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幽靈子彈 第十五章

詩乃從成為BOB決賽戰場的孤島「ISL諸神之黃昏」傳送到待機空間之後,一邊看著眼前的結果表以及到注銷為止的倒數計時,一邊拚命讓自己的思緒冷靜下來。

雖然大會已經結束,但「死槍」事件卻還沒完結。死槍的共犯可能還留在現實世界的詩乃周圍。雖說桐人已經表示會盡快讓警察趕過來了,但他注銷的時間和詩乃一樣,再加上還要聯絡他的委托人,所以至少也得花個十分鍾吧,這段期間里,詩乃只能自己保護自身的安全。

首先得確認房間內是否安全,然後要聯絡新川恭二來家里。雖然他有可能會和死槍的共犯撞個正著,但這些人所用的武器不是槍械或小刀,而是注滿毒藥的針筒——桐人的看法是如此——所以應該不會隨便在路上就對意識清醒的人注射藥物才對。當然詩乃也准備在電話里叮嚀他路上要小心。

巨大的倒數計時數字飛快地減少,距離注銷只剩下十秒鍾。

詩乃最後又看了一次比賽結果。

同時優勝的詩乃和桐人名字在最上層發出閃亮光芒。雖然讓自己的名字出現在那上面一直是玩GGO以來的最終目標,不過很遺憾,這次的結果多半不會算數。狀況實在太過于異常了。所以還是把目標放在第四屆大會上吧。

沒有亞軍,第三名位置是死槍的登錄名「Syterben」。詩乃實在不知道自己的念法究竟對不對,但對那個破斗篷來說「死槍」才是他的本名,所以登錄名應該只是拿來掩飾真實身分的迷彩。

第四名則是「暗風」。比賽前最多人看好他會奪得冠軍而把錢都押在他身上,所以這次官方的莊家應該大賺了一筆吧。第五名開始也是許多廣為人知的玩家姓名,但在經過「戴因」與「夏侯惇」的名字後——名單在第二十八名便結束了。

最下面顯示的是兩名網絡斷線者。「Palr Rider」與「Garret」。

果然,這次大會里頭出現了兩名死槍的受害者。這也就是說,他有兩名共犯。那三個人在VRMMO里究竟參加了什麼樣的集團、有過什麼樣的經驗,才會讓他們計劃出如此恐怖的犯罪呢……

當倒數計時歸零的瞬間,詩乃所感受到的不是勝利的興奮,而是異常冰冷的顫栗。

浮游感瞬間降臨到詩乃身上,當那種感覺消失時,她已經一個人躺在現實世界自己房間的床上了。

不對——有可能不是一個人。她告訴自己現在不能馬上瞬開眼睛或隨便亂動。

詩乃完全沒有任何動作,只是緊閉著眼睛開始注意起周圍的動靜。

這時首先有幾道細微的聲音傳進她耳朵里。一是自己的呼吸聲。再來則是節奏相當快的心跳聲。

在天花板附近發出低吼的,是吹送暖氣的空調。另外還有發出「波波」這種氣泡聲的加濕器。窗外傳來遠方汽車跑過的聲音。而同一棟公寓的某個房間還發出音響的重低音。

——但除了這些聲音之外,房間里就沒有任何其他怪異的聲音了。

詩乃這次試著輕輕吸了一大口氣。吸進鼻腔當中的空氣粒子,也只有一股平淡的香味而已。詩乃知道,那來自她放在收納盒上代替芳香劑的香草肥皂。

房間里除了我之外就沒有別人了。

雖然心里這麼想,但詩乃還是沒辦法立刻張開眼睛。說不定有某個人正站在床旁窺視著自己——這種恐怖感一直殘留在她心中。

不對,就算沒有在房間里好了,他也有可能躲在廚房或者是浴室……陽台……即使這里只是狹小的套房,對方若有心仍然有許多可以躲藏的地方。而且說不定還有可能躲在床底下。不要,我不想起來。

現在,桐人——桐谷和人應該已經透過他的委托人連絡警察了。再過十五分鍾應該就能聽見巡邏車的警鈴了才對。既然如此,或許不要亂動才是明智之舉。

當詩乃一想到這里,准備重新閉緊眼睛時——

舊式空調的效能忽然降低,吹出來的冰冷空氣直接拂過詩乃裸露在外的大腿。一股寒氣籠罩肌膚,讓她鼻子里忽然有種癢癢的感覺。

詩乃大概只抵抗了兩秒鍾。接著她的眉頭與鼻梁便整個收縮,背叛了主人的呼吸器官發出輕微但相當清晰的噴嚏聲。詩乃全身僵硬,等待房間某處產生對這聲噴嚏的反應。

但是,房間里依然沒有任何動靜。

于是詩乃悄悄地、微微地抬起右眼瞼。

熄燈的室內,只有從窗簾縫隙里侵入的街燈帶來些許照明。詩乃首先確認眼球能看見的范圍,接著一點一點轉過頭觀察整個房間的模樣。

總而書之,視野里似乎沒有任何人影。雖然剛才已經打了噴嚏,但詩乃還是小心翼翼地從頭上拿下AmuSphere放在枕邊。她用腹肌的力量撐起上半身,迅速環視了整個房間一遍。

——看起來所有擺設都跟完全潛行前沒有兩樣。

無論是桌上的礦泉水、桌旁的大型音響還是丟在床上的書包,都沒有動過的樣子。

詩乃把手放在床單上並移動到床沿,先吞了一口口水,接著才采出身子往床底下看去。下面當然是空空如也。

她抬起頭,由窗簾縫隙中確認鋁窗依然是鎖上的。

接著又光著腳下床,伸長了脖子探查廚房的動靜。話說回來,那個只有一坪半大小的空間怎麼看都沒有供人躲藏的地方。

這時詩乃終于站起身來,無意識地躡腳走到牆邊然後按下電燈開關。室內馬上充滿白色光芒,連廚房後面的玄關也跟著亮了起來。

凝神一看之下,房門的鎖也絲毫沒有動過的痕跡。詩乃站了一會兒之後,開始注意起一牆之隔的地方——浴室有沒有什麼奇怪的聲音發出來。結果依然沒有任何異樣。于是她再度躡手躡腳地往廚房移動。

對面的浴室門雖然緊閉但是沒上鎖,里面也沒有任何燈光。

詩乃以滿是冷汗的右手抓住鋁門把。

她用力吸了口氣然後屏住呼吸,在左手開燈的同時一口氣拉開浴室門。

「…………」

詩乃無言地凝視浴室內部一陣子。

「干嘛自己嚇自己……」

她這麼嘟囔道。米色的浴室里果然也空無一人。

這回詩乃終于垂下脖子與兩邊肩膀,讓身體整個放松。她半轉過身子,整個人靠著牆然後慢慢坐下。

房間里沒有其他人在。也看不到任何外人侵入的跡象。

當然也有可能是——破壞舊式電子鎖的侵入者在房間里用手機觀看GGO的實況轉播,確認死槍敗北之後便立刻離開了。

如果是那樣,侵入者可能還在這間公寓附近。由于不敢保證對方絕對不舍回頭,所以還是盡快跟新川恭二聯絡,請他來自己家里比較好。詩乃心里雖然這麼想,但就是提不起勁起身。

她瞄了一眼放在冰箱上的調理定時器。上面同時兼具時鍾功能的數字,顯示目前是晚上十點七分。

——真是漫長的三個小時。眼前垃圾袋里的優格容器雖然是潛行前才剛吃完丟進去的,但似乎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而且自己的內心也有種似變未變的感覺。

