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與和:收拾舊山河的艱難曲折



孝宗抗擊金兵的雄心,在他還是皇子的時候就有所表現。紹興三十一年,完顏亮南侵,朝中多數大臣主張逃跑,時年35歲的孝宗十分氣憤,主動上書,請求領兵與金兵決戰。但經史浩的提醒,為了避免高宗疑心,他再次上書,請求在高宗親征時隨駕保護,以表孝心與忠心。即位後,孝宗表面上不便對高宗妥協求和的政策明確表示反對,但在處理政事時,他一反高宗的做法,平反岳飛冤案,驅逐秦檜黨人,起用一批被高宗貶黜的大臣,還積極聯絡北方抗金義軍。紹興三十二年七月,也就是孝宗即位後的第二個月,他頒布手諭,召主戰派老將張浚入朝,共商恢複大計。

張浚,高宗時為知樞密院事,堅持抗金,先後率軍轉戰川陝、兩淮等地,多有戰功,在南宋朝野間享有盛譽,金人也十分畏懼他。秦檜當政,張浚遭到排擠,被迫離開朝廷。孝宗久聞張浚的威名,內心早已非常仰慕,如今要恢複中原,主持大局的最佳人選非張浚莫屬。新皇帝銳意進取,力圖中興,對自己又如此尊敬與信賴,令壓抑已久的張浚興奮不已。他建議孝宗親赴建康,以招攬中原百姓之心;陳兵兩淮,進軍山東,聲援西線川陝軍隊。同時,他還向孝宗舉薦了一批力主抗戰的人才,如虞允文、陳俊卿、汪應辰、王十朋等,孝宗都一一予以起用。一時間,曾經彌漫朝野的妥協退讓氣氛為之一掃而空,主戰派力量大大增強。

隆興元年(1163),孝宗任命張浚為樞密使,都督江淮軍馬,負責抗金前線的軍事指揮。此前,金人向南宋索取海、泗、唐、鄧、商五州之地及歲幣,被張浚拒絕。金朝屯兵虹縣、靈壁,擺出一副馬上要進攻南宋的架勢,南北局勢驟然緊張起來。張浚主張先發制人,立即進行北伐。此議一出,馬上招來了主和派的強烈反對,右丞相史浩就是其中的代表。

史浩曾是孝宗的老師,師生之間關系融洽,孝宗即位之初的一些改弦更張之舉,如為岳飛父子平反昭雪、聯絡中原豪傑等,都得到過他的積極支持,他還向孝宗推薦了陸游等一批有識之士。但是,史浩的這些做法並不是為了恢複中原,而是為了維持南宋偏安一隅的現狀。他認為,北伐勞師費財,南宋又兵弱將庸,主動出兵是冒險之舉,退守長江以北,靜觀金人之變,才是最穩妥之計。他與張浚辯論五日,最終也沒能說服張浚。此時的孝宗正是初生牛犢,銳氣十足,雖然他曾一度在史浩的阻攔下有所猶豫,但經過張浚的鼓勵和支持,又堅定了決心。當年四月,孝宗為了避開主和派的干擾,繞過三省、樞密院,直接命令李顯忠、邵宏淵等出兵北伐。

宋弩台圖

北伐初期,宋軍接連取得勝利,李顯忠攻克靈壁、宿州,邵宏淵攻克虹縣,金將蒲察徒穆、大周仁、蕭琦等先後投降,北方人民紛紛響應,歸附者絡繹不絕。捷報傳到臨安,孝宗大喜,升李顯忠為淮南、京東、河北招討使,邵宏淵為副使。然而,就在宋軍節節勝利的時候,軍隊內部的種種問題也暴露出來。首先是將領之間不和,邵宏淵為人心胸狹隘,爭強好勝,孝宗任其為招討副使,位在李顯忠之下,對此他耿耿于懷。而張浚對這一問題又處理不當,聽任邵宏淵不受李顯忠節制,使宋軍無法協調行動,統一指揮。其次,面對勝利,主帥李顯忠產生了輕敵心理。攻克宿州後,他既不謀進取,也不作防守,終日與部下飲酒作樂。當有人報告說金軍萬余人向宿州逼近時,他竟不以為然地說:“區區萬人,何足掛齒!”此外,李顯忠在犒賞軍士時有失公平,士兵三人才分得1000錢,每人平均只得300余錢,無法調動士兵們的作戰積極性,邵宏淵又趁機暗中起哄鼓噪,士卒怨怒,宋軍一度高昂的士氣大為削弱。

