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另一種說法3



那天早晨,天空陰霾。

飛雪和無名的決斗,秦王了解得很清楚。


無名和長空、和飛雪的兩場比武,秦王都得到詳細稟報。當然這是無名的計劃,無名就是要公開取得人證。但有一些事情,秦王掌握,無名的講述中卻沒有。

濃霧逐漸散開,軍營越來越多地展現出來:連鎖防禦的鐵甲戰車、鑄有尖刺的盾牌、一座座支起的黑色帳篷。巡視的盔甲內,是哨兵警覺的眼睛。

哨兵發現遠處決斗的無名、飛雪!

號角“嗚嗚”吹起!

隨著號角,大營騷動。

“咚咚咚”,懾人的戰鼓擂響。

鼓聲中,甫遭驚擾的秦軍開始快速反應。這是訓練有素的軍隊,各處秦軍以黑色戰旗為首,聚為四列人馬,像長蛇般交錯奔馳,沖出大營。滾滾濃煙騰起,看不見人,只見到林立移動的長槍旌旗,黑色的盔甲與盾牌閃亮。

大地在震顫,秦軍發出懾人呼嘯。

無名與飛雪被圍在中間。

突然,鼓嘯停了,灰塵慢慢降落。

秦王以為,首先值得一說的便是秦國軍隊。

秦王向來為秦國軍隊的強悍嚴謹而驕傲。

秦王說,圍住無名和飛雪的秦國軍隊非同一般!

寂靜。

殺氣。

塵煙尚未落盡,無名和飛雪已感受到那種強悍的氣息。

四周是扼住呼吸的冷峻。

風。

煙塵散盡,無數黑壓壓的戈戟已無聲指住二人!

無名、飛雪左右打量,他倆周圍,圍滿圓形、一層一層的黑甲秦軍。他們全身裹緊盔甲,不露面孔,握緊的武器對准陣中的獵物!陣中密麻麻的槍戟,好似荊棘。眾多頭盔上的紅櫻在冷風中獵獵飄動,但靜得恐怖!最里一層,是豎起連成鐵壁的方形盾牌。

沒有軍令,大軍便一動不動,只死死將二人壓在中間。這是世間最強的軍隊,最強的陣勢。它厚得望不到外頭。

秦軍天下聞名的鐵桶陣!

只要被圍住,飛鳥都難逃。

縱使武藝天下第一,同樣沖不破!

因為鐵桶陣是無所不包、堅不可摧的堡壘,盾牌後,伏著持有強弩的弓箭手!

車上將軍盯著兩名獵物,抬手,士兵們一起邁步,鐵桶陣便“轟”地一聲,收緊一圈。

無名沉著,向將軍行禮。

“在下狼孟縣亭長,追捕趙國刺客到此,懇請單獨一戰!”

將軍面色冷峻:“此人若是秦國通緝的刺客,我當就地擒拿。”

無名道:“在下與刺客曾有言在先,要單獨決一勝負,在下如不能勝,再有勞將軍援手,望將軍恩准。”

將軍面盔中,毫無表情,但帶甲的手臂已然抬起。

“轟”,士兵們抬步,鐵桶陣外擴一圈。

中間空地,恰好給無名與飛雪決戰。

安靜,風聲。

無數雙頭盔中的士兵眼睛盯著持劍雙方。

秦王以為,這時的決斗完全不像無名說的那樣平凡簡單,缺乏聲色。

無名和飛雪要讓旁邊的秦軍看到,必須做真的搏斗,使盡全力!

秦王根據大軍回報,覺得這一戰打得相當有聲有色!

“出你的劍!”飛雪厲聲道。

無名冷冷將劍一抖,准備接飛雪劍招。

飛雪先沒有刺出,而是緩緩伸手入懷,取出一方絲帕,潔白飄逸,如一片云。


突然,飛雪將手一揚,絲帕飛到黑黝黝的鐵桶陣上空。

無數的黑色頭盔也不禁隨之揚起。

非常靜雅的一瞬!

就像雪花,輕盈而美。

絲帕在風中飄落,變幻形狀。

飛雪劍擊出!

一劍破空,將絲帕切成兩半,無名舉劍鞘擋住一擊,但飛雪第二劍隨即又到,分成兩半的絲帕也隨之變為四片,飛雪一劍快似一劍,每一劍,空中飛舞的輕盈碎片又被劍劃得更碎。無數碎片像雪花一樣,跟著雪白如練的飛雪劍,將無名團團裹住。

飛雪劍法,竟會如此之美,如此輕盈!

