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潘岳悼亡猶費詞(二)(2)




再如元稹的《遣悲懷》,也是悼亡名作,其第三首云:“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亦全由《綠衣》化出。

潘岳的悼亡詩,我不甚喜歡。除了上面列出的幾句尚讀得真切,其他的,多在絮叨春夏秋冬、人世變換之類,讓人看得很累。元稹說“潘岳悼亡猶費詞”,是真的。

我讀元稹的詩,有“唯將永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之句;又讀容若詞,有“背燈和月就花陰,十年蹤跡十年心”之語,心總是在一刹時暗滅,感覺鈍重無比,得慢慢去磨折其中情意。

哀是醞釀。傷是釋放。

讀潘岳的悼亡詩卻沒有這樣深刻的感受,因為他濃烈的思念已被過度泛濫的辭賦沖淡。若讀悼亡,我仍是愛元稹的《遣悲懷》和蘇軾的《江城子》,還有容若的《飲水詞》。

堅信,一個人懷念另一個人的時候,應該是安靜的念想。這種力量往往瞬間可抵達白發蒼蒼的彼岸。悼亡愛情不是比辭賦,不是把玩在手里的錦繡文章。因此潘岳沒有元稹的耿切,沒有蘇軾的悲辛,亦沒有容若的纏綿。

然而這怪不得他。是六朝文風使然,綺麗空洞,徒飾增華。潘郎又是著名地辭藻鋪陳,長于陳設。初入仕途時就因作《藉田賦》稱頌晉武帝,馬屁拍得太精彩而遭老臣嫉恨,以致滯官不遷達十年之久。大凡有才能者,肯定會見嫉于當時。潘岳風采妙絕,眉目如畫,又能以時文感動當今聖上,司馬炎周圍那些容貌丑陋、心地齷齪的大臣們心中嫉恨也是尋常。

很多年後,他再入洛陽,一身傲骨已折。他已經學會了見風使舵,因和賈南風的外甥賈謐交好,加入二十四友,成為賈氏外戚集團的禦用文人。史說他望塵而拜,我多是存疑。賈謐本就與他交好,他犯不著如此。若是說拜賈南風的母親我還相信,可是也沒那個必要。況且一個人再跌拓,基本的風骨還是在的。這多半是不喜潘岳的後人附會的。因為他曾替賈後作書陷害太子,致被滅族,這卻是真切的事情。

賈後無子。太子司馬遹是晉惠帝與宮女謝玫生的,或者直接就是晉武帝的兒子。不管是誰的種,賈後都不能容他。

某天晚上,賈後派人將太子灌醉,哄他抄寫一篇草書。這篇狂草,就出自潘岳的手筆。太子醉得七倒八歪,根本分辨不出寫的是什麼,只是迫于賈後淫威,照著筆畫胡亂抄了一遍。

然後,太子的墨寶經過一番幕後處理,筆畫該添的添,該模仿的模仿,總之是把它弄成一份謀反的罪證。而這位技術處理的“高人”,正是潘岳。他擅于模仿筆跡。

這是他一生干過的最驚天動地的事。可惜賈後很快就敗亡了。時局變幻莫測,太子被廢後,“八王”中的第三位——趙王司馬倫發動兵變入宮,盡誅賈後黨羽。潘岳本是賈氏一黨,勢難幸免。更何況,他年少時曾數次折辱趙王親信的孫秀,如此,更是在劫難逃。

“以前的事,你還記得嗎?”他試探著問孫秀。

“藏在心中,沒有一刻忘記過。”孫秀冷笑著說。

潘岳黯然,自知難逃一死。不久他被“夷三族”,連累老母。臨刑前,他泣曰:“負阿母!”

我憐他這樣純孝的人。西晉的“八王之亂”本就是一筆糊塗爛賬,時局陰晴翻覆,士人只是政客手中的棋子。他是才子,更是掙紮在旋渦里微不足道的籌碼,十年宦海沉浮,不得救贖。

魏晉雖好,卻是不屬于平民小吏的。不如當年在河陽縣安做縣令,也許生活會更簡單快樂一點。當年他在河陽縣種的桃花,現在也將開了吧?只是當年的檀郎,再也回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