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幽靈子彈 第十四章

我與詩乃分手之後走出洞窟,天空中夕陽的紅霞幾乎都已消失,只剩最後一抹紫色殘照還留在天幕上。

原本以為GGO世界一直都是黃昏的我,因為這世界竟然也有夜晚而稍感驚訝,因此抬頭仰望著天空。不過轉念一想,現實世界里已經將近晚上十點,所以天色會變暗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天空中幾乎沒有星星。據說這個世界在很久之前曾發生過大規模的宇宙戰爭,文明因此而衰退,目前人類只能靠著過去的技術遺產生存。這片空曠的夜空,甚至會讓人懷疑銀河的行星是否也被破壞殆盡了。

忽然有一道小小的亮光,由西南方高速劃過這片無盡的黑暗。

那當然——不是流星,而是人工衛星。自從被前一個文明發射上去之後,即使目前已經沒有使用者了,它還是魯直地持續傳送著情報。

晚上九點四十五分。已經到了第三屆Bullet of Bullets決賽開始之後第七次「衛星掃描」的時間。

我將目光自夜空抽回,從腰包里拿出薄型接收器並觸碰它的表面。面板馬上亮了起來,周圍的地圖也出現在上面。這座成為大會戰場的孤島,其北部幾乎全都是沙漠地形,里面除了出現在各處的岩山與綠洲之外,就只有毫無變化的平坦沙地了。說起來,這種地方應該不適合狙擊才對。

將背部靠在洞口附近的岩壁上後,我努力隱藏身形,同時持續盯著接收器看。數秒後,地圖中央部分無聲地浮現一顆光點。不用碰也知道,這顆光點代表的就是我——桐人。旁邊洞窟里待機的詩乃當然沒有出現在地圖上。

出乎意料的是,周圍的沙漠地帶半徑五公里以內都沒有其他活著的玩家光點出現。就算能用「光學迷彩」躲過掃描的「死槍」——也就是「Sterben」他不會出現在地圖上好了,其他識破我和詩乃躲在沙漠岩洞里的玩家應該也會聚集過來,准備朝著洞窟里頭丟手榴彈才對啊。

雖然這麼說好像有點不厚道——但沙漠地帶里卻反而到處散落著深灰色光點。這些應該都是已經退場的參賽者,但明明出現了這麼多「尸體」,剛才在山洞里卻完全沒聽見戰斗的聲音,說起來也真是不可思議。

我趕緊調降接收器的倍率,結果發現西南方六公里處有一顆明亮的光電。用指尖碰了一下之後,顯示的名字是「闇風」。這名字似乎有點耳熟。

再往南看去,可以發現都市廢墟區域里也有幾顆暗點與兩顆十分接近的光點。生存者是「NO—NO」與「費爾涅」。于是我繼續調降倍率,讓整座島出現在面板上。但是——卻再也沒有其他光點了。連從大賽開始就占據南邊岩山頂端,被詩乃取了「宅王里奇」綽號的那名玩家,曾幾何時也已經變成了灰色。而他附近還有兩個同樣是灰色的點,看起來他應該是遭到圍攻了吧。

也就是說,加上沒出現在畫面上的詩乃與死槍後,現在還殘留在這片廣大戰場上的總共只有六個人而已。

當然可能也有其他玩家躲在洞窟或者是水底,但如果沒有死槍那種特殊能力,這麼做就無法接收到衛星情報,而在這種大會即將結束的緊要關頭,應該不太有人能耐住性子不去看目前的狀況才對……

「啊…………」

當我盯著接收器想到這里時,畫面上忽然又有了重大變化,于是我忍不住低喊了一聲。

這當然不是因為光點增加。事實上剛好相反,鄰近廢墟的兩顆光點忽然暗了下來。

這兩個人可能在衛星掃描之前都沒發現對方的存在吧。而看見畫面之後,知道敵人可能近在一牆之隔的地方,于是急忙投出手榴彈,造成兩人同時斃命——我想應該是這麼回事。如果真是這樣,這兩位奮戰到此刻的高手一定很懊惱以這種方式退場吧。我得非常拼命才能壓抑住自己想念聲「南無」幫他們超渡的沖動。

總之——這下子,原本有三十名參賽者的大混戰剩下四個人。而且顯示在屏幕上的,就只有我和闇風兩人而已。

我最後迅速數了一下散落在島上各地的光點與暗點總數。

然後再度發出低吼聲。

「咦…………」

我急忙重數了一次又一次。但無論怎麼數,總數還是沒變。顯示在接收器屏幕上的是兩顆生存者白色光點。再來就是退場者的灰色光點共二十四顆。

數量根本不符。再加上沒出現在屏幕上的詩乃以及死槍,總共只有二十八個人而已。就算把已經被黑色手槍擊中而斷線消失的「Pale Rider」算進去也才二十九人。這樣還是少了一個人。

難道真有人耐得住性子還躲在洞窟或河底嗎?不然就是……

死槍之後又「消除」了某個玩家。

不,這應該不太可能。因為死槍的分身——他現實世界里的共犯應該在詩乃家里或附近待機才對。雖然我並不是想把詩乃當成誘餌,但只要死槍還把共犯就沒辦法移動到其他目標家里去了。

——不對,難道說……我又有什麼嚴重的疏忽嗎……

不行。現在不是猶豫的時候了。我用力閉上眼睛,將逐漸纏繞在身上的寒氣甩開。

睜開眼睛之後,表示在畫面上的光點們正好開始閃爍。看來上空的衛星已經快離開了。說不定……不,應該不需要下一次的掃描了吧。我在心里對衛星說了聲「辛苦了」,然後馬上往周圍環境看去。籠罩在微暗之下的沙漠里,沒有任何會動或者是發光的物體。我先將情報消失的接收器放回腰包里面,接著轉身走回洞窟當中。

抱著巨大狙擊槍的少女並沒有留在藏住三輪越野車的最底部,反而是站在洞窟內的轉角處等待著我。

「如何?情況怎麼樣?」

詩乃搖晃著綁在臉頰兩旁的水藍色短發,著急地問道。而我則試著簡潔且詳細地對她說明整個狀況。

「在掃描當中有兩個人同歸于盡,所以應該只剩下我、你、『闇風』以及沒出現在畫面上的『死槍』四個人而已。闇風位于西南方六公里處。而死槍應該正從沙漠的某個地方朝這里前進才對。還有,說不定還有一個人也跟我們一樣躲在洞窟里。」

我實在沒辦法將或許又有人喪生在死槍槍下的推測說出口。而詩乃似乎也沒注意到我的憂慮,只是感到有些意外地嘟囔著:

「……只剩下四、五個人而已……」

但她隨即點了點頭並說:

「現在已經過了一個小時又四十五分鍾。以上屆大賽大概花費兩個小時來看,進行的速度其實差不多。然而沒人往這里丟手榴彈實在有點不可思議……」

「嗯……准備搜索我們的家伙可能都被死槍用那把狙擊槍給解決了吧。整片沙漠里有好幾個灰點。」

「這麼說來……MAX·KILL獎應該就是那個家伙了。」

以複雜的表情聳了聳肩後,詩乃便像已經重新振作心情般地說:

「先別管那個,現在的問題是『闇風』。因為你是唯一出現在他接收器上的生存者,所以他一定會沖著你來。」

「我好像聽過這個名字……他很強嗎?」

一問之下,詩乃馬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回答:

「上屆大賽的亞軍。他是個超級AGI強化型,人稱『打跑戰術之鬼』。」

「打……打跑?」

「『Run&Gun』,也就是邊跑邊射,持續不斷移動的類型。武器是超輕量短機關槍『凱立克·M900A』。上次他敗給ZXED的稀有槍械與防具因此獲得第二,但也有人說技術上其實是闇風比較厲害呢。」

「這……這也就是說,他可能是GGO日本服務器里最強的玩家啰……」

仔細一想,既然他能夠一路過關斬將直到比賽終盤,實力一定相當驚人才對。正當我皺眉苦思時,詩乃那帶著某種決心的聲音傳進耳里:

「那個……你剛才說實際殺人的是死槍現實世界里的共犯對吧,如果你的推測正確,那麼死槍現在能殺的應該只有我而已。因為共犯一定得待在我家里才行。」

「…………」

我有點,不,應該說非常吃驚地凝視著眼前這張讓人聯想到貓科動物的俏臉。

有個不知名的殺人犯正准備危害自己放置在現實世界里的身體。這種狀況給人的恐懼,某種程度上說不定更勝于我體驗過的NERvGear與死亡游戲規則給人的拘束感呢。此時詩乃的藍色瞳孔里雖然還帶有恐懼,不過也能見到與其對抗的光芒。

她繼續以冷靜的聲音對啞口無言的我說:

「總之呢,這表示不用擔心闇風會被死槍干掉。這麼一來,雖然對闇風不好意思,但我們現在也可以選擇讓他也去當誘餌對吧?如果死槍用L115射擊闇風,我們就能找出他的位置。這比你自己一個人去當誘餌要有效果……而且說穿了,我也在做差不多的事。」

最後一句話,應該是指現實世界的她拖住了死槍共犯的行動吧。雖然語尾有些顫抖,但能把整句話說完的精神力還是很讓人佩服。

「……詩乃,你真堅強。」

狙擊手少女眨了眨眼睛,然後露出些微笑

容:

「……我只是不去想那件事而已。我從以前就很擅長忽視自己害怕的事物。」

接著她馬上用新的發言蓋過剛才那一段挖苦自己的話。

「總之呢,剛才的作戰你覺得如何?我想現在已經是該無所不用其極的狀況了。」

「嗯……說的也是。基本上我也贊成你的作戰……但是……」

我輕咬了一下嘴唇,然後向她說明幾分鍾前停留在心中的一絲疑慮。

「……有件事讓我很在意。剛才衛星掃描時,我數過全部生存者與退場者的人數,結果只有二十八個人。就算加上Pale Rider,也還少了一個人。」

「…………該不會,死槍在那之後又殺了某個玩家?」

詩乃瞪大眼睛,但隨即又搖了搖頭說:

「那……那不可能啊!因為共犯的目標應該是我才對啊?外面可不是假想世界,哪能這麼快就移動到別的地方呢?難道說有參賽者這麼剛好跟我住在同一棟公寓里面嗎?」

「你……你說的是沒錯啦……但仔細一想,還是有點不自然……」

我瞄了一眼手表,掃描結束到現在已經過了兩分鍾,于是我盡可能快速地將盤據在腦袋里的疑惑說明清楚。

「死槍在鐵橋那邊槍擊Pale Rider到接下來在體育館附近准備射擊你為止,大概只隔了三十分鍾。也就是說,現實世界里Pale Rider的住處到你家的路程應該在三十分鍾內。當然這不是不可能,但你不覺得這實在太湊巧了嗎。」

