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二個故事之 劍在天涯3



一個晚上,可以容納很多事情。

請等待,無名這樣告訴殘劍和飛雪,等到明天早晨決戰。


此時離天明,還有三四個時辰。

對殘劍和飛雪來說,白晝屬于決戰,而夜晚屬于情。

今夜的情,與往夜的情不同,可惜是——

畸情!

夜已深,已很深。

幽暗、紅色的長廊,有輕輕的“沙沙”聲。

一具紅色憤怒的身影,掠過袍風,飛快穿過。

是殘劍,還是飛雪?

由于無名拜訪,今夜兩人的互相偷窺被打斷了,到此時才開始進行。

殘劍先開始!

殘劍的袍翼張得很開,很悲傷。

他沒有理由不悲傷。三年來的懷疑,終于在今晚被證實!飛雪果然曾與長空有私情,恐怕殘劍本人的手臂被別人砍下,飛雪的反應也不過如此強烈吧!殘劍自己的武功太高,手臂根本沒有被人砍掉的可能,所以,殘劍大概沒有機會享受到飛雪的強烈感情,這讓殘劍很悲傷。他情願用一條手臂,換取飛雪對自己的感情!

他還很討厭自己。他是一代大俠,或大劍客,為什麼就陷在對飛雪的情感里不能自拔?夜複一夜,他迷戀于偷窺,迷戀于飛雪的背影。他情知自己不能原諒飛雪的背叛,為何卻反過來渴望飛雪的原諒?他做錯了什麼?剛才,他應該出劍,一劍結果那個討厭的家伙嗎?他不好意思承認,他其實很感謝對方砍掉了長空的右手呢。長空的手伸得實在很長,竟伸到了飛雪這里!如果是他本人遇到長空,會不會也砍出一劍?他恨長空,但他竟討厭地仍喜歡著飛雪!因為,他不願恨她!

所以,殘劍還是決定,給飛雪一個機會。長空手臂一廢,等于從江湖上消失,如果飛雪能回心轉意,殘劍願意明早出劍,替飛雪出劍,結果那個挑戰的家伙!只要飛雪不再愛長空,殘劍可以做任何事,戰遍天下之戰,為她!

所以,殘劍覺得,今晚的偷窺是非窺不可!

他來到飛雪室外,躡步輕聲,屏住呼吸,對高手來說這很簡單。

他窺見:

暗紅的燭光,長空的銅矛靜靜放在盒子里。

飛雪背門端坐,對著銅矛,黯然神傷。

套在矛中的那只手,三年前撫摸過她,如今已灰飛煙滅。

矛底端鑄有兩個裝飾銅環,其中一環缺了一半,像飛雪心已破碎。

飛雪慢慢地伸手,從旁邊摸出一個錦囊。她從錦囊中取出一個小紅布包,再將布一層層揭開。里面,顯然是她的珍愛之物。

殘劍悄悄瞪直了眼睛!

他看到一粒赫赫閃光的碎銅!

他看到飛雪又伸手,將銅矛從盒中捧出,把碎銅緩緩對向銅環缺口。

恰好對攏,銅矛完整無損了!

殘劍覺得內心瘋狂。

漫天飛雪,一劍刺出,萬點雪花。

他曾跟飛雪一戰棗而飛雪也曾跟長空一戰,並一戰定情嗎?那處缺銅,是飛雪與長空相交的紀念嗎?

殘劍湊著窺視的臉,痛苦得變形。

“沙沙”的腳步,帶著急促與憤怒,鼓起紅色的翼穿回甬道,奔回他的書室!

他癡癡坐在那里,像已經麻木。

連丫鬟如月來替他更衣,服侍他入睡都沒察覺。

他只想到一個場面:飛雪將來。

幽暗、深紅的長廊,空空蕩蕩。


他已經偷窺完飛雪了。

應該輪到飛雪來窺看他。三年來,兩人每夜不都如此嗎?

今夜,飛雪會不會來?

夜很長,飛雪要來還來得及。

殘劍猜得不錯。

仿佛一陣風,穿過長長的甬道,帶來輕輕腳步,一個豔紅的身影:飛雪。

飛雪有一萬個理由要來。

她習慣于每天來。再說,今夜發生如此大的變故,她尚沒顧得上看殘劍的反應。

她想看他的反應,也許,她在愛過長空的同時,現在仍愛著殘劍。

所以,她來。

她來了,無聲地站在殘劍室外,然後,她窺。

她頭一眼沒有窺見殘劍。

因為替殘劍寬衣的丫鬟把視線擋住了。

所以飛雪先看到的是如月!

但她不應該繼續看。

人有血。

不管俠客、劍客、情人、男人、女人、好人、壞人,都有血。


殘劍就覺得自己的心在滴血!

他已披衣坐起,他聽到外面沒有動靜,他已經沒有興趣和如月做下去了。如果飛雪走了,他再繼續做,還有什麼意思呢?他只覺得心里痛,有一種隱隱的嗜血之怒!

他不說話,臉色陰沉。

如月沒有意識到他的變化,仍貼向他,想偎到他懷里。

少女多情。少女一旦被男人占有,更會癡迷。但殘劍已不需要!

“你走!”殘劍低聲喝。

如月錯愕、傷心地看著殘劍。

“走。”殘劍臉已變。

如月盯著殘劍暴躁的臉,她的心破碎,人也崩潰!因為她明白這個男人的意思了!

