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34)歐陽筱幽眼瞳里的金色光芒一下熄滅了。淡色的眼眸直勾勾盯著天涯消失的地方,眨也不眨,心里一直叫囂著跳下去,腳卻被木錐釘在地上,寸步難移。

心驟然緊縮成小小一團,緊窒的另他無法呼吸,眼眶發脹,疼痛欲裂。

之後的發生的事都恍恍然不似真實,走路,說話,動作,一切一切都沒有真實感,好像做的人不是自己。

緊接著大部隊官兵趕來,將季珂翎帶了回去。回城,找最好的大夫,上藥,治療,然後就是漫無止境的等待,等待醒來,等待清醒,等待歸來。

最後等來聖旨……

一道聖旨,季珂翎被強行帶回歸途。

歐陽筱幽沒有阻攔,即使他知道如果他醒著一定甯可拖著傷病等待、尋找天涯的下落,當然前提是……他醒著的話。

已經……傷痕累累了……

密安攻擊變的密集,靜軍反抗愈發激烈。時間拖的太久,人員皆疲憊,戰爭終于拉開最後的帷幕。地藏城進入緊急戒備。

人人自危的時期,誰也不合注意一個人的存在與否。歐陽筱幽悄無聲息的離開,再次站到天涯墜崖的地方,冷風呼呼從腳下竄上,透過衣袖縫隙直鑽內里,吹到皮膚上,冷的人心口發涼。

直到今天仍然沒有一點真實感。

他真的墜下去了嗎?那道決絕的身影真是天涯的嗎?也許是他太過思念而產生的臆想……

歐陽筱幽輕輕笑起來,真是膽怯!他唾棄自己,竟然連事實都不願承認了。

眼神突然就溫柔起來,似含了水釀了蜜,紅唇勾挑落寞的笑,他一甩寬大的長袖,袖裾翻飛,一聲長嘯如大鵬展翅躍下山崖,直直俯沖谷底。

只准生,不准死!我還沒和你把酒言歡看盡天下風月……

還未得你諒解,討你歡心……

不准死!不准死!請……不要留下我……

話分兩邊,各表一頭。

那日南宮小隨追下山崖,借山上凸起石塊使力加速,愣追上天涯,強以傷手抓住他腰帶一提,死死抱住下墜的身體,完好的手持匕首猛刺山石欲止住下墜的趨勢。然而匕首短小,不易插入石縫,小隨一下未中,身體的重量拖拽刀刃在嶙峋的山石磨劃出激烈的火花。他的胳膊也被急速摩擦蹭的皮開肉綻,血肉模糊。

然而天不負人,兩人疾速下墜的身形猛然一顫,下墜,又一顫,終于停在半空。向下看去,谷地的青草樹木曆曆可見。

可是再鋒利的匕首也承受不了兩人重量,插入山石之間並不牢靠,兩人才剛剛停頓,刀刃滑落,又繼續跌墜。

眼看離綠地越來越近,南宮小隨絕望的閉上眼。將懷里的人抱的更緊了些。

此時一直沒有動靜的天涯驟然發力,一把掙開他的懷抱反手將他緊緊摟住。他還來不及詫異,身體驟然傳來重重的撞擊,兩個人撞跳起一個微小弧度,繼而隨著斜坡急速滾落。一路雜草叢生,枯枝亂斜,加上落下的撞擊,人肉之軀脆弱的不堪一擊。然而司徒天涯一直緊緊摟著南宮小隨,以護衛的姿勢將大部分沖擊卸到自己身上。無論他怎麼掙紮都不松手。

終于,當暈眩的旋轉不再繼續時,司徒天涯也癱軟如爛泥,再也不動了。

南宮小隨掙開懷抱,一看到天涯的慘狀,他不可抑制的顫抖起來。這哪里還是人?!

他全身被掛的血肉模糊,累累傷口深可見骨,整個人如破損的娃娃,連那張清雋的臉也布滿了大小不一的傷痕。

“司……司徒……”南宮小隨顫顫的喚著他的名字,聲音抖的幾不成言,“司徒……司徒天涯?!”


手指終于觸摸到他,卻不敢探試他的鼻息,不敢想象最壞的打算,但眼前殘破的身體、漫溢的鮮血曆曆在目,無論如何也逃避不了的現實。

神經繃緊到極致終于無法忍耐,大滴大滴的眼淚滾滾湧出,“司徒天涯!司徒天涯!你不要死!不要死啊!”

急忙脫下殘破的衣服包住他,卻無法抱起他行走,南宮小隨沒有一刻比現在更絕望,他似乎能看到他逐漸弱下去的呼吸,心急如焚又無能為力,他絕望的仰望著遙遠的藍天長嘯,“有沒有人?!有沒有人啊!!救救他!求求你們誰來救救他吧!!!”