「……但是,也只有這個可能性而已啊。」

我對著皺眉的詩乃說出衛星掃描時悄悄襲上心頭的疑慮:

「不對。你聽好啰……共犯不見得只有一個人而已。如果有複數的『實行部隊』,那就算有人留下來待機准備攻擊你,他同時也可以再殺害別的目標。也就是說……我們無法否定闇風成為死槍目標的可能性。」

「…………!」

詩乃倒吸了一口氣,用力抱緊巨大的狙擊槍。她輕搖了一下在微暗空間當中發出晦澀白光的臉龐。

「怎、怎麼會……你是說參與這種恐怖犯罪的人有三個以上嗎?」

「……前『微笑棺木』生還者至少有十人以上。而且那些家伙有將近半年的時間都被關在同一座監牢里。可能在里面已經交換過現實世界里的聯絡手段……講極端一點好了,他們在里面時有充分時間討論這次行動的計劃。當然不可能十個人全部都參與……但我們也沒有證據能斷定共犯只有一個。」

「…………為什麼……為什麼甯願這樣大費周章也要繼續『PK』呢……好不容易才從死亡游戲里解放出來的,為什麼……」

聽見她顫抖的聲音,我使勁由干渴的喉嚨里擠出答案來。

「……說不定跟我想當『劍士』以及你想當『狙擊手』的理由一樣……」

「…………」

原本以為她會生氣,但詩乃只是咬了一下嘴唇。接著她纖細的身體便停止顫抖,藍色瞳孔再度發出強韌的光彩。

「……既然如此,就更不能輸給那些家伙了。我剛才用了『PK』這個字眼,不過現在要收回。這游戲里面有很多人在PK,而且我也加入了以這為主的中隊,但PK也有PK的原則與覺悟。只是用毒藥殺害完全潛行當中的無意識玩家,這根本就不是PK。只不過是卑劣的犯罪……不過是殺人犯罷了。」

「嗯……說得沒錯。不能再讓這些家伙胡作非為下去了。我們要在這里打倒『死槍』,讓他與在現實世界里的共犯一起為犯下的罪付出代價。」

其實這段話有一半是對我自己所說。

沒錯——這也是我最優先的義務。我得從這里重新來過才行。這是為了那個夜里狂亂下殺害兩人,而且之後又奪走另一個人生命的自己贖罪。

這原本應該是白我獨自面對的戰斗,這個狙擊手少女卻完全被拖下水了。我只能默默凝視著她。

如果以她的安全為最優先考慮,其實可以選擇讓暗風與死槍戰斗,在他們其中某人獲勝時便立刻自殺來讓大會結束。但最糟糕的是,如果沒出現在地圖上的那個人並非死槍的犧牲者,而是躲在河底或洞窟里時,大會將繼續下去。而打倒暗風的死槍便會于此時現身,然後在我眼前射擊暫時成為尸體無法動彈的詩乃。而且,如果暗風也成為死槍的目標,那我們這麼做就只是徒增犧牲者而已。

所以,我還是得戰斗。我要保護詩乃、解決暗風、打倒死槍。雖然這不簡單,但我一定得豁出一切完成——

當我想到這里時,詩乃本人卻以堅定的聲音說:

「暗風就交給我吧。」

「咦……」

「那個人很強。就算是你也無法瞬間打敗他。何況你們倆戰斗時,死槍會趁虛而入。」

「是……是沒錯啦……」

詩乃看見我含糊其詞的模樣,右手放開槍身,直接在我的胸口拍了一下。

「反正你心里一定是想保護我對吧。」

被一語道破的我無言以對。狙擊手那嬌小的嘴唇這時浮出微笑,但馬上又噘了起來。

「別開玩笑了。我是狙擊手而你是觀測手耶。你只要幫我找出敵人的位置就好,暗風和死槍都交給我來解決吧。」

雖然有一部分用語我不是很清楚,但我也只能苦笑一下並點了點頭說:

「這樣啊。那就交給你了……我想他們兩個應該都很接近了吧。我先用越野車沖出去,晚點你再離開洞窟找尋適合狙擊的位置。」

在提出先前訂下來的作戰計劃後,詩乃也點了點頭。

這時認真的神情已經回到她臉上。少女正面承接我的眼神,接著簡短地回了一句:

「拜托你了,伙伴。」

***

詩乃將愛槍黑卡蒂Ⅱ的瞄准鏡調成夜視模式後,直接把右眼貼了上去。

廣大的沙漠里,目前沒有任何會動的物體。但是位于西南邊的暗風與不知在何處的破斗篷應該正往這里接近。

詩乃選擇了低矮岩山頂端作為狙擊位置,而這座岩山下方,正是他們剛才一直躲藏的洞窟。這里除了由地面上很難看見之外,還可以清楚眺望四周的環境。不過待在這里當然也有危險性。雖說是低矮的山頂,但從頂端到地面仍然有十公尺以上,像詩乃這種VIT值不高的角色,沒辦泫隨便往下跳。而且,只有一條通道能爬到這里,如果敵人接近,無路可退的她就只能被打成蜂窩了。

然而,現在應該是拋開所有消極想法的時刻。狙擊手盡量保持心情平靜,悄悄地將愛槍轉往右邊。

于是,她視野中央的大沙丘頂端出現一道人影。

間斷吹拂的夜風,不時撫動他長到腰際的黑發。包裹著纖細身體的黑色軍隊戰斗服,讓他看起來就像要融進夜色里一般。那個身影與其說是帶槍士兵,倒不如說是佇立于幻想世界沙漠中的精靈劍士。

桐人眼前,是從廢墟都市將兩人帶到這座沙漠來的交通工具——三輪越野車。它由洞窟里沖出來時,就已經沒什麼油了,所以現在應該已經無法行動了吧。但越野車還是忠實地盡著自己最後的任務。它龐大的車體被桐人拿來當成掩蔽物,雖然很容易被發現,但這樣就很難從北側狙擊他了。

桐人南邊便是詩乃潛伏的岩山,而這也是個僅能從幾個方位攻擊的地點。也就是說,死槍的L115就只能從西邊或東邊進行攻擊。再加上考慮到暗風正從西邊接近這一點,死槍應該會選擇由東邊出手。桐人應該也是這麼想的吧?他那遠遠看起來與少女沒有兩樣的臉龐,正對著由濃厚云層缺口逐漸上升的藍白色月亮。

死槍狙擊桐人時,應該會舍電磁沖擊彈而改用帶有必殺威力的338Lapua Magnum彈才對。只要被那種子彈擊中頭部或心髒,幾乎都是立刻斃命。就算只射中手腳也會因為沖擊損害而喪失一半HP。而且桐人很難回避他的攻擊。死槍的第一發子彈除了沒有彈道預測線之外,還能靠著「超穎物質光學迷彩」能力在隱形狀態下進入狙擊態勢。當然,由于在沙地上行走會留下足跡,所以他沒辦法接近到必中的距離,但即使如此死槍還是占有壓倒性的優勢。

——不過,如果是你……

初次見面時便突破「Untouchable游戲」,之後還能將眼前黑卡蒂子彈砍斷的你,一定能躲開吧,桐人。

詩乃在心中這麼對他說道,然後又把目光轉回槍口的方向。

自己的工作是讓桐人能夠發揮他最大的注意力。因此,必須迅速地解決從他背後接近的最強AGI型打手·暗風。

如果時間充分且狀況安全,只要同暗風說明事情原委,脫不定就能艇他主助避難或出手相助了。但是要讓他相信BoB決賽舞台里發生真正的殺人事件,可以說是難如登天。如果詩乃不是親身遇見死槍,並且感受到被黑星瞄准時那種冰冷的寒氣,她對桐人之後所說的事情必定只會一笑置之。

所以,現在只有擊倒暗風一途了。ZXED沒有參加這次大會,所以幾乎每個人都認定他是最有機

會奪冠的玩家。而自己現在必須一擊讓他斃命。

……現在的我,真的能辦到嗎?

詩乃以肉眼與瞄准鏡看著整座廣大沙漠,同時拼命抵抗著悄悄掩上來的迷惑與恐懼。從廢墟逃走時,在三輪越野車上所做的狙擊只能說是慘不忍睹。當時根本就不可能擊中破斗篷,就連打到巴士油箱也只是單純的偶然罷了。詩乃至今為止累積起來的自尊,就在那一瞬間毀滅殆盡。

以狙擊手詩乃的身分盡量累積殺人數並且精進狙擊技巧,當有一天能在BoB里獲得優勝時,現實世界里的朝田詩乃也能得到真正的堅強。那時候便能舍棄對槍械的恐懼感,也不會再想起過去的事件,可以過普通的生活。自從接受新川恭二的邀請來到GGO,她便一直深信著這一點。

但是,這個願望可能已經有些偏離准心了。

不知不覺間,自己已經在心底將「游戲里」與「現實世界里」的詩乃分開,區別成堅強的詩乃與軟弱的詩乃。但這根本是錯的。游戲里的詩乃,心里依然殘留著現實世界里的弱點,所以才會害怕黑星手槍,導致那次狙擊失手。

游戲內外的詩乃其實都是「自己」。看見桐人這個不可思議的少年之後,自己才好不容易發現這一點。他在現實世界里,一定也是這樣的人吧?對抗自己的弱點,無時無刻都在奮戰。就算腰間沒有光劍也一樣。

這麼說來,現實世界里的詩乃心中,一定原本就有游戲里的堅強性格。

——我將以普通人詩乃的身分射出這發子彈。就跟五年前那個事件時一樣。

我一直逃避著那個瞬間。只是想將其遺忘、抹消,只是閉起眼睛,不斷想以畫筆將那段記憶塗掉。

可是,我不會再這麼做了。我要再次正視自己的記憶與罪過,回到那個時候,由那里重新出發才行。也許,自己一直等待著面對這一切的時刻到來吧。

既然如此——

現在就是那一刻了。

詩乃的右眼捕捉到在瞄准鏡彼方以高速移動的黑影。「暗風」來了。

她立刻將手指放在扳機上。但目前還不能施力。狙擊只有一次機會。沒有再次移動讓位置情報重置的時間了。

如果失手,暗風勢必會強行突襲桐人吧。屆時就算桐人再怎麼厲害,也無法同時應付死槍與暗風兩個人。他一定會被其中一個人的攻擊打倒。接著死槍只要解決暗風,就可以輕松寫意地專次以黑星攻擊詩乃。假想的七·六二毫米彈將擊中詩乃,而這個畫面轉播到外界的屏幕上時,現實世界的共犯就會把致命毒液注射到詩乃體內,停止她的心跳。

也就是說,這一發子彈足以影響詩乃真正的生命。就跟那個時候一樣。

然而,此時她心里卻不可思議地相當平靜。或許只是無法理解整個狀況而已吧,但絕對不僅如此。自己不是一個人。有某個人、某種力量在支持自己。有一股微小的熱度,正溫暖著那即將凍僵、麻痹的指尖,這究竟是——

