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已經申明,飛雪和殘劍是一對生死不渝的愛侶。
所以秦王複原的故事,既是飛雪和殘劍如何捐獻的故事,更是愛情故事。
秦王非常敬佩這對俠侶,如果不是他倆獻身,無名如何能上殿十步?常人最看重,莫過于性命,但殘劍飛雪竟不畏死。
尤其這悲壯之死,包含了情。人能離,情難舍,秦王因此覺得雙劍殊加不易!
鐵桶陣之戰後,留下了殘劍。
和無名的故事一樣,飛雪死後也余下殘劍。
秦王想像中,殘劍在那一夜的模樣,跟無名描述的差不多——
夜色如訴,風聲悲涼,殘劍形容枯槁,守在火堆旁。
痛失情侶,使殘劍一夜白頭!
與無名描述不同,殘劍的悲,是難以言說的悲。
飛雪為刺秦大業死,這一點殘劍無話可說,覺得她死得其所。
可殘劍的悲慟難以言說,因為他從此失去飛雪的愛。
昔日,殘劍與飛雪相愛,他曾立誓,要用手中之劍,畢生保護飛雪!
以飛雪之劍術,當然很少用得著他保護,但熱戀之人,通常都會發此誓言,想必飛雪聽到殘劍這樣說,一定也很喜歡吧。
殘劍能夠阻攔別人傷害飛雪,可飛雪主動選擇死亡,殘劍卻無奈了!
秦王認為,殘劍那一夜,肯定傷心郁悶。
秦王認為,人若郁悶,必以歌釋懷,殘劍應當一歌!
殘劍于是仗劍擊節,癡癡而歌:
大風起兮,
我心傷悲!
殘劍飛雪,
從此永絕!
人已逝兮情未絕!
劍兮劍兮奈若何?
劍聲“錚錚”蒼涼,搖曳的火苗,如同破碎的心。殘劍白發披散,眼眶空洞。如月遠遠站立,用手抹淚,陪伴主人。唱到悲切處,殘劍回手用劍斫向火堆,“轟”的一下,火團迸起。
秦王說到此節,忽然以為,殘劍在鐵桶陣外以不斷臂為妥。
在無名敘述中,無名與殘劍有一戰,秦王也覺得應有一戰。
這是殘劍淋漓釋情的一戰,應讓殘劍盡展劍術。
問題是,這一戰,在何處?
水中亭,湖似鏡。
湖面湛藍。
無邊黑夜,凝固如墨。
長長的衣袖低垂入水,旁邊是群山美麗如畫的倒影。
飛雪蓋著一幅藍絹,安靜地躺在亭里。她閉著眼,發鬢被梳理得整整齊齊,就仿佛熟睡去。她的臉,雖沒有血色,但烏黑長長的青絲貼著美玉般的臉頰,就像被畫筆勾勒,已被仔細拭擦。
殘劍守著飛雪尸體,枯坐不動。
他的背影,非常悲傷,非常孤獨。
極其靜!殘劍手里,握著劍。
劍在手中,凝固不動,有一種悲涼。
美人皎潔,夜不寐兮,仗劍欲歌,但歌無伴,劍無味。
因為,飛雪已逝!
後面岸上,不知何時立著一具人影。
那人影,凝視著亭中的殘劍,默默無語。
無名!
——秦王說,無名殺死飛雪,得到了飛雪劍,但還沒有離去。
——秦王說,無名十年來,雖孑然練劍,但無名是一個男人,懂得另一個男人殘劍。
——秦王說,無名要向殘劍辭別,還要陪殘劍做一件事。
水光夜色中,殘劍不動。
無名也不動。
良久,殘劍背對無名,緩緩說話:
“你已拿到了你要的東西,為何還來此處?”
“陪你一戰。”
“戰?”
“是,”無名低沉道,“天下人都知道,你曾立誓,誰若傷及飛雪,你必與此人一戰,使出殘劍劍法!”
殘劍靜靜地聽。
“所以,我來。”無名說。
殘劍憂傷的背影,微微一動:“多謝。”
殘劍知道無名的心意了。
殘劍慢慢抬手,將闊大黑沉的劍鞘握住。
岸邊,無名鄭重行禮。
兩大高手,隔水相對。無名將劍拔出,突然他腳一點,飛離岸邊,擊向亭中殘劍。
無名出劍!