就在宋軍主將失和、軍心浮動的時候,金人已經從前期倉促應戰的慌亂中調整過來,調兵遣將,准備反擊。孝宗和張浚對北伐面臨的潛在危險也已有所覺察,以時值盛夏、人馬疲乏、不宜連續作戰為由,急令宋軍撤退。然而,詔書尚未到達軍中,金軍已抵宿州城下。隆興元年五月二十二日,金軍向宋軍發動進攻。李顯忠通知邵宏淵出兵,夾擊金軍,邵宏淵卻按兵不動,李顯忠只得獨自率軍出戰。戰斗間隙,邵宏淵裝模作樣地出城巡視,對士兵們說:“天氣如此炎熱,就是手不離扇尚不得涼爽,更何況要在烈日曝曬下穿著厚重的鎧甲作戰?”言外之意是宋軍幾乎沒有獲勝的機會。宋軍的二號統帥人物表現出如此悲觀的情緒,使得宋軍人無斗志,軍心渙散。

當晚,中軍統制官周宏、邵宏淵之子邵世雄等將領各帶所部逃遁,宋軍頓時大亂,金人趁機大舉攻城。李顯忠率領部下奮力抵抗,而邵宏淵當此緊急關頭,仍不肯與李顯忠合力守城,極力主張棄城撤退。李顯忠知道邵宏淵對自己心存嫉恨,不會援手,僅憑自己所部孤軍守城已不可能,只得放棄宿州,連夜南撤。二十三日,宋軍剛剛退到符離,就被追擊的金兵趕上。在金兵的圍攻下,宋軍再無抵抗之力,士兵們丟盔棄甲,驚慌逃竄,連同隨軍民夫在內的13萬人馬傷亡殆盡,糧草物資也拱手送與了金軍。李顯忠、邵宏淵二將在亂軍中逃脫,僥幸保住了性命。至此,曆時僅20天的北伐以宋軍潰敗而告終,這也是孝宗在位期間惟一的一次北伐,雖然失敗,但畢竟是南宋曆史上第一次主動出擊,與以前窮于應付金人的進攻絕然不同。

北伐失敗給主和派留下了攻擊主戰派的口實,他們再度活躍起來,紛紛上書彈劾張浚,要求與金人重開和議。對于恢複故國的大業,孝宗是不肯輕言放棄的。符離兵敗之初,他曾寬慰張浚說:“抗金之事,朕還要全倚仗你,你千萬不可畏懼人言而心懷猶豫。北伐的事情當初是朕與你共同決定的,現在也應該共同承擔責任。”孝宗勇于承擔責任,既無形中保護了張浚,也表明君臣之間志同道合的決心。雖然迫于主和派的壓力,孝宗曾一度降任張浚為江淮東西路宣撫使,但不久就讓其官複原職,後又升其為右丞相,表示對他仍然信賴。然而,北伐的慘敗,畢竟使孝宗的勃勃雄心受到不小的打擊,他逐漸從高漲的熱情中冷靜下來,意識到中興計劃在短期內是不可能實現的,作為權宜之策,議和也並不是毫不可取。因此,他不再像以前那樣疏遠主和派,甚至重新起用秦檜余黨湯思退為相,准備與金朝議和。隆興元年八月,金人向南宋提出割海、泗、唐、鄧四州之地,納幣稱臣,以及遣還中原歸附之民等要求,揚言若宋廷不允,即揮師南下。孝宗雖不反對暫時與金妥協,但認為在議和條件上不能過于遷就,應力爭在平等的基礎上達成和議。九月,孝宗不顧張浚等主戰派的反對,派盧仲賢出使金朝議和。盧仲賢臨行之時,孝宗告誡他切不可答應金人割四州之地的要求,而湯思退卻惟恐和議不成,私下授意盧仲賢可以割讓四州。結果,盧仲賢到宿州金營後,在金人的威脅下,竟不敢有半句爭辯,表示願意接受金人的要求。孝宗聞知大怒,將盧仲賢革職,發配郴州管制。和談遂陷入僵局。