黑卡蒂Ⅱ。這把與自己共同闖過無數戰場的另一半,獨一無二的分身。

…………啊,原來如此。你一直陪伴著我呢。不只在狙擊手的懷中……也一直待在平凡少女的身旁。就算看不見你的模樣,你還是不斷鼓勵著我。

…………拜托。請把力量借給軟弱的我。給我從這里再度起身邁步的力量。

***


在目前已經消失的浮游城艾恩葛朗特里奮斗時,攻略組劍士們于每天的戰斗當中,發現了許多「系統外技能」並且勤加修練。

比如說,決斗時光從劍的位置與角色重心便能預測對方招式的「預知」;由遠距離型怪物或者是人類視線中預測攻擊軌道的「識破」—田各種環境音中判別敵人效果音並找出其位置的「辨音」;先誘導怪物的AI學習功能,再給予沉重負荷令其產生空隙的「誤導」;由複數玩家互換位置,同時回複HP的「切換」等等。

而這些沒有列在能力格子里的技能中,最難以習得的絕技、甚至被某些人當成超自然現象的技巧便是「氣息感覺」——「超感覺」。

那能在眼見耳聞以前,便搶先發現准備攻擊自己的敵人存在。也就是一種「感覺殺氣」的技術。

否定有這種技能存在的一派人主張,理論上假想世界里不可能存在所謂的殺氣。因為處于完全潛行狀態下的人類,只能靠著NERvGear傳送過來的數字檔案來認識整個世界。因此游戲內所有情報都一定能轉換為程序,當然也就不可能有殺氣或第六感這種曖昧的東西存在了。

他們的主張其實相當合情合理。就算是我,也不會積極肯定「超感覺」技能存在。

但是,在為期兩年的浮游城戰斗中,我確實有過幾次只能說是「感覺到殺氣」的經驗。明明沒看見或聽見什麼,但就是有種被人盯上了的感覺,于是便不再往迷宮深處前進。結果也確實因此還好幾次撿回一條命。

今年我曾經跟「女兒」結衣提起這件事。結衣曾經是運作SAO的「Cardinal系統」里的附屬應用程序。她很肯定地表示,在SAO以及其複制系統「The Seed」里,除了五感情報以外就沒有得知怪物存在的手段了。

——所以,只要敵人無聲無息地躲在眼睛看不見的地方,應該就無法注意到他才對。于是我便對感到疑惑的結衣說出多年來藏在自己心里的想象。

潛入VRMMO的玩家,將藉由持續與位于遠方的游戲服務器通訊以確認「自己」的狀態資料。獨自一個人待在荒野或是迷宮里時,能夠查閱數據的就只有自己而已。但如果有某個外人嘗試伏擊自己,狀態數據的傳輸量就會變成兩倍或更多。這時系統處理速度會變慢,最後因此發生極輕微的傳輸遲緩,而這就是我所感覺到的「殺氣」了——

聽完我的假設之後,結衣臉上出現非常懷疑的表情,然後說出「要是服務器因為這種程度的負荷處理速度就變慢,那早就應該淘汰了」這樣的話,但她最後還是補上一句「如果硬要說的話,我也不敢百分之百否定這種可能性就是了」。

結果,可能還是以超自然力量來解釋比較有說服力吧。

但現在遇到這種情況,也就管不了什麼理論了。

玩過那麼多VRMMO游戲之後,我首次被迫處于只能依靠「超感覺」技能的狀況下。

遺留有最後一抹殘照的天空遠方,可以見到朦朧的藍白色玉盤高掛在上面。今天雖然是滿月,但可能是被厚重的云層給遮住了吧,感覺上比阿爾普海姆的月夜要暗多了。沙丘的稜線一半融入夜色當中,甚至連要分辨隨處可見的突起是仙人掌還是岩塊部有困難。

如果,這時有人潛身于這些突起物底部,將隱含必殺力量的槍口對准我,我可能也無法用肉眼注意到他的動作。而且現在准備狙擊我的敵人,還擁有能讓身體完全透明化的優勢。視覺上唯一可以期待的情報,就只有刻割在沙地上的足跡而已。但若是距離我一公里以上,就算我想看也看不見。同樣地,對方移動時所發出的腳步聲,也將被風吹散而傳不到我耳里。

——那麼,干脆閉起眼睛、蒙上耳朵好了。

我甩開恐懼,靜靜閉上眼。接著將風聲、干燥的冷空氣以及腳邊沙石的滾動聲排除在意識之外。

結果,遙遠彼方突然傳來細微的振動。有人正用極快的速度奔跑著。方向是西南邊——所以這一定不是死槍,而是「暗風」。

我拼命壓抑轉過頭去確認他身影的沖動。暗風是詩乃的獵物。她一定會阻止暗風的。于是我將背後的腳步聲由意識里消除,把全部感覺集中在前方,為了感受任何可能的「變化」而死命提升自己的注意力。

啊……對了。我現在才想起來。在微笑棺木討伐戰的那個夜里,我也不是因為任何影像或是聲音才注意到那些家伙的突襲。我只是有股「不祥的預感」而已。于是我便遵從直覺轉頭,赫然發現洞窟的岔路里有些影子正無聲無息地靠近。

伏擊部隊里打頭陣攻擊我們的男人叫什麼名字呢。不是微笑棺木的首領「PoH」,他當時應該不在現場。多半是某個干部才對。那男人的武器是像針一樣細長的「刺劍」,一種沒有刀刃而強化了貫穿力的武器。它晃動著朝我襲來的鋒利尖端還閃著極小的光芒……

我當時殺了那個家伙嗎?不,應該沒有。當我將他的HP削減一半之後,那家伙便和同伙切換,慢慢退到後面去了。

臨走之前,他應該低聲說了些什麼。不是什麼虛張聲勢的台詞。而是一些斷斷續續,類似咻咻聲的刺耳單字群。

「……桐人。我之後、一定會、好好料理你。」

——那種講話的語調和氣息。以及在頭套深處發出紅色光芒的雙眼——

忽然有種刺痛感觸及我的眉間。

就是這種感覺。這種針對我、而且無情又黏稠的冰冷——殺氣。

我頓時睜開雙眼。

沙漠遠處,正東方稍微偏北處的一顆仙人掌底下忽然閃過細微的光芒。

那是刺劍的劍尖,還是狙擊槍的發射火光呢?

我將身體向右倒去。不

對,應該說當我准備往右倒時,濃縮著驚人密度的攻擊力聚合體已經來到額頭前面。時間的流動產生變化。那種沉重萬分的感覺,似乎連空氣都能凍結——

高速回轉的子彈尖端擦過了太陽穴,扯斷一小撮頭發後往稍微傾斜的我身後飛去。

「哦……哦哦哦!」

我拋下仍然殘留在空中的一撮黑發,隨著咆哮用力往沙面一踢。

***

——好快!

雖然瞄准鏡終于捕捉到了「暗風」的身影,但他飛奔的速度卻超乎詩乃想象。在數值點滿的AGI以及修練到頂點的沖剌技能支持下,那驚人的移動速度,讓他看起來就像是一陣黑色旋風。

穿在暗風瘦小身軀上的,是件僅有最低限度保護的深藍色戰斗服。他沒攜帶輔助武器,僅僅在腰間掛了一顆電漿手榴彈。這人甚至不戴頭盔,直接將他尖細的臉龐顯露在外。拿著細長M900A的雙臂以及前傾的上半身,即使在奔跑當中也完全沒有晃動。那種只有雙腳以留下殘像的速度不停奔跑的模樣,與其說是士兵,倒不如說是「忍者」還差不多,而且他不只是快而已——可以說完全沒有停頓。

就算對速度非常有自信的玩家,通常跑一陣子後還是會先躲在掩蔽物後方,稍微觀察一下環境才繼續前進。對詩乃這種狙擊手來說,停下腳步的時刻正是最好的狙擊時機。

然而暗風雖然乜利用了仙人掌與岩石這些掩蔽物,但根本連一秒鍾都沒有減速。他知道對于速度便是資產的AGI型角色來說,只有不停沖刺才是最安全的防禦。……怎麼辦?要預測他的行動然後先行射擊嗎?但暗風可不是直線沖刺啊。他時而繞過沙丘、時而爬上丘頂,這種隨機數軌道可以說根本無法預測。還是說,先故意將首發子彈瞄准他腳邊,然後趁他急忙趴下時才收拾他呢?對他這種古董級的玩家來說,這老掉牙的招式不知道有沒有效果。而且從第二槍起,敵人就能看見「彈道預測線」了。真的要如此隨便就舍棄狙擊手最大的武器——沒有彈道預測線的第一槍嗎?

詩乃猶豫了。但這時的猶豫,不是在三輪越野車上那種參雜著恐懼與迷惑的感覺。她的頭腦相當冷靜且清晰。黑卡蒂的木質槍托靠在臉頰上的平滑感觸,與因為深信詩乃才能夠背對著暗風的少年,都給了她力量。

不應該賭博式地狙擊奔跑中的暗風……

猶豫片刻之後,少女做出這樣的結論,于是稍微放松食指的力道。

只有確定會命中目標時,才能扣下扳機。否則就不叫狙擊了。在桐人進入M900A的射程前,暗風有可能會停步。而現在要做的就是忍耐到那一刻為止。

藍色忍者距離桐人已經不到一公里。但只要桐人選是背對著他沒有任何反應,他就會判斷桐人尚未發現自己,然後一直靠近到AGI型角色最擅長的一百公尺射程里吧。

——我要忍耐到那個時候。所以你也要耐住性子啊,桐人。相信我。

在無法使用通訊道具的大混戰中,詩乃只能在內心這麼祈求著。不過,她總有種想法已經傳達給對方的感覺。于是狙擊手開始停止思考,將自己整個人與黑卡蒂化為一體,然後讓視覺與瞄准鏡、觸覺與扳機融合。這時,甚至連呼吸與心跳的感覺都離她遠去。唯一感覺到的,就是急速奔跑中的目標,以及持續追蹤他心髒的十字瞄准線。

就連以這種狀態過了多久,少女都不清楚了。

最後,等待的瞬間終于來臨。

一道白色光芒由視野右下方往左上橫切過去。那是一發子彈。但當然不是來自黑卡蒂,而是死槍由沙漠東側所發射的338Lapua彈。桐人躲開這次攻擊後,L115的長射程子彈便來到由西側靠過來的暗風附近。

暗風不僅以為桐人還沒注意到自己,更沒想到忽然從目標對面飛來了一顆巨大子彈。結果他雖然沒有當場趴到地上,卻還是彎下身體緊急煞車,准備朝附近岩石的後方移動。

這是最初也是最後的狙擊機會。

手指有一半像是遵從黑卡蒂本身的意志般開始扣下扳機。淡綠色的「帶著預測圓」出現在視野里,接著圓形瞬間收縮成極小的一點。詩乃瞄准的目標是胸口中央。扳機扣下之後,擊錘敲擊撞針,50BMG的火藥在槍膛里炸裂,巨大彈頭瞬時加快到超音速——

暗風注意到黑卡蒂防火帽火花的雙眼,與詩乃的右眼霎時透過瞄准鏡交會。他的眼神里似乎有著驚訝、悔恨以及確實的贊賞。緊接著……

最有可能獲得冠軍的忍者,胸口啪一聲出現了炫目的特效光。他整個人飛出數公尺外,接著在沙地上滾了好幾圈,最後才臉朝上方停了下來。這時M900A已經離開他的右手,腰間的手榴彈也掉落在地。當他腹部上方浮現「DEAD」標簽並准備開始回轉時——詩乃的身體已經連同黑卡蒂一起轉了一百八十度。

——桐人!