雖是陪殘劍一戰,但無名用全力。
劍客彼此尊重的方式,便是出劍!
快劍刺向殘劍端坐背影,又猛又疾。
殘劍默默注視飛雪,劍仍未出鞘。無名攻近,他只淡淡舉鞘一架,擋住一劍。
無名彈向水面,劍尖在如鏡的水面一點,蕩開淡淡漣漪,又借力飛回,攻回小亭。
這一劍很快,殘劍仍用劍鞘迎擊,小小水中亭容不下兩人。殘劍衣袖一展,平平飛起,他落向水面,也是劍鞘一點,便重新飛回,與無名相搏。
兩大劍客,圍繞小亭,此起彼落。
沒有一絲聲音,仿佛是怕驚醒沉睡的飛雪。
暗夜無邊,萬籟俱寂,闃靜的水面上,兩大劍客卻圍繞小亭,用劍相搏,無聲起落。劍尖點破水面,蕩起細細波紋,飛雪蓋著藍絹,安靜地躺在亭子里。
秦王以為,無名與殘劍間,有過這特殊一戰!不是生死互搏,而是替殘劍完成對飛雪的承諾。
殘劍一生,惟飛雪是紅顏知己,飛雪既逝,天下恐怕再沒有人能與殘劍劍法共鳴!
殘劍內心的苦,無名最清楚。
無名是飛雪之死、使殘劍痛失愛侶的始作俑者。
可無名陪殘劍作完此戰,去刺秦也將死!沒有人能夠深入大殿刺殺秦王而活轉,哪怕行刺成功!
因此,這一戰也將成絕響!
普天之下,除了飛雪劍法,也許只有無名的快劍堪與殘劍劍法一戰。
因此,無名希望使殘劍劍法能在此戰中淋漓盡釋!
此戰過後,飛雪劍法、快劍劍法、殘劍劍法,三大劍法將只存殘劍劍法。
殘劍將獨孤,將寂寥。
而反過來想,無名何嘗也不想在將死之前,與自己敬重的劍客,作盡情一戰呢?
所以,二人盡情戰!
殘劍已經將斷劍出鞘,每次飛起,總迅速落回飛雪身邊,不願離她左右,他甚至不看無名,只隨意化解著無名的劍式。
這不是拼死決斗,但二人的劍仍快而剛猛!
劍式的優美默合,是為逝去飛雪而作的特殊挽歌!
殘劍劍法威力逐漸發揮,壓迫住無名快劍。
無名不斷點水彈躍,攻回小亭。
一圈圈漣漪靜悄悄散開,殘劍越斗越沉。
他凌空重重一劍,將無名擊出亭子。可這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發生:
一滴水。
沉重斷劍帶起的水珠,在兩劍相交時濺起!
慢慢地落,濺到飛雪臉上。飛雪閉著眼,恍然不覺,但殘劍卻看到。
水滴在飛雪被精心拭擦如美玉般的臉頰,很晶瑩惹眼!
殘劍看。
他慢慢伸手,想要替飛雪拭去!
他忘了舉劍!
一瞬間,無名快劍從空中刺回,直逼他後心!
但殘劍已經不顧無名的劍,只俯下身,輕輕地伸手,撫去飛雪臉上晶瑩水珠。
他的表情,很神聖很虔誠。
他的動作,很專注,很深情。
仿佛這滴水,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可半空的快劍卻無法收勢,無名急忙改變身法。
已經來不及,無名快劍刺中殘劍的斷劍,將沉重斷劍刺飛。
“當”地一聲,斷劍脫手,凌空飛出。
“啪”,水面重重被斷劍拍開,激起千層浪,漣漪遠遠擴開。
無名轉身飛回岸邊。
殘劍對這一切惘若不覺,繼續替飛雪輕輕擦臉。
沒有人能想像,殘劍對飛雪竟會如此癡情!
情癡!
無名看著。
良久。
殘劍端坐,又背對無名。
戰畢。
無名鄭重行禮。
無名離去。
夜靜水藍。
殘劍守在飛雪身旁,仿佛同飛雪一道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