然而,雪花輕盈飛舞中,卻夾有最奪人魂魄的劍!

無名竭力抵擋,與飛雪劍法纏斗。四周的秦軍看得目眩。

黑色的秦嘯起了,秦軍士兵用戈盾相碰,擊出節奏,吼聲越來越猛。

這是奇特的一幕:飛雪用飛雪劍法裹殺無名,而秦軍則以秦嘯鼓勵本國的亭長。

嘯聲像浪潮,吞沒滾滾的雪花!

特殊的儀式,給無名助威!為決戰喝彩!

然後,秦王就要講無名省略的事情了。

秦王說,無名可能是故意的,也可能沒注意到。

秦王曾經得到軍隊稟報,無名與飛雪決戰時,鐵桶陣外,有人試圖沖陣!

軍隊不能指認,沖陣的是什麼人,只說是一個男子,後面還跟著一個少女。


據說那男子沖陣的過程很瘋狂,幾乎撞進陣內。

秦王認為,只能有一種可能:

殘劍!

至于後面跟著的少女,是殘劍的丫鬟如月!

秦王于是描述當時的情形——

風卷起沙土,現出兩個身影。

殘劍大口咳嗽,踉蹌而行,他受了飛雪一劍重傷,被如月救醒,但醒轉之後,立即追向飛雪走掉的方向。他要攔下飛雪,自己去替飛雪死。

如月跟主人奔跑,為主人捧著劍。

殘劍和如月趕到陣外時,鐵桶陣已經合攏了。

“飛雪!”

殘劍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吐出一口血!

他來遲!

前方,秦軍鐵桶陣,圍得黑沉嚴實,沒有一點縫隙,里面黑壓壓地不知有多深。縱使千軍萬馬,也難闖入!只看到林立如刺猬一般的戈戟、黑色盔甲與點點紅纓。鐵桶陣外圈,豎著一層岩石般的黑色盾牌。

飛雪和無名在里面。

殘劍眼中露出瘋狂,他掙紮著軟綿綿的身體,朝如月喝:

“給我劍!”

如月不安地向殘劍行勸:“主人,進不去!”

殘劍卻“嚓”地一聲,抓住如月手中劍柄,將黝黑的劍拔出鞘了。

如月驚,抱住他,喊:“主人!”

殘劍眼中噴著火:“不許攔,你若攔我,我便殺你!”

殘劍用傷後乏力的手臂,揮動著沉重的斷劍,開始向秦軍森嚴的鐵桶陣沖鋒!

秦軍陣中,“嗆啷”一陣響,看到有人沖陣,最外一排秦兵一齊將鋒利的長戟放平,對瞄陣外。

前排士兵縫隙,弓箭手也蹲下拉弓。

秦國令天下膽寒的強箭。

殘劍沖近。


弓箭手張弓、瞄准,黑色長箭一齊射出!

箭如疾風,阻住殘劍。殘劍竭力揮劍,驅散箭雨。這番情形,比飛雪和無名在書館擋箭要驚險萬分,因為距離很近,秦軍有的放矢,況且殘劍帶傷奔來,未沖已氣力先失。

殘劍劍稍一疏,大腿中箭。

丫鬟如月冒死舞動雙刀,替主人擋住一輪箭,將殘劍護下。

然而殘劍只略略包紮,又奮不顧身,舉劍沖向秦陣!

此情此景,駭人心魄!

秦王說,殘劍此時,恐怕已不指望能換出飛雪!

秦王說,殘劍可能惟有一個心願,沖進去與飛雪一同死!

秦王說,這是為愛的沖鋒!為愛求死!

秦王說,陣中的無名和飛雪,知道外面的情形嗎?

無名大概不知道,他全神貫注于與飛雪之戰。

陣內,秦軍肅然不動,無名在中間與飛雪激斗。

無名已經占據了上風,出劍比原來快了。他一劍一劍逼住飛雪,飛雪拼命防守。

有好幾次,無名都能一劍命中,但他竟有些不忍!

他的劍再無情,也不忍立即刺殺這位剛烈的女子!

但,飛雪卻可能聽出陣外動靜,她與殘劍心意相通,知道殘劍只要不死,便一定會冒死來沖!因此飛雪有些焦急,也催動碎帕雪花,猛攻無名,像希望無名盡快把自己刺殺!

風蕭瑟,吹動黑色軍旗和兩人衣袍。

從外面看,鐵桶陣像一座荊棘密布暗無天日的森林,或黑色的沼澤地!