她無聲地叫著這個名字。

黑衣劍士直線朝著開始在地平線後面升起的藍白色月亮沖過去。

他奔跑的模樣與暗風簡潔的姿勢完全不同。那種挺著胸膛、收緊下顎並且跨大步疾驅的動作,簡直就像在跳舞一樣。桐人右手一閃,拔出腰間的光劍。迅速伸長的藍紫色光刃在微暗中添加了一道鮮豔的色彩。

桐人前進的方向閃起微弱橘色光芒。是發射子彈的火光。

光劍劃出來的圓弧直接將飛來的子彈給彈開。再一次。接著又一次。躲開第一發子彈的桐人已經能看見預測線。拴式槍機的狙擊槍不論連射多少發子彈,都沒辦法貫穿光劍士的超群反應力。

詩乃在取消瞄准鏡夜視模式的同時,也將倍率提升到上限,找到對方發射子彈的位置。

——有了。在高大仙人掌下方。由破爛布料底下伸出來的那個特殊減音器,以及裝置在槍管下面的通槍條。這個人確實就是L115A3「沉默刺客」的使用者兼真正的殺人凶手「死槍」。

詩乃拼命瞪大右眼,以對抗看見他身影時的恐懼感。

……你不是亡靈。就算你是在「Sword Art Online」里殺害過許多人、回到現實世界後還想出這種恐怖計劃的瘋子,但終究只是鼻子會呼吸、心髒會跳動的人類而已。那麼,我就能和你戰斗。能相信自己和黑卡蒂的力量足以打敗你和L115。

詩乃拉下槍機,將填好下一顆子彈的愛槍瞄准趴在地面上的破斗篷頭套深處。

雖然透過瞄准鏡能看見他不斷閃爍的紅色眼睛,但那絕對不是死者的鬼火,而是面罩型護目鏡的鏡片。面罩底下,只不過是一般角色的臉孔罷了。

詩乃的手指碰到扳機,稍微加強了力道。

死槍的頭瞬間動了一下。他能看見彈道預測線。經過剛才對暗風的攻擊之後,詩乃已經暴露了自己的位置。不過,這也只不過讓雙方處于對等的條件之下而已。來吧——

一決勝負!

瞄准鏡里的死槍移動L115,將槍口對准詩乃。從他黑色下顎延伸出來的血紅色光線冷冷地拂過詩乃額頭。詩乃不等預測圓收縮,便直接扣下扳機。

愛槍發出巨響的同時,死槍的狙擊槍上也迸出微小火花。詩乃將臉離開瞄准鏡,以肉眼看著自己發射的子彈與朝自己飛來的敵彈。雙方軌道看起來就像在同一條直線上。

詩乃瞬間有了子彈會相撞的預感,但這樣的奇跡果然還是沒有發生。最後兩顆子彈幾乎是在些微的間隔之下錯身而過,同時稍微偏離了軌道。

「咕汪!」一聲尖銳的沖擊音在耳邊響起——接著裝設在黑卡蒂上的大型瞄准鏡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如果右眼還貼在上面,應該立刻就喪命了吧。死槍的338Lapua彈就這麼直接擦過詩乃右肩並消失在後方。

而黑卡蒂的50BMG彈也偏離目標,直接命中了L115的槍身。

GGO內的槍械,大致上每個零件都會設定耐久度。平常使用上只有槍身會產生損耗,而且這只要經過維修之後便能恢複。無論哪個部位被槍擊中都會受到很大的傷害,不過即使如此還是很難讓耐久度歸零,同時只要耐久度還有剩余通常就能夠修理——但要是脆弱的機關部位被大口徑彈擊中就另當別論了。比方說,像現在這樣。

死槍懷中出現一顆小型火球,L115的中心部分變成了多邊形碎片,隨即消失。而槍托、瞄准鏡與槍管等零件紛紛掉落到沙地上。這些零件雖然還能再使用,消失的機關部卻已經無法再生了。也就是說,這個瞬間「沉默的刺客」已死。

…………抱歉了。

詩乃雖然在腦袋里說了這麼一句道歉的話,但對象當然不是死槍,而是那把稀有且高性能的槍械。她立即再度拉下槍機拉柄,雖然下一發子彈依然隨著令人安心的金屬聲裝填進彈倉里,但瞄准鏡遭到破壞的現在,已經沒辦法再進行遠距離狙擊了。

「再來就交給你了,桐人。」

她對著疾馳的光劍士背影如此低語。

這時桐人與死槍的距離已經不到兩百公尺。就算發動光學迷彩,也不可能順利從這個地形脫離。因為地面上將會留下

清晰的腳印。

可能是已經放棄掙紮了吧,只見由仙人掌下方爬出來的破斗篷緩緩站起身。他右手上垂著L115留下來的長大槍管,整個人像滑行般緩緩前進。難道他想用那根鐵棒作戰?桐人那連黑卡蒂子彈都能砍斷的光劍,只要一擊便能將它砍成兩半了。

兩者之間的距離迅速縮短。就算沒有瞄准鏡,擁有遠視技能的詩乃,眼睛還是能清楚看見揚起大量沙塵往前沖的桐人,以及拖著腳步慢慢前行的死槍。

桐人邊跑邊將右手的光劍高舉過肩。並把左手往前揚起。他這即將使出強烈突刺的起手式,詩乃已經在預賽里見過好幾次了。

相對地死槍則是把發出黑色光芒的槍管交到左手。然後以右手碰著槍口部分。距離雙方交錯還有五秒。兩人後面各浮著一道轉播攝影機的光芒。目前在GGO內部酒館或是在外部世界的MMO動向網站觀看實況轉播的觀眾,當然都不知道死槍的罪行與桐人的目的,但一定還是會為緊迫的戰況而屏息注視屏幕吧。而詩乃這時也忘了一切,只是瞪大眼睛看著眼前即將展開的死斗。

桐人像是要踏破沙漠般用力往前一踩。

而死槍則是以兩手將槍管水平舉起。

當他的手邊忽然產生銳利光芒的瞬間——

「啊……!」

詩乃發出尖銳的叫聲。

死槍兩手往左右分開。槍身離開他的左手,回轉著向後飛去。

而他右手上——出現一根由槍身下方拔出來的纖細金屬棒。是通槍條。難道說,那就是他最後的武器嗎?通槍條應該只是維護槍械的道具啊。它本身沒有任何攻擊力,就算拿它來毆打別人,應該也只會讓對方減少一丁點HP而已吧……

——不對。

那不是清掃槍管用的鐵棒。原本應該突起且有開孔的前端,竟然像針一樣尖銳。那是劍嗎?但是它就連根部的直徑也只有一公分左右。那種東西傷得到人嗎?說起來,GGO世界里除了戰斗小刀外應該不存在其他金屬刀劍才對。

瞠目結舌的詩乃,看見桐人的背部似乎一瞬間僵住了。

但光劍士終究沒有停下動作,他右手中閃耀的能源光刃筆直地往前方突刺。像噴射引擎般的金屬效果音甚至傳到詩乃所待的岩山上頭。藏有必殺威力的尖端直接被破斗篷的胸口吸了進去。原本桐人想往前將劍整個刺入他的身軀——卻失敗了。因為死槍將上半身整個向後仰。這完美的閃躲動作,看起來就像他早已知道桐人的招式與閃躲的時機了。

桐人單手突刺的威力,僅僅在空氣中揚起一陣焦味,便往死槍身後穿去。

可能是絕招被人躲開的緣故吧,光劍士的身體再度露出了短暫空隙。雖然他馬上行動並准備往右前方跳躍,但身體仍在傾斜狀態的死槍,右手就像獨立出來的生物般直接往前伸。手上那根只有八十公分左右的尖細金屬針前端——

就這麼狠狠刺入黑色戰斗服左肩。

「…………桐人!」

詩乃發出叫聲的同時,鮮紅色特效就像血一般飄散在微暗當中。

***

結城明日奈將手機放在感應器上,當結賬效果音響起過了一秒後,她便叫了聲「謝謝!」

並沖下出租車。

圓環正面有個即使已經快到晚上十點仍舊點著一部分照明的巨大入口。雖然自動門的電源已經關上,但明日奈毫不考慮便往旁邊標示著夜間入口的玻璃門走去。

她推開門後,在飄蕩著消毒水氣味的冷空氣中率先往申請探視的櫃台前進。由于菊岡誠二郎應該已經聯絡過醫院了,所以明日奈立刻便向抬起頭的護士講出准備好的說詞。

「我是剛才聯絡過要到七〇二五號病房的結城!」

同時,她由口袋里拿出學生證交給櫃台。當護士拿起證件對照相片與明日奈的容貌時,她已經先把正面牆壁上的館內平面圖記在腦子里了。

「您好,結城明日奈小姐。這是您的通行證。當您要離開時請記得歸還。病房是從右手邊的電梯……」

「我知道了。謝謝你!」

她一拿到通行證便急忙鞠了個躬,然後將滿臉驚訝的護士拋在腦後,直接小跑步朝著中間電梯前進。在醫院紀錄里,桐人——桐谷和人不是來治療或住院,只是檢查而已,所以明日奈表現出來的焦急實在有點不自然,但此時已經顧不了別人的眼光了。

電梯前有座類似月台入口的閘門。明日奈將通行證在面板上感應過後,連金屬柵都還沒完全打開就直接穿過。她按下上樓按鈕,沖進打開的電梯門,這才稍微松了一口氣。

——一年前和人要跑到從ALO鳥籠里解放出來的自己身邊時,一定也是這種心情吧?他一定沒事的。不可能有事。雖然理性這麼說,但自己就是無法壓抑焦躁的心情。

每當電梯通過樓層時,便會發出「磅、磅」的平穩電子音。明明只有七層樓而已,但上升的速度竟讓人感覺如此緩慢。

「不要緊的,媽媽。」

忽然間,由她兩手握住的手機話筒里傳出一道稚嫩的聲音。

那是和人和明日奈的「女兒」AI·結衣。她的主程序目前在和人房間的專用定點式游戲機里,有需要時她便會以ALO導航妖精的身分潛行到游戲中,而在現實世界里也可以透過手機對話。雖然電池容量有限所以沒辦法持續處于聯機狀態,不過自從明日奈離開Dicey Cafe之後,她們便一直保持聯機。