此時,德壽宮的太上皇高宗也不斷地向孝宗施加壓力。言談之間,高宗對孝宗的所作所為早已表現出不滿。孝宗赴德壽宮問安,常常興致勃勃地談論起恢複大計,而高宗最聽不慣的恰恰就是這種言論,一次,他終于忍不住粗暴地打斷孝宗的話,不耐煩地說:“還是等我百歲之後,你再談論這事吧!”這無異于向孝宗發出了最嚴厲的警告,要他斷了恢複中原的念頭。其實,早在北伐之時,高宗就對孝宗處處牽制,現在好容易有了再次和談、維持偏安的機會,他更是以為萬萬不能錯過,極力敦促孝宗答應金人要求,盡快達成和議。

對于這位選中自己繼承皇位的養父,孝宗一直心存感激,因而總是盡量順從他的意願。主和派有高宗作靠山,便時時抬出高宗來壓制孝宗,氣焰更加囂張。同時,他們又極力鼓吹金強宋弱,只有求和才是良策。在這種情況下,孝宗的態度開始左右搖擺。他曾一度因不肯屈從金人的割地要求,有過再次開戰的打算,但對戰事實在是沒有必勝的把握,所以,一旦金人表示願意與南宋繼續和談,他又不得不加以考慮。

在這種矛盾心態下,隆興二年三月到七月,孝宗下令撤去江淮守備,主動放棄四州之地,並同意了張浚的辭職請求。八月,南宋再派魏杞赴金議和。湯思退等人擔心孝宗態度再有反複,竟秘密派人到金營,通知金人發兵南下,用武力脅迫孝宗。金人有了這些吃里扒外的幫凶,更加有恃無恐,他們扣留魏杞,進而要求南宋再割讓商、秦二州,否則便舉兵南侵。十月,金人對南宋發動了大規模的進攻。孝宗任命湯思退都督江淮兵馬,但湯思退拒絕赴任,江淮前線的宋軍主力又已全部撤回,金軍幾乎沒有遇到有力的抵抗,楚州、濠州、滁州相繼陷落,金兵已臨長江以北。南宋朝野上下輿論嘩然,紛紛聲討主和派媚敵賣國的無恥行徑。孝宗罷去湯思退,押赴永州管制。太學生張觀等72人又上書孝宗,請斬湯思退等人以謝天下,湯思退在赴永州途中聽說此事,憂懼而死。

在金朝的軍事壓力下,孝宗不得不作出讓步。隆興二年十一月,南宋派王抃前往金營求和,提出新的和議條款,基本滿足了金人的無理要求。此時在位的金朝皇帝世宗吸取完顏亮南侵的教訓,主張“南北講好,與民休息”,既然已經取得了實質性的好處,軍事手段就適可而止,同意和議條款。十二月,宋、金正式簽訂和約,史稱“隆興和議”。

孝宗雖然迫于時勢,與金人媾和,但內心恢複中原的強烈渴望並沒有因此而消失。鑒于張浚倉促北伐而導致失敗,孝宗對用兵之事變得謹慎了許多,集中精力進行各種必要的戰前准備,等待時機,再圖恢複。

孝宗首先大力整頓軍政,提高軍隊戰斗力。從乾道二年(1166)底到乾道六年,他先後進行了三次大規模的閱兵活動,這是南宋建立以來前所未有的舉動,對鼓舞士氣、振奮民心有其積極作用。除親自校閱軍隊外,孝宗還規定各地駐軍每年春、秋兩季要集中演習,對于練兵成績突出的將佐,予以破格提升,武藝出眾的士卒也會獲得重賞。中央禁軍兵員冗濫,無法充當作戰主力,孝宗對其進行揀選,裁汰老弱,補充強壯,使正規軍的戰斗力得以迅速提高。在以往的對金作戰中,民兵是一支重要力量,但常常得不到朝廷的重視。如在淮東地區,原有一種叫萬弩手的民兵組織,在抵禦金兵南侵時發揮過很大的作用,但卻在乾道元年被遣散。乾道五年,孝宗重新恢複了淮東萬弩手,改名為神勁軍,規定每年八虞允文墓志銘