殘劍繼續浴血沖擊!

秦王說,無名的故事里,殘劍斷了一臂。

秦王說,無法確定殘劍如何斷臂?可能是在這里斷的。

秦王說,秦軍有一種利箭,淬有劇毒,在遇強敵相持時發射!

秦王說,秦軍可能射出一輪毒箭!

黑箭盈空,像網罩向沖近的殘劍!

殘劍握劍右臂中了一箭,重劍頓時脫手。

如月拼死揮刀,又救下主人。

殘劍和如月退出秦軍射程,殘劍左手握住箭杆,悶聲拔出!他試著用右手提劍,但竟已提不起了,傷處黑血汩汩流出。

“主人,箭有毒!”如月捧著殘劍手臂哭叫,“請主人速回,否則性命有虞!”

“不,”殘劍低吼,“我要解!”

“此處無藥可解!”如月哭道。

殘劍盯著傷臂,表情很可怕,忽然,他慢慢用左手抓過劍,舉起。

如月害怕地看他,明白了,撲上前抓住他持劍的手!

如月喊:“不可!”

但殘劍將如月推開!

殘劍將劍砍下!

殘劍將劍砍向中毒的右臂!

臂斷!

殘劍負痛不住,但嘴角卻兀露出悲愴的苦笑:“解了,解了!”

斷臂血流如注,如月哭著替主人止血包紮。然後,遍體鱗傷的殘劍又低吼著,用剩下的左手舉劍,帶著如月朝黑壓壓的鐵桶陣沖去!

他不覺得痛!他只求與飛雪相守共死!

秦王說,殘劍是否斷臂,姑此一說。

秦王說,殘劍斷不斷臂,其實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鐵桶陣外,戰況慘烈驚心,陣內飛雪為義,陣外殘劍為情!


都說殘劍是情癡,如此沖陣,只求速死,難道不癡?

陣中,飛雪劍與無名劍相交,“當”地撞開!

兩人的決斗也進行到生死關頭。

飛雪側耳傾聽。

飛雪顯然聽到,外面隱隱有喧嘩聲隨風吹來,而無名在她對面,仍然是冷漠不語的模樣。飛雪目露焦灼,她舉起劍,對准無名。

她冷冷說:“秦國快劍,不過如此!”

圍觀秦軍低嘯。

飛雪攻向無名:“出你的劍!”

無名盯著他,咬咬牙喝一聲,飛身騰起,人劍合一,擊向飛雪。

無名終于施展出了凌厲的快劍!

風聲、隱隱的喧嘩聲,秦軍千百雙眼睛在緊張注視。

快劍在逼近飛雪。

然而,無名驚詫地發現,飛雪沒有舉劍!

飛雪臉上掛著奇異、悲傷的微笑,似乎在傾聽著風,傾聽著外頭殘劍為她殊死的沖擊。

她決心為殘劍死了!

她若死了,殘劍就不會死!

她若死了,無名能去刺殺秦王,她和殘劍的畢生願望也能實現!

她挺身一步,迎向無名的劍!

無名痛苦地閉上眼。

“撲”,她身體撞中了無名的劍,快劍迎胸將她刺穿!

射出的鮮血,染紅了她美麗的藍衣。

無名的眼中,露出旁人難以察覺的隱忍!

他拿著劍,看著飛雪。飛雪臉上仍然掛著那種奇異、悲傷與幸福相混合的微笑。

“好劍!”飛雪輕輕道。這是飛雪最後的話。

說完,她含著笑,慢慢閉上了眼。

她終于搶在殘劍前面,把自己捐獻給無名!

死寂。

無名強忍,不能在眾多秦軍面前流露痛苦!

陣外,也是死寂。

風聲變小了,似乎聽不見了,殘劍迷惘地望著前面黑壓壓全副武裝的陣營。

秦軍已經停止了射箭!

殘劍拎住劍,渾身是血,他像失去了意識一樣,緩緩地抬起頭,聽著,傾聽著。

秦軍爆發出歡呼!

為秦國壯士歡呼!

為消滅了趙國刺客歡呼!

強悍的秦嘯。

突然,殘劍明白了!

“飛雪!”

他從心底迸發出一聲悲傷的叫喊,那是最嘶啞的呼喚!

因為,他已經再叫不回她,已經失去她了!飛雪葬身無名的劍下,而殘劍慘慟的呼喊在回旋,狂風呼嘯,席卷過陰沉的大地。

這,便是秦王給無名複原的慘烈一戰。

這,才是秦王認為鐵桶陣外應有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