「爸爸不論面對什麼樣的強敵都不會輸的。因為他是爸爸啊。」

「……嗯,說的也是。」

明日奈將手機麥克風靠近嘴唇後低聲回應。凍僵的手指這時終于慢慢開始可以活動,但緊張感卻依然殘留在她的心中。

桐人因為菊岡的請托而到GGO里去調查那個奇怪的玩家「死槍」。結果操縱這個角色的,卻是某個以前隸屬于SAO殺人公會「微笑棺木」的成員。而且——被死槍在游戲里槍擊的兩個人,現實世界里都因為心髒衰竭而死亡了。

無庸置疑的是,一定有某些不對勁的事件發生。雖然菊岡肯定地表示桐人在潛行中絕對不會發生任何危險,但他也無法斷言那兩樁奇怪的死亡事件只是偶然。

「磅」一聲,電梯通過了六樓並開始緩緩減速,最後隨著電子音一起在七樓停住。電梯門打開的同時,結衣馬上就發出「往右邊十五公尺,轉角左彎後再走八公尺就到了」的指示。明日奈立刻照她所說,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全力奔跑起來。

走廊兩旁是等間隔排列的電動門,而明日奈便在奔跑同時以眼角確認旁邊的金屬門牌。七〇二三……二四……二五!她將通行證按在門牌上,當紅色顯示燈變為藍色的瞬間,便立刻將門拉開。

這是一間灰白基調的單人病房。在靠近正中央的地方,有一架過去明日奈也仰賴它照顧的自動調節型凝膠病床。房間周圍的窗簾全都拉開,還可以見到相當專業的屏幕機器。連結在機器上面的線路分又出來之後,貼在床上少年那整個外露的胸膛上。而少年的頭部還戴著明日奈相當熟悉的銀色圓冠——AmuSphere。

——桐人!

明日奈用力吸了一口由暖氣口吹出來的溫熱空氣,准備這麼大喊時——

「……桐谷小弟?」

某人的聲音搶在她之前響起,讓明日奈因為驚訝而差點往前倒去。她將脖子往右轉,發現剛才被屏幕裝置擋住看不見的床旁邊有一張折疊椅,上頭還坐著一個人。

那人身穿白衣、頭戴護士帽,頭發綁著辮子,臉上還掛著一副設計相當時髦的眼鏡。是一名護士。現在想起來,菊岡確實說過和人身邊有人在照顧。

不過那人竟然是個妙齡美女,還探出身子,幾乎要趴在上半身全裸的和人上頭。明日奈看見這一幕內心難免有些不愉快。但那念頭也僅僅閃過一瞬間而已。注意到明日奈進到房間里而抬起頭的護士,臉上竟然帶著相當緊張的表情。

「啊,你是結城小姐吧?我已經聽說你要來了,請到這里來吧。」

護士起身以有點沙啞的聲音迅速說道,接著又用左手指了一下床旁邊。明日奈不用她說就已經跑了過去,朝對方點了一下頭之後再度看向和人的臉。

當然,和人目前閉著眼睛。但他並非睡著也非昏倒。AmuSphere將他的五感隔離在現實世界之外,並引領進遙遠的異世界里。由于AmuSphere間時也會回收由腦部傳往肉體的運動命令,所以他的臉部與身體不會有任何動作。理論上來說應該如此,但明日奈一看見和人的臉,馬上就感覺到他內心正處于相當不平靜的狀態。

「桐……和人他怎麼樣了嗎?」

明日奈抬起頭來這麼問道。胸前掛著「安岐」名牌的護士聽見之後,只是皺起眉毛並微微搖了搖頭。

「不要緊,肉體上沒有任何危險。但是剛才心跳忽然上升到每分鍾一百三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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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跳……」

明日奈低聲說完後,便盯著旁邊的屏幕看。液晶畫面上顯示著常在電視劇里看見的波狀圖與「132bpm」字樣。眼前波

狀圖正不斷出現劇烈起伏。

玩VRMMO時心跳上升並不是什麼異常現象。在完全潛行環境里和恐怖的怪物戰斗當然會緊張,所以脈搏也會跟著加快。或許應該說,這本來就是享受這種狀況的游戲。

但是——和人可是那個「桐人」哪。在浮游城艾恩葛朗特里,他身為一名攻略組獨行玩家,可能是最常與死亡擦身而過的人。這樣的他,怎麼可能在一般游戲里緊張到這種程度呢?

事實上,這一年來自己與桐人一起玩ALO時,從沒看過他表現出慌張的模樣。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明日奈以手指擦拭浮在和人額頭上的汗滴,緊咬住下嘴唇。

這時,左手里的手機再度響起結衣的聲音。

「媽媽,請看牆上的平面電腦!我會把網絡聯機到『MMO動向』網站的實況轉播!」

明日奈聽見之後立刻抬起頭,發現床腳邊的牆壁上設置了一台四十吋大小的薄型屏幕。結衣可能是利用手機的無線傳輸功能鏈接到那台電腦了吧?只見原本呈現休止狀態的畫面自己亮了起來,瀏覽器隨即以全屏幕的狀態開啟。

出現的影像與在ALO房間里所看的實況轉播完全相同。

左上角是Gun Gale Online的粗獷標志。旁邊則有「第三屆Bullet of Bullets決賽大混戰!獨家轉播中!」的細長文字列。

畫面右側是出場玩家的姓名列表。屏幕上占最大面積的,是複數視點的分割轉播畫面。不過現在只有兩個大窗口並排在一起而已。

兩邊畫面的背景都是藍白色月光照耀下的沙漠。看來是有兩名玩家正在進行接近戰,而攝影機分別從他們背後進行攝影。左邊窗口上出現的是一名全身穿著深黑色戰斗服,長發隨風飄逸的嬌小角色。他右手拿著發出紫藍色光芒的光劍,左手則整個往下垂。此外還可以從他左肩看見鮮紅色特效不斷散落。角色的腳邊有小文字顯示他的名字是「Kirito」。

「那就是桐人……」

角色給人的印象與SAO時代的「黑色劍士」以及ALO里使用的守衛精靈都不一樣,那纖細的背部看起來就跟少女沒什麼差別。但是那種舉劍的姿勢與重心,在在都顯示出他就是桐人沒錯。

在床另一側看著同樣畫面的安岐護士以有些困惑的語氣問道:

「那上面的就是桐谷小弟的角色?所以現在躺在這里的桐谷小弟實時操縱著他?」

「是的。因為正在戰斗當中……所以心跳才會加快。」

明日奈雖然立刻這麼回答,但還是有無法簡單對護士小姐說明清楚的事情。桐人的左肩受了相當嚴重的傷——而他的對手應該就是同為SAO生還者,可能也在這款GGO里實際殺害了兩名玩家的殺人犯。

明日奈畏畏縮縮地將視線移往右邊窗口。

同樣背對著屏幕站在那里的,果然不出所料是那個穿著破斗篷的玩家。他的背影看起來毫無生氣且滿是破綻。但是明日奈知道,完全習慣假想世界的人才會有這種站姿。她屏住呼吸,看著破斗篷右手上的小根突起物。

「咦…………」

一看之下,她便不由得發出了叫聲。

破斗篷握在手上的,不是之前在鐵橋上用過的大型狙擊槍或是黑色手槍。只是一根普通的細長金屬棒——

不。不只是普通的金屬棒。它從根部開始綏緩變細,到了尾端時已經跟針一樣銳利了。那是一把劍。乍看之下似乎與亞絲娜擅使的細劍大同小異,但其實它是把沒有刀刃而只能進行突刺攻擊的武器。

「刺劍……?啊……啊……」

明日奈甚至沒察覺自己發出聲音。遙遠的記憶就像被畫面上那把刺劍穿透般開始發疼。

「微笑棺木」里確實有擅長使用這種武器的干部。他的名字——名字是叫什麼呢——

當然破斗篷不像桐人一樣還使SAO時代的名字,然而明日奈還是忍不住往他角色的腳邊看去。

「Sterben」。

明日奈無法立刻發出讀音,只好斷斷續績地嚅囁著:

「史……史蒂……芬?是『Steven』拼錯了嗎……?」

「不是的……媽媽。」

結衣這麼回答的同時,安岐護士也說了一句「不是那樣」。明日奈看向她之後,護士便皺起姣好的眉毛,以非常緊張的表情繼續說道:

「這是德文的醫療相關用語。念法是……『史提爾芬』。」

「史提爾……芬……」

明日奈從沒聽過這個單字。安岐護士看見她迷惑的模樣後,稍微猶豫了一下才用有些沙啞的聲音說:

「意思是……『死亡』。是醫院里面……有病人過世時使用的單字……」

明日奈雙臂及背部的汗毛立刻全部豎了起來,接著她好不容易才把眼神從畫面上移開,凝視著躺在旁邊的少年臉龐。

「桐人……」

這時明日奈的聲音已經顫抖到連她自己都認不出來了。

***

GGO是利用完全免費的VRMMO開發支持程序套件「The Seed」來建構、營運整款游戲的。

「The Seed」雖然是泛用性非常高的系統,但就算是營運者也無法更改它的程序,換言之內部有所謂的「黑盒子」存在。營運開始經過三個月的游戲,就一定得把能超越各個游戲范疇的角色移動機能「轉移」永遠維持在ON的狀態下,而且能禁止給予玩家假想痛楚或藉錯覺來消除疼痛的「疼痛緩和裝置」也只能調節強度,無法完全關上。

也就是說,GGO世界里不管身中多少槍——就算手或是腳被轟掉了,玩家也不會感覺到超越麻痹的疼痛感。

所以,現在我左肩的疼痛,以及類似被冰錐貫穿的痛苦,只不過是錯覺而已。不對,疼痛緩和裝置已經將錯覺消除了,所以這根本不是真正的疼痛。只是我的記憶而已。是過去曾在另一個世界里,被同一種武器貫穿同一個部位時的感覺再度複蘇。

約離我五公尺遠的破斗篷——也就是「死槍」,他右手上發出黑色光芒的刺劍尖端,像是打著某種節拍般不停晃動著。這家伙在那種姿態下,沒有任何准備動作便能不斷進行突刺。若把它當成是普通的劍,會難以避過攻擊。