司徒天涯輕飄飄的游蕩,他有一種感覺,他已經死了。

但很痛呐,不知從哪里傳來的傷痛,一次一次錐打著身體,撕裂皮肉,磨損骨頭,劇痛無比,卻令他躲無可躲,硬生生承受。

誰那麼缺德!他死了都不放過他!

不禁惡狠狠的詛咒著那個人,身體卻不知不覺的朝一個方向飄去。

明明越接近越疼痛,然而總有種意念堅持著不能放棄,仿佛哪里有什麼很重要的事。

不能放下……不能放下……

心里一遍一遍呐喊,那個聲音刺激著他忍受劇痛而不能後退。

到底是什麼?!到底是什麼?!他努力睜開眼睛,四周全是迷蒙的煙霧,白茫茫一片,看不到來時路亦看不到去路,甚至看不到五指。

“魂歸兮……魂歸兮……”

隱隱約約有聲音傳來,他奮力辨別著方向,然而眼前除了霧還是霧,逼近到眼前的濃霧,什麼都不存在,包括他自己。

不要……不要……他搖頭,無法看到,無法感知,意識漸漸陷入茫然的空白,什麼東西正在流失,伸開五指也無法抓牢。突然希望劇痛再痛點,否則他怕他會被濃霧吞噬,

身體果然如他所願的疼痛起來,一下比一下猛烈,敲擊震的骨頭都要碎了……

視線愈發模糊,濃霧鋪天蓋地襲來。

一點一點湮沒了他……

再睜開眼看見昏暗的燈光,入目皆是黑灰的稻草屋頂,視線有些模糊,但至少能確定自己還活著。

意識剛剛恢複,身體立刻叫囂疼痛。天涯嘶嘶抽氣,他壓根不敢動,身體仿佛被拆散了重新組裝過,一動撕心裂肺的疼。

身旁趴著淺眠的人被驚醒,迷糊中看到他睜開眼立刻清醒,雙眼迸射燦爛的驚喜,一瞬間竟似陽光奪目。

“司司……司徒……”

天涯猛地皺皺眉,生怕這位喜極過頭直接撲上來,那他死的才冤枉。

南宮小隨一見他皺眉驚喜立變驚恐,小心翼翼的湊過來緊張的問,“哪里疼?!哪里不舒服?!”

天涯無力的翻個白眼,看他這淒慘的情形就知道他哪里都疼,哪里都不舒服!簡直廢話。

不過一皺眉他才發現連臉都被包紮嚴實了,一動絲絲的痛,莫不是毀容了吧?!真有點擔心。

還算南宮小隨有點常識,見他囁啜半天發不了一個音,趕緊用布蘸了水沾濕了干裂的嘴唇,來回數次天涯火燒般的喉嚨才稍稍緩解,發出了開口的第一個音,


“笨……”蛋字因為力氣不足沒出聲。

不過看南宮小隨的表情知道他已經聽明白了,臉色一陣青一陣茫然的,心里不由偷樂。

再不找他點麻煩自己受這麼重的傷都會覺得不平衡!他實在是……很痛啊!!

事後南宮小隨問他為什麼要保護他,天涯沉默了會反問他,“那你為什麼追著我跳下來?”

南宮小隨答的理直氣壯,“因為我要替大人保護你!”

多簡單明了的答案。天涯笑了,可惜他的舉動無因可尋,也許是感動于他的奮不顧身,也許是心疼他小小年紀,也或許對他之前的出手相救的回報,但無論那個理由他都不想提。因為這個孩子還不習慣別人的溫存。

這個對話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後,那時他安坐密安最繁華的閣樓里,腳蹬軟靴,身著錦袍,喝的是玉瓊漿,指尖灑落百花釀,骨子里的意氣風發。

然而此時,他們渾身是傷,一無所有。

事後據南宮小隨講,他們被上山打獵的獵戶救了。他就近帶他們去了山上臨時過夜的小屋。用平日處理傷口的草藥敷傷,那時天涯已經進氣多出氣少,眼看活不成了,不知怎麼突然渾身發燒,滾燙不已。一連七天南宮小隨日夜不眠的守候,直到第八天他的燒突然退的干乾淨淨,相反來時的狂烈,燒退的莫名其妙。但隨後天涯整個人的狀態逐漸好轉,這才慢慢緩過勁。

天涯一邊聽一邊與苦澀的藥汁斗爭,聽完後他想起迷蒙中的聲音,“小隨,那時有沒有人招魂?”

