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天地合 乃敢與君絕(2)




我開始有恨。恨你我之間,隔了那麼多女人!她們是山,是河,什麼時候她們都消失了,才應了我的誓——乃敢與君絕。或許,她也一樣的恨,愛情,對一個男人的占有,都是獨一無二,硫酸般強烈。

眼淚、笑容、讒言、媚語,床上床下,我搬弄你,伏在你的胸口膝頭,軟語呢喃——

如意的眉目如此像你;如意英武聰慧;如意的性格完全像你。當然我不會再說你。我說的是陛下。陛下,尊貴的大漢天子,你穿上龍袍,就不是那個與我在野地里野合的人。

不止是稱謂的距離。我們之間,短短數年,心與心之間何嘗不是滄海桑田?我想我,現在需要一個可以依靠、可以控制的男人,而他永遠不會背叛。

因此我愛上了我的兒子如意。我堅信,有一日,他會和你一樣送我至輝煌的頂點。

可惜,我不如她,我始終不如她。她是玩弄權術的女人。一個喪失了愛情的女人,她的全部智慧和精力,會轉移到政治上。權欲會滿足她萎縮的情感,讓她干枯的身體再次飽滿如春潮泛濫。而我,只是個玩弄著愛情的人。如何玩弄,也是個擺脫不了感情的人。

如意,是趙王,最終也沒有成為太子。而我,成為了階下囚。成王敗寇是一步之遙,僅僅是一步,項羽差了這一步,而我,也差了一步。而人生,偏偏亦步亦趨,一步不能移。

“子為王,母為奴,終日舂薄暮,常與死為伍。相離三千里,當誰使告汝?”在永巷里,我淒婉地唱。我真的錯了!即使紅顏成白發,曾經的冰肌雪膚覆滿塵土,如何的疼痛屈辱我都應該學會默默承受才對。我不該哭。因為你不在了,那個曾經如山峙立的人已經消失在天水之間。是永遠地、決絕地消失。

我的山平了,水竭了,天翻地覆,歸至洪荒。這天地漆黑,她的怒如火紅岩漿,會毀滅我們母子。

如意被毒死。我呢,那場酷刑,即使在陰曹,我也忍不住渾身戰栗。為此,我甯願不去投胎。再不要投生為人,被人灌了啞藥,熏聾耳朵,挖去眼珠,割去四肢,割去舌頭,然後扔到茅坑里。

如花似玉,傾國傾城的人兒。她叫我——“人彘”。

在茅坑里爬了三天,我才能如願以償地死去。

後來,我曾經看見“敦煌曲子詞”里的那個女子伏在她的情人身上。云鬢橫斜,花搖影破,一地迷亂。她就在這樣的狼狽里,忙忙地向情人表白:“枕前發盡千般願,要休且待青山爛。水面上秤錘浮,直待黃河徹底枯。白日參辰現,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見日頭。”

我聽了在地下嗤嗤笑。她連發誓也學極了我的口吻,可見如我這般又是個傻女。枕前發盡千般願,已經不時興了!聽我為你打破迷局:要休不待青山爛,天明就可以告別;水面上秤錘一定不會浮;黃河滔滔亙古長流,永遠不會枯;東西永隔參辰二星,白日絕不會出現;北斗星永遠在北方,不能回南面。

未休即是休,何必三更見日頭?

誓、言,不見都帶著口字嗎?偏偏是有口無心。

可是,為什麼聽人再唱起“漢樂府”時我仍然會哀傷?婉轉清亮的鄉音入耳,我開始明白,四面楚歌,為什麼刹時就擊潰了項羽的鐵騎雄兵。再堅固的人,也抵不住相思。思鄉,纏綿繞骨,無可逃脫。

當有人,將我曾經的誓言歌了千遍時,隔了千年,我忍不住從黑暗中將眼睜開。我要看,這誓言為何依舊如此鮮明?世間是否還有愛情存在?

真的。依然存在吧……因為沉睡了千年,在我在醒來的一瞬,我腦海里浮現的那個人依然是你。胸口的朱砂痣突然蔓延成血。

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陣陣,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有時候,愛只是輸給了生死、時間,以及欲望。

當我們回歸心海深處,那片幽藍深靜中,我是鮫人,依然會為你落淚成珠。

愛是滄海遺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