沒錯,過去在「微笑棺木」基地的那個洞窟里,我也曾有過相同的想法。接著便覺得這家伙使用的武器還真是稀奇。但在激戰當中我實在沒機會跟他交談。

經過一年半的時間後,我終于能對他說出當時沒能說出口的話了。

「……真是稀有的武器。應該說……我不知道GGO里還有金屬刀劍。」

結果死槍從那整個蓋住頭部的頭套里發出咻咻的沙啞笑聲。接著又斷斷續續地說:

「想不到、你變得、這麼不用功了,『黑色劍士』。『小刀制作』技能的高級衍生技、『槍劍制作』就能辦到了。長度、和重量、大概這樣、就是極限。」

「……可惜,看來沒辦法制造出我喜歡的劍。」

我答完之後,對方再度發出笑聲。

「你還是、喜歡需要、高STR的劍、是嗎?你手上、那把玩具、應該很不稱手吧。」

我右手上發出低吟的光劍「影光」可能不喜歡被人稱作玩具吧,此話一出,它隨即爆出細微的火光。我聳了聳肩替愛劍辯解:

「它才不是什麼玩具呢。我早就想用一次這種武器了。而且……」

我揮動光劍讓它發出「嗡」的一聲,然後將原本下垂的劍身提到中段位置。

「劍就是劍。只要能把你的HP值砍成零就夠了。」

「哼、哼、哼。講得倒、威風,只不過、你能辦到嗎?」

頭套深處的紅色眼睛不規則地閃爍著。做得像骷髏頭的金屬面罩好像冷笑起來一樣。

「『黑色劍士』,你這個家伙、吸了太多、現實世界的、腐敗空氣。剛才那招、遲鈍的『魔劍侵襲』、要是被以前的你看見了、應該會很失望吧。」

「…………或許。不過你應該也一樣吧?還是說,你到現在還認為自己是『微笑棺木』的成員?」

「哦?已經想起、這麼多事了嗎?」

死槍發出「咻咻」的金屬摩擦般呼吸聲,同時像拍手似的緩緩動著雙手。他右手那包著腐爛繃帶的手套眼著滑動,隱約露出手腕內側的「微笑棺木」紋身。

「……那你、應該、已經清楚、我和你的、差異了吧。我是真正的、紅色玩家、但你不是。你只不過是、被恐怖所驅使、為了活命、才殺人。是個不考慮、殺人的意義、只想忘掉一切的、膽小鬼。」

「…………!」

被他說中心事的我頓時啞口無言。

——為什麼?為什麼他能這麼准確地說出我的心事?從微笑棺木討伐戰那晚交手以來,直到昨天在待機巨蛋里重逢為止,我明明沒有和這個男人有過任何接觸。

——難道……難道這家伙真的有什麼超能力嗎?我還以為已經看破了他的殺人方法,難道這只是我自以為是嗎……?

我提振全部精神,將開始產生扭曲的視野恢複過來。現在還能維持光劍的尖端不抖動,已經可以說是奇跡了。如果被他看出空隙,死槍那沒有任何准備動作的突刺技這次一定會貫穿我的胸膛。

我輕輕由咬緊的牙縫里吸了口氣,接著低聲回答他:

「……或許吧。但你也已經不是紅色玩家了。我已經知道你是怎麼殺害『ZXED』、『薄鹽鯉魚子』、『Pale Rider』,還有另一名可能也栽在你手上的玩家。那根本不是黑色手槍的力量,更不是你本身的能力。」

「哦?那你倒是、說說看哪。」

現在正是決定這場勝負的關鍵時刻。

我用灌注所有力量的雙眼緊瞪著對方——然後將我認為是真相的所有內容說出口:

「……你利用那件光學迷彩斗篷,從總統府的儀器上窺視BOB參賽者的地址。然後讓你的共犯侵入他們房間,配合你槍擊的時機注射藥物,使他們像心髒衰竭般死去。這就是死槍的真相。」

這下子死槍終于沉默了下來。

頭套的黑暗中,那雙紅色眼睛忽然瞇了起來。從他的反應沒辦法判斷出我的推測是否正確。我承受著他散發出來的濃烈殺氣,繼續說下去:

「你或許不知道,但總務省里有全SAO玩家的角色名稱與本名的對照檔案。只要知道你以前的角色名稱,就能知道你的本名、地址還有你所有的犯罪手法。別再錯下去了。快點注銷,然後到最近的警察局去自首吧。」

即使如此——他依舊沉默。

干燥的夜風吹拂之下,破斗篷的表面像小生物聚合體般不停地蠢動著。閃爍REC標志的轉播攝影機似乎已經等不下去而開始提升高度。我和死愴的對峙已經將近三分鍾。由于觀眾聽不見我們的對話,所以他們的酬惑以及焦躁應該已經到達最高潮了吧。但是現在也只有繼續我們之間的唇槍舌劍了。只要死槍肯定我的推測,繼續戰斗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但是——

數秒後,頭套下發出來的卻是與剛才沒什麼不同的「咻咻」冷笑聲。

「原來如此……你的想象、確實有意思。但是,太可惜了,『黑色劍士』。你沒辦法、阻止我。因為、你絕對無法、想起我的、名字!」

「你……你說什麼。為什麼你這麼有自信?」

「哼、哼。你甚至、連自己為什麼會、忘記的理由都忘記了。聽好了……那場戰斗結束之後、我們要被送到監獄之前、我准備向你報出我的名字。但你卻說『我不想知道你的名字,也沒有必要知道,因為我再也不會遇見你了』。」

我頓時無話可說,只能瞪大自己的眼睛。而死槍則是對著我發出嘲笑般的呢喃聲。

「你不知道、我的名字。所以、想不起來。你什麼、都辦不到。你只能在這里、被我擊倒、狼狽地躺在地上——然後、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我干掉那個女人……」

某種物體劃過空氣發出「嗶嘰」一聲。接著一道閃亮的銀色弧線劃過黑暗。

「什麼都、辦不到!」

死槍右手突然以彈簧玩偶般的動作朝我刺來。

我下意識以光劍迎擊精准瞄准我心髒的尖刺。

能源光刀發出「嗡」一聲,終于在最後一刻沖進了刺劍的軌道里。藍白色電漿劍刃整個砍進金屬劍側腹當中。

理論上金屬劍應該會被砍斷才對。「影光」連詩乃狙擊槍的子彈都能砍斷,這種細小的金屬棒怎麼可能抵擋住它呢。我直接將劍往上抬,准備由死槍的左肩往斜下砍去——

結果,角色內部響起一道令人非常難受的聲音。

我只能茫然張大眼睛,看著發出光輝的金屬棒貫穿我胸口凹陷處。

死槍的刺劍只有一部分燒焦,其他沒有任何損傷。它竟然能抵擋擁有絕對威力的能源光刃。為什麼——會有這種事?

死槍繼續往前踏步,准備將刺劍埋進底部。我的HP也隨著金屬的動作快速大量減少。這時我只能咬緊牙根,右腳使盡所有力氣往後跳去。對方的劍刀因此脫離我的身體,傷害特效再次于空中劃出一道紅線。

我往後跳了兩、三步,再度拉開與死槍之間的距離。結果他就像要舔刺劍劍身般緩緩動了一下嘴角。

「……哼、哼。這家伙的、材質,是這款游戲里、所能入手的、最高級金屬。聽說是、宇宙戰艦的、裝甲板唷。哼哼、哼……」

接著,死槍似乎不打算再開口一般,用力翻轉斗篷並直線朝我攻過來。他右手以幾乎看不見的速度將劍尖在空中劃出無數殘像。他到剛才為止從未使出過這種連續突刺。這是突刺系高等劍技,名為「星屑飛濺」的八連擊——

手中光劍無法格擋攻勢,加上腳下是沙地而無法隨心所欲地踮步閃避,銳利的針就這麼不斷刺進我的身體。

***

——桐人!

詩乃拚命壓抑住准備從喉嚨里進發出來的吼叫聲與把手指放到扳機上的沖動。

大約七百公尺遠的戰場上,表示受到傷害的特效正從黑衣光劍士身上飛濺出來。雖然詩乃沒有碰過槍械以外的武器,但連她都看得出來讓桐人受傷的死槍劍法究竟有多高超。她屏住呼吸,心想「HP不會被剛才的攻擊消耗光了吧」,幸好桐人身上仍未出現DEAD標簽。只見他用力往沙漠一踢來了個後空翻,藉此與死槍拉開了一段相當大的距離。

但死槍看來不打算讓桐人有重整旗鼓的機會。他翻起了斗篷,像幽靈般縮短兩人間的距離。自動控制的轉播攝影機像是知道快要分出勝負般,數量不斷增加。轉眼間便出現將近十台攝影機以圓形包圍著兩個人,讓沙漠一角變得像座圓形競技場一樣。

如果黑卡蒂的瞄准鏡還在,就可以利用狙擊來掩護桐人了,但現在這種距離下,就連詩乃也很難光靠肉眼便讓預測圓收縮。若隨便攻擊,甚至有可能會誤擊桐人。

——加油。加油啊,桐人!

詩乃忘記現實世界的自己也處于危險狀態,直接在岩山上呈高跪姿,然後緊握雙手在心底這麼祈求著。

桐人過去在傳說的死亡游戲「Sword Art Online」里,曾經為了保護自己與其他人而殺害了幾名玩家。這種經驗與詩乃所背負的過去可以說十分相似。所以他的苦惱在某種程度上應該也和詩乃相近吧。

桐人說自己沒辦法克服這段痛苦回憶並將它們藏在腦袋某個角落里,還說今後也只能面對並且接受它們。

他正在實行自己所說過的話,准備親手阻止帶有SAO世界黑暗面的罪犯——死槍。

但桐人能這麼做不是因為他很堅強。只是他告訴自己要堅強而已。要接受自己的弱點,就算因此而感到煩惱、痛苦也無所謂,因為他就是在這種環境下依然堅持向前看的人。所謂的堅強——所要求的並不是結果,而是朝著某個目標前進的過程。

——我想跟你說話。想把我發現、感覺到的事情告訴你。

——有沒有什麼我能幫忙的事情呢?接近他們反而會造成反效果。當我被黑星瞄准的瞬間,桐人將無法做出任何反抗。話雖如此,在沒有瞄准鏡的情況下狙擊根本只是在賭運氣。輔助武器MP7的射程又完全不夠,還有沒有……什麼其他支持的手段呢…………

「…………!」

詩乃忽然間靈機一動。

有的。現在這種狀況下,確實有一個自己能主動進行的「攻擊」。雖然不知道能發揮多少效果——但還是有一試的價值。

詩乃大大吸了口氣,接著用力咬緊牙根,朝遙遠的戰場看去。

明日奈在差點發出慘叫時用手遮住了嘴巴。

雖然沒有光線特效,但死槍所使出來的招式,無疑是「星屑飛濺」八連擊。這也是過去「閃光」亞絲娜所擅長的高等劍技。基本上這是屬于「細劍」系的劍技,但因為不包含砍劈的動作,所以由細劍衍生的「刺劍」也可以使用。

