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結發為夫妻 恩愛兩不移(2)




讀完此詩,對蘇武妻子的羨慕,像氣泡一樣在我心里翻騰不息。一個奉王命出差的男人,有的不是趾高氣昂,而是用他的平和堅定去撫慰妻子敏感的心。蘇武,她可親可敬的丈夫,在她面前表現出的深情纏綿,與他後來面對匈奴威逼時的昂然剛烈是截然兩判的。

現在呢?有多少男人仍有這個心,肯在出差前寫一封信給妻子,告訴她——我愛你,善自珍重,勿牽勿掛?有時候僅僅是動動手指打個電話告訴她:我在外面,晚上不回家吃飯了,你別等我,別餓著自己,也做不到。

我們的恩愛,我們的濃情,如同冬日漸漸短促的天光,越走越快,直至消亡……

蘇武帶著禮品,率領一百多人的使團出使匈奴。使團在匈奴時發生意外。由于匈奴內部發生謀反事件,副使張勝參與謀劃,累及蘇武。匈奴單于派降王衛律勸他投降,蘇武認為“屈節辱命,雖生,何面目以歸漢!”當場拔佩刀自刎,後經胡巫搶救,暫時脫離危險。

單于佩服其有氣節,想讓他歸順,對他百般勸誘、威脅,但蘇武誓死不降。單于又把他置于大窖中,不給飲食。時逢天降雨雪,蘇武在窖中吞吃雪和氈毛,數日未死;匈奴人認為他有神靈保佑,不敢殺他。單于無奈,讓他到苦寒的北海(今貝加爾湖)無人之處放牧羝羊,並告訴他只有公羊產乳才讓回歸漢朝。蘇武在北海,雖生活屢陷困頓,甚至掘野鼠窩,吃野鼠所藏草籽,但他“仗漢節牧羊,臥起操持,節旄盡落”,仍不降匈奴。

白發蒼了,節旄落了,流年如刺,分分秒秒都是煎熬。大漢朝最英武的皇帝殯天了,公羊又怎麼會產乳呢?北海的雪依然是那種堅固如鐵的潔白。光滑如鏡的湖面,映出他蒼老如野草的面容,青筋突兀地顯露于曾經富有光澤的皮膚之上,皮膚好像斷裂的冰湖湖面,呈現出一道道皴裂的傷口。年老的印記,觸目驚心。

可是老了,老了又能怎樣呢?不過是蒼老而已,每個人都要經曆的恐懼,無法摧毀他高山深海般的信念。

孔子說:“志士仁人,有殺身以成仁,無求生以害仁。”又說:“使于四方,不辱君命。”這正是蘇武最最真實的寫照。只是有時,他抱著羊群入眠時,那種柔軟會讓他恍惚流淚,好像是妻子的手在輕輕地撫慰他的胸口。

一種悲戚之感,一種倦怠無力突然出現。他閉上眼睛,外面,白日已盡。

讀到“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時,詩已經結束了。心里忽然非常惆悵。我想,在事情剛剛開端的時候,沒有人能夠臆測到結局。當時蘇武那樣說,如同交代後事,並不意味著他已經預知自己的後半生,將被羈留在匈奴長達十九年。

人生的旅程深邃幽長,我們對未來一無所知,亦未嘗是什麼壞事。如果我們一早確知結局,還有多少人敢去赴那茫茫的前路?當時他這樣說,正是為了堅定自己和妻子的信心,好像一個人看清了身後是絕壁以後,義無返顧地跳下去,或者仍有一線生機。破釜沉舟是中國人才有的決裂勇氣。

漢昭帝即位後數年,匈奴與漢和親。昭帝派使臣請求歸還被扣押的使節蘇武等人。匈奴怕蘇武回國對自己不利,謊言說蘇武早死了。後來昭帝在上林苑射得大雁一只,足系血書,有人認出是蘇武的字跡。昭帝于是又遣漢使到匈奴,經過一番交涉,蘇武在十九年後終于重回祖國。漢書載:“武留匈奴凡十九歲,始以強壯出,及還,須發盡白。”

中年出使暮年還,朝廷有感于他的志節,給了他非常優厚的待遇,宣帝封他為“關內侯”。然而在無限風光的背後,是妻離子散的沉痛。白發蒼蒼的蘇武終于實踐了自己對妻子“生當複來歸”的諾言,可惜,回來得太晚,妻子以為他早死了,已經改嫁。

她或許沒有改變對他的愛,可是她再也沒有氣力等待。時間逼視著她的眼眸,一天,兩天,一年,兩年,十年……她蒼老了,黯然了。在強大的時間面前,誰能沒有一點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