月到次年二月集中訓練,為兩淮前線增添了一支生力軍。 孝宗要再次北伐,將帥人選的問題亟待解決,而此時可以依賴的主戰派大臣卻越來越少。張浚、吳璘等人相繼去世,孝宗最終把領導北伐的重任寄托到了堅持抗金的虞允文身上。完顏亮南侵時,虞允文在采石之戰中曾大敗金兵,表現出傑出的軍事才能,而且他力主以武力恢複中原,與孝宗的心意不謀而合。乾道三年,孝宗任命虞允文為知樞密院事,並接替吳璘出任四川宣撫使。虞允文在四川練兵講武,發展經濟,卓有成效,鞏固了南宋的西北防線,為再次北伐時出兵川陝打下了基礎。

乾道五年八月,孝宗召虞允文入朝,升其為右丞相兼樞密使,掌握軍政大權。虞允文一方面在財力、物力、兵力上積極為北伐作好准備,另一方面,他建議孝宗遣使赴金,要求修改隆興和約中部分侮辱性的條款,一是要求金朝歸還河南的宋朝帝王陵寢之地,二是改變宋帝站立接受金朝國書的禮儀。對于孝宗來說,祖宗陵寢長期淪于敵手,每次金使南來,自己必須下榻起立接受國書,他內心早已視為奇恥大辱。因此,他立即同意虞允文的建議,于乾道六年閏五月,派范成大使金,提出歸還河南陵寢之地和更改接受國書禮儀的要求。金世宗斷然拒絕宋方的要求,金朝群臣也都對南宋擅自破壞和議憤憤不平,盡管范成大與金人據理力爭,毫無懼色,最後還是無功而返。

范成大像

虞允文雖然是北伐的堅定支持者,但實際上他心中顧慮重重。孝宗在隆興和議簽定前,對于和戰的態度總是搖擺不定,最終在太上皇的逼迫和主和派的壓力下,接受了屈辱的和約,對此,虞允文記憶猶新。一旦再次北伐,他擔心孝宗又會像上次那樣改變主意,使北伐半途而廢。而且,孝宗對東宮舊人曾覿等奸佞之輩十分寵幸,這也令虞允文意識到了潛在的危機。萬一北伐不利,自己勢必遭到朝野上下的圍攻,甚至會有殺身之禍。乾道八年九月,他辭去相位,再次出任四川宣撫使。臨行之前,孝宗要求他到四川後立刻出兵,與江淮軍隊會師于河南,虞允文憂心忡忡地說:“我擔心陛下屆時未必能夠配合。”孝宗當即表示:“如果你出兵而朕猶豫,就是朕有負于你;如果朕已舉兵而你不動,就是你有負于朕!”然而,孝宗這番慷慨激昂的話並沒有打消虞允文的顧慮。他到四川後,雖然積極備戰,但卻一再推遲出兵時間。乾道九年十月,孝宗手詔虞允文,催促他早日出師,虞允文以“軍需未備”為由,要孝宗“待時而動”,實際上拒絕了孝宗的要求,從而使孝宗恢複中原的計劃又一次落空。

應該說,虞允文的擔心不無道理,正當他在四川任上時,孝宗任命了堅決反戰的梁克家為宰相,讓這樣的人物主持朝政,勢必會對虞允文的行動有所牽制和阻礙。淳熙元年(1174)二月,虞允文因操勞過度,得病去世,這對孝宗的中興大計和信心無疑是沉重的打擊。南宋再也找不出像虞允文那樣堅決主戰又有才能的大臣,主戰派不少干將已經亡故,尚還在世的大臣也日趨消極保守,更不要說主和派官員了。面對朝廷上下安于現狀的主流意識,孝宗既痛心疾首又無可奈何,自己恢複中原的遠大抱負無從施展,昔日的銳氣漸漸消磨下去,暮氣日重。到了淳熙年間(1174~1189),也就是孝宗在位的後期,他在內外政策上都轉向平穩,南宋朝廷又陶醉在了“中外無事”、偏安一隅的升平景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