不過,至少長期盤據在心里的焦躁感現在已經遠離了。在這段漫長時間里,或許自己只是了解到「想要變強、一定得變強」的焦急心情到頭來全是一場空。一切還是要腳踏實地慢慢開始才行。

「好……!」

詩乃輕聲激勵自己後站起身來,這才發現自己非常口渴。她走近水槽,用杯子接住由濾水器里流出來的水,一口氣喝干。

當她准備再喝一杯水時——

「叮咚」,過時的門鈴聲響了起來。

詩乃反射性地繃緊身體,然後盯著大門看。她心里忽然有「對方不會自己開門進來吧」的想法,整個人開始無法呼吸。

轉念一想,或許是警察來了也說不定,接著她便轉頭看了一下時鍾,不過現在距離注銷還不到三分鍾。再怎麼說也太快了點。

正當詩乃呆呆站在那里時,門鈴再度響了起來。詩乃屏住呼吸,悄悄走到門邊。

還是先把門鏈掛上要緊,這麼想的她畏畏縮縮地伸出左手,但就在碰到門鏈之前——

「朝田同學,你在嗎?是我啊,朝田同學!」

從帶有對講機功能的電子鎖里,傳出一道略微尖銳的少年聲音。這聲音詩乃相當熟悉。

詩乃整個人瞬間松了口氣。她踩在拖鞋上然後把臉靠近門前,並為了慎重起見透過監視孔瞄了一下門外,看見一名少年站在因魚眼效果而扭曲的走廊上。那個人正好是她准備打電話找來家里的朋友——邀請詩乃一起玩GGO的前同班同學新川恭二。

「新川同學……?」

詩乃還是先透過對講機叫了對方的名字,結果馬上傳來帶著些許猶豫的聲音。

「那個……我忍不住想跟你說聲恭喜……這雖然是在便利商店買的,不過也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聽見這番話後,詩乃再度看了一下監視孔,門外的恭=稍微舉起裝著蛋糕的小紙盒。

「你、你來得可真快……」

詩乃不由得出聲質疑。即使把待機空間里的時間也算進去,現在距離大會結束也還不到五分鍾。照這樣看來,他應該不是在自己家里收看轉播,而是停留在附近的公園一帶,等一決定勝負就到便利商店買蛋糕,然後沖來這里。他這種急性子的行為,還真像AGI型的鏡子會做的事。

不過,這倒是省去了自己主動聯絡的麻煩。詩乃吐出一口氣,手往門把伸去。

「等一下,我這就開門。」

她邊說邊低頭,這才發現自己上半身還穿著運動內衣,而下半身只穿著短褲還露出一截大腿。雖然少女也覺得這有些暴露,但最後還是聳了聳肩並將門把扭開。

開門之後,臉上帶著靦腆微笑的新川恭二就站在門口。他下半身穿著牛仔褲,上半身則是帶羽絨的軍用外套;雖然穿得很厚,但看起來仍然不足以抵抗外面的寒氣。

詩乃因為纏繞到腳上來的冷空氣發著抖,開口說道:

「嗚哇,好冷哦。快點進來吧。」

「嗯、嗯。打擾了。」

恭二點點頭並縮了一下脖子,走進玄關內的水泥地。他一看見詩乃,就彷佛很刺眼般地瞇起眼睛。

「怎、怎麼了……快點進來把門關上,否則房間會變冷的。啊,要記得上鎖哦。」

恭二的目光讓詩乃有些不好意思。她為了掩飾這種感覺而假裝發了一下脾氣,接著便轉過身子朝室內走去。背後隨即響起鎖門的「喀嚓」電子音。詩乃回到三坪大的房間後,拿起桌上的遙控器將暖氣溫度調高。空調隨著誇張的低吼聲吐出更為溫熱的空氣,將入侵房間里的寒氣趕跑。

詩乃迅速往床上一坐,抬頭一看才發現恭二還不知所措地站在房間入口。

「隨便坐。啊……要不要喝點東西?」

「不了,不用客氣。」

「我累了,你這麼說真的就沒東西喝啰。」

少女開玩笑般地這麼說後,恭二臉上終于出現了微笑。他將蛋糕放在茶幾上,往旁邊的坐墊坐下。

「……抱歉,朝田同學,我來得這麼突然。但是……剛才也說過了,我真的很想趕快跟你一起慶祝。」

他像個小孩子般抱住膝蓋,然後抬起眼看著詩乃。

「那個……恭喜你獲得BOB冠軍。朝田同學……詩乃真的很厲害,你終于成為GGO里最強的槍手了。但是……我早就知道了。朝田同學總有一天會成功的。因為朝田同學擁有其他人所沒有的真正強悍……」

「謝謝……」

詩乃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她搖著縮起來的脖子說:

「但這次冠軍有兩個人啊……而且,你如果有看轉播,應該會注意到這次大會發生了許多不尋常的事件吧……說不定,比賽會被宣判無效呢……」

「咦……?」

「那個……該怎麼說呢……」

詩乃頓時不知該怎麼對感到疑惑的恭二說明「死槍」的事。她對整起事件知道得也不夠清楚,沒辦法詳細交代來龍去脈,而且——現在她自己也開始覺得,這整件事就像幻覺一樣。

說不定……

這一切只是某種偶然所造成的結果而已……?在假想世界里槍擊對方之後,真的能同時在現實世界里毒殺這名玩家嗎?實際上詩乃也只看見Pale R…der斷線的畫面。如果他和另一名斷線者真的死了,那就表示死槍的罪行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但在得知他們死亡的消息之前,詩乃可以說沒有任何確實的證據。

反正再過十分鍾警察就來了。等那時候再向恭二說明一切就可以了吧?詩乃這麼盤算,改變話題說:

