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紋絲不動,安靜燃燒。
大殿里極其空寥,秦王與無名相對而坐,那情形與無名面對殘劍的情形頗為相似,只是沒有了利箭的聲音。
無名慢慢飲酒,他故事已講到一半。
秦王側頭,像在軍隊放出利箭時,趙國書館里的情形。
秦王發問:“那些趙人,面對我秦箭,當真不動?”
無名如實答:“趙國書法,甯折不彎,剛烈過人。”
秦王聽了,沉默片刻。
“你所求‘劍’字,有何難寫?”
秦王指殘劍為何反複替無名試寫,又被室外擋箭的劍氣感召,方能一氣呵成?
無名沉著回答:“臣所求的‘劍’字,天下有一十九種寫法,各國各地不同。臣求殘劍寫的,是除去十九種變化的第二十種。書法劍術,都靠手腕之力與胸中之氣。那第二十種,便有他劍法的精妙藏于字中。”
“哦。”秦王道。
無名的話題,觸中秦王的心思了。
秦王沉思感慨道:“一個字,竟有十九種寫法,互相之間,又不相通,多麼不便。若寡人滅掉六國,必將這些雜七雜八的寫法統統廢掉,使普天之下,只通行一種文字,豈不痛快?”
無名問:“大王果真有統一天下之雄心?”
秦王道:“天下之大,六國算什麼?待寡人平定六國,還要率大秦鐵騎,東渡大海,西跨流沙,從日出之地,掃平到日落之處,這,才叫天下!”
說完,秦王淡淡一笑:“什麼甯折不彎,趙國書法算得了什麼?能行遍天下的書法才是大家,才是天下的書法!”
秦王話語間,透出一代君王豪氣,那豪氣籠罩大殿。
無名一震,注視著秦王,但不說話。
秦王看著裝著那柄殘劍的盒子,招手,老宦官領兩名小宦官上,取出盒中一方折疊的絲帛,“呼”地張開。
“劍”!
殘劍替無名寫的字。
無名將這幅字也帶回給秦王過目。
“劍”在王宮!
巨大的絲帛懸在秦王旁邊。燭火映照中,碩大的“劍”字遒勁森然。現在,能夠看清楚了!每一筆劃都如破空而出,淋漓的墨汁,閃著暗紅寒光,襯托著幾案上沉重的斷劍。
秦王看著字,凝神不動,似在揣摩。
這是天下最好的書法嗎?或者說劍法?
秦王看了良久,道:“你說字中有劍法,可在寡人看來,這只是普通之字!”
無名道:“書法劍藝,境界相通,奧妙全靠領悟。”
秦王問:“你悟出什麼?”
無名搖頭:“臣直至今日,尚未悟透。”
“哦?”秦王看字的目光,有些迷惑。一幅書法,竟會如此深奧!
“你求字悟字,本為破解雙劍劍法,”秦王把目光收回,轉向無名,聲音咄咄逼人,“若悟不出,你如何挑戰?”
無名慢慢回答:“臣在去挑戰前,曾無意聽到一個秘密。”
“是何秘密?”
“殘劍與飛雪不合,因為嫉妒。”
“為何嫉妒?”
“為長空!”
“長空?”
無名的故事,確實詭譎叢生。
秦王沒料到刺客長空,居然與殘劍和飛雪有關系?
秦王被吸引住。
無名說:“有人傳說,飛雪曾與長空有私情。”
秦王饒有興趣,繼續聽。無名又說:
“但殘劍一直查無實據,所以對飛雪嫉妒,而飛雪惱怒殘劍猜疑,便與殘劍不合,兩人日久生怨,漸漸行為怪異……”
迷離、幽暗的紅色甬道,一個紅色、幽靈般的人影快速走過。
那人躡步無聲,衣袖被風鼓起。
是殘劍!
殘劍的表情扭曲,有一種古怪的悲哀,又有深深強烈的渴望,自從三年前,他聽說飛雪與長空有私情,每逢夜晚,他臉上便是這種表情!
那時,他為練出刺殺秦王的劍法,正苦苦在書法中參悟,他要做一件事,總如癡入迷,他在書法中入了迷,飛雪覺得煩悶,便出去游逛。他耐得住寂寞,而漂亮女人通常都耐不住。飛雪帶老仆出去足足游逛了數十日才回來。
他的劍法已經練成!
他帶上飛雪,一同去秦國行刺秦王!
可出發前,殘劍忽然聽說飛雪與長空有染!他惱怒向飛雪查問,飛雪拒不承認。他知道這是有可能的棗飛雪性格放肆,喜歡強大的男人。聽說,長空武功強悍,時常面掛微笑,那微笑的虯髯刺客,不知迷倒過多少女人。長空的名聲還很大,殘劍在劍法未練成前,名聲無法與長空相比。飛雪也會像當年那樣,一劍刺向長空,並因此愛上長空嗎?這些猜想,苦苦折磨著殘劍!
殘劍只覺得,飛雪對待自己態度不如以前了。
他與飛雪潛入秦宮,與三千衛士大戰。
那一戰,使他和飛雪名震天下!
但那一戰,也功敗垂成,他和飛雪刺傷秦王,但卻差一劍!
沒人知道,他一劍失誤的原因,他手中的劍本不該失誤!
他在最後一刻失誤,只因為他已不信任飛雪,他被內心的苦惱纏繞!
事不遂,他和飛雪返回書館。
他和飛雪大吵一場,然後兩人就不再說話。
他懷疑,飛雪為何還不離開他,去追隨長空?
也許長空行蹤不定,跟飛雪只是一夜尋歡,並不求海誓山盟?
殘劍又懷疑,此事無中生有,流言本來是假,但為何飛雪和當初相比,已判若兩人了?
殘劍很苦惱。
他曾經是一個俠,但他現在已不是俠,因為他為情所困,無心行俠!
他還曾經是刺客、劍客,但他對此二者也早失去興趣,因為他的情已被扭曲!
對一個刺客、劍客、俠客來說,最危險的不是武功卓絕、防范嚴密的對手,而是——
情!
情若生,無論刺客、劍客、俠客通通都會顯出原形,變回人!
人有喜怒哀樂,人有悲歡離合,情一逝,人便現出人性。
人性會悲哀!
殘劍很悲哀!他每天晚上,都會穿過空空幽暗的紅色甬道,到另一端的書室窺看飛雪。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樣做?可是,他做了。他現在就悄悄站在飛雪書室外,從縫隙看著飛雪的背影。
飛雪背對著他,很美!
她也許知道他在外面。
她她她她故意不理他!
人性包含著性欲,殘劍覺得自己對飛雪的欲望非常強烈,幾乎要爆炸!可他知道,如果飛雪和長空那件事是真的,他決不會原諒她!因為,他實在太愛她了。
殘劍站在幽暗中,表情痛苦、奇特。
這是每夜申時的事。
甬道空了,申時過去,殘劍退走,只余空蕩暗暗的紅。
但突然,甬道中又有具快速移動的人影,方向與剛才殘劍的相反。是飛雪!
飛雪豔紅的衣袍鼓起,像辣辣的風。
飛雪同樣停在殘劍的書室外,朝里面窺看。她看到殘劍面無表情,端坐在燭火旁,正由丫鬟如月在梳洗寬衣,准備就寢。
飛雪的臉色,和殘劍剛才一樣扭曲、嫉妒!
她是一個女人,很難容忍另一個年輕女子在碰殘劍!
飛雪和長空究竟有沒有私情呢?她究竟為何還留在書館,與殘劍夜夜互窺呢?沒有人知道。
這是夜里戌時的事。
然後,長長曲折的甬道就再沒有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