南宮小隨擰一塊方帕,心細的為天涯擦拭手指,修長白皙的十指傷痕斑斑,看的人發寒,“深山老林連個大夫都沒有,哪來的巫師。”

“是嗎……”天涯若有所思,受傷較輕的左手端著黑黝黝的藥碗,一皺眉,灌下。

谷底的日子簡單而無趣,除了養傷還是養傷,南宮小隨每日出去打野味回來,還能摘到新鮮的瓜果調味,天涯只負責把他自己能養動了就算功德圓滿。

日子就這麼不聲不響的飄走,南宮小隨在某一日突然想到他應該先給大人發出暗號,可拿著熏香他左思右想,最後收了起來。

不知為什麼他喜歡這樣的生活,雖然司徒天涯整天挑他刺,但也只是口頭上便宜,他知道他很痛,痛的只能想些別的轉移注意力,所以他就乖乖讓他罵,甚至聽著聽著還有了親切感,因為每天晚上他睡著後都能感覺到他握著自己的手輕輕歎氣。

“傻孩子……”冰涼的手指撫摸著手臂內側蹭爛結痂的傷口,透露一種微微的心。

沉睡中的南宮小隨露出滿足的微笑。

司徒天涯總算可以下地走路了,踏出門檻的一瞬他從沒有如此激動過,仰望暖而淡的陽光,久不見光的眼睛被刺的流淚,南宮小隨還以為他哪里又痛了趕緊詢問,被天涯一個爆栗敲的很是委屈。

救他們的獵戶偶爾上來時還帶點跌打損傷藥和食物,天涯無以回報就把發冠送給了他,事後還被南宮小隨念叨了好久,覺得自己無能委屈了他。天涯氣的敲他腦殼,小小孩子哪來那麼深的階級觀念!而且他還不到需要被人鞍前馬後伺候的地步!

只是他沒想到一個無心之舉卻帶來意想不到的後續。

這日天涯正在生火忽聞有人敲門,他以為是獵戶想也沒想就開門,結果外面是一個裹在黑布里的蒙面人。

一見這種不尋常的打扮他的心驟然一涼,卻出乎意料的平靜。

“請問你找誰?”

“司徒天涯?”對方不答反問。

天涯點點頭。

黑衣男子一招手,身後立刻湧上一批人把四周牢牢堵的水泄不通。


“請跟我們走,我不想動用武力。”

天涯眼角一吊,“對一個傷的如此嚴重的人還要動用武力,慕容云烈教導的屬下都這麼無能嗎!!”

黑衣人一怔,不知是驚訝天涯的敏銳還是他的挑刺。但他很快恢複面無表情,恭敬的鞠躬,“對不起多有冒犯,瀚海大領主正等著您。做下屬的心急,請多包涵。”言下之意還有點抱怨天涯不不識時務。

一聽慕容在等他天涯就心軟了,也沒心思為難這些下人。他轉身一拐一拐坐到床沿,眼神發直的盯著某一點半晌都不吭聲。

門口黑衣人等的有些心焦,跨進草屋才發覺住宿條件的惡劣,他不自覺的皺皺眉,畢恭畢敬的說,“司徒公子,請吧。”

天涯瞥他一眼,說,“我要等一個人。”

“南宮小隨麼?”黑衣人突然接口,“那個叛徒我們已經押送往回府的路上。”

天涯深邃的黑眸閃爍幾下,起身,語氣淡然。

“將南宮小隨帶來,否則你就等著動用武力吧。”

黑衣人本想動手,但一對上天涯幽深的眼眸不知怎麼一下服軟了。那個青年以絕對的傲氣和堅定壓迫著他,讓他不得不按著他的意思走。當他揮手讓手下帶南宮小隨上來時還在奇怪,為什麼自己沒能拒絕他?

南宮小隨被五花大綁的丟到地上,垂著頭不敢看天涯,他想著天涯已經看透他的小把戲,猜到他隱瞞了兩個人蹤跡拖延與領主會合的時日。他一定不願理他了,小隨沮喪不已,誰想天涯只是溫柔的拍拍他的頭示意他抬臉,然後吩咐人解了他的繩子,讓他攙著離開了居住近兩個月的草屋。

“司徒公子……你不覺得我卑鄙嗎?”小隨扶著他的腰,“我延誤了你見領主的時間。”

天涯沒有回應。只是微眯著眼遙看谷底的景色,住了這麼久他還從來沒出來過。

“我……”

“閉嘴!”天涯嚴厲的打斷了南宮小隨的辯解,感覺到他身體一僵,他卻放松的將全身力氣壓到對方身體,“我累了……”

小隨認命的擔起拐杖的重責。

不知走了多遠,天涯突然訥訥了一句。

“什麼?”小隨沒聽清。

天涯白他一眼,聲音稍稍放大,“我知道你故意沒有和慕容聯系的。”

“啊?”小隨有點發傻。

天涯卻不再解釋,繼續閉目養神。南宮小隨等了半天也沒有等到解釋,只好自己納悶的猜度,小臉上寫滿了不解。

天涯悄悄的勾起一抹微笑,扯動傷痕遍布的臉有點痛。

他知道南宮小隨底下做的小動作,不過他不說他也不想拆穿。因為他正好趁這段時間理清自己的感情。對慕容如何?對筱幽如何?他誰也不想辜負,但注定了不能完美。他想他有必要去見一次慕容,無論結局好壞,為著胸口那張畫,他都不能違背了自己感動的心意。

所以這次他很乖,沒有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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