「算了……沒什麼事啦。只是有個很奇怪的玩家而已。不過你來得可真快。大會才結束不到五分鍾呢。」

「啊,那個……其實我為了能立刻向你道賀,所以跑到你家附近用手機看轉播……」

恭二急忙這麼說道,詩乃見他這種樣子便微微一笑。

「我就覺得應該是這樣。外面很冷,你這樣會感冒的。我還是泡杯茶給你喝吧。」

但恭二卻搖頭制止詩乃。他臉上逐漸失去笑容,浮現緊張的表情,詩乃看了只能眨眨眼。

「那個……朝田同學……」

「什、什麼事?」

「我在轉播里……看見沙漠洞窟里的畫面……」

詩乃從這句話與恭二的表情里,馬上就猜到他沒說出口的話是什麼了。想起在那座洞窟里發生的事,詩乃不禁滿臉通紅。

「那……那個是……」

詩乃早已忘記——或許應該說是故意忘記這件事了;但桐人靠著岩壁坐下時,自己確實躺在他膝蓋上又哭又叫的。那個畫面果然被恭二看見了。只能說自己太過于疏忽,才會讓事情發展成那種地步。

詩乃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但恭二卻繼續說下去。原本以為他一定會詢問自己與桐人的關系,結果他話中內容卻大出詩乃意料之外。


「一定是……那家伙威脅你的吧?你有什麼把柄被他抓住了,所以百般無奈之下只能那麼做對吧?」

「什、什麼?」

詩乃驚訝地抬起頭來。

恭二眼里浮現奇異的光芒,並以半蹲的姿勢探出身子。由他不規則震動的嘴唇里,不斷發出沙啞的聲音:

「你被他威脅,甚至還幫忙狙擊他正在對戰的玩家……但是最後你讓那家伙松懈下來,然後以手榴彈和他同歸于盡對吧。但是……我覺得這樣還不夠啊,朝田同學。我之前也提過……要給他一點顏色瞧瞧……」

「啊……那個……」

詩乃先是說不出話來,接著才拼命想著該怎麼解釋。

「不是的……我沒被威脅。我也知道在大會里那麼做確實是太隨便了……但我在潛行時差點又陷入恐慌中……在一片混亂里……我還把氣都出在桐人……那家伙身上。其實反而是我說了一堆過分的話呢。」

「…………」

恭二的眼睛瞪得老大,靜靜地聽著詩乃說下去。

「不過呢……那家伙雖然很令人生氣,但感覺上……跟我媽媽很像。就因為這樣,我才會像個孩子一樣大哭……真的很丟臉對吧。」

「……朝田同學……但……你是因為發作才會那樣的對吧?你對那家伙……沒什麼特別的意思吧?」

「咦……」

「朝田同學,你說過要我等你,對吧?」

變成跪姿且更加探出身子的恭二,雙眼里滲出異常緊張的光芒。

「你說過吧。只要我等待,你總有一天會變成我的。所以……所以我才……」

「……新川同學……」

「你說啊。說你跟那家伙沒什麼。說你討厭他!」

「你……你是怎麼了……忽然就……」

詩乃確實記得大會前曾在公園里對恭二說過「等我」這種話。

但那是「等有一天擺脫束縛住自己的心魔」的意思才對。等那天來臨時,自己才能夠變成一般的女孩子。

「朝……朝田同學獲得冠軍,所以已經很強了。應該不會發作了才對。所以你不需要那種家伙。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我會一直……一輩子保護你。」

恭二有如夢囈般碎碎念並站了起來,就這樣搖搖晃晃朝詩乃走了兩、三步——接著突然張開雙臂,毫不掛制力地道朝詩乃抱了下去。

「嗚……?」

詩乃由于太過驚訝而全身緊繃。她兩條手臂與側腹的骨頭開始感到疼痛,肺部的空氣也被擠壓出去。

「……新……川同……學……」

沖擊與壓力讓詩乃喘不過氣來。但是恭二卻更加用力,像要把詩乃壓倒在床上般,把全部體重靠在她身上。

「朝田同學……我喜歡你。我愛你。我的朝田同學……我的詩乃。」

恭二那沙啞且分叉的聲音,聽起來根本不像愛的告自,反而像是一種詛咒。

「住……手……!」

詩乃拼命將雙手撐在床上以支撐住身體。她雙腳用力,然後以右肩推擠恭二的胸部——

「……住手!」

雖然只能發出沙啞的低語聲,但她終于成功將恭二的身體推了回去,隨即像喘息般吸進大量空氣。

恭二腳下一個跟嗆絆到了坐墊,整個人跌坐在地。結果他不小心撞到茶幾,上面裝蛋糕的紙箱掉下來,發出了低沉的聲音。

但恭二像是完全沒注意到一樣,只是凝視著詩乃。他臉上的驚訝表情,似乎在說不敢相信詩乃會拒絕自己。

那雙睜大的眼睛不久後便失去光芒——接著由抖動得更加厲害的嘴里吐出空虛的聲音:

「這樣不行唷,朝田同學。你不能背叛我。只有我能救朝田同學而已,所以你不能看別的男人喔。」

說完,他便再度起身朝詩乃逼近。

「……新、新川同學……」

詩乃依然處于沖擊狀態當中,只能茫然地呢哺。

確實,以前請新川來家里嘗自己做的菜時、在公園里被他抱住時,都曾經從他眼睛里感受到有些危險的沖動。但詩乃當時覺得,他是個男生所以某種程度上來說難免如此,也很難想

象那個溫和又軟弱的恭二會做出什麼失控的事情。

然而,對于坐在床上無法動彈的詩乃來說,面前默默低頭看著她的恭二,眼神里有著過去從未見過的詭異光芒蠢動。

難道,新川同學要在這里侵犯我……

斷斷續續的思緒閃過腦海後,詩乃內心的恐懼才超越沖擊滲透了整個身體。

但是——

詩乃的想象方向雖然正確,在質量上卻有相當大的不同。

恭二他微微張開嘴,發出急促的呼吸聲,同時將右手伸進軍用外套的前口袋里。看樣子似乎是握住了某樣東西。

從他伸出來的右手上,出現了一件相當奇怪的物體。

那玩意兒全長大概有二十公分。是由帶著光亮的乳白色塑料所制。

這前端尖細,直徑大概有三公分粗的圓筒,後端有一根狀似握把的突起物往斜上伸出,而恭二的右手就握在那兒。此外,他的食指還放在手把與圓筒鏈接處的綠色按鈕上。

圓筒前端裝上了銀色的金屬零件,略為尖銳的前端似乎還開了個小孔。整體來看大概就像是小孩子在玩的光線槍一樣,但毫無裝飾的簡單外觀明確顯示出它具有某種功能。

恭二握住圓筒的右手稍微動了一下,接著將圓筒前端粗魯地抵在詩乃脖子上。那冰冷的感觸讓詩乃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新……川……同學……?」

詩乃雖然動著僵硬的嘴唇勉強擠出這麼一句話,但她還沒說完,恭二便以低沉的聲音這麼說道:

「不能亂動喔,朝田同學。也不可以大聲喊叫唷。這個呢……叫做無針高壓注射器。里面裝了叫做『Succinylcholine』的藥物。這東西打入體內之後肌肉便會無法動彈,心肺很快就會停止喔。」