如月像被殺死了一樣,慢慢起來,抱著衣裳離開。

如月還不了解男人。

也許,如月要經此一場,才能真正變成女人?

人去室空,只余殘劍。燭火已殘,非常寂靜。

殘劍知道,自己和飛雪的怒火尚未完全爆發!他仍覺不滿!

他知道飛雪就在對面書室。

他猜得很准!

那邊,同樣是紅色殘燭,將飛雪包圍。

飛雪也背對門端坐,呼吸急促,生著悶氣。

她寬大的紅衣憤怒抖動,就像一觸即炸的火團!

書館中靜得可怕,兩個人,各在室中背身坐,卻遠遠仇恨相向。


殘劍陰沉著臉,慢慢起來。

他出門。

紅色衣袍,“沙沙”地穿過長廊。

慢慢逼近對面飛雪書室。

飛雪在聽。

聽到聲音近了。

她不動聲色。

她不會理他。

門“嘭”地撞開,她知道殘劍到了。

三年來,他第一次進她的門。

她聽到,他居然冷冷地把急促的呼吸抑制住了!

她聽到冷冷一句話,他說:“我知道你看見了!”

她不答。他又說:“自從三年前,你與長空有一夜之情,我心中便不複有你!”

她仍不答。他再說,聲音變得更冷:“如今我與如月,也情投意合,待天一明,我便帶如月離開此地,永不回轉。”

從她的背影判斷,她雖不說話,但肯定被深深激怒了。殘劍感到很滿意。

于是,殘劍慢慢地轉身。

他幽靈般的身影,在長廊中沖回,有一種輕快、得意!

他奔回自己書室,他進門,可很突然——

“嚓”!

一柄雪白鋒利的劍,隔著薄薄壁板,破壁刺入!

一劍刺出,萬點雪花!

怒火中燒的雪花!

殘劍吃驚,抬手欲擋。

哪里擋得住——

劍尖,刺入殘劍身體,紮得很深!

殘劍明白,飛雪的報複到了!可他站著,任劍刺在身體里,沒有動。

殘劍不說話,外面的飛雪也不動。

劍,停在殘劍身體中。

血,慢慢沿著劍身流出。一滴一滴,落到地上。

兩人較勁,一動不動,只有血的滴落聲。

紅色的書室中,地上殷紅的血越積越多。

“嚓”,飛雪劍終于抽出,從薄壁收回了。

殘劍咬牙立著,不肯倒。

飛雪提劍的背影,怒發沖冠,倒提的劍尖,在滴血。

像紅色、剛烈的幽靈,她怒奔而回。似乎這一劍,仍不解氣!

長廊中像刮過一陣紅色旋風。

“咚”,殘劍靠在壁上,他單手捂著傷,竭力堅持。

他不願讓飛雪聽到,他被她刺倒!他不服輸。


他艱難地喘息。

飛雪端坐,怒氣未消,她對著殘劍書室的方向。

她前面,擺著帶血的飛雪劍。

她等著殘劍倒。

殘劍忍痛兀立,堅持不倒。

血在流,透過他捂傷的手指流,浸濕了紅袍。

他頭上,滲出粒粒豆大汗珠。

飛雪端坐不動,與殘劍較量。

其實也與她自己的意志較量!

她拒絕過去看他傷得怎樣。

長長幽暗的紅色走廊,靜得可怕,空得瘮人。

似乎被血染紅,而且顏色越來越深。

殘劍終于緩緩地倒了。

他再沒有力氣,倒在了地上,臉上現出痛苦的神色。

一聲沉悶的低響。

幾乎同時,飛雪身體也一震,她難以抑制地立起。

那一聲,像砸在她心上。

沒有掩飾的、瘋狂的腳步聲,她飛奔向殘劍書室。

紅色衣裙高高地飛起。

殘劍倒在地上,已經閉上眼。飛雪破門而入,但她被面前的血腥慘景震駭!她剛才狂怒中刺出一劍,不僅深深紮中殘劍,而且殘劍抬手去擋時,整只右臂也被鋒利的劍刃削落!

殘劍只剩一臂!

殘劍也只剩一口氣!

一劍刺出,無盡血光!飛雪心碎手軟,手中那把天下無雙的利劍墮地。她撲上前去,替殘劍包紮止血。殘劍奄奄一息的眼,望著飛雪。飛雪哭了!

“你為何不躲我那一劍?”她問。

紅光迷亂,殘劍緩緩張嘴,癡癡地望著她,艱難地回答:

“你刺我,我便喜歡了!”

“你為何喜歡?”飛雪哽咽說。

“很好的一劍,”殘劍喃喃說,“這樣我才信……”

“信什麼?”飛雪道。

“你頭一次跟我說這許多話……”殘劍盡量微笑,他看著飛雪,“信你心中還有我!”

淒涼的笑意凝固在殘劍臉上,的確,他和飛雪三年來總算相互開口說話!

滿屋刺目的紅色,凝住了,像血一樣!

“其實,我只想你對我好一點!”飛雪哭著說。但殘劍已聽不見!這是飛雪對殘劍說的最後一句話,因為殘劍已不再呼吸!

紅色的曙光,已不覺射進書館,也像血!

飛雪抱著殘劍,她悲!她瘋!

她想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