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風住塵香花已盡(1)




她寫:“生當為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應當是一個女人對英雄的傾慕,一個時代對英雄的需要吧。

彼說時勢也亂透。恍惚又是秦末,狼煙四起,天下起干戈。卻再無一個西楚霸王出來,掃平天下。七十二路諸侯,膝行而前,莫敢仰視。

然而天下,或者李清照這樣的香草美人,都需要這樣的男人來擁有和保護。

那時北宋滅亡,宋室南渡。趙構在臨安建都,改年號為“建炎”。但南宋傾危,縱然偏安一隅退縮江南,也改變不了大金鐵騎錚錚而下兵臨城下的局面。可是也有人覺得靖康之恥已成舊事,往事不堪回首。明日這一顆好頭顱還不知是誰割將去呢?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于是便有了“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林升在《題臨安邸》中描繪的浮靡景象。這是我小時候背的古詩,現在仍記得清明。我外公怕我不理解(詩不理解則不能體會它的好處,當然就記不住),他是一力反對死背的,就告訴我說,那時候趙匡胤辛苦建立的北宋已經覆亡了,他的子孫把國都遷到臨安,今天的杭州。他們只擁有半壁江山了,可依然不想著抵禦外族侵略,不知道重用忠臣良將,一味醉生夢死,歌舞升平……到最後,南宋也亡了。

外公說,杭州是個花柳纏綿地,人間富貴鄉,人間的天堂,讓人沉迷。可是那時候,不是沉迷的時候。這事,說大了,是對不起天下百姓,說小了,也是對不起趙家祖宗。子孫不肖,叫人心寒。我聽了,趕著討好說,我一定孝順你。

小時候的印象讓我對杭州充滿了難言的好感,到現在仍不可磨滅。卻也因此不喜歡南宋這樣頹靡的,仿佛江南陰雨的朝代。從里到外濕溻溻,沒有一點剛骨。我喜歡安定壯烈,華麗得叫人魂魄飛蕩的朝代,如大唐;或者亂,干脆亂到天地動蕩,無人不可以是君,無人不可以是臣,如秦末,如五胡亂華。在這樣的亂局里,偏是把什麼都打翻了才見得清明爽利。

秦王掃六合,是天下的霸主。他的子孫壓不住天下這杆秤了,自有當得住的英雄出來。項羽滅秦,亦成為天下的霸王。

不是早有古訓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亂是天下大勢,天理循環使然。英雄,眾生,隨緣而生,隨緣而定罷。

只是在南宋,除了那些抗金抗元的名將們,比如岳飛和文天祥,能讓我有濃烈好感的,除了李清照和辛棄疾,好像也難找出別的人來。

一個是承襲了蘇軾風骨的豪放巨匠,一個是于宋代詞苑中獨樹一幟,開婉約一脈的名門閨秀。清照詞稱“易安體”。“易安體”之稱始于宋人。侯寅《眼兒媚》調下題曰:“效易安體。”辛棄疾《丑奴兒近》調下題曰:“博山道中效易安體。”

詞作既已自成一體,就表明已形成鮮明的風骨神韻。李清照在文學史上的地位足以與男子比肩。一個女子能有如此成就,是不易的,她是文學史上的異數;況且宋不比唐,種種等級制度鮮有寬松和余地。有宋一代,雖先後有四朝太後輔政掌權,女子的地位仍是低的,托程朱理學的福,禮教對婦女的束縛是越來越緊。

李清照整個人卻是個異數。

出身貴族,有著美好回憶的童年,她受到良好的教育。十八歲嫁作人婦,與趙明誠結為連理,又琴瑟和諧,夫妻唱和不絕。跟趙明誠在一起,李清照既是他的詩朋酒友,又是他的知己知交,兩個人都是快樂的。

也曾經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仿佛生命里還有個青梅竹馬的影子。不知道那個人是不是趙明誠?已經無法證明他們的婚姻是自由戀愛的結果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或者是兩者兼而有之。畢竟一個是禮部員外郎李格非的千金,才名著盛;一個是兩任宰相趙挺之的公子,年紀輕輕就做了太學生。反正,怎麼著都是門當戶對,才學人品無不相當,再森嚴的禮教也挑不出毛病來。這樣的一對璧人,真叫人歆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