如果腦袋里真有精神保護殼這種東西,那詩乃的保護殼今天已經不知道被貫穿幾次了。

從後頸部擴散出來的寒氣讓詩乃四肢末端一片冰冷,詩乃意識到手腳開始變得僵硬,拼命動腦筋想要理解恭二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剛才那段話就是說——恭二要殺了詩乃。如果不聽他的話,他就要用手上那像玩具一樣的注射器,把掛著一長串英文名稱的藥物注射到詩乃體內,讓她的心髒停止跳動。

想到這里時,詩乃腦中另一個角落也有道自己的聲音不停地問著「這是開玩笑的吧?新川同學怎麼可能做這種事?」但實際上詩乃的嘴巴就像有千斤重一樣沒有任何動作。而且帶著冷酷硬度與溫度的金屬圓錐抵在脖子上——正確來說應該是左耳下方五公分——這觸感不斷否決這只是恭二在開玩笑的可能性。

詩乃由于逆光而看不見恭二的表情,但還是呆呆地凝視著對方的臉。他那看起來仍然稚嫩的圓滑下巴稍微勤了起來,流泄出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

「沒關系的,朝田同學。不用害怕。接下來……我們就要合而為一了。我要把遇見你以來一~直累積的情感,全部獻給你。我會很溫柔地幫你注射……所以一點都不會痛唷。不用擔心,把一切全交給我就可以了。」

詩乃完全無法理解他這些話的意思。聽起來確實像日文,但又有些像某個國家的語言。只是有兩句台詞一直在她耳朵深處重複著。

這叫做無針高壓注射器。能讓你的心髒停止唷。

注射器、心髒。感覺最近……才在什麼地方聽過這兩個詞而已。

月夜里的沙漠,在小小洞窟當中,長得像少女的男孩確實曾這麼說過。「ZXED」與「薄鹽鱔魚子」可能是被注射了某種藥物,導致心髒衰竭而死……但現在這些好像都已經變成遙遠夢境里發生的事了。

這麼說——難道——難道……

詩乃的嘴唇像是痙攣般動了起來,接著她便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

「這麼說……你……你就是另一個『死槍』嗎?」

抵在脖子上的注射器忽然震動了一下。恭二嘴角浮出平常在跟詩乃說話時也會出現的憧憬笑容。

「……嘿,太厲害了,不愧是朝田同學……你居然看穿了『死槍』的秘密。沒錯,我就是另一把『死槍』。話雖如此,但在這屆BOB之前『S terben』都是由我負責操縱。你看過我在格洛肯酒館里槍擊ZXED的動畫,真是太讓我高興了。不過,我今天可是主動爭取要擔任現實世界里的死槍唷。就算是兄弟,我也沒辦法接受別的男人觸碰朝田同學啊。」

這不知道已經是第幾次的沖擊,再度讓詩乃的身體緊繃起來。

恭二確實曾說過他有個哥哥。但他只簡單提過哥哥他從小體弱多病,一直往返于家里與醫院之間,此外就沒再多說什麼,所以詩乃也就沒有多問。

「兄……兄……弟?以前在CAO里加入殺人公會的……是你的……哥哥嗎?」

這次換成恭二因為驚訝而瞪大了眼。

「哇,你連這種事都知道啦。昌一哥哥在大會里說了那麼多事嗎?說不定哥哥他也很欣賞朝田同學呢。不過,朝田同學你放心吧,我不會讓任何人碰你的。其實呢……我今天本來不打算把這個注射到朝田同學體內的。雖然哥哥應該會生氣……但是,因為朝田同學在公園說要成為我的人……」

恭二停了下來。嘴上沉醉其中的笑容消失,臉上表情再度回歸虛無。

「……但是……朝田同學竟然和那個男的……你一定是被他騙了。我不知道那家伙說了什麼,但我馬上會把他趕跑。我會讓你忘了他。」

在注射器還抵著詩乃脖子的情況下,恭二以左手用力抓住詩乃右肩,就這樣把詩乃壓倒在床上,接著自己也上床跨坐在詩乃大腿上。在他做這些動作時,嘴里依然像夢囈般不斷呢喃著:

「……放心吧,我不會讓朝田同學你孤單一個人。我馬上就會去陪你。我們兩個人會重生在像GGO……不對,更夢幻一點的世界里,然後變成夫妻,過著幸福的日子。我們會一起冒險……然後有我們的孩子,那一定很棒的!」

詩乃雖然聽著恭二那不像正常人的發言,但她那已經麻痹的一部分思考能力還是持續想著——警察馬上就要來了,所以我得繼續跟他說話才行。

「但是……如果你這個搭檔不在了,你哥哥會很困擾吧……而……而且,我在游戲里面沒被死槍擊中。如果我也死了,你們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死槍傳說就會遭到懷疑了。」

詩乃拼命動著干渴的舌頭講出這一串話來。恭二將右手的注射器按在詩乃由領口露出來的鎖骨下方,露出痙攣般的笑容。

「不要緊的。因為今天有三個目標,所以哥哥又帶了一個人來。那是他SAO時代的公會成員。今後讓那個人取代我的位置就行了。而且……怎麼能把朝田同學你和ZXED或鱔魚子那種垃圾相提並論呢?朝田同學不是死槍的所有物,而是我一個人的東西。等朝田同學你出發了之後……我會把你帶到無人的深山里,然後我立刻就會趕去。所以,你先在半路上等我唷。」

恭二的左手小心翼翼、畏畏縮縮地由運動內衣上摸著詩乃的腹部。他先用指尖碰了兩、三下後,開始改用整只手掌來撫摸。

雖然厭惡與恐懼感讓詩乃起了雞皮疙瘩,但她還是拼命地想繼續說話。要是她隨便亂動或大叫,眼前這個看似溫和的少年一定會毫不猶豫按下注射器的按鈕吧。很遺憾地,恭二的聲音和表情讓人確信他一定會這麼做。于是詩乃只好盡可能保持平靜地說:

「……那、那……你還沒在現實世界里使用過這個注射器吧……?還……還來得及。你還可以改過自新。千萬不要尋死啊……你還要考高中同等學力測驗吧?而且也有在補習班上課不是嗎?你將來要當醫生吧……?」

「學力測驗……?」

恭二歪著頭,像第一次聽見這個名詞般不斷重複著。最後他嘴里終于發出「啊啊……」的聲音,左手隨即離開詩乃身體往夾克口袋伸去。

他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細長的紙片。

「要看嗎?」

他臉上帶著自嘲的笑容,將那張紙拿到詩乃眼前。

這應該印著某種數據的紙片詩乃也很熟悉——那是模擬考的成績單。但是並排在上面的各科成績與緞分,可以說慘到讓人不敢相信真的有這種數字。

「新……新川同學……這是……」

「很好笑吧。竟然還有這種級分……」

「但……你、你父母……」

詩乃的意思是「看到你這種成績之後,虧你父母還肯讓你一直玩AmuSphere」,而恭二也馬上就理解到她要說什麼。

「哼哼,這種成績單……用打印機兩三下就能做出來了。更何況,我都跟爸媽說我戴著AmuSphere進行遠距教學。他們確實不會幫我出GGO的月費,但那種小錢在游戲里很容易就能賺到了……原本很容易就能賺到的……」