牆壁上的平面屏幕里,被連續技刺穿全身的桐人不斷向後跳以拉開距離。但是右邊畫面里的破斗篷卻以滑行般的詭異動作緊緊跟隨他。在刺劍的劍圍邊緣,桐人拚命地掙紮。

明日奈身邊的屏幕裝置開始發出急促的電子音,讓她不由得往那邊瞄了一眼。和人的心跳已經上升到160bpm了。明日奈勉強自己將目光從屏幕上移開,看向躺在床上的和人臉龐。

他額頭上滲出汗珠,臉上表情看起來相當痛苦。稍微張開的嘴巴不停地吸著氣。安岐護士注意到他這種模樣,鏡片後的眼睛也流露出擔心的神色。

「……在完全潛行前我有要他鄉攝取一些水分……不過現在已經過了四個小時,再繼續出這麼多汗的話,會有脫水的危險。沒辦法讓他先注銷嗎……?」

聽見護士所言,明日奈只能咬緊嘴唇點頭說:

「我們在這里說什麼桐人都聽不見……而且他正在參加PVP大賽,不知道注銷機能有沒有效……」

ALO的大賽中,也可能會為了防止形勢不利的玩家直接「斷線棄賽」——VRMMO大賽里如果發生這種情況,場面馬上就會冷掉—

—而暫時禁止自發性的注銷。

「……不過AmuSphere會監視腦部的血液流量,如果脫水到危害身體的情況時,應該就會自動注銷了才對……」

明日奈這麼補充完後,護士也輕輕點頭並且說:

「我知道了。那就再觀察一陣子好了。他又不是病人,應該不至于要靠注射來幫他補充水分吧。」

「說得也是……」

明日奈的聲音變得相當僵硬。在這種狀態下注射點滴,不就跟SAO時期一樣了嗎?

不對——有一件事跟那個時候完全不同。那就是桐人現在所使用的並非帶有死亡陷阱的NERvGear而是有安全保障的AmuSphere。所以就算明日奈強行將覆蓋在桐人頭上的銀環拿下來,他也不會有任何危險才對。桐人只會從轉播畫面上的沙漠消失,接著立刻回到床上——也就是明日奈身邊來。

屆時那名叫「死亡」的恐怖敵人,將永遠危害不了和人。

明日奈死命壓抑住這股沖動。


桐人/和人現在正賭上身為劍士的一切努力奮戰。明日奈當然不能阻礙他。

但是,難道——難道就沒有什麼能做的嗎。明明在他身邊,卻沒辦法傳達任何訊息給在異世界里戰斗的他嗎?

「媽媽,手……」

忽然從手機里傳來微小的聲音。是結衣。

「請握住爸爸的手。AmuSphere沒有辦法像NERvGcar那樣完全阻斷外界的感覺。爸爸一定能感受到媽媽手上的溫暖才對。雖然我的手沒辦法觸碰真實世界……但請連我的份……連我的份也一起……」

講到最後,結衣的聲音已經劇烈地顫抖了起來。明日奈內心受到很大的沖擊,用力地搖著頭回答:

「不會的……爸爸一定也會感覺到結衣的手。我們一起幫爸爸……幫桐人加油吧!」

說完,她便讓床上和人無力的左手握住手機,再用自己的雙手將其緊緊包住。

病房里的暖氣已經可以說有點熱了,但和人的手卻還是像冰塊一樣寒冷。要是握得太緊可能會讓自動斷線系統啟動,所以明日奈只能以灌注全部體溫與心意的手輕握和人,希望能讓他的手變得溫暖。

明日奈不再看實況轉播畫面,只是閉上眼睛專心祈求著。

——加油啊,桐人。為了你所相信的一切。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永遠在背後守護你、支持你。

桐人冰冷的左手輕微、但確實地震動了一下。

對手的確很強。

無論是速度、平衡感或出手時機都無懈可擊。連攻略組也很少有劍技如此了得的劍士。

但為什麼會這樣呢?操縱「死槍」這個角色的前「微笑棺木」干部,在討伐戰時明明看不透我的劍。我沒花多少工夫便削掉他一半的HP,讓他不得不退到戰線後方。

照這麼看來,大概是關在黑鐵宮監獄那半年里讓這個男人有了很大的轉變。徹底擊潰微笑棺木的,正是攻略組以及身為其中一員的我——而他便以對我們的複仇心作為動力,努力精進自己的劍技。就算沒有辦法增加金錢和經驗值,光是靠著反複練習劍技也能確實精進他的實力。這家伙在微暗且寒冷的監獄里,不知重複了幾千幾萬遍同樣的動作。刺劍這種武器所能使出的劍技,已經完全融入這家伙的神經系統里面了。

雖說揮劍的次數我不見得會輸他,但我現在手中握的是比過去愛劍輕上許多的光劍,揮動的感覺與過去完全不同。像「魔劍侵襲」這種單發技還沒問題,不過要使出連續技可就困難多了。而且死槍應該不會露出任何讓我使用大技的空隙吧。他保持接近狀態,不斷地使出變化多端的突刺技。我雖然已經盡全力回避了,銳利的尖端卻還是不時貫穿身體各處,慢慢減少我的HP。計量表只剩下三成左右了。

即使HP就這樣被那把尖銳的劍給耗盡、死槍用那把黑色手槍射擊倒地的我,也沒辦法真的把我殺掉。因為我沒有在總統府的機器前輸入自己的姓名與地址,所以沒有人能夠找出我的所在地。

我是不是過于依賴——自己處于「安全狀態之下」這個事實了呢?我完全被那把黑色手槍蒙蔽了雙眼,以致于沒有正視它擁有者的真正實力。如果是這樣,現在會陷入困境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對方仍然身處于那款死亡游戲當中,而我不論身心都早已遠離那個地方了。

現在才注意到這一點,或許已經太遲。

但我還是不允許自己就這樣敗在他手下。我在現實世界里的身體應該沒有受到任何傷害才對。但正如那家伙剛才所說的,在後方岩山上待機的詩乃現在已經進入那把黑色手槍的射程之內。只要我被打倒,死槍立刻就會襲擊詩乃。在戰斗當中只要一被黑色手槍的子彈擊中,死槍的共犯便會對現實世界里的詩乃下毒手。

一瞬間。只要一瞬間就夠了。

只要能讓他暫時停下這一連串的攻勢就好。

要說到武器的威力,應該是光劍遠勝于極細的刺劍才對。只要能以沉重的單發技准確擊中他,相信就能夠讓死槍的HP完全歸零。但我就是沒辦法制造出這樣的空檔。半調子的虛招一定發揮不了作用,而且敵人的刺劍還能穿透光劍的能源劍刃,因此也無法用力揮劍格擋造成他的破綻。該怎麼辦?要怎麼樣才能夠——

「啾啾啾」的低吼過後,三連續技的最後一擊劃破我的右臉,HP值終于變成紅色了。

臉上流出來的特效把視野染成一片紅色。

可能是確定自己會獲勝了吧,死槍的紅色雙眼閃爍得更加厲害了。

紅色——當初「微笑棺木」的刺劍士也選擇了紅色眼睛。記憶發生激震。厚重的封印產生了龜裂。

對了……我當時確實拒絕知道這家伙的名字。因為我再也不想碰這件事。只希望能早點忘記那個充滿瘋狂、鮮血、哀嚎與怨歎的夜晚。

但這種事根本不可能辦到。

我根本沒有忘記一切。只是假裝忘記、自己欺騙自己而已。我只不過是將部分鏈接到那塊記憶的回路阻斷,說服大腦相信自己看不見一直存在于那里的事實而已……

死槍為了給我最後一擊,而將刺劍迅速往後拉去。停留在它尖端的冷冽光芒讓我封印的記憶片段式地閃過。

討伐隊出發之前,我們在公會「聖龍連合」的總部舉行了最後會議。

在會議中,再度說明了關于「微笑棺木」的成員情報。內容除了首領「POH」的戰斗能力之外,還有他身邊各個干部的武裝、技能、外表與——名字。

當時確實提到,干部里面有兩個家伙喜歡使用屬于自己的顏色。其中一個人是黑色。那是個喜好使用沾毒小刀的男人,名字叫……對了,就叫「錢甯·布萊克」。克萊因聽見之後,便一臉認真地對我說「你別和這家伙交手啊。否則我們會不知道該掩護哪個人」。

另一個人則是紅色。但他不是全身紅色裝扮。這個刺劍士——只是將眼睛和頭發改成紅色,並在灰色套頭斗篷上染了逆十字圖案而已。他這種揶揄公會「血盟騎士團」顏色與圖樣的外表,讓KOB副團長「閃光」亞絲娜露出一臉厭惡的表情。我一開戰立刻就對上這個家伙。

在准備退到後方時留下一句「我之後、一定會、好好料理你」並在戰後打算對我報上名號的,就是這個人。

隔了一年半,這家伙打破異世界的牆壁出現在我眼前,正如之前的宣言准備以刺劍刺穿我的破斗篷——「死槍」,就是當時那個家伙。他的名字是——

「沙薩。」

從我嘴里掉出來的短音符,讓正要刺穿我心髒的鋼鐵整個偏離了軌道。

我不理會淺淺刺入胸口並准備向後拔的劍尖觸感,繼續說下去:

「『赤眼沙薩』。這就是你的名字。」

接著——好幾件事情連續在我眼前發生。

由我後方飛來的一條紅色直線無聲地剌進死槍的頓套中央。

那不是子彈——只是單刀預測線。是詩乃。我瞬間理解了她的意圖。這是她借由預測線所發動的攻擊。是她根據經驗、靈感,以及全身斗志所施放出來的最後一擊。是她所發射的幽靈子彈。

死槍像頭感受到強大獵食者殺氣的野獸,本能性地全力向後跳。

骷髏頭面罩下發出了低沉的怒吼。他應該馬上就會發現詩乃不可能冒著誤擊我的危險開槍吧。但他因為被我叫出名字而產生動搖,以致于判斷慢了半拍。結果身體便自動對幽靈子彈產生反應而采取回避行動。

這是最後的機會了。彈道預測線這種虛招再也發揮不了作用。絕對不能浪費詩乃爭取的機會。我大步向前一踏,直接往死槍追去。

啊——糟了,他的身影竟然開始消失不見。是「光學迷彩」。由于地面還殘留著足跡,所以不至于找不到他的行蹤,但這麼一來光劍便無法准確地給予他致命一擊了。如果沒讓他一擊斃命,吃上反擊的我HP反而會率先歸零。

