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風住塵香花已盡(2)




婚後生活清閑優渥。夫君酷愛金石,清照對此也頗有研究和見解。夫妻醉心于此,志趣相投感情愈濃,便有“賭書斗茶”的雅事流傳。納蘭曾寫:“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之句悼念亡妻,可見其逸事已深入人心。 然而這一句,易安晚年讀到,怕也會潸然淚下吧。

即使後世好事者考證屬實,趙明誠婚前曾去過花街柳巷,在婚後因李清照沒有生育曾與丫環有染,但在以狎妓為風流的那個時代,這應是可以原諒的吧?易安需要一段平等豐滿的愛情,來釋放她的才華和美麗,需要一個溫和尊重的男人來愛護她,趙明誠是最合格的丈夫。

她是太富有情趣,有太敏感明潔的眼睛,觀物入心。某日一夜風雨後,她晨妝梳罷,閑問丫鬟一句:昨夜急雨一場,不知道園里的花怎樣了?

丫鬟答道:依舊是一樣的。

她搖頭笑道:知否?知否? 應是綠肥紅瘦。

是啊! 今早容顏老于昨日,人每天會有改變,花草一夜風雨,豈有個一樣的道理?是俗人看不出來罷了。

一年秋天,落木蕭蕭,趙明誠要攜友外出,李清照在一方錦帕上寫下一闋《一剪梅》詞,為丈夫送別——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趙明誠讀了,心中亦起眷眷之意,把那登山訪古的心思,減去一大半;人還未走,心已歸家。

又一年重九,趙明誠在外。李清照填了一闋詞,寄給趙明誠。趙明誠接到這闋詞後,閉門數日,窮三天三夜之力,填了五十闋,把妻子的那一闋也抄雜在里面,也不寫清作者,拿去給好友陸德夫品評。陸德夫玩誦再三,以為有三句最佳:“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趙明誠大樂,言道:“我夫人才學果然勝我百倍。自此後,我是服了。”

這便是那有名的“東籬把酒黃昏後”的《醉花陰》的來曆了。趙明誠心折夫人才學,更敬她幾分。因為家世和夫妻恩愛的關系,李清照大約沒有受到太多禮教的壓制。她寫,“常記溪亭日暮, 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活脫脫的酒醉少女的酣態。湖上泛舟賞荷,佐以清酒,有襄兒拔金釵當酒的豪氣,更有湘云醉臥芍藥蔭的憨然嫵媚,叫人看了歡喜。

“絳綃薄,水肌瑩,雪膩酥香,笑語檀郎,今夜紗幬枕簟涼。”(《采桑子》)“繡幕芙蓉一笑間,斜偎寶鴨依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浣溪紗》)這樣的香詞麗句,寫滿了薛濤箋,猶不能說足她的幸福。

她的前半生,是大喜了。如果能這樣一生平順,不經憂患,真是好啊!不是每個人都要去經曆憂患,人世苦,其實是越少人經曆越好。更多人,本就想,也就該享受安逸。不然要那天下太平作甚?

里爾克說,愛是最難的事。上帝到底嫉妒了。在他們成親二十六年之後,建炎三年,趙明誠死在去建康赴任的路上。失去了摯愛的丈夫,那也是李清照後半生流離顛沛的開始。

我不知道老天為什麼要折磨這個女人,給了她絕世的才華,給了她一個美好的開始,卻又忍心給了她一個“國破家何在”的淒涼收場。

我們看《聲聲慢》,才知道她是如何淒苦地度日——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節,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我不服。難道就是為了讓易安詞再添一點沉郁雄渾之氣,添一點憂時憂民的慨傷,就一定要這個女人,隨著小朝廷南渡,在人世間顛沛流離,孤獨終老?如果是真的,那老天真是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