恭二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他皺起鼻子,緊咬的牙齒整個露了出來。

「……我受夠這無聊的現實世界了。不管是爸媽……還是學校的那些家伙……都是些蠢

貨。只要能成為GGO的最強玩家

……我就滿足了。原本……原本『鏡子』應該會成為最強玩家的啊……」

詩乃從脖子上的注射器感受到恭二的手正在發抖,她因為擔心恭二會就此按下按鈕而屏住了呼吸。

「但是……ZXED那個垃圾……竟然講出AGI型最強那種謊言……因為那個卑鄙的家伙,鏡子甚至連M18都沒辦法裝備……可惡……可惡……」

恭二聲音里所隱含的怨恨,已經讓人聽不出他只是在講違一款游戲了。

「現在……已經連月費都賺不到了……GGO是我的一切啊……我已經犧牲掉現實里所有的東西了……」

「……所以……所以你就殺了ZX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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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心里想著不會——不會因為這種事情就殺人吧?但詩乃還是開口這麼問道。恭二用力眨了一下眼睛之後,臉上再度出現陶醉的笑容。

「是啊。為了讓『死槍』在GGO……不,在全VRMMO里創造出最強的傳說,那家伙

是最適合的祭品!只要殺掉ZXED、鱔魚子以及這次大會里的Pale Rider與Garret,那麼其他玩家再怎麼笨,也會知道死槍真的有致死力量。最強……我才是最強啊……」

可能是壓抑不住內心湧起的快感吧,恭二全身開始抖動了起來。

「……這下子已經沒必要待在這個無聊的真實世界了。來……朝田同學。我們一起進化到『下一個階段』去吧。」

「新……新川同學……」

詩乃拼命摘頭,然後對恭二懇求著。

「不行啊。你……還可以回頭。你還可以重新來過。和我一起去自首吧……」

「…………」

但是恭二卻只是以看著遠方的眼神搖著頭。

「……這個現實世界已經沒什麼好留戀了。來,和我合為一體吧,朝田同學……」

那只左手隨著他虛無的聲音開始撫摸詩乃的臉頰,手指跟著纏繞起詩乃的頭發。

恭二指尖的皮膚非常干燥,當手指的裂縫撫過詩乃耳旁柔軟肌膚時,她就會感到一陣輕微的刺痛。但是恭二像是完全沒注意到少女的表情一樣,只是像講夢話般持續說著:

「朝田同學……我的朝田同學……我一直很喜歡你……自從我在學校里……聽見朝田同學的事之後……就一直……」

「……咦……」

詩乃稍微遲了一些,才理解恭二所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但想通的那個瞬間她便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那……那是……怎麼回事……」

「我一直喜歡著你……一直憧憬著你……」

「……那你……」

詩乃心里念著「不會吧」,並以幾乎快聽不見的聲音問:

「你是……因為知道那個事件……才會找我說話的嗎……?」

「那是當然啰。」

恭二那只左手像安撫小孩子般摸著詩乃的頭,同時熱切地連連頷首。

「曾經用真槍射殺過壞人的女孩子,找遍全日本應該也只有朝田同學你一個人而已吧。真的太厲害了。我不是說過了嗎,朝田同學擁有真正的力量。所以我才會選擇『五四手槍』來當成創造『死槍』傳說的武器啊。朝田同學一直是我懂憬的對象。我愛你……我愛你……我比任何人都愛你啊……」

「……怎麼……會……」

——竟然會有如此乖僻的人!

詩乃曾經以為,這個少年是現實世界里除了親人之外唯一可以交心的朋友。但是——他的精神早已到了另一個世界了。打從一開始,兩人之間便有一道深不可測的鴻溝。

詩乃的心,終于完全沉進絕望的深淵當中。她的視覺、聽覺等五感都喪失了意義,整個世界逐漸離她遠去。

詩乃喪失了全身的力量。

失去焦點而一片模糊的視野中,只有上方恭二的雙眼像黑洞般飄浮著。那雙眼睛,看起來就是像通往深沉黑暗世界的通道一樣——

是那個男人的眼睛。

那個躲在夜晚道路的陰暗處、窗戶縫隙、「死槍」頭套深處以及所有黑暗里找尋機會的男人,終于還是回來了。

詩乃的指尖瞬間變冷。手指尾端的感覺開始與身體及意識分離,整個人的靈魂逐漸縮小。

在肉體這個軀殼的最深處,處于狹小黑暗當中的詩乃心靈已經回歸到幼兒時期、縮成一團。她已經不想看見,也不想感覺任何事物了。

這個她生活了十六年的世界,是那麼地冰冷與嚴酷。它不但奪走了從未見過的父親,更剝奪了母親的心,甚至還以強大的惡意帶走了詩乃的一部分靈魂。

這個世界的大人在看見她時,總是展現出看見珍奇動物般的興趣,以及隱藏了強烈厭惡感的目光。而同年紀的小孩子們則是無情地辱罵她。

但這個世界甚至還不滿足,還想要從早已一無所有的詩乃身上奪取她的生命,她實在不想承認這個世界就是唯一的「現實」。

沒錯——這不是現實。這只是在無數重疊世界的某個相位所發生的小事而已。這些世界里面,一定也有一個「什麼事都沒發生的世界」才對。

不認識新川恭二、沒發生過郵局事件、父親也沒有遭遇交通事故身亡。某個世界里一定有平凡但過著幸福日子的朝田詩乃才對。詩乃雖然在黑暗當中縮起手腳、逐漸變小並凝固成無機物,但她的靈魂還是不斷追求著自己在溫暖陽光中微笑的身影。

此時,詩乃忽然又由殘存下來的些許理性當中,感受到一絲絲對自己的反駁。

沒辦法承受過于殘酷的現實,因而逃入幻想當中的自己,某種意義上就不跟新川恭二一樣了嗎?

在學校遭受霸凌、雙親的期待、考試的重壓……新川恭二就是放棄這些「現實」而向假想世界尋求救贖。恭二相信只要能在假想世界里獲得名為「最強」的稱號,就能夠覆蓋過現實世界里那個虛無的自己。但現在連這個希望都已消失,所以他也因此而崩壞了。

與恭二相同,詩乃也在名為Gun Gale Online的世界里追求著所謂的最強。而且她曾覺得這樣的追求讓她獲得某種啟發,認為找到了解決自己問題的方法。

那只從記憶沼澤里伸出來的冰冷手掌終于抓住了詩乃,准備將她拖進黑暗深淵里,然而她卻沒辦法做出任何抵抗,甚至連眼睛都睜不開。一切努力都是白費。

詩乃現在只有像從深沉水底浮上來的小水泡般斷斷續續的思考能力,但她忽然想到……

如果是那個少年,他會怎麼做呢。

那個被關在假想監獄里兩年,在里面奪走了數條生命的少年。在他漫長的戰斗當中,應該也曾失去過重要的人吧。他一定也曾感到悔恨吧?他一定也曾憎恨過那個從他身邊奪走許多東西的假想世界吧?