這時又有更讓我震驚的現象產生。

我的左手像是被某人操縱一般自己動了起來。原本因為緊張而完全冰冷的手——被某雙我

相當熟悉的手包圍、溫暖、引導。左手自動往腰問移動然後緊握住某樣物體——連我自己也忘了它存在的第二件武器,「5—7手槍」。當手感覺到由槍套里順暢地被拔出來的重量時,刻劃在我意識當中的某條回路忽然冒出熾烈的火花。

「嗚……哦哦哦哦————!」

咆哮、向前踏步。接著讓方才用力往左邊拉的身體像子彈般回轉前進。

眼前的死槍身影已經開始消失不見。而我則對著晃動的輪廓用力揮出左手。

原本的二刀流劍技,一開始是左手的劍由接近地面處往上彈起、破解敵人防禦;然而,目前在我手里的不是劍而是手槍。但誰說拿槍就不能使用劍技呢?我依照腦中左劍向上揮砍的印象,不斷扣動扳機。

往空中斜飛上去的子彈群持續命中看不見的物體,在空中激起劇烈的火花。接著死槍的身體終于再度出現于閃光深處。我面對這名光學迷彩遭破壞而不得不現身的角色——

以右手上加了身體順時針回轉慣性與重量的光劍由左上往下砍。

這定二刀流重突進技「雙重扇形斬」。

能源劍刀深深砍進死槍右肩,然後就這樣往斜下砍去,最後由他的左側腹離開。這時掛在左側槍套里的那把「黑色手槍」也被光劍劈成兩半,散發出鮮豔的橘色閃光後便爆炸了。

被砍成兩半的角色、撕裂的破斗篷以及火焰弧,在藍白色月光下緩緩飄動。

經過漫長的飛翔之後——

連續響起兩聲「咚咚」的低沉聲音,死槍的上半身與下半身在稍遠處掉了下來。遲了一會兒後,細長金屬針——刺劍便插在兩段身軀中間的地面上。

這時在旁邊單膝跪地的我,耳里忽然聽見微弱的低語。

「…………還沒、結束……那個人……不會讓你……結束……這一切……」

但是被砍斷的身軀之間浮現了「DEAD」標簽,讓死槍這名玩家的活動完全停止,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來。我緩緩撐起身體,低頭看著躺在地上的「尸體」。

失去某種意義上來說可以代表他本體的破斗篷之後,死槍除了像骷髏頭的面罩外就沒有什麼特征了。我凝視著他喪失光芒的護目鏡,低聲回答:

「不……已經結束了,沙薩。你的共犯也會馬上被找出來。『微笑棺木』的殺人行為就此結束了。」

說完後我便轉過身子,拖著遍體鱗傷的身子朝西方走去。

不曉得走了幾百步、幾百公尺後,低垂的視野里終于看見一雙穿著小靴子的腳,于是我抬起頭來。

狙擊手少女站在那里,她抱著失去瞄准鏡的大型狙擊槍,臉上帶著平穩的微笑。

詩乃似乎有話想說般張開了嘴,但一時之間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連她自己都不清楚現在內心帶著什麼樣的感情。只是不斷有股火熱的波濤湧上胸口,讓她只能抱緊懷里的黑卡蒂。

面對呆站在那里的詩乃,桐人臉上首次露出平穩的微笑。他將手上的5—7手槍放回槍套之後,便握著拳頭朝詩乃伸了過去。

而詩乃也舉起右拳輕輕碰了他的拳頭一下。

「……結束了呢。」

光劍士放下拳頭簡短地呢喃,然後將頭筆直仰起。詩乃也受了他的影響抬頭向上看去。

云層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散開,後面的滿天星斗競相展現自己的光芒。詩乃這時才想到,自己還是第一次在這個世界里看見星星。

GGO世界里的天空因為過去最終戰爭的影響而經常被厚重云層遮蔽。這里的白天一直都是帶著憂郁的黃昏色,就連夜空也殘留著類似血汙般的紅色。

但根據街頭NPC長老所說的預言,當大地的毒性被淨化而重新變回白沙時,云層將會消失,星星與宇宙飛船的光芒也會回到夜空。當然沒有任何玩家會相信這種千篇一律的台詞,但或許這座沙漠不只是平常玩家們在里面徘徊的荒野,而是遙遠未來的聖地也說不定呢。

詩乃頓時說不出話來,只是凝視著將清澈夜空染上各種顏色的光譜群,以及當中像在河川上運行的宇宙飛船殘骸亮光。

不久後,桐人終于開口說:

「……差不多該讓大會結束了吧。觀眾可能都氣瘋了。」

「……嗯,說得也是。」

布滿夜空的藍色轉播攝影機群,非常焦急似的閃爍著REC標志。桐人可能也注意到這一點了吧,只見他瞬間露出苦笑,但馬上又恢複原本的表情往前靠了一步並低聲說:

「……這場大賽里的危險總算是解除了。死槍已被打倒的現在,准備危害你的共犯多半也已經離開了才對。他們的目的只是制造出『在GGO內被那把黑色手槍擊中的玩家,在現實世界里也會死亡』這樣的傳說,應該不會隨便亂殺人。理論上你現在注銷也不會遭遇危險……但為了小心起見,你還是立刻報警比較好。」

「……我要怎麼跟一一〇說明整件事?要是說有群人計劃在VRMMO里外同時殺人,他們絕對不會相信的吧?」

聽見詩乃的問題後,桐人也愣了一下。但他馬上就點頭說:

「說得也是……我的委托人也算是公務員,可以請他幫忙……但又不能在這里問你的地址和姓名……」

這時光劍士露出猶豫的表情並別過視線。他當然知道在VRMMO世界里詢問別人真實世界里的情報有多失禮。

但詩乃考慮了一下子之後便點頭說:

「好吧。我告訴你。」

「咦……但、但是……」

「總覺得,到如今也不用在意這點小事了。畢竟我……都主動向你提起以前的事件了。我以前從來沒這麼做過……」

聽她低聲說完後,桐人雖然稍微張大了眼睛,但馬上就點了點頭。

「說的也是……回想起來我也是一樣……」

這時候要是再拖拖拉拉,怕生的自己可能又會忍不住說出「還是算了」,所以詩乃把黑卡蒂掛到肩上後,立刻迅速地往前站一步。她將嘴唇湊到了桐人耳邊,以別人完全聽不見的音量說道:

「我的名字是——朝田詩乃。地址是東京都文京區湯島四丁目的……」

當她說完公寓名稱與房間號碼時,桐人立刻驚訝地低聲回答:

「湯島?真是太巧了……我現在潛行的地方就在千代田區的禦茶水而已。」

「咦……咦咦?那不是就在附近而已嗎!」

這下子連詩乃也大吃一驚,差點就要叫出聲來。禦茶水與詩乃的公寓只隔了春日大道與藏前橋大道而已。此時桐人忽然瞇起瞪大的眼睛,發出「嗯……」的沉吟聲後才又繼續說:

「那干脆我注銷之後就跑去找你還比較快……」

「咦……你……」

詩乃差點就要脫口說出「你願意來嗎」,但她在最後關頭趕緊閉上嘴巴,干咳了幾聲之後才改口說:

「嗯……不用了。有個值得信任的朋友就住在附近……」

邀請詩乃來到這個世界的鏡子——新川恭二,這個開業醫生的次男,家就在旁邊的本鄉四丁目而已。只要打電話過去他應該就會趕來了,話說回來,這次大會的實況轉播他想必會從頭看到尾,所以還得找個借口向他說明為什麼會好幾次都和桐人緊靠在一起呢。

「……而且那個人是醫生的小孩,真有需要的話也可以照顧我。」

為了隱藏不好意思的心情而這麼補充完後,桐人也一臉認真地回答:

「喂,真有什麼事情就不妙了吧。不過聽你這麼說應該沒問題才對……那我注銷之後就馬上拜托我的委托人,請他向警察說明狀況。再怎麼遲也應該在十五……不,十分鍾內就會讓警察到你那里去了。」

「嗯,我知道了。如果能抓到共犯就好了……」

「嗯嗯……」

看來還是有些不安的桐人點了點頭,詩乃輕輕瞪了他一眼。

「先別管這個,你是想聽完我的個人情報就跑掉嗎?」

「咦,啊……抱、抱歉。我的名字叫桐谷和人。雖然在禦茶水潛行,不過家住在堉玉縣川越市。」

光劍士一臉慌張地快速報上自己的數據,詩乃聽完後便沉吟了一陣子,接著不管目前緊急的情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桐谷和人,所以才叫桐人嗎。確實是很隨便的命名。」

「你……你有什麼資格說我!」

兩人臉上同時出現微笑。桐人再度往頭上的攝影機看去,接著改變語調說:

「……要先將BOB告一段落才能注銷啊……麼樣,詩乃?要像昨天那樣以決斗來分出高下嗎?」

聽見這個問題後,詩乃才發現自己之前明明強烈地想與桐人再戰,現在卻已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了。她看著眼前的秀麗臉龐考慮了一下,最後開口說:

「……堅強不是結果……是朝某個目標努力的過程……」

「咦?你說什麼?」

「嗯,沒什麼——我說啊,你現在已經全身是傷了吧?就算贏了你也沒什麼好驕傲的。就把這場勝負保留到下一屆BOB決賽吧。」

詩乃說完後,桐人驚訝

地揚起眉毛,但馬上就苦笑著說:

「你的意思是,在比完第四屆大會之前不准我轉移回原來的游戲嗎?」

「你當然可以轉移過去再轉移回來,不過別以為這樣下次還能贏得了我……那麼,我們差不多該讓第三屆大賽結束了。」

「要怎麼做?這是大混戰,一定要有一個人HP歸零才能決定優勝者吧?」

「雖然這很少見,但聽說北美服務器的第一屆BOB大會就是兩個人同時獲得優勝。原因在于,應該獲勝的人不小心中了『手榴彈大禮』這種下流的招數。」

「手榴彈大禮?那是什麼東西?」

「快要輸的人,為了把對方拖下水而在臨死前丟出一顆手榴彈——嗯,來,這給你。」

詩乃將手伸進腰包里,接著把從中拿出來的黑色球體放在桐人反射性伸出來的右手上。然後她又將手榴彈上端像水果果蒂般突出來的雷管定時器轉成五秒鍾。

這是她在確定桐人打倒死槍之後,馬上趕到岩山西側的聞風身邊拿來的電漿手榴彈。那個時候,詩乃就已經決定以此來結束這場比賽了。

終于注意到自己手里被放了什麼東西的桐人睜大眼睛,反射性地准備將它甩開。

為了阻止他這麼做,詩乃將雙臂繞到桐人背後並緊緊將他的手固定住。

不久後兩名角色之間產生了異常炫目的光芒,將桐人的苦笑以及詩乃的微笑融進一片純白當中。

比賽時間,兩小時四分三十七秒。

第三屆Bullet of Bullets大混戰決賽結束。

結果——「Sinon」以及「Kirito」同時優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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