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天不絕人願 故使儂見郎(2)




快樂總是短暫的,憂傷才是人類命中的毒瘤,隨血液生衍,無休無息,某些時候會變得凶猛,不可遏制。很心疼《子夜歌》里的那個美麗女子,春花秋月何時了,她簡直無時無刻不在憂慮著。

從表現的情緒來說,南朝民歌中歡娛之辭所占比例很小,其基調都是哀傷的。這一方面因為在浪漫的、非禮教約束的愛情關系中,受阻被隔,空懷相思,或一晌貪歡,轉首負情,是常有的事,愛情的失意,容易形成悲傷的基調。這點憂愁在《子夜歌》里有深刻的闡釋。

是女子天生比男人多心多敏感?還是大家都已一早窺測到結局的荒涼?只是男人通常選擇沉默著不說,在某一日冷靜地接受結局?

“攬枕北窗臥,郎來就儂嬉。小喜多唐突,相憐能幾時?”讀到這里我才恍然:原來,當“唐突”的“小喜”過去後,“相憐能幾時?”才是她憂慮的根本。女心貪婪,容易眷戀。所以為愛情能否天長地久而煩惱的多半是女人,男人對此常常灑脫得出乎意料。可是,依舊是愛你的時候多,因為相思,忘卻自身的時候多,因為是女子,到底是女子。

“白露朝夕生,秋風淒長夜。憶郎須寒服,乘月搗白素。”——在白露降臨的秋夜里,想起你缺少禦寒的衣物,于是再也睡不穩,起身在明亮寒冷的月光下,為你搗素制衣。想把千絲萬縷的情愫織進衣里,讓你穿在身上會有融融暖意。

“夜長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聞散喚聲,虛應空中諾。”——黑夜是如此漫長,我不能夠入睡。看見窗外明月皎潔,想著你在天涯那端,滿心茫然。突然聽見你在叫我,忙忙地應了一聲,卻不過是我太思念你而出現的幻覺。

愛是生命里最絢爛的一場幻覺,太荼蘼,有時,走完天涯道路,也不願醒來。

讀《子夜歌》在深夜。靜默安然的心之花園里,突然飄來夜來香的迷離芳香,我在聽子夜這樣渾身散發著迷迭香的女子娓娓道來。春消夏長,一年四季,那些存在于她生活中的點滴快樂和憂傷。她的一切的喜悅哀傷,都和那個始終不見面容的男子休戚相關。

朝朝暮暮朝朝。他都是那樣模糊清晰的存在,是與生俱來的胎記,由生到死,一直存在。

光風流月初,新林錦花舒。情人戲春月,窈窕曳羅裾。(春歌)

青荷蓋淥水,芙蓉葩紅鮮。郎見欲采我,我心欲懷蓮。(夏歌)

秋風入窗里,羅帳起飄揚。仰頭看明月,寄情千里光。(秋歌)

昔別春草綠,今還墀雪盈。誰知相思苦,玄鬢白發生。(冬歌)

後來流傳的這種《子夜四時歌》是《子夜歌》的變曲,以四時景物為襯托。《樂府解題》曰:“後人更為四時行樂之詞,謂之《子夜四時歌》。又有《大子夜歌》《子夜警歌》《子夜變歌》,皆曲之變也。”

《子夜歌》和《子夜四時歌》是南朝民歌的集大成者,也是古代民歌里情詩一類的翹楚。兩者均有南朝辭采豔麗的特點。相比之下《子夜四時歌》更為精致,當中有幾篇並有引用典故和前人詩句之處,托名為民歌,實際上出于文士之手或經他們修飾的成分當更多。不過這種精致不妨礙南朝民歌出語天然、明朗而又巧妙的特點。吳歌中的《大子夜歌》(“大”是贊美之意)說:“歌謠數百種,《子夜》最可憐。慷慨吐清音,明轉出天然。”再怎樣濃烈,它們仍是民歌的底蘊。梔子花一樣的清淡潔白。

南朝民歌在漢樂府民歌的基礎上興起、發展,對後世的影響十分深遠。從鮑照到齊、梁的文人詩,再到後來宮體詩的興起,南朝民歌的影響力宛然可見。唐代以後,南朝民歌繼續影響著文人的創作。直到清代,曆代文人對南朝民歌的模仿剿襲,始終沒有斷絕過。

不過,曆代文人學南朝民歌,學的最好也最著名的人還屬李白。他的很多短詩,以語言清新自然見長,就是學習南朝民歌的收益。

我是最近看了《子夜歌》,才知道《靜夜思》竟是脫化于《子夜四時歌》秋歌中“秋夜入窗里,羅帳起飄飏。仰頭看明月,寄情千里光。”一篇。至于他的《子夜吳歌》,無論是語言和形式以及立意都明顯脫胎于《子夜歌》,不過李白才情高妙,寫男女相悅,也有浩然仙氣,結果反而比晉女“子夜”的《子夜歌》流傳更久遠,也更著名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