不,他不會這樣的。他不論面臨什麼樣的逆境,都不會拋棄自己所背負的責任。正因為他是這樣的人,所以才能在與死槍那場絕望的戰斗中獲得勝利。

——你真的很堅強呢,桐人。

詩乃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深淵里呢哺。

——你好不容易救了我……我卻辜負了你的好意。對不起……

桐人說注銷之後會馬上請警察趕來。雖然不曉得注銷到現在究竟過了幾分鍾,但似乎是來不及了。他要是得知詩乃被殺,不知道會有什麼想法。這點實在讓人有點在意……

想到這里時,思緒便起了連鎖反應,某種擔心像盞微弱燈火般照亮了少女內心的黑暗。

桐人——那個光劍士跟委托人連絡完後,會就這麼算了嗎?說不定他會親自趕到我的公寓來耶?不過就算是這樣,也已經來不及了。要是桐人在這房間里和新川恭二遇上了,恭二不知道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來。他會逃走還是放棄掙紮呢……還是說,他也會以手里的注射器攻擊桐人呢?從剛才恭二對桐人的憎惡感來看,他的確很有可能這麼做。

或許自己是注定喪命于此了。

但是——一想到會連累那名少年——那就——

那就又另當別論了。

……話雖如此,但是已經沒有任何辦法了。

橫躺在黑暗當中的幼年詩乃縮成一團,拒絕由眼睛或耳朵接收任何情報。這時圍著沙漠色圍巾的狙擊手詩乃跪在旁邊,將手放在她纖細的肩膀上低聲說道:

……一直以來,我們都只注意到自己、只為了自己作戰。所以沒辦法注意到新川內心的聲音。不過——雖然可能已經太遲了,最後至少也該為他人戰斗一次吧。

詩乃在深沉的黑暗里緩緩睜開眼睛。一只白皙、纖細卻強而有力的手伸到她面前。詩乃畏畏縮縮地握住那只手。

游戲里的詩乃微微一笑,幫助朝田詩乃站了起來。只見她動了一下粉紅色的嘴唇,說出簡短又清晰的一句話。

來,我們走吧。

兩個人往黑暗一踢,開始朝著遙遠水面晃動的光芒上升。

詩乃用力眨了一下眼,成功地再度與現實世界聯機。

恭二依然用右手拿著的注射器抵著詩乃脖子,而左手則試著想要脫下詩乃上半身的運動內衣。但是他只

靠單手似乎無法順利將衣服脫下,臉上出現了焦急的表情。不久後他便開始用力拉扯快要破裂的布料。

詩乃假裝被他拉動般將身體往左傾斜。注射器前端由詩乃身體上滑開,刺到了床單上。

詩乃馬上把握機會以左手用力握住圓筒部分,同時右手手掌使勁往恭二的下顎推去。

在「咕」一聲撞擊聲後,恭二往後倒去。壓在詩乃身體上的重量消失了。她隨後又用右掌向上推了好幾次,同時左手用力拉著注射器。要是沒把握住這個機會,最後的一絲希望也會隨之消失。

但目前恭二是以慣用手抓住握把,而詩乃只是以左手握住易滑的圓筒部位,所以兩人間的拔河詩乃絕對處于下風。身體恢複過來的恭二一邊用力將右手往後拉,一邊發出怪聲並揮舞著左手。

「嗚……!」

他的拳頭用力打在詩乃右肩上。當左手握住的注射器被拔走時,詩乃也由床頭滾落。她的背撞上了書桌,其中一個抽屜掉了下來,里面的物品也散落一地。

背部受創的詩乃頓時無法呼吸,只能靠拼命喘息來尋求空氣。而恭二一開始雖然按著被推擠的下顎,但馬上就抬起頭凝視著詩乃。

他兩眼圓睜,因唾液而發光的嘴唇產生強烈痙攣。從嘴唇上的血絲看來,他似乎是咬到了舌頭。不久後從他嘴里發出了沙啞的聲音。

「為什麼……?」

他緩緩搖了搖頭,似乎感到難以置信。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朝田同學只有我啊!能了解朝田同學的,也只有我而已啊!我一直在幫助你……一直在守護你……」

聽見他這番話後,詩乃想起幾天前發生的事情。從學校回家的路上,自己被遠藤她們圍住並勒索金錢時,正是剛好從旁經過的恭二出手相救——

這麼看來,那並不是偶然了。

恐怕恭二每天都尾隨放學的詩乃,直到看見她走進家門,自己才回去登入GGO等待詩乃進入游戲。

這只能說是妄執了。詩乃雖然有稍微察覺他的危險性,卻完全沒注意到這恐怖的本質。這就是不肯與人交心所受的報應嗎?即使在這種情況下,詩乃內心還是感到一陣苦澀。

「新川同學……」

詩乃動著僵硬的嘴唇這麼說道:

「……雖然都是些痛苦的事情……但我還是喜歡這個世界。我想今後會更喜歡才對。所以……我不能和你一起去。」

詩乃說完便准備起身,當她把右手撐在地面上時,指尖碰到一件沉重而冰冷的物體。

她瞬間便知道是什麼東西,那是自己一直藏在剛才那個抽屜深處的物體。也是現實世界里所有恐懼的象徽。那是第二屆BOB大賽的參加獎——模型槍「前犬星SL」

詩乃摸索到把手後便握住了它,然後緩緩舉起這把沉重的手槍對准恭二。

手中的槍,就像冰塊般異帶寒冷。詩乃右手的感覺馬上變得遲鈍,麻痹感甚至已經爬到手臂上來了。

她也知道這不是現實世界里的冰冷藏覺。就算知道這是心理上的抗拒反應,也無法阻止這種感覺蔓延。那無法形容的恐懼,就像黑色液體般由心底深處湧出來。

一塵不染的白色壁紙有如水灘般開始搖晃,壁紙後面裂開的灰色水泥逐漸浮現眼前,木質系地板褪色成綠色亞麻地毯,突出的窗戶則變成了櫃台。詩乃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正在一間老舊的郵局當中。

恭二那張被准星瞄准的臉孔突然融化。他的皮膚變為泛著油光的土黃色,上面有著很深的皺紋,此外那張干裂的嘴里還長了一口黃色亂牙。右手上的注射器不知不覺間變成發出暗沉光芒的舊式自動手槍——而詩乃手里的槍也成了同一型。

