都努力來殺秦王,每次都幾乎殺盡秦王身邊侍衛。

有一次,秦王坐輦出巡,忽然輦外騷動,侍衛來報,長空在路邊偷襲,已連殺數人。

侍衛說完,死。因為被長空所殺。

秦王聽到,矛頭紮進侍衛身體的聲音。

接著,矛就紮破布幔,直刺進來。

離秦王的胸膛很近,只有半寸!

再稍稍送前,秦王就要斃命。

秦王死死盯著面前的碩大矛頭,幸好輦外侍衛拼命保護,圍攻長空。長空一擊不中,收矛撤出,又殺十人,傷數十人,如入無人之境,揚長而去。

秦王沒有看到長空的人,但記住了這杆矛!

碩大矛頭,簡直是一場噩夢!

秦王想不到,自己會拿著它。他不禁撫摸著銳利矛刃,十年憂慮,竟一朝得脫!

這般凌厲殺器,能被無名奪下,真不知經過怎樣一番激斗!

秦王握著矛頭,緩緩抬頭,隔著燭火看著無名。

秦王:“據寡人得報,你為狼孟縣亭長,區區小吏,轄區不過十里,有何德何能,拿下刺客長空?”

秦王眼線耳目,遍布天下,無名的身份來曆,當然早被查得一清二楚!

無名:“劍。”

秦王:“劍?”

無名:“是,快劍。”

無名聲調,殊如變化,惜字如金,但秦王卻聽得痛快!劍客的話,就應像劍一般簡潔。秦王不由豪情勃發了。

秦王:“好,寡人先與你飲盡此觥,再聽你的快劍!”

說罷,秦王舉觥,一氣飲盡。對面無名,也遵命盡飲。

酒意上湧,無名被燭火映照的臉,冷酷中浮起一絲朦朧了。

因為長空殺人如麻,惡名昭著。

誰與長空相遇,若想活命,便許勝不許敗。

之前十年,竟沒有人勝過長空!

那是無名平生第一戰!

也是驚心動魄的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