預測到接下來即將出現的光景之後,詩乃便陷入極度的恐慌中。她的胃像是整個被向上推般收縮,背肌也緊繃在一起。

不要,我不想看。我好想立刻丟下手里的黑星,然後逃離這里。

但如果在這里逃走,一切努力都會白費。與生命同樣重要的東西也會就此消失。

自己以朝田詩乃的身分與發作時的恐懼戰斗,以狙擊手詩乃的身分與眾多強敵戰斗,或許這些經驗永遠不會帶來任何結果。但是——

所謂的堅強,正是朝目標前進的過程。

詩乃咬緊牙根,以大拇指扳起擊錘。剛才出現在詩乃眼前的幻覺,就像是被這聲堅硬且渾厚的聲音劈開般消失了。

跪在床上的恭二凝視著瞄准自己的前犬星SL,同時微微向後退。或許是感到害怕吧,他不斷地用力眨眼。

他張開嘴,沙啞的聲音跟著響起。

「……你想干什麼啊,朝田同學。那……那只是模型槍吧。你真的以為,那種東西能阻止我嗎?」

詩乃將左手放在桌邊,在無力的腳上灌注力道讓自己起身,同時回答恭二:

「你說過,我有真正的力量。你也說過,沒有其他用手槍射過人的女孩子了。」

「…………」

恭二變得跟紙一樣白的臉整個緊繃,身體更往後退了一點。

「所以,這不再是模型槍了。只要我扣下扳機,就會射出真正的子彈殺死你。」


詩乃將槍口瞄准恭二,接著緩緩移動腳步朝廚房前進。

「要……要殺了……我……?」

恭二邊像夢囈般碎碎念著,並緩緩搖了搖頭。

「朝田同學要……殺了我……?」

「對。要到下個世界去的,只有你一個人。」

「不要……不要啊……我不要……一個人……」

恭二眼里瞬間喪失了意識的光芒。他茫然地看著天空,整個人跪坐在床上。

看見他右手松弛、注射器也半滑落到床單上,詩乃瞬間猶豫是不是該趁這個時候把東西搶過來。但若繼續刺激恭二,他或許真的會完全喪失理智而攻擊過來,于是詩乃繼續緩緩移動到了廚房。

當視野里看不見恭二的模樣時,她立刻用力往地面一踢,轉身往大門逃去。

僅僅五公尺的距離,感覺卻是如此遙遠。她盡量不發出腳步聲,以自己能跨出的最大步伐跑過廚房,當她跑到玄關前的踏腳墊並踩上去時……

墊子整個向後滑去,詩乃的身體也因此傾倒。她為了取得平衡而揮動右手,結果模型槍就這麼飛出去,落在水槽里發出巨大聲響。

雖然總算沒有跌倒,但左膝蓋卻整個撞到地板上,讓詩乃感到一陣劇痛。但她還是拼命伸長身體,用右手握住門把。

然而門卻文風不動。這時詩乃才注意到門還鎖著,于是一個咬牙解開門鎖。

當「喀嚓」的開鎖聲傳到詩乃手指上時——

一只冰冷的手用力握住她的右腳踝。

「…………!」

詩乃屏住呼吸往後一看,發現失魂落魄的恭二趴在地上用雙手抓住她的腳。而注射器則不知道上哪里去了。

詩乃為了甩開他而死命動著腳的同時,手也全力往門把伸去准備將門拉開。但她的指尖雖然碰到門把了,卻還是沒將它握住。因為恭二以驚人的力量將她整個人往後拖去。

即使被恭二往廚房里拖了數十公分,詩乃依舊用左手抓住玄關的段差來抵抗。

如果在這個地方大叫,聲音應該可以傳到外面,但詩乃正准備扯開嗓子大叫時,卻因為喉嚨深處阻塞而無法吸進空氣,以致于只能發出沙啞的聲音。

恭二的力量已經可以說是超乎常軌了。他那身高只與詩乃差不多的瘦小身體里,不知道哪里來的這種臂力,最後詩乃的左手終于被他拖離段差。緊接著詩乃便被拉進廚房最深處。

恭二的身體立刻壓了上來。雖然詩乃已經握緊右手,准備再度往上推擠對方的下顎,但她才剛碰到皮膚便被恭二的左手給抓住了。那只手腕就像被老虎鉗夾緊一般,一陣激痛在她腦袋深處爆出了火花。

「朝田同學朝田同學朝田同學……」

詩乃過了好一陣子,才發現由恭二嘴里發出的奇妙聲音竟然是自己的名字。恭二雙眼失焦、口吐白沫,緩緩把臉貼了下來。他靠過來的嘴巴張得老大,露出上下兩排牙齒來,像是准備用力撕裂詩乃的肌膚一樣。雖然詩乃試著想以左手推開他,但左手腕同樣沒兩下就被恭二的右手抓住了。

詩乃雖然雙手受制,但她已經打算等恭二的臉再靠近一點時,便反過來咬住他的脖子。當詩乃的嘴巴因此而緊繃的那個瞬間——

一股寒冷氣流拂過詩乃肩膀。恭二抬起頭往詩乃後方看去,眼睛與嘴巴立刻瞪得老大。

正當詩乃還在想怎麼回事的瞬間,不知何時門已打開,外面沖進—個宛如黑色旋風的物體——應該是某個人,直接便用他的膝蓋撞擊恭二的臉孔。

一陣「咚咚」聲後,詩乃只能瞠目結舌地看著與恭二一起滾入房間深處的謎之入侵者。

倒地的恭二鼻子和嘴巴都流著血,一個未曾見過的年輕男性壓在他身上。

那人有著一頭略長的黑發。身上則穿著同樣是黑色的騎士外套。詩乃當下以為他可能是公寓里的其他住戶,但是男人——應該說少年,稍微轉過頭

來大叫時,詩乃馬上就知道他的真正身分了。

「快逃,詩乃!快去找人來幫忙!」

「桐……」

呆呆地呢喃完,詩乃才急忙試著起身。雖然她很想盡快離開這個地方,但雙腳卻怎麼樣都不聽使喚。

最後詩乃手撐在水槽邊緣,好不容易站了起來。他果然親自從禦茶水潛行的地方趕來這里了。這也就是說,警察應該馬上就會出現。當時詩乃拼命動著無力的雙腳往門口跑了幾步時——

詩乃想起一件相當重要的事。

恭二擁有致命性的武器。自己得警告桐人才行。

就在她轉過頭,准備喊「他有注射器」的時候……

被壓在地上的恭二完全失去了理智,發出野獸般的咆哮。接著桐人的身體便被彈開,兩個人位置互換。

「就是你……就是你啊啊啊啊!」

恭二的怒吼就像巨大擴音器產生回聲般,音量大得幾乎快要震破旁人的鼓膜。

「不要靠近我的朝田同學啊啊啊啊啊啊啊!」

桐人正准備撐起身體,恭二的左拳便擊中他的臉,發出了沉重聲響。恭二隨即將右手伸進外套口袋里,拿出那個凶惡的槍型注射器。

「桐人——!」

當詩乃大叫時……

「去死吧~~~~~~!」

恭二也同時發出怒吼。

高壓注射器刺進桐人騎士外套縫隙的T恤當中,發出「噗咻!」這般細微、尖銳卻相當清晰的聲音。

恐怖的是,那聲音竟然與裝設高性能減音器的槍械發射聲十分相似。

當然,詩乃所知道的只是Gun Gale Online里假想槍械所發出來的效果音,實際上減音器會發出什麼聲音她當然不得而知。然而,現在這熟悉的聲音對詩乃來說,就代表著應該挺身對抗的威脅。當她回過神來時,才發現自己已經往前沖去。

她幾個跨步沖過廚房來到房間里,接著下意識地尋找最有效果的武器。最後她選擇了桌面上的音響,右手直接拉起它的提把。

這台詩乃使用多年的機械頗有曆史,與最近的壁掛式音響相比可說是異常巨大。詩乃以腰部支撐這不下三公斤重的金屬長方體,迅速將它往身後一甩——

接著運用加上體重回轉的力量,使勁朝嘴巴浮現陶醉笑容、臉上露出茫然表情的恭二左側頭部揮去。

擊中對方時,詩乃幾乎沒感覺到任何撞擊聲與觸感。但恭二以極快速度飛出去之後,他的頭部撞上床架角落後所發出的沉重聲響,卻清楚地殘留在她耳里。

過了半秒左右,頭部左右兩側遭受強烈撞擊的恭二才呻吟著倒地。他右手一松,高壓注射器也滑了下去。

雖然不曉得那玩意兒能不能連續注射藥品,但詩乃還是先將它奪了下來。這時恭二已經翻起白眼,持續發出低沉的呻吟,看樣子他暫時是沒辦法動了。

雖然考慮要拿皮帶或其他東西將恭二的手綁起來,但在這之前還有更重要的事等著詩乃去做。于是她轉過身子……

「桐人……!」

然後朝向倒地的少年蹲了下去。

這個與游戲內角色同樣纖細的少年以半開的眼睛認出詩乃後,以沙啞的聲音說:

「被擺了一道……沒想到……他會有注射器……」

「你被刺中哪里了?」

將注射器丟在一旁後,詩乃飛快拉下桐人騎士外套的拉鏈。

得趕快叫救護車,但在那之前該先急救,不過要怎麼做才能把毒素由胸口清出來呢——詩乃腦里不斷浮現各種雜亂的想法,手指也開始發起抖來。

夾克里面是一件褪色的藍色T恤,而剛好在心髒正上方的位置有一處令人感到憂心的汙漬。雖然不清楚注射器所發射的藥物究竟有多少「穿透力」,但應該不是薄薄一件T恤就能阻擋的東西才對。

「不能死……你不能就這麼死掉!」

詩乃一邊發出哀嚎般的細微聲音,一邊將T恤衣角由牛仔褲里拉出並且整個卷了上來。

桐人那像被削平般的肚子與胸膛立刻整個外露,以男生來說他的皮膚算是白皙了。然而胸膛中央偏右,也就是T恤有汙漬的地方——竟然貼著一塊奇怪的東西。

「……?」

詩乃愕然地凝視著那樣物體。

那是一個直徑約三公分左右的圓形物體。銀色圓盤周圍可以見到由黃色橡膠所制成的吸盤。而圓盤邊緣又延伸出類似插座般的突起物,但上面卻沒有連接任何東西。

金屬圓形物體的表面濕透了,還有一道涓細的液體往下流。那透明狀的液體應該就是恭二所說的致命藥物「Succinylcholine」。

詩乃急忙看向地板周圍,並在找到面紙盒之後立刻抽了兩張面紙,接著慎重地擦拭那些液體。她將臉靠近到距離桐人肌膚只剩幾公分的位置,然後詳細檢查謎樣貼片附近有沒有高壓液流侵入的痕跡。

不管再怎麼看,桐人胸口依然看不見有任何傷痕。高壓注射器前端應該是透過T恤刺中了這個直徑只有幾公分的金屬圓,而發射出來的藥物全都被這個堅固物體擋在身體外面了。她試著將手放在貼片上,馬上就感受到強而有力的心髒鼓動。

詩乃眨了眨眼睛並將視線上移,看見桐人依然閉著眼睛呻吟的臉孔。

「喂……你聽我說……」

「嗚嗚……不行了……我呼吸不過來……」

「喂,你聽我說嘛!」

「……可惡……一時之間……想不出任何遺言……」

「貼在你身上的這個東西是什麼?」

「……咦?」

桐人再度睜開眼睛,低頭往自己胸膛看去。接著他立刻驚訝地皺起眉頭,然後以右手手指觸摸金屬圓。

「……難道……藥都打到這上面了?」

「好像是這樣……這到底是什麼啊?」

「……這個嘛……應該是心電圖屏幕裝置的電極……」

「什……什麼?為什麼有這種東西……你心髒不好嗎……?」

「沒那回事……只是為了應付『死槍』的手段……對、對了,由于我著急地亂扯,所以線斷了卻還有一個留在身上……」

桐人用力吐了口氣之後才輕聲說道:

「真是的……差點被嚇死……」

「我……」

詩乃雙手使勁抓住桐人的脖子,然後將他往上抬。

「——才真的被你給嚇死了呢!我、我還以為你真的要死掉了耶!」

可能是叫完之後緊張感整個消失了吧,詩乃突然感覺眼前一片黑暗。她用力搖了搖頭之後,才將視線往倒在稍遠處的恭二移去。

「他……還活著嗎?」

桐人一問之下,詩乃畏畏縮縮地伸手握住恭二癱在地上的右腕。還好,他手上也傳來了清晰的脈搏。雖然有考慮要把他綁起來,但詩乃實在沒辦法繼續注視緊閉雙眼的恭二,只好別過頭去。詩乃現在已經不願去想關于恭二的事情了。心里雖然沒有一絲怒氣或悲傷,卻有著嚴重的空虛感。

詩乃蹲在地上,茫然看著滾落在地的無針高壓注射器——或許應該說是真正的「死槍」幾秒鍾,這才終于開口說道:

「總之……先謝謝你趕來幫忙……」

桐人與平時一樣單邊臉頰露出微笑,接著搖了搖頭。

「別客氣……結果什麼忙都沒幫上……而且還差點遲到了,真的很抱歉。因為菊……委托人他一直聽不太懂我的解釋……你沒受傷吧?」

詩乃點了點頭。

這時,她的雙眼突然流出了液體。

「咦……奇怪了……」

明明腦袋里就一片空白無法思考,流過臉頰的淚水卻不停增加,滴落于地。

詩乃閉上嘴,動也不動地任由淚水從眼眶里溢出。她知道只要一開口說話,自己馬上就會嚎啕大哭。

而桐人也一樣沒有任何動作,保持沉默。

過了一會兒,詩乃注意到遠方傳來警車聲,但眼淚卻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大滴淚珠默默地滴下,她這才意識到——那充塞胸口的空虛,源自于深沉的喪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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